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梵蒂岡的地窖

第6章 散步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7318 2018-03-18
……大家繼續保持肅靜,還在等待,顯然沒明白詩已經完了。 “完了。”我說道。 這時,在冷場中間,忽聽安棋爾說道: “真妙啊!您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裡去。”她見大家始終沉默,便問道:“對不對,先生們,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裡去?” 於是,一時間全場議論紛紛,有人問:“《帕呂德》?《帕呂德》?是什麼呀?”另一些人則解釋《帕呂德》是怎麼回事。可是,越解釋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這時,生理學家加羅呂斯出於追本溯源的癖好,帶著詢問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呂德》嗎?”我立刻開口說道,“先生,這個故事講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裡的動物,因為總不使用眼睛而喪失視覺。您讓我喘口氣吧,我實在熱得難受。”

這工夫,精明的批評家埃瓦里斯特下了結論: “我擔心這個題材有點兒太專門。” “可是,先生,”我只好應答,“就沒有太特殊的題材。你就相當滿足了,維吉爾這樣寫道,甚至可以說,這恰恰是我的題材——實在遺憾。” “藝術就是相當有力地描繪一個特殊的題材,以便讓人從中理解它所從屬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詞語很難說清楚,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種抽象的思想。不過,想一想眼睛靠近門鎖孔所看到的廣闊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個人看這僅僅是個門鎖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從孔中望見整個世界。有推而廣之的可能性就夠了,推廣普及,那就是讀者、批評家的事兒了。” “先生,”他說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務大大地簡化了。”

“否則的話,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務。”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開了。 “嘿!”我心中暗道,“這回我可以喘口氣兒啦!” 恰好這當兒,安棋爾又拉住我的袖口,對我說道: “走,我讓您看樣東西。” 她拉著我走到窗簾跟前,輕輕撩起窗簾,讓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還發出嗡嗡的響聲。 “為了不讓您抱怨屋裡太熱,我找人安了個排風扇。”她說道。 “啊!親愛的安棋爾。” “不過,”她繼續說道,“它總嗡嗡響,我又不得不拉上窗簾遮住。” “哦!是這東西呀!可是,親愛的朋友,這也太小啦!” “商店老闆對我說,這是適於文學家的尺碼。個頭兒大的是為政治會議製作的,安到這兒就听不見說話了。”

這時,倫理學家巴爾納爾貝走過來,拉拉我的袖口,說道: “您的許多朋友向我談了《帕呂德》,足以讓我比較清楚地領會您的意圖。我來提醒您,我覺得這事兒無益而有害。您本人憎惡停滯狀態,就想迫使人們行動;迫使他們行動,卻不考慮您越是在他們行動之前干預,行動就越不是出於他們的本意。從而您的責任增加,他們的責任則相應減少了。然而,唯獨行為的責任感,才能賦予每種行為的重要性——行為的表象毫無意義。您只能施加影響,教不會別人產生意願:意願不是教會的;您努力的結果,如能促成一些毫無價值的行為,那就算很可觀啦!” 我對他說道: “先生,您否認能照顧他們,那就是主張不要關心別人了。” “要照顧,至少是很難的,而我們這些照顧者的作用,不在於多少立竿見影地促成重大的舉動,而是讓人負起日益重大的微小舉動的責任。”

