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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篇

人間食糧 安德烈·纪德 5840 2018-03-18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冠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嚮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這就是為什麼,我從快樂中得到的教益多於書本,為什麼我越看書越糊塗。 這既不用深思熟慮,也不用講究方式方法。我不假思索,一頭就扎進這歡樂的海洋,驚訝地發現,自己在這海洋上游泳,根本不會沉下去。正是在快樂中,我們才完全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這不用下什麼決心,我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投入。早就听說人本性惡,但是我倒希望親身檢驗一下。不過,我對自身不如對別人的好奇心強烈,更確切地說,肉慾隱隱導向銷魂的衝動,促使我掙脫自己。

探究倫理道德,在我看來並不多麼機智,甚至是不可能的,只要我還不知道我是誰。停止尋找自我,就是要重新投入愛中。 在一段時間,要捨得拋開任何倫理道德,不再抵制慾念。唯有慾望能給我教益,因此我聽憑驅使。 遇合 “唉!”那可憐的殘疾人對我說道,“哪怕有那麼一回呢!哪怕有一回,能像維吉爾所說的那樣,把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摟在懷裡……我覺得領略這次快樂之後,就是再也嘗不到別的歡樂,就是死了,我也都認了。” “可憐的人喲!”我對他說道,“這種快樂,只要嚐過一回,你就會希望多多嘗幾回。假如你是詩人,在這類事情上,回憶比想像給你的折磨大得多。” “你這是想安慰我嗎?”那人反問道。

然而有多少回,我正要採擷快樂之果時,卻像個禁慾者那樣,猛然掉頭而去。 這絕非放棄,而是一種十足的觀望態度,看看這種歡悅究竟如何,也是一種十全十美的預測。因此,這種快樂實現了,我也不可能再有什麼收益,就只能棄之不顧了,我深知一場歡樂有所準備,以求確保,就只能使其乏味,而一場驚喜完全把人抓住,才是最甜美的。不過,至少我還能從內心消除一切抵觸、廉恥、審慎、猶豫和膽怯;這些障礙不除,人在尋歡作樂中也惶恐不安,肉體的快感一旦消失,心靈往往感到內疚。春天常駐我心間,而我在旅途中所見的天光水色、幼鳥的孵化、盛開的鮮花,我覺得無非是這內心春天的迴聲。我周身彷彿一團火,能把熱情傳給別人,就像借火給別人點煙,自己的煙頭也會燃得更旺。我抖掉身上的煙灰,眼含熾烈的、傳播愛的微笑。我想:善良不過是幸福的輻射。通過幸福這種簡單的效應,我的心就奉獻給所有人了。

爾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感到的不是慾望減退,也不是厭膩,不是的。然而,在我貪欲的嘴唇上,歡樂往往提前兌現,留下過快衰竭的印跡。我認為佔有不如追求那麼有價值,我也越來越喜歡焦渴而不是解渴,越來越嚮往快樂而不是享樂,越來越想無限擴展愛而不是得到滿足。 遇合 我去瓦萊村探望。他說是快要康復,其實快要死了。他病得脫了相,我幾乎認不出來了。 “噢,還不行,真不行了。”他對我說,“現在,器官一個接著一個,肝臟、腎臟、脾……全出毛病了。還有我這膝關節!……哪怕出於好奇,你也不妨瞧一瞧。” 他半掀開被子,收攏乾瘦的腿伸出來,顯露一個大球狀的膝關節。他出了很多汗,襯衣貼在身子上,就更顯得瘦骨嶙峋。我勉顏一笑,竭力掩飾內心的悲傷。

“其實,你早就知道,要很長時間才能康復。”我對他說道,“你住在這兒還不錯吧?空氣新鮮。飯食怎麼樣?……” “好極了。我能保住這條命,就是因為消化還很好。近幾天,我甚至增加了點體重,燒也退了不少。唔!總之,我明顯好轉了。” 他強顏一笑,臉就變了形,看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 “再說,春天來了,”我急忙補充說,同時把臉轉向窗口,不想讓他瞧見我眼中滿噙的淚水,“你可以到花園去坐坐了。” “已經去過,每天午飯後就下去待一會兒。只是晚飯我才讓人送到病房來。午飯,我要強撐著去食堂吃,到今天為止也就缺過三頓。回房要爬兩層樓梯,有點兒吃力,但是我不著急,上四級就站住喘喘氣,總共要爬二十分鐘。不過,這樣我也稍許活動活動,然後回到床上,心裡就高興極啦!而且,這樣也好讓人來打掃房間。但最主要的,還是我怕自己消沉下去……你在瞧我的書?……對,那是你寫的。這本小書一直陪伴我。你想像不出,我從中得到多少安慰和鼓勵。”

