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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安棋爾——或出遊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5378 2018-03-18
星期六 只記下旅途富有詩意的時刻,因為這種時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點。 在拉我們去火車站的車上,我朗誦道: “嘿!”安棋爾說道,“詩真美!” “您這樣認為,親愛的朋友,”我對她說,“其實不然,其實不然,我可以明確告訴您;也不是說詩不好,詩不好……反正我覺得無所謂,即興作的。不過,也許您說得對:這幾行詩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從來說不准……” 我們到達火車站也太早了,待在候車室裡,噢!這一候車,時間可真長。我坐在安棋爾身邊,覺得應當對她講點兒親熱的話: “朋友……我的朋友,”我開口道,“您的笑容很溫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奧妙,也許來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爾回答。

“溫柔的安棋爾!我對您的評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 我還對她說:“可愛的朋友,您的聯想特別敏銳!”還講些別的話,我想不起來了。 路兩側長滿馬兜鈴屬植物。 將近下午三點,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陣雨。 “頂多掉幾個點兒。”安棋爾說道。 “親愛的朋友,”我又問她,“這種讓人摸不准的天兒,為什麼只帶一把陽傘?” “這是把晴雨兩用傘。”她答道。 不料雨下大了,而我又懼潮濕,我們剛離開壓榨機棚又跑回去避雨。 只見褐色毛蟲一隻接著一隻,排成長長的行列,緩緩從松樹上端爬下來,而大步行蟲蜷縮著,早就等在松樹腳下了。 “我沒有看見步行蟲呀!”安棋爾說道(因為我指給她看這句話)。 “我也沒看見,親愛的安棋爾,同樣也沒見到毛蟲。再說,季節也不對;然而這句話,能出色地反映我們旅行的印象,難道不是嗎?……”

“這次短途旅行,我們倒也能長長見識,不過,泡湯了也還算幸運。” “哦!您為什麼這樣講?”安棋爾接口問道。 “噯,親愛的朋友,要知道,一次旅行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樂趣,完全是次要的。旅行是為了學習……咦,怎麼!您流淚了,親愛的朋友?……” “根本沒有!”她回答。 “好啦!沒關係。至少您眼圈兒紅了。” 記事本上寫道: 十點鐘:禮拜。 去拜訪理查德。 將近五點鐘,和於貝爾一道去看望貧苦的羅斯朗日一家,以及善於掘地的小格拉比。 向安棋爾指出我開的玩笑多麼嚴肅。 結束《帕呂德》。重要。 現在九點鐘了。這一天的安排,我感到就像臨終料理後事一樣莊嚴。我用手輕輕托住頭,寫道:

“整個一生,我都會趨向一種更亮一點兒的光明。我見到周圍,唉!一堆堆人擠在狹窄的屋里活受罪;一點兒陽光也照不進去;將近中午時分,減色的大牌子才帶來點兒反光。而這種時刻在小街上,沒有一絲風,溽暑熏蒸,毒太陽無處發散,烈焰集中射到牆壁之間,熱得人發昏。見過這種炎炎烈日的人,就想到廣闊的天地,想到照在水波上和平原莊稼上的陽光……” 安棋爾走進來。 我驚嘆道:“是您!親愛的安棋爾!” 她對我說道:“您在工作?今天早晨,您一副傷感的樣子。我感覺到了。我就來了。” “親愛的安棋爾!……可是,請坐。為什麼今天早晨我更傷感呢?” “噢!您是傷感,對不對?您昨天對我講的不是真話……這次旅行不像我們希望的那樣,您不可能還感到高興。”

