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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四篇

人間食糧 安德烈·纪德 5313 2018-03-18
我只喜愛能呼吸並活著的東西。歸根結底,我的思想在致力於組織,致力於建設。然而,我要使用的材料,首先還沒有檢驗,也就什麼也不可能建設。已經公認的各種概念、原則,我的思想沒有親自辨識之前概不接受。況且我也知道,最響亮的話也是最空泛的話。我信不過那些誇誇其談的人、那些正統派、偽君子,一碰到就先戳穿他們的高談闊論。我要弄清楚,在你的德行里隱藏著何等自命不凡,在你的愛國主義中隱藏著何等私利,在你的愛情中隱藏著何等肉慾和私念。不,我不再把燈籠當作星星,我的天空並不會因此而黑暗;我不再聽憑幽靈牽著鼻子走,只喜愛現實的東西,我的意志也並不會因此而衰退。 人過去並不完全是現在這個樣子,這種信念立刻允許一種希望:人將來也並不完全會是現在這樣子。

真的,我也會像福樓拜那樣,對著進步的偶像微笑或大笑,因為別人給我們描述的進步,恰如一尊可笑的神像。商業和工業的進步,尤其藝術的進步,簡直愚蠢透頂!知識的進步嘛,當然還算得上。不過,我看重的還是人本身的進步! 人過去並不完全是現在這樣子,這是緩慢變化取得的,儘管還有神話傳說,但這一點我已覺得無可置疑。我們的目光局限於為數不多的幾世紀,因而看到人過去同現在差不多,並讚歎從法老時代以來就毫無變化;然而,若是探進“史前的深淵”中,那就大不一樣了。如果說人並不始終是這個樣子,那麼怎麼能認為人會永遠如此呢?人會變的。 可是,他們想像,而且還要我相信,人類還像那個該死的但丁,永世佇立不動,絕望地喊道:“哪怕每千年能跨進一步,我也早就上路了。”

這種進步的想法在我的頭腦里扎了根,並同其他想法相結合,或者降服了其他想法。 (完人的幻想,由於古時能暫時得到平衡,每個時期都產生過。)人類必須超越現狀,這一想法令人心馳神往,也立刻降低了一切能阻止這種進步的勢力的聲望(就像基督徒憎恨邪惡那樣)。 這一切將蕩滌乾淨。該掃蕩的,還有可能不該掃蕩的,因為,兩者怎麼分得開呢?你要通過維繫過去來拯救人類,其實,只有擯棄過去,只有擯棄過去中不再有用的東西,才可能進步。然而,你就是不肯相信進步,說道:“過去如何,將來還那樣。”我卻認為:過去如何,將來不會再那樣。人要逐漸擺脫從前保護自己、今後要奴役自己的東西。 不僅要改變世界,還要改變人。新型的人從哪裡出現呢?不會從外部。伙計,要善於從你自身上發現,就像從礦石中能提煉出毫無雜質的純金屬;你期待的這種人,向你自身索取吧。從你自身得到吧。要敢於成為你現在這樣的人。不要輕易放過自己。每人身上都蘊藏著極大的可能性。要堅信你的力量和你的青春。要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說:“這事兒完全取決於我。”

通過混雜得不到任何好東西。 我年輕的時候,滿腦子盡是雜交、騾子和鹿豹。 選擇的可貴。 首要可貴之點:耐心。 與單純的期待毫無共通之處。不如說耐心同執著相交融。 遇合 (一) 我在波旁內地區認識一位老小姐,她在衣櫃裡保存了大量陳藥,越存越多,幾乎裝不進別的物品。我見老小姐現在身體完全康健,就冒昧地向她進言:這些藥她肯定再也用不著,保存下去恐怕沒有什麼必要。老小姐聽了這話滿臉通紅,我真以為她要大哭一通。她把瓶裝藥、管裝藥和盒裝藥,一樣一樣拿出來,邊拿邊說道:“這藥治好過我一次腸絞痛,這藥治好過我的疲勞症!有一次腹股溝塗了這藥膏,就漸漸化膿消了腫,難保病不復發,留著還有用。有一段時間我大便乾燥,服了這藥片就立刻見好。至於這件器械,大概是吸入器,不過恐怕壞了,已不好使……”最後,老小姐還向我透露一點,當時她買這些藥花了許多錢。聽了這話我才明白,這正是她捨不得的原因所在。