這話比什麼恭維都令我感動;老實說,我當初就是擔心,這本書只會對身體強健的人產生影響。 “真的,”他又說道,“我病成這樣,下樓到花園裡,看見花要盛開了,也要像浮士德那樣,對正在流逝的時間說:'你多美呀!……停下來吧!'當時,我看什麼都那麼和諧、美好……令我難堪的還是我本人,就像這合奏中的一個走調的音符,像這幅畫中的一個污點……我多麼希望自己也很美啊!” 他沉默片刻,目光轉向敞著的窗戶,眺望藍天。繼而,似乎十分膽怯,壓低聲音說: “我希望你把我的情況告訴我父母。我呢,實在沒有勇氣給他們寫信了,尤其不敢告訴他們實情。我母親每次收到我的信,就立刻回信,說我病倒了是我的造化,這是上帝要拯救我,才讓我吃這種苦頭;我應當吸取教訓,改過自新,只有這樣,我的病才能治好。因此,我給她寫信總說見好了,免得惹她說教……弄得心裡只想咒神罵鬼。你給她寫封信吧。”

“今天上午就寫好。”我握住他汗津津的手,說道。 “噢!別用這麼大勁兒,把我握疼了。” 他說著笑了笑。 我們的文學,尤其浪漫主義文學,總是讚揚、培育並傳播傷感情調,但又不是那種積極而果斷的、催人奮進並建功立業的傷感,而是一種鬆懈的心態,稱之為憂鬱,也就是讓詩人的額頭大大的蒼白,目光充滿惆悵的神色。這包含著時髦和風雅。快樂則顯得粗俗,顯得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笑臉往往呈現一副怪態。可是,憂傷卻顯得雅人深致,因而顯得老成持重。 至於我,一直喜歡巴赫和莫扎特,超過喜歡貝多芬,我認為繆塞這句廣為傳頌的詩: 絕望之歌才是歌中的絕唱 未免褻瀆宗教,我認為人處逆境,遭受打擊,也不應當自暴自棄。

不錯,我知道這其中毅然決然超過放任自流。我知道普羅米修斯被鎖在高加索山上受折磨,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兩個都是因為愛人類。我知道在半人半神中,唯有赫丘利戰勝了魔怪、九頭蛇妖,以及欺壓人類的所有邪惡力量,額頭留下憂慮的神色。我也知道,要戰勝的惡龍實在太多,現在還有,也許永遠也鏟不盡……然而,放棄快樂無異於不戰自敗,無異於認輸和怯懦。 時至今日,人僅僅靠損害他人、騎在他人頭上來享樂,即使是能達到幸福的那種享樂,我們再也不能允許了。要大多數人在塵世放棄由和諧自然而然產生的幸福,我同樣也不能接受。 不過,人類把希望之鄉,把這片天賜的樂土糟蹋成如此模樣……實在叫眾神羞赧。就連摔壞自己玩具的孩子,踐踏天天吃草的牧場、天天要飲水的泉流的牲口,以及弄髒自己窩的鳥兒,也都沒有如此愚蠢。噢!城市淒慘的郊區!多麼醜陋,多麼雜亂,又惡臭不堪……郊區喲,我懷著幾分理解和愛心,想到你本來可以成為花園,成為環城綠化帶,保護最繁茂最溫馨的草木,制止個人破壞大眾快樂的任何行為。

閒暇喲!我考慮你可能是什麼樣子!那是在快樂的祝福中充滿情趣的遊戲啊!而工作,甚至工作,既然得到補償,也就逃脫了褻瀆宗教的詛咒。 哪個進化論者會去設想,毛蟲和蝴蝶之間有什麼關係——除非他不知道這兩者是同一生物。只有同一性,不可能存在進化關係。作為博物學愛好者,我自覺會竭盡我思想的全力,窮盡我思想的全部疑問,去解這個謎。 如果只有極少數人觀察這種變化,如果這種變化又十分罕見,那麼我們見了也許更要驚訝。然而,面對經常出現的奇蹟,大家就不覺得新鮮了。 變化的何止是外形,還有習性、食慾…… “認識你自身吧”,這一格言既有害又可惡。凡是只顧觀察自我者,就停止發展了。毛蟲若是專心“認識自身”,就永遠也變不成蝴蝶了。

