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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篇

人間食糧 安德烈·纪德 5142 2018-03-18
我思,故我在。 —— 就是“故”這個詞蹩腳。 我思,我就存在;下面的說法也許更有道理: 我感知,因此我存在——或者說:我認為,因此我存在——這就等於說: 我想我存在。 我認為我存在。 我感到我存在。 這三種說法,我倒覺得最後這種說法最確切,也是唯一確切的。因為歸根結底,“我想我存在”,也許並不包含我存在的意思。同樣,“我認為我存在”,就是模仿“我認為上帝存在”,一種證明上帝的方法,這樣照搬未免膽大妄為了。至於“我感到我存在……”在這裡,我既是判斷者又是當事人,怎麼還會弄錯呢? 我思,故我在——我想我存在,因此我存在。 ——因為,我總得想點兒什麼事情。 例如:我想上帝存在。

或者:我想一個三角形的三個角等於兩個直角,因此我存在。 ——在這裡,倒是“我”無法確定……可以說,因此這個存在——“我”是中性的。 我想:因此我存在。 完全可以說:我痛苦,我呼吸,我感覺,因此我存在。不錯,如果說人不存在就不能思考,那麼人存在完全可以不思考。 然而,只要我僅僅感覺到,那麼我存在而並不考慮自己存在。通過思考這種行為,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簡單的存在;我是思考的存在體。 我想,因此我存在,就等於說:我想我存在;而“因此”這個詞就像天平的梁,是不佔一點分量的。天平的兩個盤上只有我放的東西,即同樣的東西。 X=X。顛來倒去毫無意義,引不出任何結果,不大工夫就弄得頭疼欲裂,想出去散步了。

攪得我們寢食不安的某些“問題”當然不是微不足道的,但根本解決不了——我們的決定若是依賴這些問題的解決,那就太荒唐了。因此盡可以不管。 “不過,在行動之前,我必須弄明白我為什麼在這世上,上帝是否存在,是否看見我們,因為,上帝若是存在,我就認為他必然看見我,我就必須首先弄明白是否……” “您就探究吧,探究吧。在這期間,您絕不會有什麼行動。” 趕快將這礙事的包袱放到寄存處,而且像愛德華那樣,隨即把包裹單弄丟了。 以為可以不相信上帝恐怕更難,除非真的從來沒有觀賞過大自然。物質極細微的搏動……為什麼會動起來?是什麼動向?這一信息引我背離無神論,也同樣背離你的信仰。物質能穿透也能延展,還能受思想的支配,而思想能同物質結合,甚至融為一體,我面對這種種現象的驚訝,完全可以稱為宗教性的。世間萬物無不令我驚訝。把我的驚愕稱為崇拜吧,我欣然同意。大大超前啦!在這一切當中,我不但沒有看到你的上帝的存在,反而看到,反而發現哪裡都不可能有上帝,上帝在那裡也就不存在。

我準備稱為神聖的,就是上帝本身也絲毫改變不了的一切。 這種說法(至少最後幾個字),是受歌德一句話的啟發,它妙就妙在既不包含信仰一個上帝,也不包含不可能接受一個與自然規律(即與他自身)相對立的上帝,一個不會與自然規律混同的上帝。 “我看不出這和斯賓諾莎學說有什麼差異。” “我並不強調差異。我上面提到的歌德,就樂於承認他得益於斯賓諾莎之處。要知道,每人總有一點吸收別人的東西。我所因襲的或認同的一些人,我樂於敬重他們,就像你們敬重你們教會中的'神父'一樣。所不同的是,你們的傳統要依據神的啟示,排除任何思想自由,而充滿人道的另一種傳統,不僅讓我的思想任意馳騁,而且還給予鼓勵,讓我只承認先由自己驗證或無法驗證的東西是真實的。——這絕不意味著妄自尊大,反而蘊含著謙抑,要極為耐心地思考,但也擯棄那種假謙虛,即認為人只能靠神的啟示顯靈,單憑自己不能認識任何真理。”

遇合 “近來,人們總談論我,”上帝對我說道,“許多反響傳到我這裡,有些還頗為刺耳。不錯,我知道現在我挺時髦。可是,關於我的言論,大多我都不喜歡,有的我根本不理解。對了,您是行家(您不是自稱有文學修養嗎?),請您告訴我,在許許多多謬論中,有這樣短短一句話:'應當自然而然地談論上帝'……我挺喜歡,是誰講的呢?” “這句話是我講的。”我滿臉通紅,答道。 “好哇。那麼,你聽我說,”從這時起,上帝用你稱呼我了。 “有些人總希望我干預,為他們打亂既定的秩序。這樣越弄事情越複雜,還會弄虛作假,完全違背我的法則。讓他們好好學習如何服從這些法則吧,讓他們明白只有這樣才能最有效地利用。人所能做的事情遠遠超出自己的想像。”

