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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於貝爾——或打野鴨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5592 2018-03-18
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記事本:“要六點起床。”現在八點鐘了。我拿起筆,將這句話畫掉,再寫上:“十一點起床。”下面內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騰了一夜,我感到身體有點兒不舒服,便換換樣兒,不喝牛奶,而是喝點兒藥茶,甚至還讓僕人端來,我就躺在床上飲用。記事本氣得我要命,我在一張活頁上寫道:“今天傍晚,買一大瓶埃維昂礦泉水”;然後,我就用圖釘把這張紙摁在牆上。 為了品嚐這種礦泉水,我要留在家裡,絕不去安棋爾那裡用晚餐;況且,於貝爾準去,我去了也許會妨礙他們;不過,到了晚上就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妨礙他們。 我拿起筆寫道: “親愛的朋友,我偏頭疼,不能去吃飯了,況且於貝爾會去的,我不願意妨礙你們,不過,到了晚上我馬上就到。我做了個相當離奇的噩夢,給你講一講。”

我將信封上,又拿了一張紙,從容寫道: 蒂提爾去水塘邊採有用的植物,找見琉璃苣、有療效的蜀葵和苦味矢車菊,帶回一捆藥草。既是草藥,就得找要治病的人。水塘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心想:真可惜。於是,他走向有熱症和工人的鹽田。他朝他們走去,向他們解釋、勸告,證明他們有病。可是,一個人說自己沒病;另一個人接了蒂提爾一枝開花的藥草,要栽到盆裡看它生長;最後,還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熱症,但是他認為這病對他身體有益。 到末了,誰也不想醫治,而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爾乾脆自己得上熱病,至少也能給自己治療…… 十點鐘有人拉門鈴,是阿爾西德來了。他說道:“還躺著呢!病了嗎?” 我答道:“沒有,早安,我的朋友。不過,我只能十一點鐘起床。這是我做的一個決定。你來有事兒?”

“給你送行,聽說你動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嗎?” “不會很久很久……你也了解,我的財力有限……然而,關鍵是動身。嗯?我說這話不是要趕你走;不過,走之前,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寫……總之,你還來一趟,承情了;再見。” 他走後,我又拿起一張紙,寫道: 蒂提爾總是躺著。 然後,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這情況挺有意思,值得一書:一個重大決定,決心大大地改變生活,就使得日常的義務和事務顯得多麼微不足道,還給人以勇氣打發這一切見鬼去。 我對阿爾西德的來訪很煩,如果沒有這種決定,我就絕不敢如此果斷,不客氣地打發他走了。還有,我不由自主,偶爾瞧一眼記事本,只見上面寫道: “十點鐘:去向馬格盧瓦解釋為什麼我覺得他那麼蠢笨。”

我同樣有勇氣慶幸自己沒有照辦。 “記事本也有用處,”我想道,“因為,我若是不記下今天上午該做什麼,就可能把這事兒忘了,也就嘗不到沒有照辦的這份樂趣了。這對我就是有魅力,這情況我非常俏皮地稱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當喜愛,因為平日無須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過飯,我就去安棋爾家。她正坐在鋼琴前伴奏,配合於貝爾唱《羅恩格林》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興將他們打斷:“安棋爾,親愛的朋友,”我一進門便說道,“我沒有帶旅行箱,而且我還接受您的盛情邀請,留在這裡過夜,對不對,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啟程的時刻。好久以來,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這兒,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間裡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帶、雨衣……需要的東西全有,我就用不著回家取了。只有這個晚上,要動動腦筋,考慮明天出行的事兒,與準備旅行無關的事兒一概不干;必須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讓這趟旅行各個方面都令人嚮往。於貝爾也要吊吊我們胃口,講講從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沒時間了,”於貝爾說道,“不早了,我還得去我那保險公司,趕在辦公室關門之前取點兒文件。再說,我不擅長敘述;講來講去還是回憶我打獵的事。這要追溯我去猶地亞的那次長途旅行;說起來很可怕,安棋爾,真不知道……” “喛!講講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聽,經過是這樣的: “我同博爾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個童年好友,你們倆都不認識;別回想了,安棋爾,他死了,我講的就是他死的情況。” “他跟我一樣酷愛打獵,是獵叢林老虎的獵手。他虛榮心還很強,用他打的一隻老虎皮,定做了一件式樣土氣的皮襖,甚至熱天裡還穿在身上,總是大敞著懷。最後那天晚上他也穿著……而且理由更充足,因為天黑下來,幾乎看不見了,天氣也更加寒冷。你們也知道那地方的氣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乘黑夜打豹子。獵手坐在鞦韆上獵豹——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山區有岩石通道,野獸定時經過;豹子的習性最有規律了,正因為如此,才有可能獵獲。從上往下打死豹子,這也符合解剖學原理。因此利用鞦韆,不過,只有在一槍未打中豹子的時候,這方式才真正顯示它的全部優越性。因為,槍的後坐力相當大,能帶動鞦韆搖擺起來;打獵選的鞦韆非常輕,立刻就會來回搖擺,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夠不到,人若是待在鞦韆上一動不動,它就肯定會撲到。我說什麼,肯定會?……它撲到啦!它撲到啦,安棋爾!”

