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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梵蒂岡的地窖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17087 2018-03-18
一八九〇年,教皇雷翁十三治下,專治各種風濕類疾患的X醫生,聞名遐邇,共濟會會員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因慕其名而欲前往羅馬就醫。 “什麼?”他的連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驚問道,“您要去羅馬治您身體上的病!但願您到了那邊會明白您的靈魂其實病得更嚴重!” 對此,阿爾芒—迪布瓦故意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回答道: “我可憐的朋友,您瞧瞧我的肩膀。” 忠厚的巴拉格利烏爾不由自主地抬眼望著他連襟的雙肩;那雙肩像是被憋不住的大笑牽動著似的在扭動著;看著這個半癱瘓的碩大身軀用其不多點的肌肉在模仿這種滑稽動作,確實讓人頓生憐憫。笑了!他們的觀點肯定都已形成,巴拉格利烏爾再怎麼能說會道也改變不了什麼的。或許時間能改變點什麼?聖地的秘密勸誡……朱利尤斯以一種極其無奈的神情只好說道:

“昂蒂姆,您讓我十分難受(那雙肩立即停止了抖動,因為昂蒂姆喜歡他的連襟)。但願,三年之後,大赦時期,當我去看你們的時候,但願我見到您時您已好轉了!” 儘管韋羅妮克思想觀念迥然不同,但她至少是會陪其丈夫前往的:她同其妹瑪格麗特和朱利尤斯一樣虔誠,這次能久住羅馬,這了卻了她的一樁寶貴心願;她用虔誠的瑣事填滿自己那失望的單調生活,而她又不能生兒育女,因此便將無兒女可照料的精力奉獻給了她的理想。可惜!她對將她的昂蒂姆帶回到上帝身邊並不抱很大的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那刻有一道道“拒絕”深紋的寬大前額裡裝著多少固執。費隆神父早就警示過她: “最無法動搖的決心,”他說,“夫人,就是最壞的決心。您只有寄希望於出現奇蹟。”

她甚至已不再憂心忡忡的了。在羅馬一安頓下來,夫婦二人便各自忙著自己的隱居生活:韋羅妮克忙於家務和祈禱,而昂蒂姆則埋首於自己的科研。他倆就如此這般地生活著,近在咫尺,背向兩處,相互容忍著。多虧於此,在他倆中間有著一種和諧,一種不全的至福,從而各自從對方的容忍中看到雙方都在遵從著自己的道德。 他們通過房屋中介公司租住的套房,像大多數意大利住房一樣,在意想不到的便利之中,有著顯而易見的不便。這套房子佔據了盧奇納街福爾杰蒂宮的整個二層,有一個挺漂亮的曬台,韋羅妮克立刻想到在曬台上種一些蜘蛛抱蛋,這種植物在巴黎的住房裡是長不好的;但是,要去曬台就必須穿過柑橘室,而昂蒂姆一來就把它弄成了自己的實驗室了,而且還規定好每天幾點到幾點讓人通過。

韋羅妮克悄無聲息地推開門,偷偷地溜了進去,雙眼盯著地面,彷彿一位雜役修女經過淫穢書畫面前一樣,因為她不願看到房間頂頭塞在扶手椅裡的昂蒂姆那寬闊的後背。後者的一根拐杖倚在扶手椅旁。他勾著身子,不知在做什麼邪惡的手術。而昂蒂姆則裝著什麼也沒聽見,但是,等她剛一走過去,他便沉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拖著身子往門邊走去,然後,滿懷惱怒,雙唇緊閉,用食指猛地一使勁兒,砰的一聲將門閂插上。 不一會兒,替他跑腿的貝波就要從另一扇門進來聽候差遣。 貝波是個十二三歲的流浪兒,破衣爛衫,無父無母,無居住之所,昂蒂姆到羅馬不幾天就注意到了他。貝波在他們夫婦最初下榻的波卡迪萊翁街住處門前擺了一隻燈芯草編的小籠子,裡面有一隻蟈蟈縮在幾根青草下面,以此吸引過往行人的注意。昂蒂姆給了貝波六個蘇買下了這只蟈蟈,然後用他會的那一點點意大利語讓這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盧奇納街去,很快就需要幾隻老鼠。但凡會爬、會遊、會跑、會飛的,都能為他提供資料。他是在做活體實驗。

貝波天生的會替人辦事,就是要鷹或卡波托勒的母狼,他也能弄到。貝波很喜歡幹這一行,這能滿足他小偷小摸的癖好。昂蒂姆每天給他十個蘇,另外,他也幫著做點家務。一開始,韋羅妮克不拿正眼看他,但是,自從她看見他在屋子北牆角的聖母像前畫十字之後,她便原諒了他穿得破破爛爛,並允許他進廚房,送水,送煤,送劈柴,送蔓枝。每週二和周五,昂蒂姆夫婦從巴黎帶來的女僕卡洛麗娜家務活兒忙不過來時,貝波還提著籃子替韋羅妮克上菜市場。 貝波不喜歡韋羅妮克,但卻喜歡上了學者昂蒂姆,後者不久便不再艱難地下樓取實驗用品,而是允許貝波為之送到樓上的實驗室來。可以從曬台直接進入實驗室,有一座暗梯連著曬台與院子。昂蒂姆處於孤僻怪異之中,當他聽見那兩隻光腳踩踏在石板路上的微弱的叭叭聲靠近時,他的心跳有點加快。但他聲色不露:沒有什麼能讓他從工作中分心。

貝波沒有敲玻璃門:他用手輕撓著門,但昂蒂姆仍俯身桌前,沒有應聲,他便向前走了四步,用清亮的嗓音喊問道:“可以嗎?”這一句喊問讓小屋裡充滿了燦爛。聽他的聲音,他彷彿像是個天使:其實他是一個劊子手的幫兇。在他放在“施行桌”上的那隻袋子裡,他帶來了什麼新的犧牲品?通常,昂蒂姆因過於專注工作,不立刻打開袋子;他匆匆地瞥了袋子一眼;既然袋子在動,那就很好:田鼠、家鼠、麻雀、青蛙等一切對於這個摩洛來說都是能用的。有時候,貝波什麼也沒拿來,但他仍舊走進來,因為他知道即使兩手空空,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也在等他,當他靜靜地站在學者的身邊,探身朝著某種可惡的實驗時,我敢肯定,學者在感覺到孩子的目光輪番地或驚訝恐懼地落在實驗動物身上,或充滿欽佩驚訝地落在他身上的時候,是不會品嚐到一種假神明的沾沾自喜的。

