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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一篇

人間食糧 安德烈·纪德 9402 2018-03-18
等到我再也聽不見大地的聲響,再也吮吸不了大地的甘露那時候,你就會來了——以後也許你要看我這本書——要知道,我這部書稿正是為你寫的,考慮到你對生命的好奇心大概還不夠,還未以應有的態度讚賞自己的生命這一驚人的奇蹟。有時我倒覺得,你要帶著我這種焦渴去暢飲,而且也恰恰是我的慾望,令你俯向並愛撫另外一個人。 (慾望一旦變得多情,變得模糊不清,多麼令我讚賞啊。我的愛擴散開來,朱庇特喲,一下子就裹住慾望的整個軀體,我就彷佛不知不覺化為雲海。) 漫遊的清風 愛撫過鮮花。我一心傾聽喲,人世初晨的歌。清晨的陶醉,朝霞、花瓣,都沾滿了露水……不要過分等待,要聽從最親切的勸告,讓未來緩慢地侵入你的肌體。陽光的溫暖愛撫變得特別輕柔,多麼膽怯的心靈,也會沉迷於愛情。人就是為幸福來到世間,自然萬物無不這樣指點。

一種彌散的快樂沐浴土地,而這快樂卻是大地應陽光的呼喚滲出來的——就像大地製造出這種亢奮的氛圍,元素雖還處於抑制狀態,但是已經具有生命,要擺脫原初的桎梏……只見錯綜複雜的法則產生了種種絢麗的現象:四時交替;潮漲潮落;水汽蒸發,又化雨返回大地;日復一日,平靜地轉換;季風來而復去;活躍起來的萬物,都由和諧的節奏維繫著平衡。一切都在醞釀著快樂。這不很快就要具有生命,在綠葉中放肆地悸動,很快就要有個名稱,分門別類,成為鮮花的芳香、水果的美味、鳥兒的意識和鳴聲。因此,生命的複蘇,發出信息,復又消逝,恰似水的循環;水在陽光下蒸發,重又凝聚為雨水。 每個動物都是快樂的一個載體。 萬物都喜愛生存,而生存之物無不安樂。當快樂變得美味可口時,你就稱為水果。當快樂變成歌聲,你就稱為鳥兒。

人就是為幸福來到世間,自然萬物無不這樣指點。正因為努力尋求歡樂,植物才發芽,蜂房才釀滿蜜,人心才充滿善良。 野鴿在樹枝間歡跳,——枝丫在風中搖曳,——風吹斜了白色小船,——在透過枝葉可見的波光粼粼的海上,——那海濤捲起雪白的浪塵,——還有那笑聲、那藍天,還有這一切的清亮,——我的姊妹啊,這是我的心在訴說,——向你的心訴說它的幸福。 我不大清楚誰能讓我降生到這世上。有人對我說是上帝;不是上帝又能是誰呢? 我的確覺得,人生樂趣無窮,有時我甚至猜想,我出世之前就已渴望生存了。 不過,這種神學的討論還是留待冬天吧,因為一討論起來會惹許多閒氣。 一掃而光。徹底清除,一切蕩然無存!我赤條條立在處女地上,面對要重新繁衍的天地。

嘿!我認出你了,福玻斯!你在結霜的草坪上方披散開濃發。帶著你的弓箭來解救吧。你的金箭射穿我這閉合的眼簾,正中里面的陰影;你的金箭勝利了,打敗了裡面的妖魔。請給我的肌膚帶來鮮豔和慾望,給我的嘴唇帶來焦渴,給我的心帶來迷惑吧。你從九霄向大地投下無數絲線的天梯,我要抓住最迷人的一條。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抓住一束陽光的末端搖盪。 我喜愛你喲,孩子!我要帶你一起逃走。要手疾眼快,抓住這束陽光;這就是太陽!卸掉你的負載吧,過去的包袱再怎麼輕,也不要讓它扯你的後腿。 不要再等待!不要再等待啦!壅塞的道路啊!我要穿行而過。現在輪到我了。那束陽光向我示意。最可靠的嚮導,就是我的慾望,而今天早晨,我對一切都充滿了愛。