“以便增加行動的顧慮,對不對?您要增加的不是責任感,而是顧忌。這樣,您又削減了自由。像樣負責的行為,是自由的行為;而我們的行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產生行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於是淡淡一笑,以便給他要講的話增添點風趣,說道: “總而言之——如果我領會透了的話,先生——您是強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門兒,“我看到身邊有病的人的時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話,擔心降低治好病症的價值,就算我不想辦法給他們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們指出他們有病……明確告訴他們。” 迦萊亞斯湊上前,只為插進這樣荒謬的話: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讓他們觀賞健康,才能治好病。應當在醫院每張病床上方畫上一個正常的人,應當給醫院樓道裡塞滿法爾內塞府邸的赫拉克勒斯。”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拉克勒斯……” 有人立刻幫腔:“噓!噓!偉大的華朗坦·克諾克斯要講話了。” 他說道:“在我看來,健康並不是一個如此令人艷羨的優點。這不過是一種均衡,各部位的一種平庸狀態,沒有畸形發展。我們只有與眾不同才顯得傑出;特異體質就是我們的價值病;換言之,我們身上重要的,是我們獨有,在任何別人身上找不到的東西,是您所說的正常人所不具備的,也就是您所稱的疾病。” “從現在起,不要把疾病視為一種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點兒什麼東西。一個駝子,就是多出個肉駝的一個人,而我希望你們把健康視為疾病的一種欠缺。” “我們並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說是可以取消的——因為隨時隨地都能再找見。這是人類最大的公約數,而從數學角度看,作為數,就可以從每個數字上拿掉,無損於這個數字的個性。正常人(這個詞令我惱火),就是熔煉之後,特殊的成分提出來,轉爐底剩下的渣滓,那種原材料。這就是通過珍稀品種雜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鴿——灰鴿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無出奇之處了。”

我聽他談起灰鴿子,不禁激動起來,真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便說道:“啊!華朗坦先生。” 他只給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學家。首先,我僅僅對瘋子感興趣,而您簡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繼續說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當成我自己的一個人;我把手伸給他,高聲說道:'我可憐的克諾克斯,今天你氣色這麼不好!你的單片眼鏡哪兒去啦?'令我驚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羅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時對那人說:'可憐的羅朗!您的鬍子哪兒去啦?'繼而,我們厭煩了,就將那人一筆勾銷,一點兒也不感到遺憾,因為他毫無新奇之處。那人呢,也啞口無言,只因他有一副可憐相。他,正常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就是第三者,人們談論的那位……”

華朗坦轉向我,我則轉向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對他們說道:“嗯?我對你們說什麼啦?” 華朗坦注視著我,聲音極高,接著說道:“在維吉爾詩中,他叫蒂提爾,就是不隨同我們死去,借助每個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衝著我補充一句,“因此,殺掉他也無所謂。” 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爾一筆勾銷吧!” 我氣急敗壞,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噓!噓!我要講話啦!” 我顧不得章法,開口便道:“不對,先生們,不對!蒂提爾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從生到死都有,例如在這種糟糕的時候,我們懷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門上鎖了嗎?於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領帶打上了嗎?於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褲子扣好了嗎?於是檢查一下。喏!瞧瞧馬德呂斯,他還不放心!還有博拉斯!你們都瞧見了。請注意,我們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為有病又重做——回顧病。就因為做過而重做;我們昨天的每個舉動,似乎今天都向我們提出要求;就好像一個嬰兒,我們給了他生命,往後還得養活他……”