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在準備用人體做實驗之前,聲稱把自己所觀察到的動物的全部活動簡單地歸結為“向性”。向性!這詞一創造出來,大家就不再用其他的詞了;一大批心理學家從此便只承認“向性”了。向性!這個詞裡突然迸射出多大的光芒!顯然,動物的機體像天芥菜一樣受到同樣的激勵,天芥菜這種無意識的植物總把自己的花朵轉向太陽(這很容易歸結於幾條物理和熱化學規律)。總之,宇宙具有一種令人放心的寬容。在生物最令人驚訝的種種運動中,人們都能完全一致地看出對這一因素的絕對服從。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為了使被制服的動物暴露出其單純性,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剛剛發明一套複雜的紙盒,有的帶通道,有的帶活門,有的內有迷宮,有的有一些小格子,有的格內放有食物,有的格內甚麼都沒有或者放點噴嚏粉末,盒子門的顏色和形狀各異。這是一些惡魔般的工具,它們很快便風靡德意志,德文名字為Vexierkasten,意為“迷宮盒”,它們使得心理學派在宗教懷疑論方面又向前邁進了一步。為了了解動物的這個或那個感官反應,了解動物大腦的這個或那個部分的反應,他把動物們或弄瞎,或弄聾,或閹割,或剝皮,或取其大腦,或摘下它們身上的這個那個器官,你們也許會認為這些器官是動物們不可或缺的,但昂蒂姆為了獲取知識,動物們必須割捨。

他的《論條件反射的公報》剛剛震驚了烏普薩拉大學,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外國學者中的精英們也參加了進去。然而,在昂蒂姆的思想裡聚集了各種新的問題;他任由同行們去吹毛求疵,而將自己的研究朝著其他方向去拓展,他聲稱要把上帝逼到無力反駁的地步。 僅只是從大體上承認一切活動都引起消耗或者承認動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會有所消耗,這對他來說是不夠的。每次消耗之後,他就要問:消耗了多少?當精疲力竭的受刑動物企圖恢復精力時,昂蒂姆並不去餵食,而是稱量它們的體重。新的因素可能會過分地使下面的實驗複雜化:六隻不讓吃食並被捆綁著的老鼠每天過秤,其中兩隻瞎眼鼠,兩隻獨眼鼠,兩隻眼睛完好鼠,但對這兩隻眼睛完好的老鼠還用一個機械小風車不停地吹,以損害其視力。五天不餵食之後,它們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爾芒—迪布瓦都在一些專為此事而設計的小表格上填上一些具有說服力的新的數字。

大赦年臨近。阿爾芒—迪布瓦夫婦等待著巴拉格利烏爾夫婦的隨時到來。那天早上,送來一份電報,說他們當晚到達,昂蒂姆便出去給自己買條領帶。 昂蒂姆很少出門;他盡可能地少出門,因為自己行動不便;韋羅妮克樂意為他去購物,或者把商人給他領回來,量體裁衣。昂蒂姆不再關心什麼流行款式,但是,儘管他只想要一條普普通通的領帶(普通的黑斜紋軟綢領結),他還是想自己去挑選。他為旅行而買的那件淡褐色緞子硬胸,是住旅店時穿的,可是經常從西服背心上往下滑落,因為他習慣於穿開口很大的背心。他現在不再用硬胸,而代之以一條乳白色綢圍巾,用一枚不值幾文的粗大浮雕玉石別針夾著,瑪格麗特看到準會說他穿著太隨便。他很不應該地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著的一套即可的小黑領結,尤其錯誤的是沒有帶上一個做樣品。商家會建議他用什麼樣式的領帶?他得先去科爾索街和孔多蒂街多跑幾家襯衣店,然後再做定奪。對於一個五十歲的男人來說,蝴蝶領結太不羈了;一個直直的、暗黑的領結肯定更合適些……

午飯要到一點鐘。昂蒂姆將近中午時分帶著所購之物回家,還來得及稱一稱他的動物。 昂蒂姆並不是因為愛俏,而是因為覺得有必要在動手工作之前先試一下他買的領帶。地上有一塊碎鏡片,是他以前用來刺激向性的;他把它背面靠在一個籠子上,然後勾著頭看自己的映像。 昂蒂姆留著大板刷頭,頭髮依然又濃又密,從前是棕紅色,今日像鍍金的舊銀器一樣呈現著那種不穩定的灰黃色;他的雙眉濃重而雜亂,向前伸出,眉下是一種比冬天更灰更冷的目光;他的頰髯蓄得很高,修得很齊,與他那粗糙的小鬍子的淺黃褐色保持顏色一致。他用手背摸了摸扁平的面頰和方正寬大的下頦。 “是呀,是呀,”他喃喃道,“我得馬上刮刮鬍子。” 他從包裝袋裡取出領帶,放在自己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別針,再解下圍巾。他的後脖頸很粗壯,由前面呈凹形的半高硬領圍著,他把硬領尖翻了下來。儘管我只想講述主要事情,但在此我卻無法避而不談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腫,因為只要我沒有確切地學會區別偶然與必然,我除了精確性與嚴格性而外還能要求我的這支筆什麼呢?誰能夠確實斷定,在昂蒂姆稱之為他的“自由”思想的種種決定中,這個皮脂囊腫沒有起過任何作用?沒有產生過任何影響?他可以更加心甘情願地不介意自己的坐骨神經痛,但是,他不會原諒上帝讓他長了這個不起眼的皮脂囊腫。