(二) 爾後,到了終須拋開這一切的時候。 “這一切”,包括什麼呢?對一些人來說,就是積聚起來的萬貫家財、房地產、一架架的藏書,以及專供尋歡作樂、消磨閒暇的大沙發;對另外許多人來說,撇下家庭和朋友、正在成長的子女、剛剛動手的活計、有待完成的作品、快要實現的夢想;還有想重讀的書籍;還有從未聞過的芳香;還有不太滿足的好奇心;還有指望你救濟的窮人;還有期待的平安和清靜……忽然大勢已去,一蹶不振。於是有一天,聽人這樣講:“你可知道……我剛剛見到,龔特朗,他一命嗚呼了。一周以來,他只剩下一口氣兒,反复念叨:'我有感覺,我感到我要走了。'然而還抱一線希望,可是神仙也回天乏術。”“他究竟得了什麼病?”“據說是內分泌腺失調。而且,大夫說他心臟很糟,好像是胰島素中毒的症狀。”“你講的這些,真有意思。”“據說他留下的遺產好大一筆,還有收藏的繪畫和勳章。列出清單全上繳國庫,一文錢也不給旁系親屬。”“收藏勳章!真是莫名其妙,人怎麼還能有這種愛好!”

別說大話了。你見過死亡,這根本不是什麼滑稽事。你極力開玩笑,就是要掩飾你的恐懼,聽你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而你這首打油詩也蹩腳得很。 “有可能……不錯,我是見過死亡……我倒是覺得,臨死的時候,恐懼往往過去了,感覺完全遲鈍了。死神是戴著毛皮手套來捉我們的。它先把人弄昏了再掐死,先把我們要訣別的一切變得完全模糊,離開眼前,失去現實性。世界變得極為蒼白,也就不難離開,離開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因此我就想,死也不會是多難的事情,歸根結底,人終有一死。說穿了,如果人生在世不止死一次的話,那也許習慣一下就好了。” 不過,一生未能如願,死倒是很殘酷的。於是,宗教便可乘虛而入,對這種人說:“別擔心,到彼界再開始吧,你會得到報償的。”必須從“此界”就生活。

朋友,什麼也不要相信,未經驗證概不接受。殉道士的血從來就沒有證明什麼。哪種狂熱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信徒,都能激起熾熱的信念。有人會為了信仰而死,也會為了信仰去殺人。求知的慾望產生於疑問。不要再相信了,還是求知吧。正因為缺乏證據,才更要強加於人。不要輕信,不要接受強加的東西。 劇烈的精神震盪——麻痺痛苦…… 想起蒙田講過一個精彩的故事:他從馬上摔下來,昏迷過去。盧梭也敘述過一次事故,說是險些要了他的命:“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了,不知道碰撞、墜落,以及隨後的情況,直到甦醒過來……夜已深了,我望著天空,有幾顆星星,還有點青草綠樹。我最初的感覺是個美妙的時刻。我還能意識到自己,也完全是通過這一刻。這一刻我獲得了新生,彷彿覺得我看見的所有物體,充實了我輕鬆的存在。我全身心沉浸在現時,什麼也不記得了……既沒有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害怕、不安的感覺……”