“人陷入了困境。”我說道。 “那就擺脫困境嘛,”上帝又說道,“我正是尊重人,才讓他們自己應付去。” 上帝接著又說: “咱們不妨私下說說,這事對我倒也沒有多大損害,而且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天地萬物彷彿違反我的願望,從幾種原始材料中誕生了。因此,就連最小的芽苞放葉舒展,給我表明的道理,也勝過神學家的所有空論。我一下子創造了萬物,自身也就分散在其中,隱匿並消失了。但是隨著萬物反復重現,結果我同萬物融為一體,甚至懷疑起沒有天地萬物,我是否真會存在;可見,我是在造物中顯示了自己的能力。不過,萬物紛亂無序,只是在人的頭腦裡才排列有序了,例如聲音、顏色、芳香,只因同人發生了關係才存在。無比瑰麗的朝霞、最為悠揚的風鳴、水中映現的天光,以及瀲灩的粼粼水波,只要還沒有經人蒐集;還沒有通過人的感官變為和諧,這一切就永遠是空泛寡味的。我的全部創造物,只有映現在這面敏感的鏡子上,才顯得有聲有色,才顯出情調……”

“不瞞你說,”上帝還對我說道,“人類令我大失所望。有些人口口聲聲自稱是我的子民,藉口為了更好地崇拜我,就無視我在世間為他們準備好的一切。不錯,恰恰是把我稱為天父的人,為了表達對我的愛,就苦修齋戒,弄得日益消瘦,他們怎麼能推想我看著會高興呢?……這樣幹對我毫無益處嘛!” “我把我最美好的秘密隱藏起來,就像你們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將復活節彩蛋藏在枝葉叢中。我特別喜歡肯花點兒力氣去尋找的人。” 我斟酌並掂量我使用的“上帝”這個詞,不能不看到它幾乎沒有實質意義,正因為如此,我才能隨手拈來。它是一個形狀不定的容器,內壁能無限擴展,能裝下每人喜歡放進的東西,而且只容納我們每人放入的東西。假如我放進去的是至高無上的神力,那麼我對這容器怎麼能不誠惶誠恐呢?假如我放進去的是對自身的關切,以及對我們每人的慈悲,那麼我對這個容器怎麼能不充滿愛呢?假如我放進去的是雷霆,旁邊再掛上閃電劍,那麼我就不是面對暴風雨,而是面對上帝嚇得發抖了。

謹慎、良知良能、善良,我根本想像不出人不具備這些品質。不過,人卻能脫離開原本的含義,非常模糊地,即抽像地把這一切想像成為純粹狀態,從而塑造上帝;人還能想像先有上帝,先有絕對存在的主,再由他創造出現實世界,轉而證明上帝的存在;總之,造物主需要造物,因為,他若是什麼也不創造,就不成其為造物主了。可見,這兩者始終關聯,完全相互依存,說這個少不了那個,提造物主不能丟下所造之物;人需要上帝並不超過上帝需要人,而且更容易想像,無論少哪一方,那麼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上帝支撐我,我支撐上帝,我們同在。我這樣想,就和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了;同時,我也就融解並化入芸芸眾生之中。 遇合 “仁慈的上帝,倒還說得過去。”那可愛的女孩對我說道,“喏!算了,我把上帝丟給你了,因為我覺得,同你討論根本沒用。再說,上帝總能反复再現,照一般的說法,他總能找到他的造物。你就是其中一員,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昨天,本堂神父又對我說:'上帝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一定要拯救你,就因為你善良。'然而,你怎麼能說你不熱愛仁慈的上帝呢?你只要不十分固執,很快就會承認,你的善良是上帝的一部分仁慈,你身上的所有好品質都來自上帝……不過,我來找你,是要同你談談聖母。哦!真的,這回我可不會放過你!我一定要問個究竟,你是個詩人,怎麼可能不熱愛聖母呢?其實,你是熱愛聖母的,只是自己不覺得,更確切地說,你因為太傲氣,不肯面對這一點。死不認賬,你這個人真是頑固透頂!……怎麼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認,清晨在睡夢惺忪的牧場上飄浮的白霧,就是聖母的長袍呢?怎麼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認,突然降到洶湧波濤上的寧靜,就是她那制伏蛇的純潔雙腳呢?還有在黑夜裡,你欣賞的顫悠悠降落下來的星光,照得泉水粼粼發亮,並在你的心田映現,那正是聖母的目光;微風輕拂樹葉的悅耳絮語聲,沁入你的心靈,那正是她的聲音。聖母的真身,唯獨渴求聖潔,毫無邪念的人才能看見。聖母保護人心的純潔,正是為了能在上面照出自己的儀容。我從來沒有見過聖母,是的,還沒有見過,不過我知道,是聖母,以及我對聖母的愛,使我的心靈免遭玷污。……好啦!要隨和一點兒,還是承認並熱愛聖母吧,這兩者是一碼事,你也會讓我特別高興!……而且,聖母無比寬宏大量,她還允許我更加喜愛小耶穌。啊!小耶穌!……不過,我愛他的同時,絕沒有忘記他是聖母之子。再說,我們不能愛一個而不愛另一個,同時還愛聖靈。喏,真的,我越想越不明白,你怎麼這樣固執。我的全部看法……如果冒昧講出來:在這件事情上,我覺得你有點愚昧。”