在他婚後不久,他也不知怎麼搞的就長了這麼個玩意兒。一開始,在他左耳東南部位長了個毛茸茸的小疣子,很長一段時間,他用濃密的鬈髮將它遮蓋住,使人看不見它在長大;連韋羅妮克都沒有發現它,直到有一天的夜晚,她在撫摸他時,手突然碰到了它。 “喲!你這兒長了個什麼?”她驚呼道。 這顆疣子彷彿被暴露後無須再克制自己似的,短短不幾個月工夫,它便不斷地長大,先是像個鵪鶉蛋,然後像個山鶉蛋,再後來就像個雞蛋般大小,也就不再往大里長了,而他的頭髮卻日漸稀少,在疣子周圍分開,將它暴露在外。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四十六歲上就不再去想討女人的歡心了;他把頭髮剪得很短,並戴上了這種半高形狀的硬活領,上有一種蜂房狀凹洞,既掩蓋這個皮脂囊腫同時又暴露出它來。關於昂蒂姆的皮脂囊腫,就說到這兒吧。 他把領帶套在脖頸上。領帶中間有一小金屬槽,繫帶得穿過其間,讓一個可以啟合的鉤子鉤住。這是個匠心獨運的小部件,但是只有等繫帶穿過去之後才可以鬆開領帶。領帶掉在手術台上。他只好求助於韋羅妮克,後者聽見呼喚便跑了過來。 “喏,幫我縫縫這個。”昂蒂姆說。 “這是機器縫的,壓根兒就不行。”她喃喃道。 “確實是不結實。” 韋羅妮克在家裡穿的短上衣上總別著兩根穿好線的針,就別在左乳房的下面,一根穿著白線,一根穿著黑線。她甚至都沒有坐下來,就站在落地窗旁開始縫起來。而昂蒂姆則瞅著她。她是個挺壯實的女人,面龐棱角分明。她雖同他一樣固執,但卻和藹可親,大部分時間裡總是笑吟吟的,以致唇上那些許鬍鬚並未使她面孔生硬。 “她有她的長處,”昂蒂姆邊看著她飛針走線邊想,“我若娶個妖冶的女人,她會欺騙我;我若娶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會拋下我;我若娶個饒舌婦,她會吵得我腦袋大;我若娶個蠢女人,她會讓我成天發火;我若娶個像我小姨子那樣的女人……” “謝謝。”當韋羅妮克縫好之後,他一反常態,用平時所沒有的和藹語氣說道。 戴上嶄新領帶的昂蒂姆現在正全神貫注地工作著。無論是身外還是在他內心之中,再沒有任何的聲響。他已經稱過那兩隻瞎老鼠。有什麼可說的?兩隻獨眼鼠體重未變。他正要稱一下兩隻眼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驚跳起來,以致拐杖都倒在了地上。他驚呆了!眼睛完好的老鼠……他重新稱了一下,沒法子,不能不相信事實:眼睛完好的老鼠從昨天起體重增加了!他突然警覺起來:“韋羅妮克!” 他費勁乏力地拾起拐杖,沖向門口:“韋羅妮克!” 她急匆匆地又跑回來。他則站在房門口鄭重地問: “誰動過我的老鼠了?” 她沒有吭聲。他又問了一遍,一字一頓地,彷彿韋羅妮克已經不再能很容易地聽懂法語似的。 “我出門的這會兒工夫,有人餵過它們。是您不?” 她稍稍恢復了點膽量,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沖他說道: “你是想讓這些可憐的小動物活活餓死。我沒有擾亂你的實驗;只不過是給它們……”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瘸一拐地把她一直拉到桌前,指著上面的那些觀察記錄表格說道: “您看清楚這些紙了吧。兩個星期以來,我把觀察到的這些小動物的情況全都記在了上面:這是我的同事韋波蒂埃等著要的,他要在科學院五月十七日開會時在會上宣讀的。今天是四月十五日,在這一欄欄數字後面我能寫些什麼呢?我應該寫些什麼呢?……” 見她一聲不吭,他便用粗大的食指尖像用刀子刮擦似的刮著紙上的空白處。 “這一天,”他接著說道,“實驗觀察者的妻子阿爾芒—迪布瓦夫人,因心軟慈愛,做了……您想讓我寫您做了什麼?做了傻事?冒失事?蠢事?……” “您不如寫:她憐惜這些可憐的小動物,這些被一種怪誕好奇心所害的犧牲品。” 他十分威嚴地挺直身子說: “如果您是這麼看待這個問題的話,您得明白,夫人,從今往後我得請您走院子裡的樓梯去侍弄您的花花草草。” “您以為我稀罕進您的破屋子呀!” “那勞您大駕,以後就別再進來了。” 說完這話,他便恨恨地抓起那些觀察記錄表格,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他說“兩個星期以來”,實際上他的老鼠們只是自四天前起停食的。這種誇張的抱怨無疑使他的怒氣消去了,因為他在飯桌上已能心平氣和了,他甚至於大度得向他的夫人伸出手去表示和解。因為他比韋羅妮克更擔心讓思想很正統的巴拉格利烏爾夫婦看出他倆的芥蒂,否則巴拉格利烏爾夫婦準會認為是昂蒂姆的思想觀點所導致的。 五點鍾光景,韋羅妮克脫掉在家穿的短上衣,換上一件黑呢緊身上衣,去接朱利尤斯和瑪格麗特,他們將在六點鐘抵達羅馬火車站。昂蒂姆去刮鬍子;他挺高興地摘下圍巾,換上一個直領結;這樣大概是可以了;他討厭繁文縟節,並認為在小姨子麵前穿一件駝毛外衣、一件藍雲紋白西服背心、一條人字斜紋布長褲、一雙舒適的平底黑皮拖鞋——他藉口跛足甚至穿上它們外出——無傷大雅。 他把撕碎的紙片拾起來,一片一片地拼上,然後,一面等待著巴拉格利烏爾夫婦的到來,一面仔細地重抄所有的數字。 巴拉格利烏爾家族祖籍帕爾瑪。一五一四年,帕爾瑪公國並人教廷國家之後不幾個月,菲利帕·維斯孔蒂二婚嫁給了巴拉格利烏爾家族的亞歷山德羅。另一位也叫亞歷山德羅的巴拉格利烏爾家族的人在勒班特戰役中戰功赫赫,於一五八〇。年被謀殺,死因至今仍是個謎。將該家族的命運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爾瑪重新歸屬法國,朱利尤斯的祖父羅貝爾·德·巴拉格利烏爾定居波城的時期,那並非難事,但並無多大意義。一八二八年,羅貝爾從查理十世手中接受了伯爵桂冠,隨後不久,其第三個兒子(頭兩個兒子均早早地夭折了)朱斯特—阿熱諾極其莊嚴地戴上這頂伯爵冠,在擔任諸多駐外使節時,表現出非凡的聰明才智和無往不勝的外交才能。 朱斯特—阿熱諾·巴拉格利烏爾的二公子朱利尤斯結婚之後一直循規蹈矩,但年輕時卻有過幾樁風流韻事,不過,至少他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他的情愛從未有失過身份。