那本博物學的小書,戰爭爆發時不知放到哪裡去了,後來一直沒有找到,連書名和作者的姓名都忘記了(那是小開本的英文書,醬紫色封面),我僅僅看了導言部分,那意思是勸人學習博物學。導言中(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說道:所謂痛苦,坦率地講,是人的虛構,而自然萬物都爭相讓人避免,如果沒有人的臆想,還能把痛苦壓縮到微乎其微。並不是說生物都不會感到痛苦,但首先那些孱弱的、不適於環境的生物,生滅就似乎沒有什麼意識。接著舉了幾個有力的例證,其中一例就是母雞,它從老鷹的爪下死裡逃生,立刻又去啄食了,無憂無慮一如既往。據作者說,我也同意他的看法:這是因為動物生活在現時,感覺不到人所臆想的絕大部分痛苦,既不會追念過去(遺憾、內疚),也不會擔心未來。作者繼續他的大膽論述,而我一看就立刻同意他的觀點。他認為被追逐的野兔或鹿(追逐者不是人,而是另一種動物),在奔跑、騰跳和閃避中獲取樂趣。不管怎麼說,我們知道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老鷹的爪子,同一切猛擊一樣,能使獵物當即昏迷,往往不待獵物感到痛苦就已斃命。不過我也看到,他的論述走得太遠,難免顯得有悖於常理,但是我認為總括看來完全正確,從自然萬物到人類,生存的幸福遠遠超過痛苦。然而,這情況到人類面前則止步。這也怪人類自己。

人類如若少幾分瘋狂,本可以免遭兵災戰禍;如若少幾分殘酷,本可以免受窮困之苦,大大有利於絕大多數人。這不是空想,而是直截了當地指出:我們大部分痛苦絕不是命中註定的、不可避免的,完全是我們自找的。有些痛苦雖然還無法避免,如各種疾病,但是我們也有治療的辦法。我堅信人類會更強壯,更健康,因而也更快樂,而我們所受的痛苦,差不多全是我們自己造成的。 我把大自然稱作上帝,只是圖簡便,也是要刺激一下神學家。因為,你會注意到,神學家閉眼不看自然,他們即使偶爾看一看,也不會觀察。 與其求學於人,不如求教於上帝。人是虛偽的,人的歷史就是遁詞和偽裝的歷史。我從前寫過:“一輛鮮菜車上裝載的真理,比西塞羅最美好的時代還多。”有人類史,也有十分準確稱為博物學的自然史。在自然史中,要善於聆聽上帝的聲音,不要隨便聽听就罷了,而要向上帝提出具體問題,迫使上帝明確地回答。不要欣賞一下就罷了,而要仔細觀察。

這樣,你就會發現,凡是幼小的都十分嬌嫩,每個花蕾外麵包了多少層!幼芽一旦萌發,起保護作用的表層就立刻成為障礙;幼芽必須衝破苞皮,衝破當初保護它的外殼,才可能生長。 人類珍愛自己的襁褓,可是,只有擺脫襁褓,人類才能成長。斷奶的嬰兒推開母親的奶頭,並不是忘恩負義。他不再需要母乳了。朋友,你再也不肯從這傳統的、由人提純過濾的奶水中吸取營養了。你已經長出牙齒,能咬食並咀嚼了,就應當到現實生活中去尋求食糧。你勇敢點兒,赤條條地挺立起來,衝破外殼,推開你的保護者;你只需要自身汁液的衝騰和陽光的召喚,就能挺直地生長。 你也會發現,所有植物都把自己的種子散播到遠處。那些種子或者散發著芳香,引來鳥兒啄食,被帶到它們獨自去不了的地方;或者自身有小螺旋片和小翅膀,能隨風飄到四面八方。須知一種植物長期生長在一塊土地上,土壤就越來越瘠薄,越來越差了,新一代植物在同一地方,就不能像上一代植物那樣汲取營養了。不要去吃你的祖先消化過的食物。瞧一瞧梧桐樹和無花果樹帶翼的種子飛翔吧,它們似乎懂得,靠父輩的蔭庇,就只能變得孱弱,衰退下去。