“那好,我們就談談別的事吧。”我對女孩說。 我承認長期以來,我把上帝這個詞當作廢品堆放室使用,把我最模糊不清的概念全丟進去。久而久之,便形成一個輪廓,極不像弗朗西斯·詹姆斯塑造出的白鬍子的仁慈上帝,也沒有顯出多少生命力。正如老人要相繼失去頭髮、牙齒、視力、記憶,最終失去生命一樣,我的上帝也逐漸衰老(並不是他,而是我衰老),失去我從前賦予他的種種屬性,首先(或最終)失去生命力,或者說失去現實性。一旦我不想他了,他也就不再存在了。唯獨我的崇拜還能把他創造出來。我的崇拜可以離開上帝,而上帝卻離不開崇拜。結果就像照鏡子玩,我一旦明白自己是中心人物,就不再玩了。但是在一段時間,這個喪失了自己屬性的聖體,還要躲進美學中,即躲進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數字的和諧中……現在,我連提一提他的興趣都沒有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從前我稱為上帝的那一大堆模糊的概念、情感、呼喚,以及呼喚的迴聲,如今我知道了,只是通過我,只是在我心中才存在,但如今想起來,我卻覺得,這一切比整個世界,比我自身和全人類都更值得關注。 多麼荒謬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竟然造成我們四分之三的苦難,而且還留戀過去,怎麼也不開竅,不明白只有今天的快樂讓位,明天的快樂才有可能;只有前浪退卻,波浪才能呈現曲線美;而每朵花必須凋謝才能結果,而果子不落下來死掉,就不能保證再次開花結果;因此,就連春天也偎靠在冬天的門檻上。 上述的考慮促使我,而且始終促使我更注意傾聽自然歷史的教導,而不是人類歷史的教導。我認為人類歷史的教導收益不大;這種教導始終恍惚不定。

多麼纖細的一棵小草的生長,也要服從一成不變的法則,而那些法則脫離人類的邏輯,至少絕不會歸結為人類的邏輯。在這裡可以重新開始探索,雖說難免失誤,但是經過更嚴格的觀察,更巧妙的比較,總能越來越接近永恆的真理,接近一個理解並超越我的理智的上帝,我的理智無法否認的一個上帝。 一個不講慈悲的上帝。其實,你的上帝也只有你所賦予他的那點慈悲。賦予他的無不具有人性。只差完全變成人了。只能如此,必須從這點出發。必須出發了。 仁慈的上帝和希臘諸神兩相比較,我更傾向於信奉希臘諸神。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那種多神論極富詩意,也就等於一種根本的無神論。而人們譴責斯賓諾莎的,也正是他的無神論。其實,他面對基督鞠躬所懷有的愛戴、崇敬,甚至篤誠,往往超過天主教徒,我指的還是最順從的天主教徒。當然,他敬奉的是一個無神性的基督。 基督教假說……不可接受。 然而,這一假說,唯物主義的看法卻動搖不了。 是不是因為發現並揭露上帝的一種手法,我們就認為抓住他的過錯了呢? 是不是因為明白了閃電的形成,我們就要剝奪上帝的雷電呢? “星星太多了,人太多了。”X想道。他相信,也許他以為能在地球周圍的天空,發現足數的星體,恰好可以維繫地球懸空並運行,給予它光和熱,還能讓詩人們幻想。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把我們的地球看作宇宙的中心。 “這樣一來,也就不存在救世了。”他說道,“對我來說,基督如果不再是中心,不再是一切,那就什麼也不是了。” 然而,兩者必居其一,可是我始終未能確認,究竟哪一種最難構想:一個容納無限星體的無限空間;一個容納有限星體的有限世界,其中一個星體也不多,然而越過那些星體運行的空間,還能看到什麼呢?我的神思撞到一個界標。一個不能再翱翔的虛空。一個有存在物的障礙,或者一個無存在物的禁區——既不存在主體,也不存在客體。 ——如是逐漸消亡,那麼從哪兒開始的呢?這種虛無,究竟是存在物緩慢減少,還是驟然完全消失呢? 不對,這一切都不著邊際。不過,從前人們不是照樣詫異:大地怎麼能有盡頭,盡頭又在哪裡呢?直到有一天終於明白了:大地是圓形的,從它規則的圓周一點出發,又能到達出發點。 我乾脆拋開了信念,我已確信人的思想不可能有這種信念。承認了這一點,還有什麼可做的呢?自己臆造或者接受一些人為的東西,並竭力不以為是虛假的呢? ……還是學會不要什麼信念呢?我就是潛心探究這件事。我絕不認為,人喪失這種信念,就會悲觀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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