“這些鞦韆吊在小山谷兩端,我們每人一副;夜深了,我們在等待。午夜至凌晨一點之間,豹子要從我們下面經過。我那時還年輕,有點兒膽怯,同時又敢干,我指的是操之過急。博爾伯年齡大,也更穩重;他熟悉這種打獵,出於真誠的友誼,還把能先見到獵物的好位置讓給我了。” “你作詩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像詩,”我對他說道,“你說話還是盡量用散文吧。” 他沒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又接著說道: “到了半夜,我給槍壓上子彈。十二點一刻,一輪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爾說道。 “時過不久,就听見不太遠的地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正是猛獸行進發出的特殊聲響。十二點半,我瞧見一個長長的形體匍匐著前進。正是它!我還等著它到我的正下方。我開槍了……親愛的安棋爾,讓我怎麼對您說呢?我在鞦韆上就覺得一下子朝後拋去……彷彿飛起來了;我立即感到失去控制,一時昏了頭,但是還沒有完全……博爾伯還不開槍!他等什麼呢?正是這一點我弄不明白;不過我明白這種兩個人狩獵很不慎重:因為,親愛的安棋爾,假如一個人要開槍,哪怕在另一個之後瞬間,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動的點,也來得及撲上去……而且,豹子攻擊的恰恰是那個沒有開槍的人。現在我再想這事兒,就認為博爾伯想開槍,可是子彈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槍,也有啞子兒的時候。我的鞦韆停止後擺,又往前盪時,我就看清博爾伯在豹子爪下了,兩個在鞦韆上搏鬥;的確,這種猛獸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親愛的安棋爾,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這一慘劇。我還一直來回悠蕩;現在他也悠蕩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無辦法!……開槍嗎?……不可能:怎麼瞄準呢?我特別想離開,因為鞦韆盪得我噁心得要命……” “那情景該有多激動人心啊!”安棋爾說道。 “現在,再見了,親愛的朋友們,就此告辭。我還有急事兒。一路平安,祝你們玩得痛快,別回來太晚。星期天我還來看你們。” 於貝爾走了。 我們沉默了許久。我若是開口,就準得說:“於貝爾講得很糟。我還不知道他去猶地亞旅行過。這個故事,難道是真的嗎?他講述的過程中,您那種欣賞的神態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聲不吭,只是注視著壁爐、油燈的火苗兒。安棋爾在我身邊,我們倆守著爐火……桌子……房間的美妙的朦朧氛圍……我們必須離開的一切……有人端茶來。十一點過了,我們二人彷彿都在打瞌睡。