我明顯感到一種不變貫穿我的多變;我感到的多變,卻總是我。這種不變,既然我知道也感到它存在,那麼又何必去爭取呢?我這一生,始終不肯努力認識自己,也就是說,不肯探究自己。我總覺得,這種探究,更確切地說,這種探究的成功,勢必給自身存在帶來幾分局限和貧乏;或者說,只有少許相當貧乏和局限的人,才能認識並了解自己;再確切點兒說,這種自我了解,會限制自己的存在和發展;因為,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樣子,就想保持,總是處心積慮地像自己;還因為人最好不斷地保護那種期望,保護一種永恆的、難以捉摸的變化。比起反复無常來,我更討厭某種堅定不移的始終如一,更討厭要忠實於本身的某種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此外,我還認為,這種反复無常只是表面現象,其實正好應合某種深藏的連貫性。我同樣認為,在這方面和其他方面一樣,我們總受語言的欺騙,因為言語強加給我們的邏輯,往往比生活實存的還要多,而我們身上最可寶貴的,正是尚不確定的東西。

我有時乃至經常出於惡意,說別人的壞話比自己想講的還要多,也出於怯懦,怕得罪作者,對許多作品、書和畫說的好話比自己想講的還要多。有時我沖一些人微笑,心裡卻覺得他們了無趣味,而且還佯裝覺得一些蠢話十分風趣。有時我感到無聊得要命,卻還裝作很開心,不忍走開,只因人家對我說:“再待一會兒吧……”我容許自己的理智制止心靈的衝動是常事;反之,內心沉默而嘴上高談闊論也是常事。有時,為了贏得別人的讚同,我就做出蠢事;反之,我認為應當做的事有時不敢做,心知做了也得不到別人的讚同。 追惜“活躍的年代”,是老年人最徒勞無益的日常營生。話雖這麼說,我自己也難免。你鼓勵我這麼做,認為這種追悔能不知不覺將迷魂召回來。不過,你誤解了我追悔和惋惜的性質。我心頭痛悔的是“毫無作為”,是我在整個青年時代,本來能夠做並應該做的事情,卻被你的道德觀制止了。你那道德觀我再也不相信了,當初它最妨害我的時候我卻認為最好遵奉,結果我為滿足自尊心而拒絕了肉體的需要。須知人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心靈和肉體就最適合戀愛,最有資格愛,也最有資格得到愛,擁抱起來最有勁兒,好奇心最強烈也最有教益,情慾也最有價值,然而,也正是在這種年齡,心靈和肉體最有力量抵制愛情的撩撥。 當時你稱作的,我也隨你稱作的“誘惑”,正是我所懷戀的;如果說今天我感到懊悔,那不是因為受了幾次誘惑,倒是因為抵制了許多誘惑,而後來我再去追求,那種誘惑已經不那麼迷人,對我的思想也不那麼有益了。 我懊悔自己的青春時代鬱鬱寡歡,懊悔當初看重虛構的而輕視現實的東西,懊悔自己背離了生活。 “噢!多少事情,我們本來可以做卻沒有做……”他們要辭世的時候會這樣想,“多少事情,我們本來應當做卻沒有做!由於種種顧忌,由於延誤時機,由於懶惰,總是這麼想:'噯!反正有的是時間。'由於沒有抓住一去不返的每一天,沒有抓住再難尋覓的每一瞬間。由於總往後推,遲遲不做決定,不努力,不擁抱……” 光陰逝去再難追尋。 “噢!要輪到你了,”他們會想道,“你可得機靈點兒,抓住每一瞬間!” 我在時間長河的這一確定時刻,正處於我所佔據的空間這個點。我絕不同意說這個點無關緊要。我伸直雙臂,說道:“這是南,這是北……我是結果,也將是原因。決定性的原因!一次機會,永世也不會再有了。我存在,不過我要弄清存在的理由。我要了解我為了什麼活在世上。” 我們怕人譏笑,往往就十分怯懦。許多青年很有抱負,也自認為渾身是膽,然而他們一聽人說他們的信念純屬“空想”,就立刻洩了氣,唯恐自己在明智的人眼中成為幻想者。就好像人類的任何重大進步,不是一個個空想變成的現實!就好像明天的現實,不是昨天和今天的空想!除非未來僅僅是過去的簡單重複,而這種看法最能剝奪我生活的一切樂趣了。