我精疲力竭,自己聽著也感覺講得很糟…… “凡是經過我們手做的事,彷彿都得由我們維護延續:從而產生一種恐懼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負擔太重,因為,每個舉動一旦完成,非但沒有變成我們的一個啟動器,反而變成凹陷的床,邀我們又倒下去——又倒下去。” “您講的這些還真有點兒意思……”彭斯開了口。 “哪裡呀,先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根本不應當寫進《帕呂德》裡……我講過,我們現在的行為方式,表現不出我們的個性了……個性寓於行為中……寓於我們所做的(顫音)兩次行為、三次行為中。貝爾納爾是誰?就是星期四在奧克塔夫家遇見的那位。奧克塔夫又是誰?就是星期四接待貝爾納爾的那一位。還有呢?也是星期一去貝爾納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誰……各位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是誰?我們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棋爾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呂西安有禮貌地說道,“首先,這再好不過;其次,請您相信,這是我們唯一的相切點!” “哦!真的,先生,”我又說道,“我認為,於貝爾每天六點鐘來看我,他就不能同時到您家去。如果接待你們的人是布里吉特,那又能改變什麼呢?……如果約阿金只能每隔三天接待布里吉特,那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還統計一下?……不!不過,今天,我倒很想用手著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樣,用雙腳走路!” “我倒覺得,您就是這樣幹的。”圖乎烏斯愚蠢地說道。 “噯,先生,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兒;要注意,我說'我倒很想'!況且,現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試著這麼乾一幹,準得讓人當作瘋子給關起來。正是這一點令我惱火……也就是說,整個外界,法律、習俗、人行道,似乎決定我們的重複動作,規定我們的單調行為,而其實,這一切又多麼投合我們喜愛重複的心理。”“這樣說來,您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唐克雷德和加斯帕爾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誰也不抱怨!接受害處便助長害處,這會變成惡習,先生們,因為久而久之,人們就樂在其中了。我抱怨什麼,先生……正是誰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鍋蹩腳的雜燴,那神氣就像美餐了一頓,一餐花了三四法郎就容光煥發了。正是人們不起而抗爭……” “嚇!嚇!嚇!”好幾個人嚷道,“您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們,我並不是什麼革命者!你們不讓我把話講完,我說人們不起而抗爭……是指內心裡。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們這些人,是習俗……” “總而言之,先生,”大家七嘴八舌,“您指責人們現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您又否定他們能換個樣兒生活;您還指責他們這樣生活就心滿意足了,話又說回來,他們若是喜歡這樣呢,若是……總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樣呢?” 我滿頭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頭昏腦地答道: “我要怎樣?