午夜鐘聲過後,我開口說話了: “我也一樣,我打過獵……” 安棋爾似乎驚醒了,她問道: “您!打獵!打什麼?” “打野鴨子,安棋爾。甚至還是同於貝爾一道,那是在從前……噯。親愛的安棋爾,有何不可呢?我討厭的是槍,而不是打獵;我特別憎惡槍聲。可以明確告訴您,您對我本人的判斷有誤。從性情來講,我很活躍,只是器械妨礙我……不過,於貝爾總關注最新的發明,他通過阿梅德搞到一支氣槍,給我冬天使用。” “哦,從頭至尾給我講講吧!”安棋爾說道。 “倒也不是,”我繼續說道,“您想得出來,倒也不是特製的槍,那隻能在大型展覽會上見到;而且,那類器械貴得要命,我只是租了一支氣槍;再說,我也不喜歡家裡留槍。一個小氣囊連動扳機,借助夾在腋下的一根膠皮管;手上則托著一個有點兒老化的橡膠球,因為那是一支老槍;稍一擠壓橡膠球,銅彈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術,沒法給您解釋得更清楚。”

“您早就應該拿給我看看。”安棋爾說道。 “親愛的朋友,只有特別靈活的手,才能碰這類器械,而且,我也對您說過,我絕不留槍。況且,只獵了一夜,獵獲得太多了,足以徹底報銷了橡膠球,我這就講給您聽:那是十二月一個霧濛濛的夜晚。於貝爾對我說:'走吧?'” “我回答說:'我準備好了。'” “他摘下卡賓槍,又拿上誘鳥笛和長靴,我也帶上槍;我們還帶著鍍鎳的冰刀。然後,我們憑著獵人的特殊嗅覺,在黑暗中前進。於貝爾熟悉通往窩棚的路;那個隱蔽所位於多獵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從傍晚起就用灰壓住。不過,我們剛走出密布黝黯杉樹的園子,就覺得夜色還相當清亮。一輪八九分圓的月亮,朦朦朧朧地透過漫天的薄霧。它不像常見的那樣時隱時現,忽而隱匿於雲中,忽而灑下清輝;這不是個騷動之夜,但也不是個平靜之夜;這個夜晚顯得濕重,寂靜無聲,還有待利用,處於'不由自主'的狀態。我這樣講也許您會明白。天空毫無異象,即使翻轉過來也不會有驚奇的發現。平靜的朋友,我一再這樣強調,就是要讓您明白,這個夜晚是多麼平常。”

“有經驗的獵人知道,野鴨最喜歡這種月夜,會大批飛至。我們走近了水渠,看見枯敗的蘆葦之間水面平滑反光,已經結了冰。我們穿上冰鞋,一言不發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面越窄越污濁,摻雜著苔蘚、泥土和雪,已經半融化了,也就越難滑行。水渠即將投入水塘,冰鞋也終於妨礙我們行進了。我們又徒步行走。於貝爾進窩棚裡取暖;但濃煙嗆人,我在裡面待不住……我要對您講述的,安棋爾,是一件可怕的事兒!因為,請聽我講:於貝爾一暖了身子,就進入泥塘;我知道他穿著長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進入沒膝的水中,也不是沒腰,而是整個兒鑽進水里!您不要抖得太厲害:他是特意那麼幹的!為了不讓野鴨發現,他要完全隱藏起來;您會說,這有點兒卑劣……對不對?我也這麼認為;不過,正因為這樣,才飛來大批獵物。一切安排妥當,我就坐在下了錨的小船裡,等待野鴨飛近。於貝爾藏好之後,就開始呼喚野鴨,為此他使用兩支誘鳥笛:一支呼叫,另一支應答。在遠處的飛鳥聽見了,聽見這種應答:野鴨蠢極了,還以為是自己應聲而答;既然應聲了,親愛的安棋爾,很快就飛來。於貝爾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鴨群黑壓壓一片,像三角形烏雲遮暗我們頭上的天空,隨著逐漸降落,鼓翼聲也越來越響。我要等它們飛得很近時才開槍。”