你還會發現,汁液衝騰,總讓離樹幹最遠的樹梢兒最先鼓起芽苞。要領悟這其中的道理,就要盡量遠離過去。 要理解古希臘這個神話:阿喀琉斯渾身刀槍不入,只有一處例外,就是母親觸摸過而變得敏感的那個部位。 憂愁喲,你制服不了我!我通過哀嘆和啼哭卻聽見一首美妙的歌曲。這首歌由我隨意填詞,它在我感到意志要動搖時給我信心。這首歌由我填滿你的名字,朋友,還填滿對能勇敢回答者的召喚: “低垂的額頭,挺起來吧!俯視墳墓的眼睛,抬起來吧!抬起眼睛不要望空蕩蕩的天空,要望那地平線,要望你雙腳會走到的地方,新生而勇敢的朋友啊,你準備離開死人腐臭的這些地方,你要讓希望帶領你向前,絕不讓眷戀過去之情拉住你。沖向未來吧。不要再到夢幻中去尋求詩情畫意,要善於到現實中觀賞吧。現實中若是還沒有,那麼你就給它增添幾分吧。” 尚未解除的焦渴、尚未滿足的食慾、戰栗、空盼、疲憊、失眠……這一切你都能倖免,朋友啊!我多麼希望會是這樣!你的嘴唇俯向你的雙手,果實累累的樹枝彎向你的雙手。拆毀所有的垣牆,剷平你前面所有屏障;正是貪婪嫉妒的人在屏障上寫道:“私人邸宅,禁止入內。”你的勞作,終於能獲得全部報償。抬起額頭,你的心終於充滿愛,不再積滿仇恨和妒意。是的,終於讓空氣盡情地撫摸你,讓陽光盡情地照耀你,讓幸福盛情地邀請你。 我異常興奮地俯在船頭,望著向我撲來的無數波濤、島嶼、陌生國度的冒險,而且已經…… “不對,”他對我說道,“你這景像是虛假的。你看見那些波濤,你也看見那些島嶼,而我們卻看不見未來。只看見現時。我看見這一瞬間帶來的東西;想一想吧,這一瞬間要從我這兒奪走的東西,我永遠再也見不到了。誰站在船頭往前看,形像地講,就只看見空茫茫一片……” “空茫茫一片,卻充滿可能性。在我看來,過去的不如現時的重要,現時的不如可能的和將來的重要。我把可能和將來混為一談,認為凡是可能的總要竭力變成現實;而且,如果有人促進的話,凡是可能的,將來必成現實。” “你可能矢口否認是神秘主義者!然而你完全清楚,這麼多可能性,只有一種會變成現實,這就要把其他所有可能性打入虛無之中,本來能成為現實而未成為現實,多麼叫人遺憾啊!” “我更清楚,只有把過去拋到身後才能前進。據說,羅得的妻子就因為要往後看,結果化為一尊鹽的雕像,即凝固的眼淚。羅得轉向未來,便同自己的女兒睡覺了。事情就是這樣。” 我這本書,就是為你寫的喲,納塔納埃爾!當初我給你起這個名字,現在看來哀怨的色彩太濃了;今天我稱呼你朋友——你在心裡再也不要接受一點哀怨的情緒。 你要力圖使哀怨對你毫無作用。自己能獲取的,就不要哀求他人。 我已是過來人,現在輪到你了。此後,我的青春將在你身上延續。我將能力傳給你。假如我感到你能接替我,那我死了也甘心。我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 感到你很勇敢,有這一點,我死而無憾。接過我的快樂吧。把增加別人的幸福當作你自身的幸福吧。工作吧,鬥爭吧,絕不要接受你能改變的任何不幸。要反復告誡自己:這完全取決於我。你若是曾經相信逆來順受就是明智,那麼就不要再相信了,也不要再追求什麼明智。 朋友,不要原樣接受別人推薦給你的生活。要始終確信,生活,無論你自己的生活還是別人的生活,能夠變得更美好。不要相信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不要用來世生活來安慰現世生活,來幫助我們接受現世的苦難。不要接受。有朝一日,你開始明白,生活中幾乎所有的苦痛,責任不在上帝而在人類本身,你就不再甘心忍受這一些苦痛了。 不要祭祀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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