先生們,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結束《帕呂德》。” 話音未落,尼科代姆從人堆裡衝出來,緊緊握住我的手,嚷道:“啊!先生,您這樣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轉過身去。 “怎麼,您了解?”我問道。 “不了解,先生,”他又說道,“不過,我的朋友於貝爾總對我大談特談。” “哦!他對您說……” “對,先生,是釣魚者的故事,他挖到極好的蚯蚓,就自己吃了,沒有給魚鉤上餌,當然……他一條魚也釣不上來。我覺得這故事非常逗!” 他一點兒也未弄明白。整個兒還得重新開始。唉!我極度疲憊!說什麼這恰恰是我想讓他們理解的,真想不到要重新……總是要……重新解釋;人家搞糊塗了,我受不了了;哦!我已經說過…… 我在安棋爾這裡幾乎像在自己家裡,我走到她跟前,掏出懷錶,高叫了一聲:“哎呀,親愛的朋友,時間也太晚啦!” 於是不約而同,每人都從兜里掏出表,驚嘆道:“這麼晚啦!” 唯獨呂西安出於禮貌,還暗示一句:“上星期五還要晚些!”不過,絲毫也沒人注意他的提示(我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這是因為您的表慢了。”);人人跑去拿外衣;安棋爾同人握手,她還笑容可掬,讓人吃最後的奶油球蛋糕。繼而,她又俯身看客人下樓。我已經散了架,坐在軟墩墊上等她,見她回來便說道: “您這晚會,真是一場噩夢!噢!這些文學家!這些文學家,安棋爾!全都叫人無法忍受!” “可是,那天您卻沒有這麼說。”安棋爾接口道。 “那是因為我沒有在您這兒看見他們,安棋爾。而且,客人的數量也實在驚人!親愛的朋友,一次不能接待這麼多人!” “噯!”她說道,“也不全是我邀請來的;每人都帶來幾個。” “您在他們那些人中間,簡直暈頭轉向了……早知如此,您應當叫洛珥上來一下,你們兩個相互照應,還能從容些。” “不過,我看您衝動極了,真以為您要把椅子吞下去。” “親愛的安棋爾,若不如此,大家就會感到太無聊了……您這屋子也實在太憋悶!下一次,有請柬的才能進來。我倒要問問您,您這小排風扇算怎麼回事兒!首先,再也沒有什麼比原地轉的東西叫我惱火了;這一點,您早就應該知道!其次,轉就轉唄,還非得發出難聽的響聲!當時,大家一停止談話,就听見它響。他們都在納悶:'那是什麼呀?'您也非常清楚,我不能告訴他們:'那是安棋爾的排風扇!'喏,現在您聽見了,吱吱嘎嘎一個勁兒響。噢!受不了,親愛的朋友,請您把它停了。” “可是,”安棋爾說道,“沒法兒讓它停啊。” “噢!它也一樣!”我高聲嘆道,“那咱們就高聲說話,親愛的朋友。怎麼!您哭啦?” “根本沒有。”她說道,可是眼圈兒紅得厲害。 “隨便吧!……”我要壓住討厭的響聲,便大肆發起感慨來,“安棋爾!安棋爾!是時候啦!離開這叫人忍受不了的地方吧!美麗的朋友,我們會突然聽到海灘上的大風嗎?我也知道,人在您身邊,只產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念頭,不過,那大風有時能將這類念頭吹起來……再見!我需要走走;比明天還需要,想一想吧!還有旅行。想一想,親愛的安棋爾,想一想吧!” “好了,再見,”她說道,“去睡覺吧,再見。” 我同她分手,連跳帶顛回到家裡,脫了衣裳便上床躺下,倒不是要睡覺,而是看別人喝咖啡心就煩。我感到自己陷入困境,心中想道:“為了說服他們,我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嗎?對馬爾丹,我本應找出幾條更為有力的論據……還有古斯塔夫!……嗯!華朗坦,他只喜歡瘋子!……他說我'有理性'……真能這樣該多好!我這一整天,除了乾蠢事兒還是蠢事兒。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一碼事兒……我的思想喲,為什麼到這裡停下,把我定住,形成一隻驚恐的貓頭鷹?革命者,說到底,也許我就是,只因太憎惡與其相反的東西了。想要擺脫可悲的境地,又感到自己多麼可悲!居然不能讓人理解……然而我對他們講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也深受其苦。我真的深受其苦嗎?我敢發誓!有時候,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事,要怪什麼人……就覺得我是在同自己的幽靈搏鬥,覺得自己……上帝啊!我的上帝,這種情況實在難以忍受,別人的思想比物質還要遲鈍。每人的思想,你只要觸碰,似乎就要受到懲罰,猶如夜間的女鬼附在你肩上,吸你的血,把你弄得越虛弱她就壓得越重……現在我開始尋找思想的等同物,以便向別人解釋得更清楚。我不能停止;反思回顧;這種暗喻很可笑;我指責別人的所有那些病症,在我描繪的過程中,卻逐漸纏到我身上;這種痛苦,我非但未能賦予別人,反而全留給自己了。