不大工夫就飛來無數只,老實說我都不用怎麼瞄準,每發射一次,只是稍微用力擠壓氣囊而已,扣動扳機很容易,也沒有多大聲響,僅僅像萬花筒焰火在空中爆開那樣,或者更像馬拉美先生一句詩中Palmes!之音。往往還聽不見槍聲,我不把槍靠近耳朵時,又望見一隻鳥兒墜落才知道子彈射出去了。野鴨聽不見響動,就停留很長時間。它們在有泥水薄冰層的褐色水塘上盤旋,跌落下來,翅膀收不攏,掙扎中刮斷葉子。蘆葦掩藏不住,它們在死之前,還要逃往一處隱蔽的荊叢。羽毛則遲遲未落,在水塘上空飄悠,輕輕的,宛若霧氣……我呢,心中不免思忖:這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啊?天濛濛亮時,殘存的野鴨終於飛走了;忽然一陣鼓翅的喧響,最後垂死的野鴨才明白過來,這時,於貝爾滿身葉子和泥水,也終於回來了。平底小船起了錨,拂曉前天光慘淡,我們用篙撐船,在折斷的葦莖之中穿行,拾取我們獵獲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只;每一隻都有一股沼澤味兒……餵,怎麼!您睡著了,親愛的安棋爾? ” 燈油耗幹,燈光暗下來;爐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則由曙光洗淨。天空儲存的最後一點希望,似乎抖瑟著降臨……啊!但願上天的一點點清露終於來潤澤我們,但願曙光終於出現,哪怕是透過雨季的玻璃窗,照進我們這麼久打瞌睡的封閉的房間,但願曙光穿過重重黑暗,給我們送來一點點天然的白色…… 安棋爾還半打著瞌睡,聽不見說話了,才慢悠悠醒來,訥訥說道:“您應當將這寫進……” “……噯!打住,留點兒情,親愛的朋友……不要對我說我應當把這寫進《帕呂德》。首先,已經寫進去了;其次,你也沒有聽。不過,我並不怪您,不,懇求您,不要以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興興的。曙光出現了,安棋爾!瞧哇!瞧瞧市區灰色的房頂,瞧瞧照到城郊的這種白色……難道……噢!多麼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澀的灰燼,噢!思想,難道是你的單純,曙光,不期然而透進來,要解救我們?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對……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爾,晨光也許會洗滌……也許會洗滌……” 我們將出行!我感到鳥兒醉啦! “安棋爾!這是馬拉美先生的一句詩!我引用得不大好。詩中是單數,可是您也出行,哈!親愛的朋友,我要帶您走!旅行箱!快點兒;我要把背包裝得滿滿的!不過,東西也不要帶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說:'箱子裡放不進去的一切全是無法忍受的!'巴雷斯,親愛的,您了解,他是議員!噢!這裡太憋悶了,我們打開窗戶。您說好嗎?”我特別激動。快去廚房,一上路,真難說到哪兒能吃上飯。我們昨天晚餐剩下的四個麵包、煮雞蛋、香腸和小牛腰肉,統統帶上。 安棋爾走了,我獨自待了片刻。 然而,這一刻,讓我怎麼說呢?為什麼不能一視同仁對待下一刻呢:我們知道什麼事情重要嗎?在選擇中多麼傲氣十足!以同樣關注的態度看待一切,在情緒亢奮地出發之前,讓我再冷靜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見什麼啦? ——三個蔬菜商販經過。 ——一輛公共汽車始發了。 ——一名看門人打掃門前。 ——店主在更換櫥窗裡的樣品。 ——廚娘去菜市場。 ——學生上學。 ——報亭接收報紙,腳步匆匆的先生們買報。 ——一家咖啡館擺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爾別在這會兒進來,我又潸然淚下……我想,這是衝動的緣故;每次列舉一下,我就會這樣。再說,現在我瑟瑟發抖!噢!看在愛我的面上,關上這扇窗戶吧。早晨的空氣凍得我發抖。生活——別人的生活!這樣,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這樣!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喟然長嘆。現在,我打噴嚏了;對,我的神思一停留,一開始凝注,我就要著涼。唔,我聽見安棋爾來了,趕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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