萬道光線交織,來到我的心上結紮起來。我用千百種敏感織成一件神奇的衣裳。神透過衣衫沖我笑,我也衝神微笑。誰說偉大的潘神已經死啦?我透過呼出的水汽瞧見他了。我的嘴唇也向他伸過去。今天早晨,我不正是聽見他喃喃說道:“你還等什麼呢?” 我用思想和雙手拉開重重帷幕,再也沒有眼障,唯見光燦燦、赤裸裸的一片。 春天你這麼懶洋洋,我求你要溫厚雅量。春天你這麼無精打采,我這心投入你的胸懷。我這猶豫不決的思想,隨著微風四處飄蕩。柔和的光線漫流,蜜一般將我浸透。啊!唯有通過睡眠,才看得見和聽得見。我透過眼簾,迎接你的光線。太陽喲愛撫著我,請原諒我的懶惰……痛飲吧,寬容的太陽,我這心田毫無設防。 新型亞當,今天由我來洗禮。這條河流,就是我的焦渴;這片蔭涼的樹林,就是我的睡眠;這個光身的孩子,就是我的慾念。鳥兒歌唱,就是我愛情的聲音。我的心在這蜂房裡嗡鳴。能推移的地平線啊,你就做我的邊界吧;你在斜陽下還要往遠推移,越髮變得朦朧,變得藍瑩瑩的。

這是愛情和思想的微妙匯流之處。 這頁白紙在我面前閃閃發亮。 上帝要化為人形,同樣,我的思想也要服從節奏的規律。 我這個善於再創造的畫家,在這裡要給我的美滿幸福的形象塗上最動人、最鮮豔的色彩。 我只想抓住文字的翅膀了。是你嗎,野鴿,我的快樂的化身?唔!先不要飛上天空。停在這裡,歇息一下吧。 我趴在地上,身邊樹枝鮮果累累,彎下去接觸到青草,拂弄最細嫩的草尖,稍加上野鴿一陣咕咕叫的分量,就搖晃起來。 我寫這本書是為一名少年,一名像我十六歲時那樣,但更自由又更成熟的少年,為讓他日後能從中找到他惴惴不安提出問題的答案。不過,他會提出什麼問題呢? 我同這個時代沒有多大接觸,而同時代人的種種遊戲,也從未引起我多大興趣。我從現時俯過身去,更有甚者,我預感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顧今天我們覺得生死攸關的問題,就會很難理解了。

我幻想新的和諧。文字的一種藝術,更為精妙,也更明快,不尚浮華辭藻,也不圖證明什麼。 噢!誰能把我的思想從邏輯的沉重鎖鏈中解脫出來?我最真摯的激情,一表達出來就走了樣兒。 生活可能會更美好,超過人們所允許的程度。智慧並不存乎理性,而是寓於愛中。唉!時至今日,我的生活也過分謹小慎微了。必須無法無天,才能擯棄新的法律。解脫啊!自由啊!我的慾望能抵達哪裡,我都必定前往。我喜愛你喲,跟我一道走吧,我要把你一直帶到那裡;但願你能走得更遠。 遇合 我們從早到晚開心,完成生活的各種舉動,就像跳舞一樣,又像完美的體操運動員,務求一舉一動完全和諧,富有節奏感。馬克去打水,壓水泵,提水桶,無不合乎精神的節奏。我們要下窖去取一瓶酒,拔開瓶塞,再斟酒開飲,所有動作無不心中有數,都經過分解組合的。我們碰杯祝酒節奏鮮明。我們發明一些擺脫困境的步伐,還發明一些步伐表露或掩飾意亂心煩。有哀悼的快三步,也有賀喜的快三步。有巨大希望的輕快舞步,也有正當嚮往的小步舞。就像在著名的芭蕾舞中那樣,我們既有小口角舞步、大爭吵舞步,也有言歸於好舞步。我們都擅長集體一致的動作,不過,完美夥伴的舞步則要單獨完成。我們發明的最富情趣的步伐,就是大家一齊沿著寬闊的草地跑下坡去洗浴:步伐極快,因為都想跑一身大汗,於是連蹦帶跳,而草地又適於大步跨越,同時伸出一隻手,好似追趕電車,另一隻手則抓住在我們身上飄動的浴衣;我們氣喘吁籲跑到水邊,歡笑著背誦馬拉美的詩句,立刻跳下水。