他生性高尚,連他寫的最小的作品中都透露著那種崇高境界,這使得他的情慾沒有在小說家的好奇心驅使下讓他像脫韁野馬似的在斜坡上往下滑去。他的血液平靜地流動著,但並不是說他的血液是冷冰冰地在流,正如有好幾位美貌貴妃所能做證的那樣……如果他的頭幾本小說沒有清楚地流露出這一點,我是不會在此提及這事的。這幾本小說在上流社會取得很大成功,部分地應歸功於這事。懂得欣賞它們的讀者的高素質使得它們得以發表:一本刊於《通訊》上,另兩本發表在《兩世界雜誌》上。就這樣,儘管他年紀輕輕,卻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蘭西學院:他舉止高雅,目光炯炯有神,腦門兒蒼白睿智,這似乎已經註定他會躋身法蘭西學院。 昂蒂姆公開揚言極端蔑視身份、財富和相貌的優越,這不能不使朱利尤斯感到受到侮辱,但是昂蒂姆很欣賞朱利尤斯身上的某種善良本性以及他的不擅爭辯,使他的自由思想經常佔上風。 六點鐘,昂蒂姆聽見客人們的車子在門前停下。他走到樓梯口去迎接他們。朱利尤斯率先上樓。他頭戴一頂克隆斯達德帽,身著絲綢翻領直筒風衣,若不是胳膊上搭著蘇格蘭花呢圍巾,簡直就像是打扮好去做客而不是旅行;長途旅行根本沒讓他感到任何疲乏。 瑪格麗特·德·巴拉格利烏爾挽著其姐手臂,跟在後面;她完全相反,疲憊不堪,風帽和髮髻歪到一邊,跌跌撞撞地爬著樓梯,臉用手絹像紗布似的捂著一塊……她走近昂蒂姆。 “瑪格麗特眼睛進了煤屑。”韋羅妮克低聲說道。 他們的女兒,九歲的可愛姑娘朱莉和女傭木呆呆地一聲不響地走在最後。 照瑪格麗特的脾氣,這事可不能當作兒戲:昂蒂姆建議讓人專請一位眼科大夫,但瑪格麗特了解意大利江湖郎中的德行,“絕對不”想听見提到他們。她半死不活地輕聲道: “來點涼水。就一點點涼水就行。啊!” “親愛的妹妹,的確,”昂蒂姆又說道,“涼水是能使您的眼睛減少充血,使您暫時緩解一下,但卻無法祛除病痛。” 然後,他轉向朱利尤斯問道: “您看清是什麼東西了嗎?” “沒太看清。火車一停,我便說要替她檢查一下,瑪格麗特就發起火來了……” “你可別說這個了,朱利尤斯!你都笨到家了。你給我翻眼皮,倒先把眼睫毛全都給我翻倒過去了……” “要不要讓我來試一試?”昂蒂姆說,“我也許比他手巧一點。” 腳夫把箱籠搬了上來。卡洛麗娜點上一盞帶反光鏡的燈。 “嗨,我的朋友,你總不能在過道裡做這個手術吧。”韋羅妮克說著便把巴拉格利烏爾夫婦領到他們的臥房。 阿爾芒—迪布瓦的寓所圍繞著內院。內院有一條走廊,有多扇窗戶可以採光。這條走廊從門廳一直通到柑橘室。朝向這條走廊的有一扇扇的門,首先是餐廳的,然後是客廳(是拐角的一間大屋子,陳設簡陋,昂蒂姆夫婦並不使用)的,兩間接待朋友的客房的,第一間給巴拉格利烏爾夫婦住,第二間小一些,讓朱莉住,緊接著的是最後一間,是阿爾芒—迪布瓦夫婦的臥房,門也開向走廊,所有這些房間內都有門互相連通。廚房和兩間女傭的房間開向樓梯口的另一邊。 …… “求求你們,別都圍著我,”瑪格麗特哼唧道,“朱利尤斯,你去收拾行李吧。” 韋羅妮克讓妹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她手裡舉著燈,好讓昂蒂姆仔細觀察,昂蒂姆說: “是眼睛發炎了,您能否把帽子摘下來?” 瑪格麗特大概擔心自己的亂發會讓人看到她虛假的東西,便聲稱等一會兒再摘下來,有撐邊的繫帶女帽不會妨礙她把脖子靠在椅背上的。 “您這是讓我在取出我眼中的小梁之前先取出您眼中的麥秸,”昂蒂姆語帶譏諷地說,“我覺得這是完全違背《福音書》的信條的!” “啊!我請您別讓我為您的治療付太高的代價。” “我不再說什麼了……用一塊乾淨手絹的一角……我看見了,這是……您別害怕,見鬼!眼睛朝上看!……弄出來了。” 昂蒂姆用手絹角沾出一點看不出來的煤屑。 “謝謝!謝謝。現在你們出去吧,我有偏頭痛,疼得厲害。” 瑪格麗特在休息,朱利尤斯同女傭一起打開箱籠,韋羅妮克在督促準備晚餐,而這時昂蒂姆在照看著他領進自己臥房裡的朱莉。他離開他的外甥女時,她還很小,所以認不出眼前這個一臉嚴肅質樸的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讓她待在自己身旁,同她聊一些他希望能哄她開心的孩子氣的瑣碎事。不一會兒過後,他的目光被她脖子上掛著的一條細銀鍊吸引住了,他猜想鍊子上應該掛著聖牌。他用粗大的食指粗魯地一勾,把聖牌勾到女孩胸衣前,以驚訝的面容去掩蓋自己病態的厭惡,問道: “這些小玩意兒是什麼?” 朱莉很清楚他是在明知故問,所以她幹嗎要覺得不舒服呢? “怎麼,姨父!您從未見過聖牌呀?” “真的沒見過,我的孩子,”他撒謊道,“它們並不怎麼漂亮,不過我想它們有點什麼用處吧。” 人若心寧氣靜,虔誠有加,是不討厭某種無傷大雅的玩笑戲謔的。孩子看著壁爐上面孩子旁邊有一張她的照片,便用指頭指著它說: “姨父,您看那兒有一張也不怎麼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那它對您又有什麼用處?” 昂蒂姆姨父驚訝這個偽善的小信徒身上竟有著一種如此機敏的應答才能,而且無疑還極為明白事理,因而一時竟然語塞。同一個九歲的小姑娘,他總不能去進行一次形而上學的討論吧!他嫣然一笑。小姑娘立即抓住這個機會,指著那些小聖牌說: “這是我主保女神聖朱莉的聖牌,這是聖心寺的聖牌……” “你沒有一塊上帝的聖牌?”昂蒂姆荒謬地打斷她說。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道: “沒有,上帝的聖牌,人們是不做的……喏,這一塊是最漂亮的:這是盧爾德的聖母聖牌,是弗勒里蘇瓦爾姨媽送我的。她說從盧爾德帶回來的,親愛的爸爸媽媽把我獻給聖母的那一天,我便把它戴在脖子上了。” 昂蒂姆聽不下去了。