是的,不抱著進步是可能的想法,我就會覺得生活毫無價值了。我在中賦予阿莉莎的話,現在當作我的來引用: “不是處於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麼幸福也不可取……不是'進展性'的一種快樂,我一概不屑一顧。” 沒有多少妖魔鬼怪值得我們那麼懼怕。 妖魔鬼怪產生於恐懼——懼怕黑夜和光亮,懼怕死亡和生命,懼怕別人和自身,懼怕魔鬼和上帝,此外,你再也拿不出什麼來恐嚇我們了。不過,我們還生活在用來嚇人的妖怪的威懾之下。是誰說過:敬畏上帝是智慧的開始。那是失慎的智慧,而真正的智慧喲,你始於恐懼的結束,你教育我們如何生活。 盡可能將信心、悠閒和快樂帶往四面八方,這很快就成為我的渴望,成為我不可缺少的幸福的要求。就好像我只能拿別人的幸福鑄造自己的幸福,只能出於同情,也可以說受委託品嚐他人的幸福。因此,我覺得一切可能阻礙幸福的東西,都是可恨的,諸如膽怯,氣餒,互不理解,誹謗中傷,美化臆想的痛苦形象,徒然渴望不現實的東西,黨派、階級、民族或種族的紛爭,一切把人變成他自身和別人的仇敵的東西,不和的種子,壓迫,恐嚇,拒絕,等等。 松鼠不容許遊蛇爬行,兔子見到烏龜和刺猬蜷縮起來便逃開。所有這種多樣性,在人類也能見到。因此,你不要再指責不同於你的方面。人類社會只有具備多樣活動方式,只有促進多樣幸福的形式,才可能十全十美。 有些人成為我個人的仇敵,諸如:誨淫誨盜者、大煞風景者、教人意志衰退者、落伍者、遲鈍緩慢者、玩世不恭者。 我痛恨一切降低人的價值的東西,痛恨一切減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銳氣的東西。因為,我不能接受明智總伴隨著遲緩和狐疑。也正因為如此,我認為兒童往往比老人更明智。 他們的明智? ……哼!他們的明智,最好不要太看重了。 他們的明智就是盡量少生活,防範一切,務求平安無事。 他們給人的忠告,總有一種墨守成規、停滯不前的味道。 他們就像一些家庭的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弄得孩子無所適從: “別盪得這麼厲害,繩子要斷的。” “別待在樹下,要打雷的。” “別走在濕地兒上,你要滑倒的。” “別坐在草地上,會弄髒衣裳的。” “到你這年齡,也該懂事了。” “還要向你重複多少遍:胳膊不要支在桌子上。” “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噯!太太,不見得比您還甚。” 我把快樂比作那一大盆鮮奶,既出乎意料,又是特別期待的。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我們在荒漠中走了一天路,趕到中途住地見到那盆鮮奶。我們穿越的地區,正流行非洲錐體蟲病,飼養不了牛羊,因此,我們有幾週沒喝到奶了。不過,我們卻沒有覺察到,幾個小時以來,我們已經走在能養牲口的地區了。假如青草不是那麼高,而我們騎的馬再高些,沿途我們就能望見放牧的一群群牲口。那天晚上,我們沒有什麼奢望,就將就喝熱水解渴。那地方的水不潔淨,小心起見,我們就燒開了喝,可是總有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那幾天喝了多少燒酒和葡萄酒,也沖不下去,時常反上來。不料,那天晚上,在昏暗的茅屋裡,我們發現為我們擠的滿滿一大盆鮮奶,真是喜出望外。薄薄的浮皮落了一層灰沙,失去了光澤。我們用杯子破開那層薄皮,在經受一天的酷暑之後,看到下面的奶,尤其覺得純潔新鮮。我們喝下去的似乎不是雪白的奶,而是陰涼、休憩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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