然而你會說,這一切還缺少點隨意性,就很難有多大激情……哦!剛才我忘了講:我們也有突發的歡蹦亂跳。 我一旦確信我不需要追求幸福,不料幸福就開始常駐心頭了,是的,就是從我確信我什麼也不需要就能幸福的那天起。我朝利己主義刨了一鎬頭,心中立刻大量湧流出快樂,足以供所有人暢飲。我隨即明白,最好的教導就是表率。我把自己的幸福當成一種使命來承擔。 “怎麼!”我想道,“如果說,你的靈魂勢必要隨肉體泯滅,那就盡快歡樂吧。或者,如果說靈魂永存不滅,那麼你就有永生永世,不是可以從容地關注你的感官沒有興趣的方面嗎?你穿越這個美麗的國度,是不是因為它的魅力很快就要在你眼前剝奪走,你就不屑一顧,拒絕欣賞呢?你穿越的速度越快,目光也就越要貪婪;你逃離得越匆忙,擁抱也就越要果斷!我作為瞬間的情人,明知留戀不住,為什麼就不能那麼深情地擁抱呢?不能專一的靈魂喲,抓緊時間吧!須知最美麗的花朵也最先凋謝。趕快俯身去聞它的芳香吧。永不凋謝的花朵是沒有香味的。”

天生歡快的靈魂,你的歌聲是清亮的,再也不必擔心會有什麼能使之黯然失色。 不過,現在我已然明白,事物都來去匆匆,唯有上帝永存,上帝並不久駐於物體之內,而是寓於愛中,現在我懂得如何在瞬間體味恬靜的永恆了。 這種快活的心態,你若是不善於保持,也不要執意去追求。溫和而奇妙的景觀迎候我睡醒的雙眼!我絕不會聲稱是非物質的化身;但我愛你,無雲的碧空。我就像精靈一樣輕盈,如若依戀一角藍天,我就會命喪黃泉。沒有比這更具實質性,據我所知來判斷。傾聽你就意味聽得見。我不願再久等,要品嚐這蜂漿。 今天早晨,就像提筆寫字的人,知道墨水蘸多了點兒,怕滴在紙上,便寫了一些花體字。 我心中感激,便每天創造上帝。每天醒來發現自己存在,就不免驚奇,讚歎不已。為什麼解除痛苦只帶來很少快樂,而歡樂結束卻造成很大痛苦呢?其原因就是,你在痛苦中,總想著你沒有得到的幸福,而在幸福中,就根本不想你僥倖免遭的痛苦;也就是說,你天生就是快樂的。

一個人該享受多少快樂,要視其感官和心靈的承受力而定。我的份額哪怕剝奪一丁點兒,我也是遭受了搶劫。我無從知曉我出世之前是否渴望生活,但是現在既然活在世上,我就理應享受這一切。當然,我的感激之情極為誠篤,勢必就有一顆誠篤的愛心,因此,微風稍許愛撫,就在我心中喚起一聲感謝。常懷感激之情,我就懂得將迎面而來的一切化為快樂。 我們的思想抓住邏輯的扶手,就是怕跌跤的心理在作祟。有邏輯,就有擺脫邏輯的東西。 (毫無邏輯令我惱火,過分強調邏輯,也讓我受不了。)有人愛講道理,也有人讓別人有道理去。 (假如我的理智認為我的心不該跳動,那麼我卻要斷言我的心有理。)有人輕生,也有人輕道理。正因為沒講邏輯,我才意識到自身。我最寶貴最歡快的思想喲,我何必還煞費苦心證明你的產生是合理的呢?今天早晨,我翻閱普魯塔克的《名人列傳》,看到羅慕路斯和忒修斯一章,這兩個城邦國家的奠基人,不是因為是“秘密結合的夫妻秘密”生下來的,就被人們視為神的兒子嗎? ……