他一刻也不想去弄明白那些景象所回溯的難以形容的美妙東西:那五月的一隊身著白色和藍色衣服的孩子們。他憋不住一種欲褻瀆的惡念: “那仁慈的聖母她並未接受你,所以你仍舊和我們在一起?” 小姑娘沒有吭聲。她難道已經明白,對待某些放肆的話語最明智的就是避而不答?再說,有什麼可說的?問了這個怪誕的問題之後,不是朱莉,而是共濟會會員臉紅了。姨父因失禮而不禁有點慌亂,不免一陣惶惑,但他為了補贖而在外甥女純潔的額頭上印了一個敬重的吻,以便掩蓋。 “您為什麼要扮作壞人,昂蒂姆姨父?” 小姑娘並沒看錯:這個不信神的學者是重感情的。 那又為什麼非要這麼頑固地頂著呢? 這時候,阿代勒推開房門: “夫人請小姐過去。” 看來瑪格麗特·德·巴拉格利烏爾害怕她姐夫對女兒有所影響,所以不想讓女兒跟他待在一起太久。稍後,當一家人上桌吃飯的時候,他便悄悄地大著膽子說起來這事。瑪格麗特抬起仍然發炎的眼睛看著昂蒂姆說道: “害怕您?親愛的朋友,朱莉能夠使一打您這樣的人皈依宗教。您的嘲笑甭想在她的心靈上取得絲毫成效。不,不,我們這些人是非常堅定的。不過,您想一想,她還是個孩子……她知道在我們這個這麼腐朽的時代,在我們這樣被如此可恥地統治著的國家,什麼樣的褻瀆事都會有的。令人痛心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醜陋的言論竟然是您,我們想教導她尊敬的她的姨父跟她說的。” 這番如此節制、如此明智的話語能讓昂蒂姆平靜下來嗎? 在上頭兩道菜時(晚餐雖精美但卻簡單,只有三道菜),在一家人一直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時,昂蒂姆便平靜了下來。鑑於瑪格麗特眼睛有疾,大家一開始談些眼科問題(巴拉格利烏爾夫婦假裝一點兒也沒發現昂蒂姆的皮脂囊腫變大了),接著,為表示對韋羅妮克的謝意,便談起意大利的烹調來,說她的晚餐精美無比。再後來昂蒂姆就問起弗勒里蘇瓦爾夫婦的近況,因為巴拉格利烏爾夫婦最近剛去波城看過他們。他還問起正在波城附近度假的朱利尤斯的姐姐聖普里伯爵夫人的情況,最後問到巴拉格利烏爾夫婦迷人的大女兒熱納維埃芙的情況,她父母原本要帶她一起來羅馬的,但是她從不願離開塞夫爾街的那家兒童醫院,她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兒為可憐的孩子們包紮傷口。再後來,朱利尤斯提起昂蒂姆的土地被徵購的嚴肅問題:那是昂蒂姆年輕時第一次去埃及的時候在該國買下的土地,由於位置不佳,這些土地至今沒有獲得多大的價值,但是,不久前聽說從開羅到埃利奧波利波的新的鐵路線將穿過他的土地。由於一些冒險的投機生意早已使得阿爾芒—迪布瓦家的錢包癟下去了,它正急需這筆意外之財。然而,朱利尤斯動身來羅馬之前,曾同負責研究線路的專家級工程師馬尼通談過,所以便勸自己的連襟別太抱奢望,否則會弄個雞飛蛋打的。但昂蒂姆心裡想著但並未說出口的是,這事掌握在共濟會手中,而共濟會是從不會拋棄自己的會員的。 昂蒂姆在問朱利尤斯補進法蘭西學院的事,問他機會有多大,他問的時候面帶微笑,因為他不怎麼相信後者有入選的可能,而朱利尤斯也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彷彿已經放棄了似的:何必要跟昂蒂姆說他姐姐居伊·德·聖普里伯爵夫人把安塞烈紅衣主教掌握在股掌之中,從而也就掌握了與主教投票一致的十五名“不朽之人”呢?昂蒂姆對巴拉格利烏爾的新近之作《頂峰的空氣》一書略微恭維了幾句。實際上他覺得這本小說一文不值;朱利尤斯對此也十分清楚,但為了維護自尊心,便連忙說道: “我一直很清楚這類書籍您是不會喜歡的。” 昂蒂姆本不想批駁這本書,但朱利尤斯對自己觀點的影射卻讓他憋不住要說話了。他反駁說自己的觀點根本就不影響他對一般藝術作品的評判,特別是不影響對自己的連襟的書的評判。朱利尤斯屈尊地息事寧人地笑了笑,並且為了轉換話題,便問起連襟坐骨神經痛怎麼樣了,但他弄錯了,把坐骨神經痛說成是腰疼病。啊!為什麼朱利尤斯不先問問自己的科學研究呢?那他本可以大說一通的。他的腰疼病!過一會兒他還不問自己的皮脂囊腫啊?然而,對於他的科學研究,他的連襟看起來是並不知曉:他是故意對此一無所知……昂蒂姆已經激動不已,正好“腰疼病”又讓他難受痛苦,因此便沒好氣地冷笑道: “您問我好些了嗎?……嘿!嘿!嘿!您會很生氣的!” 朱利尤斯很詫異,請他連襟告訴他為什麼把他想得如此不近人情。 “哼!您家中有人生病您也會馬上去請醫生,但等病人病癒之後,您並不認為醫生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而是因為醫生在治病期間您祈禱了。醫生沒在復活節領聖體,哼!您會覺得他能治好病純屬無稽之談。” “您是寧可生病也不願祈禱囉?”瑪格麗特咄咄逼人地問道。 她跑來攪和個什麼勁兒?通常一般性的談話她是從不參加的,而且只要朱利尤斯一開口,她便馬上走開。他們是男人之間在聊天,直來直去的!他猛地轉向她說: “可愛的夫人,您要知道,如果痊癒就在這兒,您聽好了,這兒,”他瘋狂地指著鹽瓶說,“就在咫尺之距,但我為了獲得抓住它的權利,卻不得不懇求校長大人(他心情不好時就是這麼戲稱上帝的),或者懇求他介入,懇求他為我而打亂現有秩序,打亂因果的自然秩序,打亂令人肅然起敬的秩序,喏,那我就不要這種痊癒。我會對校長說:'讓您的聖蹟見鬼去吧,我不需要。'”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他生氣地提高了嗓門兒。他的樣子可怕極了。 “您不需要……為什麼?”朱利尤斯很平靜地問道: “因為這逼使我相信那個不存在的神。” 他說著朝桌子上用拳頭捶著。 瑪格麗特和韋羅妮克不安地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二人全把目光對著朱莉。 “我想該是去睡覺的時候了,我的女兒,”母親說,“快點吧,我們將去你床前同你道晚安。” 被姨父的惡狠狠的語言和瘋狂模樣嚇壞了的朱莉逃走了。 “我要是痊癒,我就只感謝我自己。這就足夠了。” “哦!那醫生呢?”瑪格麗特大著膽子問道。 “我付他醫療費,這就兩清了。” 但朱利尤斯用他那最低沉的聲音說: “當感謝上帝可能會束縛您時……” “是的,老弟,因此我才不祈禱。” “別人可是為你祈禱了,我的朋友。” 說這話的是韋羅妮克,在這之前她一直沒有吭聲。聞聽這個再熟悉不過的溫柔聲音,昂蒂姆渾身一顫,亂了方寸。一些相互矛盾的話語從他嘴裡說出來:首先,別人沒有權利違背某人的意願為之祈禱,沒有權利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為之求得恩典;這樣做是一種背叛。她什麼也沒有撈到,這太好了!這將讓她明白她的祈禱一錢不值!是可以值得驕傲的! ……但是,也許,不管怎麼說,她祈禱得還不夠? “您放心,我會繼續祈禱的。”韋羅妮克像剛才一樣溫柔地說。然後,她彷彿置身於這憤怒的狂風暴雨之外,笑吟吟地對瑪格麗特說她每晚從不間斷地以昂蒂姆的名義在屋子北牆角那尊普普通通的聖母像前點燃兩根蠟燭。韋羅妮克曾經偶然撞見貝波也在這尊聖母像前畫十字。貝波就躺在那兒,在牆角的凹洞裡蜷縮著。在固定的鐘點,韋羅妮克肯定能看見他在那兒。聖母像放在高處,行人夠不著,韋羅妮克也夠不著。貝波(他現在已是一個十五歲的矯捷少年了)抓住石頭和一個金屬環,把點燃的蠟燭放在聖母像前……就這樣不知不覺之中話題就撇開了昂蒂姆,超越了他,現在姐妹倆談起了老百姓那極其感動人的虔誠,正是這種虔誠,那尊最粗糙的塑像也是最受人敬仰的塑像……昂蒂姆完全茫然了。怎麼!今天早上,韋羅妮克就背著自己餵了老鼠,這還不夠嗎?現在,她又點蠟燭!為了他!他的妻子!而且還把貝波拉來一起幹這種無聊的蠢事……好!咱們走著瞧! …… 昂蒂姆血往腦袋裡湧;他感到憋悶,太陽穴在怦怦直跳。他費了老大的勁兒站起來,碰倒了椅子;他把一杯水碰翻在餐巾上;他擦拭腦門兒……他要病倒了吧?韋羅妮克趕忙跑過來;他用一隻手粗暴地推開她,逃向門口,砰地將門撞上;大家聽見他那不勻稱的腳步在走廊裡伴隨著拐杖的沉悶的篤篤聲漸漸遠去。 他這麼拂袖而去讓進餐的人感到傷心而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沉默了片刻。 “我可憐的姐姐!”瑪格麗特終於開口道。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姐妹倆性格的迥異再一次得到證明。瑪格麗特的心靈是由上帝專門用來製造殉道者的那種珍貴材料造就的。她知道這一點並渴望受苦受難。遺憾的是她的生活沒有提供給她任何的欠缺之處;她各個方面都很美滿,她那良好的承受才能被擠縮到去一些讓她不悅的瑣事中尋求發揮;她利用一切細小的事情來輕輕刺痛自己;她見到任何機會都抓住不放。當然,她很會想方設法讓人對她不敬;不過,朱利尤斯好像始終一心一意地不讓她的美德有所展現;因此,她在他身邊總是這也不滿意那也不對勁兒地找碴兒也就沒什麼可以驚訝的了。要是有一個像昂蒂姆這樣的丈夫,那就有多麼美好的事業可從事了!她見自己的姐姐這麼好的機會不去利用很是生氣;而韋羅妮克確實不懂抱怨;她臉上總掛著熱情的微笑,諷刺、嘲笑等都不可能留在她臉上,而這想必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孤獨一生吧。再說,昂蒂姆對她並不壞,那他想說什麼就隨他去吧!她解釋說,誠然,他說話嗓門兒大,但那是因為他不能隨意走動的緣故;如果他行動靈便,他也就會少發脾氣了。這時,朱利尤斯問起他會跑到哪兒去。 “去他的實驗室了。”她回答說。瑪格麗特問是否去看看他,因為他發這麼大火之後可能身體會很不舒服的,韋羅妮克肯定地說最好還是讓他自己平靜下來,對他的離去別太在意了。 “我們安安心心地吃完我們的晚飯吧。”她最後說道。 不,昂蒂姆姨父沒在實驗室停下來。 他迅速地穿過那六隻老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地方。他為什麼不在灑滿夕陽餘暉的曬台上多待一會兒?純淨的暮色會使他那顆叛逆的心靈得以平靜,也許還能使得他……決不,他不要勸告。他從繞來轉去的旋轉樓梯來到院子,然後穿過院子。這個急急忙忙的殘疾人讓我們看了覺得他真的很悲慘,我們知道他每邁一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每做一次努力要付出多大的痛苦。我們什麼時候能夠看見他為了善事而付出這麼如此瘋狂的努力?有時候,他那扭曲的嘴發出一聲呻吟,他的臉在抽搐。他的這種蔑視宗教的怒火會把他引到何處? 聖母伸開雙臂,讓天光的神恩和光輝灑向世間,守護這座房屋,甚至也許還在為這個褻瀆者說情。她不是弗勒里蘇瓦爾—萊維雄藝術製造廠今天生產的那種用布拉法法斯式羅馬塑料紙板製作的現代塑像。她樸實無華,是大眾崇敬的那種塑像,所以讓我們看了更加的美麗,更加地令人信服。塑像對面的一盞燈,照著塑像蒼白的面孔、發亮的雙手和藍色的衣袍,但這盞燈離塑像較遠,掛在突出在神龕上方的一個鉛皮簷頂上,簷頂同時還遮擋著掛在兩面牆上的許願物。在行人手夠得著的地方,有一個小金屬門,教區執事有門的鑰匙,此門保護著掛燈卷繩的捲動。此外,塑像面前日夜燃著兩支蠟燭,是韋羅妮克不久前送來的。看到這兩支蠟燭,共濟會會員昂蒂姆知道是為他點燃的,心中不禁又升起了怒火。貝波正在棲身的牆壁凹洞裡啃剩麵包和幾根茴香,都快吃完了,見昂蒂姆來了便迎了上去,殷勤地向他問候。昂蒂姆非但沒有回答他的問候,反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俯身不知道對他說了點什麼話,竟使貝波顫抖不已。不!不!孩子在抗議。