此刻我覺得,這種病痛感又加劇了我的病痛,而別人呢,歸根結底,他們也許沒有病。這樣說來,他們不感到痛苦也是對的,我沒有理由責備他們;然而,我跟他們一樣生活,這樣生活又感到痛苦……噢!我這頭腦一籌莫展!我要引起別人惕厲不安——為此費了多大心思——可我只引起自己坐臥不寧……咦!一句妙語!記下來。” 我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紙,又點亮蠟燭,簡單寫下這樣幾個字:“迷上自己的不安。” 我又吹熄蠟燭。 “……上帝啊,我的上帝!入睡之前,還有一小點我要討求一下……人產生一個小小的念頭……本來也可以置於腦後……嗯!……什麼?……沒什麼,是我在說話;我說本來也可以置於腦後……嗯!……什麼?……哦!我差點兒睡著了……不行,還要想想這個正在脹大的小小念頭;我沒有很好抓住這種進展;現在,這個念頭變得非常龐大……還捉住了我,以我為生,對,我成了它的生存手段;它這麼沉重,我必須在世上介紹它,代表它。它抓住我,就是要我拖它行於世。它同上帝一樣沉重……真倒霉!又來一句妙語!” 我又抽出一張紙,點燃蠟燭,寫道: “它必然脹大而我縮小。” “這在聖約翰身上就有……唔!趁我還沒睡……”於是,我又抽出第三張紙…… “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噯!管它呢;頭這麼疼……不行,想法一撂下就會消失,消失……那我就會疼痛,如同安了一個木製假腿……假腿……想法不翼而飛:還能感覺到,想法……想法……人一重複說的話,就是要睡著了;我再重複:假腿,假腳……假……哎呀!我沒有吹滅蠟燭……哪兒的話。蠟燭吹滅了嗎?……當然了,既然我睡了。況且,於貝爾回來的時候,蠟燭還沒有吹滅呢……可是安棋爾硬說沒有……正是那會兒,我向她提到假腿;因為假腿插進了泥炭地裡;我向她指出,她永遠也跑不快了;我還說,這一片地鬆軟得很!……沼澤路——不是這碼事兒!……咦!安棋爾哪兒去了?我開始跑快一點。真倒霉!陷得這麼厲害……我永遠也跑不快了……船在哪兒呢?找到地方了嗎?……我要跳了……嗨喲!嘿!好傢伙!……” “安棋爾,您若是願意的話,咱們就乘這條船遊一遊。我只想指給您看看,親愛的朋友,這裡只有薹和石松、小眼子草……而我兜里什麼也沒有帶,只有一點兒麵包渣兒餵魚……咦?安棋爾又哪兒去啦?親愛的朋友,您今天晚上是怎麼了,動不動人就沒了呢?……真的,親愛的,您整個人兒化為烏有!安棋爾!安棋爾!聽見了嗎?唉,聽見了嗎?安棋爾!……難道您這樣就沒了,只剩下這枝睡蓮(我使用這個詞的含義,今天很難確定),要我從河面撈上來……怎麼,這純粹是絲絨啊!完全是地毯;這是塑料地毯!……為什麼總坐在上面呢?手這樣抓著兩根椅子腿。總得想法兒從桌椅下爬出來!……還要接待主教大人呢……這裡憋悶,更待不得……哦,於貝爾的肖像。他真是春風得意……太熱了,咱們打開房門。另一間屋子,還要像我意料中的情景;不過,於貝爾的像畫得糟糕;我還是喜歡另外那幅;這幅好似個排風扇;我敢保證!活脫一個排風扇。他為什麼開玩笑呢?……咱們走吧。來,我親愛的朋友……咦!安棋爾又哪兒去啦?剛才我還緊緊拉著她的手呢;她一定是溜進走廊,去收拾旅行箱了。她本可以把火車時刻表留下……噯,別跑這麼快呀,我怎麼也跟不上您。噢!糟糕!又是一扇關閉的門……幸好這一道道門很容易打開,我隨手“啪”地關上門,免得讓主教大人抓住。我覺得他鼓動起安棋爾的所有客人來追我。這麼多呀!這麼多呀!文學家……啪!又是一道關著的門。啪!噢!難道我們永遠也走不出去嗎,出不了這走廊!啪!沒完沒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兒了……現在我跑得真快!……謝天謝地!這裡沒有門了。於貝爾的畫像沒有掛好,要掉下來了;他一副嘲笑的樣子……這間屋實在太小,甚至可以用上'狹窄'這個詞:人全進來,怎麼也裝不下。他們就要到了……我喘不上氣兒啦!啊!要從窗戶進。我也要隨手關上窗戶;我得狠下心,連臨街陽台的窗板都關上。咦!這是條走廊!哎呀!他們來了: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簡直瘋了……我感到窒息!” 我醒來,出了滿身大汗:被子掖得太嚴,就像繩索一般緊緊捆住我,綁得很緊,彷彿死沉的重物壓在胸口。我猛一用勁兒,將被子掀起來,接著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間的空氣圍住我:均勻呼吸……涼爽……凌晨……玻璃窗發白了……這一切應當記錄下來;魚缸,同房間其他什物混淆……這時我渾身發抖;我心想,恐怕要著涼;肯定要著涼。於是,我哆哆嗦嗦下床,拾起被子,拉上床,又乖乖地掖好它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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