我完全受我的過去的束縛。今天任何行為,無不受我昨日狀態的規定。不過,在這急促、短暫而不可替代的瞬間,我的所為卻可以逃脫…… 啊!能夠逃脫我自身!我要跳過自尊強加給我的約束。我迎風張開鼻孔。啊!起錨,去冒天大的危險……但願這不會給明天造成後果。 我的思想絆到“後果”這個詞上。我們行為的後果,自身的後果。我等待自己的,難道只有後果嗎?後果,妥協,循規蹈矩,我不想走了,而想跳躍;一腳踢開過去,矢口否認過去,再也不信守諾言:原先我也太守信啦!未來喲,不忠實的,我多麼愛你! 我的思想喲,什麼海風或山風,才能帶著你飛躍?青鳥兒,渾身悸動,拍打著翅膀,待在峭壁的邊緣,不管現時把你送到多遠,你還是要向前,你已經全神貫注,朝前衝去,逃匿於未來中。 新的不安啊!尚未提出的問題! ……昨天的折磨已使我精疲力竭,讓我嘗盡了苦頭,我再也不相信昨天了;我探身望這未來深淵,絲毫也不頭暈目眩。深淵的風啊,把我捲走吧! 每種肯定都以否定而告終。你自身捨棄的一切,都將存活。一切力圖自我肯定的,反而自我否定;一切力圖自我否定的,反而得到肯定。完全的佔有,只有通過奉獻才得以證實。凡是你不善於給出的,反過來會佔有你。沒有犧牲就談不上復活。不祭獻就不可能充分發展。你自身有意保護的東西,卻要日益萎縮。 你怎麼能看出果實熟了呢? ——一離枝兒就看出來了。成熟就是為了奉獻,最終無不成祭獻品。 啊!由快感包裹的無比甜美的果實,我知道你必須放棄自身才能發芽。你周身的甜美,讓它死掉!讓它死掉吧!這厚厚的香甜美味的果肉,就讓它死掉吧!因為它屬於大地。讓它死掉,你才能活下去。我知道:“果實如若不死,就只能孤孤單單。” 上帝啊!告訴我如何不是為了死去而等待死亡。 任何美德,唯有捨棄自身才能圓滿。果實的無比甜美,就是要追求萌芽。 真正的雄辯是放棄雄辯;個人唯有忘我才能得到確認。只考慮自己的人舉步維艱。我一向最讚賞不知其美的美。最動人的線條,也是最柔順的線條。基督正是放棄了神性,才真正變為上帝。換言之,正是以基督之形捨棄自身,上帝才創造了自己。 遇合 致讓-保羅·阿萊格列 (一) 那天,我們信步走在巴黎街頭,走到塞納河街時——你還記得那條街吧——遇見一個可憐的黑人,我們久久地打量他。那是在菲茨巴舍書店前面。我說明這一點,就是因為大家往往只顧抒情,根本不考慮準確性了。且說我們停下腳步,佯裝欣賞書店的櫥窗,其實是打量那個黑人。他顯然十分窮苦,他越極力掩飾窮相就越看得出來;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黑人。他頭戴高筒禮帽,身穿合體的短禮服;不過,那頂帽子像馬戲團小丑戴的那種,而禮服也破得不成樣子;貼身固然穿了襯衣,但也許僅僅因為穿在黑皮膚上才顯出白色來;他的窮困從他那雙磨破的鞋子看得尤為明顯。他走路步子很小,完全像一個喪失目標的人,很快就不能往前走了。他每走三四步停一停,儘管天氣挺冷,還是摘下爐筒帽扇搧風,再掏出一塊臟手帕擦擦腦門兒,然後放回兜里。