昂蒂姆從西服背心口袋掏出一張五里拉麵值的鈔票來;貝波非常氣憤……將來他也許會偷會搶甚至會殺人的,誰知道貧窮將會在他額頭上濺上些什麼污穢呢?讓他舉手去擊打保護他的塑像!那可是他每晚睡前向其傾訴的塑像!每天早晨醒來要向其微笑的塑像! ……昂蒂姆可以激將、賄賂、責罵、威脅,但他從他這兒得到的只能是拒絕。 不過,我們對此也別誤會。昂蒂姆也並非真恨聖母,他恨的是韋羅妮克點上的蠟燭。但是,貝波那顆單純的心靈是無法了解這些細微差異的,再說,這些蠟燭現已奉獻給聖母,誰也沒有權利把它們吹滅…… 被孩子的這種反抗激怒的昂蒂姆一把將孩子推開。他要獨自去幹。他倚靠在牆上,抓起拐杖的末端,拼命地把拐杖柄往後甩,然後憋足渾身氣力,把它向上扔去。陽桃木拐杖撞到神龕,砰的一聲落下地來,帶下了也不知什麼碎片,碎石灰的。他拾起自己的拐杖,退後一點看看神龕……見鬼!那兩支蠟燭仍然燃點著。但那是怎麼搞的?塑像的右手位置只剩下一根黑色金屬桿了。 他清醒過來,凝視了片刻自己行為的悲慘後果:導致了這場可笑的謀殺……啊!笑了吧!他以目光尋找貝波;孩子已不見踪影。夜色濃重;昂蒂姆獨自一人;他看著石板路面上剛才被拐杖擊下來的碎片,便把它拾起來:那是一隻灰泥小手,他聳聳肩膀,把它放到西服背心的口袋裡。 聖像破壞者滿面羞慚、心存狂怒地在往自己的實驗室走回去。他很想工作,但這一可惡的行為弄得他疲憊不堪,他一門心思只想睡覺。當然,他不會去和任何人道晚安就直接上床去……他剛一進到臥房,就被說話聲給弄站住了。隔壁房間的門開著,他從暗黑的走廊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小朱莉像家中擺放的一種小天使一般,穿著寢衣,跪在自己的床上。在床頭燈的燈光下,韋羅妮克和瑪格麗特二人跪著。朱利尤斯稍微靠後站著,一隻手貼在胸口,另一隻手摀著眼睛,一副既虔敬又富男子氣概的樣子。他們在聽著朱莉祈禱。一片肅穆籠罩著這一場景,致使學者昂蒂姆回憶起尼羅河畔的某個寧靜的金色黃昏,宛如此時此刻孩子的祈禱飛向天空,那時卻有一縷青煙直升非常純淨的空中。 想必祈禱已接近尾聲,朱莉現在已背誦完了熟記於心的經文,正在按照自己心靈的指引在為許多人祈禱,她在為小孤兒們,為患病的人們,為窮困的人們,為她姐姐熱納維埃芙,為她姨媽韋羅妮克,為她爸爸,為她親愛的媽媽的眼疾快點好而在祈禱著……此時此刻,昂蒂姆的心在緊縮,大家在房間的另一端聽見他在房門口高聲大嗓地故意嘲諷地說: “那姨父呢,你就不為他向上帝祈求點什麼嗎?” 於是,朱莉令大家驚愕不已地用一種極其堅定的聲音又說:“我的上帝,我還要請求您寬恕昂蒂姆姨父的種種罪孽。”這句話直刺那無神論者的心窩。 這天夜晚,昂蒂姆做了個夢。夢見有人在敲他臥房的小門,既不是通向走廊的那扇門,也不是隔壁房間的門:敲的是另一扇門,這扇門此前他清醒時從未看見過,它是直接通向街里的。這正是讓他害怕之處,一開始,他一聲不吭,不予應答。朦朦朧朧的光亮使他看清了他房間裡的那些細小物品,那是一種類似於一盞長明燈散發的柔和而朦朧的光亮,但房間裡本無這種長明燈呀?當他在設法弄清這光亮來自何處時,敲門聲第二次響起了。 “您想幹什麼?”他聲音發顫地喊道。 當敲門聲第三次響起時,他虛弱得幾乎動彈不得,虛弱得一切恐懼的感覺全都融於其中(後來他稱這種虛弱為“無可奈何的柔情”)。突然,他既感到自己已無力反抗又感到門就要被推開了。門悄無聲息地自己打開了,霎時間,他只看見黑乎乎的門洞,不過,彷彿在神龕中一樣,聖母在門洞裡顯現了。她是個短小的白色形體,他一開始還以為是他的外甥女,就像他剛才離開她時那樣,兩隻光腳稍稍露出寢衣外,但不一會兒,他便認出是他冒犯了的聖母。我是說她的樣子就像十字路口的那尊塑像。他甚至還看清了她右前臂上的傷口。然而,她那張蒼白的面孔比平時卻更加的美麗,更加笑盈盈的。他沒有真切地看見她在行走,只見她向著他飄忽過來,待她來到他的床頭時,她說道: “你這個傷害過我的人,你難道以為我需要有手才能治愈你嗎?”說時,她把那隻空袖管舉到他的上方。 這時候,他感到那奇異的光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但是,當金屬桿突然插進他的腰里時,他覺得一股鑽心的痛,便立即在黑暗之中醒轉過來。 昂蒂姆大概待了一刻鐘之後才恢復知覺。他周身感到一種奇異的昏沉、呆滯,然後是一種幾乎是愜意的蟻走感,以致他現在頗為懷疑剛才腰間的劇痛他是否真正感到了。他現在已搞不清他的夢是從哪裡開始,哪裡結束的,也搞不清他是否現在是醒著而剛才是在做夢。他拍打自己,掐掐自己,檢查自己,將一隻胳膊伸出床外,最後,劃著一根火柴。韋羅妮克睡在旁邊,臉衝著牆。 於是,他掀起被單,推開毛毯,出溜下床,光腳踩著拖鞋。拐杖就靠在床頭櫃上。他沒有拿拐杖,只是雙手撐著床,身體向前,慢慢地抬起身子,然後將腳套進皮拖鞋。然後,他直挺挺地站立起來,毫無把握地一隻胳膊向前伸,另一隻胳膊甩向後面,沿著床邊邁出一步、兩步、三步,然後,他穿過房間……聖母啊!難道……他悄悄地穿上西服短褲、背心、上衣……打住吧,啊!我這支冒失的筆!既然一顆解脫的心靈已經展翅飛翔,一個治癒後的癱瘓肢體的笨拙騷動又有何妨呢? 一刻鐘之後,當韋羅妮克不知因何種預感而醒了的時候,發現昂蒂姆不在身邊,她先是一陣忐忑。當她劃燃一根火柴,瞥見與殘疾人形影不離的拐杖就靠在床頭,她的心就跳得更加厲害了。她沒有點燃蠟燭,因為昂蒂姆出去時把蠟燭帶走了。火柴在她手中燒完了,她只好摸索著隨便披上件衣服,也走出房間,立即朝門下縫隙中漏出光亮的破屋走去。 “昂蒂姆!你在屋裡嗎,我的朋友?” 沒人應聲。於是,韋羅妮克便側耳細聽,發覺有一種怪怪的聲音。於是,她焦急地把門推開來;眼前的景象把她給定在門檻上。 她的昂蒂姆就在那兒,在她的對面;他沒有坐著,也沒有站著;他的頭頂與桌子齊平,完全籠罩在他放在桌邊的蠟燭的光亮之中;學者、無神論者昂蒂姆,多少年來從未彎下自己癱瘓的腿以及不屈服的意志的這個人(因為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身上靈與肉是並行不悖的),此刻正跪在地上。 