“溫柔的安棋爾!……您這話真叫我感動……不錯,我是傷感,親愛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內心苦不堪言。” “我就是來安慰這顆心的。”她說道。 “我親愛的,不料我們又回到原來的狀態!現在,一切就更可悲了。不瞞您說,對這次旅行,我期望很大,以為能給我的才華指出一個新方向。不錯,旅行是您向我提議的,但是我想了多少年了。現在我看到又恢復的舊觀,就更加明顯地感受到我希望離開的一切。” “也許,我們走得還不夠遠,”安棋爾說道,“不過,要去看大海怎麼也得兩天,而我們卻要星期天回來做禮拜。” “兩件事碰到一起,安棋爾,我們考慮得還不周全。再說了,究竟走到哪裡才行呢?不料我們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親愛的安棋爾!現在回頭再想想:我們的旅行多淒楚!'馬兜鈴屬植物'一詞,多少表達了這種意思。在潮濕的壓榨棚吃的那頓便餐,飯後我們默默無語,一個勁兒打哆嗦的情景,過很久您也還會記得。留下吧……整個上午就留在這裡吧,噢!求求您了。我感到了自己一會兒又要痛哭流涕。我似乎總隨身帶著《帕呂德》。《帕呂德》煩擾誰,也不像煩擾我本人這樣……”

“您乾脆丟下吧。”她對我說道。 “安棋爾!安棋爾,您還不明白!我把它丟在這兒,又在那兒找見,到處都能碰到;看見別人,也能引起我這種煩惱,這次出遊也不可能使我解脫。我們耗損不掉我們的憂鬱,我們每日重做昨天的事,也耗損不掉我們的病症,除了我們自身別無耗損,我們每天都喪失一點兒力量。過去延續得多久啊!我怕死,親愛的安棋爾。除了我們一做再做的事,難道我們永遠也不能將任何東西置於時間之外嗎?終於有了不再需要我們就能延續下去的作品。然而,我們所做的一切,一旦我們不再經營了,什麼也不會持續。反之,我們的所有行為卻統統繼續存在,成為負擔。使我們不堪其負的,就是重複這些行為的必要性;這其中有什麼奧妙,我就不得要領了。請原諒,稍等一下……”

我拿起一張紙,寫道:我們還得維持我們這些不再是由衷的行為。 我又說道:“可是,親愛的安棋爾,明白嗎,正是這事兒攪了我們的旅行!……心裡總嘀咕:'事兒還撂在那兒呢。'結果我們就回來瞧瞧,是否一切正常。唉!我們生活多貧乏,難道我們就不會讓人做任何別的事!任何別的事!而只能照樣拖著這些漂流物……什麼也放不下,就連咱們的關係,親愛的安棋爾,也是相當短暫的!要明白,正因為如此,咱們的關係才得以持續這麼久。” “噢!您這麼講可不公道。”她說道,“噯,親愛的朋友,不對,不是這碼事兒,不過,我一定要讓您看到給人的枯燥乏味的印象。” 於是,安棋爾垂下額頭,得體地微微一笑,說道: “今天晚上,我就留下,您說好嗎?”

我嚷道:“噢!瞧您,親愛的朋友!現在簡直不能同您談這些事了,一提起您就立刻……況且要承認,您並沒有多大願望;再說,您這人很敏感,我可以向您肯定,有句話您還記得吧,我正是想到您才寫的:'她害怕慾望,把這看作十分強烈、可能會要她命的一件事。'當時您硬要對我說,這話太誇張了……不,親愛的朋友,不,我們在一起可能會感到彆扭;我甚至就此寫了幾行詩: 親愛的,我們不是那些繁衍人類子孫的人。 “(餘下的部分很感人,不過太長了,現在不宜引用。)再說,我本人身體也不怎麼健壯,這正是我試圖用詩表達的意思,而這幾行詩(有點兒誇張),今後您會記得的: “您一看就明白,我很想走出去……不錯,接下來的詩句,情調更加憂傷,甚至可以說相當氣餒:

“……接下去與您有關,還沒有寫完。您若是一定要聽……最好把巴爾納貝請來!” “噢!今天早晨,您真刻薄。”安棋爾說道。她隨即又補充一句:“他身上的味兒熏人。” “說的就是,親愛的安棋爾;強壯的男人身上全有味兒。這正是我那年輕朋友唐克賴德要在這詩中表達的: 得勝的將領氣味特別衝! “(我知道,令您驚訝的,是詩中的頓挫。)唔,您的臉紅得這麼厲害!……我不過是要讓您看清楚。啊!敏感的朋友,我本來還要讓您注意,我開的玩笑多麼嚴肅……安棋爾!我簡直疲憊不堪!我忍不了多久就要哭泣了……喏,先讓我口授幾句話,您寫下來,您寫字比我快;而且,我邊走邊說更好一點兒。這有鉛筆和紙。啊!溫柔的朋友!您來得真好!寫吧,寫快點兒;況且,說的也是我們這次可憐的旅行:

“……有些人說出去,立刻就能出去。大自然敲他們的門:門外是遼闊的平原,他們一走到曠野,就把居所置於腦後,忘得一干二淨。晚上要睡覺了,他們才又回到居所,很容易就找見了。他們若是有興致,還可以露宿,將自己的住宅丟下一天一夜,甚至忘卻好長一段時間。您若是覺得這很自然,那就是沒有很好領會我的意思。對這種事,您更要感到詫異……我可以明確告訴您,就說我們吧,我們羨慕那些十分自由的居民,也是因為我們每次費力建造的安居的房子,總是同我們形影不離,一建起來就罩在我們頭上,固然能遮雨,但是也擋住了太陽。我們在它的陰影下睡覺,也在它的陰影下工作、跳舞、相愛和思考;有時曙光非常燦爛,我們還以為能逃往清晨;我們也曾極力忘卻,也曾像竊賊一樣,溜到茅屋下,我們不是為了進去,而是為了出去——偷偷摸摸地——跑向曠野。可是,房子在身後追趕,跳躍著跑來,猶如傳說中的那口大鐘,追趕企圖逃避禮拜的人。我們頭頂始終感到房舍的重量。我們要建造的時候,就已經扛起了所有材料,估計了總體的重量。房子壓低了我們的額頭,壓彎了我們的肩背,如同海島老人的全部分量壓在辛巴達身上那樣。開頭還不大在乎,過一陣就很可怕了,僅僅憑著重量緊緊伴隨我們,怎麼也擺脫不掉。激發起來的所有意念,必須一直帶到終點……”