昂蒂姆跪在那兒;他雙手捧著一小塊灰泥,他的眼淚浸潤著它,他瘋狂地親吻著它。一開始他並未理會韋羅妮克,而面對這個神奇景象的韋羅妮克驚呆了,既不敢退出也不敢進去,她正想在門口在丈夫對面也跪下去,這時她丈夫竟然毫不費力地站了起來。啊,奇蹟!他以堅定的步子向她走過來,雙臂緊緊地摟住她。 “從今往後,”他把她緊摟在懷裡,臉俯向她說道,“從今往後,我將同你一起來祈禱。” 共濟會會員昂蒂姆的皈依不可能長久地秘而不宣。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一天也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便把這事告訴了紅衣主教安德烈,後者又將此消息在法國保守黨里和高級僧侶層裡散佈開去。與此同時,韋羅妮克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安塞爾姆神父,以致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梵蒂岡的耳朵裡。 阿爾芒—迪布瓦想必受到了一種特殊的恩寵。聖母真的顯聖的事,他也許不該冒冒失失地一口咬定,但是,即使他只是夢見了聖母,那至少他的痊癒這一不爭的事實是有目共睹的,這的的確確是個奇蹟。 但如果說對昂蒂姆來說治好自己的病就行了,那麼對教會來說這是不夠的,它要求他公開宣誓棄絕無神論,而且要對他大加渲染。 “怎麼?”這之後幾天,安塞爾姆神父對他說道,“您在犯錯誤期間,可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宣傳了異端邪說,可今天上天想從您身上總結出崇高的教誨,而您卻想逃避?您那種無用的科學的虛假知識使多少靈魂背棄了光明!今天該由您去使他們棄舊圖新,您還可能猶豫而不去做嗎?我說'該由您'是什麼意思呢?那就是說這是您義不容辭的責任。我並不認為您感覺不到這個責任,那將是對您的侮辱。” 不,昂蒂姆並不逃避這個責任,但他卻擔心這麼做的後果。我們曾經說過,他在埃及的巨大利益掌握在共濟會的手中。沒有共濟會的支持他能做什麼呢?怎麼可能希望共濟會繼續支持那個明確表示棄絕它的人呢?他原指望共濟會幫他飛黃騰達,但他現在卻看到自己全給毀了。 他把這番心思向安塞爾姆神父傾訴了。後者本不知曉昂蒂姆有如此高的身價,聽了之後很是高興,心想宣誓儀式因此而更會引人注目。兩天后,《觀察家》和《聖十字報》的每位讀者都獲知了昂蒂姆的身價。 “您這是在毀我。”昂蒂姆說。 “喏!我的孩子,恰恰相反,”安塞爾姆神父回答道,“我們是在拯救您。至於您的物質需求,您就別擔心了:教會將對此進行補償。關於您的情況,我曾同帕齊紅衣主教長談過,他會向蘭波拉反映的。最後,我要告訴您,教皇已經知道了您的棄絕,教會將會承認您為它做出的犧牲,並且不會讓您蒙受損失的。另外,您難道不認為您誇大了共濟會在這方面的效率(他嫣然一笑)?這並不是說我不知道對他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您到底估計過沒有,您所擔心的他們的敵視會讓您蒙受多大的損失?告訴我們一個大概的數目,而且……(他把左手食指舉到鼻尖,態度詭譎而和善)而且,什麼都不用怕。” 大赦年節慶過後十天,昂蒂姆的宣誓儀式在耶穌堂舉行,儀式異常排場。當時意大利的所有報紙都紛紛報導了這個儀式,我就無須贅述了。耶穌會會長助理在儀式上做了他最著名的演講之一:這個共濟會會員的心靈肯定痛苦到了發瘋的程度,而他的極端的仇恨本身就是愛的一種預兆。這位神聖的演說家提到了大數的紮羅,發現在昂蒂姆破壞聖母像的行為與聖司提反被石頭砸死之間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當可敬的神父在滔滔不絕,聲音震盪著教堂大堂,猶如海潮的湧浪在崖洞中轟鳴的時候,昂蒂姆卻在想他外甥女那柔弱的聲音,心裡暗自感激這個女孩祈求聖母憐憫姨父的褻瀆罪孽,從今往後他要專心一意地敬奉聖母。 從那一天起,昂蒂姆心中充滿了更崇高的事業,幾乎沒有發覺圍繞著自己名字所引起的紛爭。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關心地代他承受痛苦,每每打開報紙,心總是怦怦直跳。自由派的機關報大肆辱罵正統派報紙最初的大肆頌揚:針對《觀察家》的重要文章《教會的一個新的勝利》,《幸福時代》發表檄文《又多了個傻瓜》。最後,昂蒂姆痊癒的前兩天寄出的專欄文章在《圖盧茲電訊報》上刊載了,前面加了個諷刺性按語,朱利尤斯以其連襟的名義回了一封既不失身份又態度生硬的信,通知該報,從今往後這位“改宗者”將不再與之合作。 《未來報》搶先一步,很有禮貌地謝絕了昂蒂姆。後者面不改色地承受這種種打擊,他的泰然源自他真心實意的虔誠。 “幸好,《通訊》將向您敞開大門,這一點我敢擔保。”朱利尤斯用一種帶噓聲的聲音說道。 “可是,親愛的朋友,您要我給它寫什麼?”昂蒂姆和善地反問道,“我昨天關心的事今天再沒什麼讓我感興趣了。” 隨即是一片沉默。朱利尤斯不得不回巴黎去了。 這時,昂蒂姆在安塞爾姆神父的催逼下,順從地離開了羅馬,共濟會的支持撤去之後,很快他在物質方面便全完了。對教會信任有加的韋羅妮克慫恿他對高層僧侶的一次次的拜訪,除了使他們從厭煩到不快而外,一無所獲,他們友好地勸他前往米蘭,等待許諾過的補償和被洩漏的天恩的剩餘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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