“噢!”安棋爾說道,“可憐見的……可憐的朋友……您為什麼要動手寫《帕呂德》呢?多少題目可以寫……甚至更富有詩意。” “說的就是,安棋爾!寫呀!寫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說的多少富有詩意究竟指什麼,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一個關在斗室裡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一個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壓力的打撈珍珠的漁民以及一個要爬上來見天日的礦工的所有惶恐,普勞圖斯或者推磨的參孫、推巨石上山的西緒福斯所經受的壓迫,一國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說其他痛苦,就是這一些,我都統統略過了。” “您說得太快了,”安棋爾說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別寫了;您就听著吧,安棋爾!聽著吧,因為,我心痛欲絕了。多少回啊,這動作我做過多少回,就像在噩夢中,我想像床舖的天蓋脫落下來,壓在我胸上,而我驚醒時幾乎站立著,我伸出雙臂,要推開無形的壁板,這種要推開人的動作,因為我感覺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雙臂要撐住牆壁,因為牆壁逐漸逼近,或者又沉重又不牢固,在我們頭上搖搖欲墜;這種動作,也是要甩掉特別沉重地壓在我們肩頭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悶,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做出打開窗戶的動作,但是又無望地住了手,因為窗戶一旦敞開……” “您就得著涼吧?”安棋爾接口道。 “……因為窗戶一旦敞開,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對著別家骯髒的拱形窗戶,看到沒有陽光、空氣污濁的破院子,我一看到這種景象,就悲從中來,全力呼號:'天主啊!天主啊!我們就這樣被幽禁!'而我的聲音又完全從拱頂返回來。安棋爾!安棋爾!現在我們怎麼辦呢?我們仍然力圖掀開這一層層綁得緊緊的裹屍布,還是盡量習慣只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這墳墓中延續我們的生命呢?” “我們從來也沒有多生活一些,”安棋爾說道,“老老實實告訴我,人能夠多生活一些嗎?您從哪兒得來這種感覺:有一種更豐富的生活呢?誰告訴您這是可能的?是於貝爾嗎?他那麼折騰,就多生活了嗎?” “安棋爾!安棋爾!瞧瞧,現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總該理解一點兒我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許,我終於給你的笑容增添了幾分苦澀吧?哎!怎麼!您現在哭了。這很好!我真高興!我行動啦!我要完成《帕呂德》!” 安棋爾哭著,哭著,長長的秀髮披散下來。 恰巧這工夫,於貝爾進來了。他見我們披頭散發,就要退出去,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 見他這樣知趣,我很感動,不禁嚷道: “進來吧!進來,親愛的於貝爾!壓根兒就談不上打擾我們!”隨即我又傷心地補充一句:“對不對,安棋爾?” 安棋爾答道:“沒有打擾,我們在閒聊。” “我只是路過,”於貝爾說道,“想打聲招呼。過兩天我要動身去比斯克拉;我說服羅朗陪我一道前往。” 我頓時氣憤起來: “自負的於貝爾,是我呀,是我讓他下這個決心的。當時我們倆從阿貝爾家出來,我對他說他應當去那兒旅行。” 於貝爾哈哈大笑,說道: “你?噯,我可憐的朋友,想一想吧,你到達蒙莫朗西就已經足夠了!你怎麼還敢說這種話呢?……再說了,有可能是你頭一個提出來的;可是,請問,往人的腦袋裡灌些念頭,又頂什麼用呢?你以為人有了念頭,就會行動嗎?讓我在這裡實話對你說吧,你特別缺乏衝勁兒……自己有的你才能給別人。總之,你願意同我們一起去嗎?……不行吧?你看!怎麼樣?……那好,親愛的安棋爾,再見,我還要去看看您。” 他走了。 “您瞧見了,溫柔的安棋爾,”我說道,“我留在您身邊……不過,別以為這是因為愛……” “當然不是!我知道……”她答道。 “……可是,安棋爾,哎呀!”我懷著一點希望嚷道,“快到十一點啦!禮拜的時間既然過啦……” 她嘆了口氣,說道: “那我們就去參加四點鐘的禮拜吧。” 一切又恢復原狀。 安棋爾有事兒走了。 我偶爾看一眼記事本,只見上面記了探望窮人一條,就趕緊沖向郵局打電報: “餵!於貝爾!窮人!” 我回來邊等回電,邊重讀《小封齋講道錄》。 兩點鐘,我收到電報,只見上面寫道: “糟糕,詳見信。” 這樣一來,憂傷的情緒越發完全侵占我的心。 “因為,”我哀嘆道,“於貝爾要走了,萬一他六點鐘來看我呢?《帕呂德》一完稿,天曉得我還能干點兒什麼。我知道無論寫詩還是戲劇……我都不大可能成功,而我的美學原則又反對構思小說。我已經想到重新拾起我那老題目《波爾德》,正好可以接續《帕呂德》,又不會同我唱對台戲……” 三點鐘,於貝爾給我寄來一封快信,信上寫道:“我那五戶窮苦人家交給你照看;隨後寄去名單和注意事項;其他各種事務,我託給理查德和他的妹夫,因為你一竅不通。再見,我到那裡會給你寫信。” 於是,我又翻開記事本,在星期一那頁上寫道:“爭取六點起床。” ……下午三點半,我去接安棋爾;我們一道去奧拉托利修會做禮拜。 到了五點鐘,我去探望我那窮苦人家。繼而,天氣涼下來,我回到家,將窗戶關上,開始寫作…… 六點鐘,我的摯友加斯帕爾進來。 他從擊劍房來,一進屋就說道:“咦!你在工作?” “我在寫《波爾德》……”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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