那頭亂蓬蓬的白髮下,露出寬闊的腦門兒;那目光無神,恰似一個對生活再也毫無指望的人;他彷彿視而不見迎面走過的行人,不過,一見有人駐足打量他,他出於自尊,立刻戴上帽子繼續走路。他肯定抱著希望去拜訪了什麼人,結果空手而歸。看那神態,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就像要餓死的人,寧願餓死也不再去折腰乞求了。 毫無疑問,他要表明,並向自己證明,不光是黑人才會落到這種屈辱的境地。噢!我真想跟上去,看他去哪裡;其實,他沒有可去的地方。噢!我真想上前同他攀談,但又不知怎麼講才不會觸怒他。再說,當時有你在場,我不清楚你對生命和一切有生命之物,究竟關心到什麼程度。 ……唉!不管怎麼說,我本該上前同他談談。 (二) 就在當天稍晚些時候,我們乘地鐵回來,遇見那個善氣迎人的矮個兒男人。他吃力地抱著一個有布罩的玻璃魚缸;從布罩側面的開口看得見裡面,但是外邊又整個兒包了一層紙。起初還真弄不清裡面裝的是什麼,看包得那麼嚴實,我不禁笑著對他說: “這是顆炸彈怎麼的?” 於是,他把我拉到燈光旁邊,詭秘地回答: “這是魚。” 他生性隨和,也感到我們很想聊聊,就立刻補充說: “我把魚遮起來,免得惹人注意。不過,假如你們喜愛好看的東西(想必你們是搞藝術的),我就讓你們瞧一瞧。” 就像母親給嬰兒換襁褓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魚缸外面的紙包和罩布,同時接著說道: “這是拿出來賣的,是我養的魚。瞧!這些小的,每尾十法郎。別看這麼小,但你們想像不出這非常稀有。而且非常好看!陽光一照,你們再瞧瞧看。喏!這條綠色,這條藍色,這條粉紅色;魚本身沒有顏色,但是陽光一照就五顏六色了。” 玻璃缸水中有十來條靈活的頜針魚,輪番游到布罩的開口處,的確色彩繽紛。 “是您養的嗎?” “我還養不少別的魚!不過,那些魚我不拿出來賣,太嬌嫩了。想一想吧!有的每尾值五六十法郎。買主要到我家去看,只有成交才能拿出去。上周有個喜歡魚的闊佬,花一百二十法郎買走一尾。那是一條中國金魚,有三條尾巴,就像帕夏的腦袋……是不是很難養?當然難養啦!魚食就是個難題,魚總得肝病。每週要放一次礦泉水,這樣成本就高了。如果不這麼難飼養,當然就不貴了,那就跟兔子一樣了。先生,你喜歡養魚,應當去我家瞧瞧。” 現在,我把他的地址丟了。唉!真後悔沒有去一趟。 (三) “考慮問題,”他對我說道,“就應當從這一點出發,即最重要的發明創造,還有待於逐一發現。這些發明創造,無非表明觀察到了最簡單的事實,因為,大自然的所有奧秘都明擺著,我們天天熟視無睹。將來的人會覺得我們很可憐,將來他們利用了太陽光和熱,就會可憐我們的照明和燃料,還是千辛萬苦從地下開采出來的,不為子孫後代著想而浪費了煤炭。在節儉方面,人是最靈巧的,可是什麼時候才能蒐集不適用或多餘的熱量,匯總到地球所有熱點上呢?會做到的!總有一天會做到,”他以說教的口氣繼續說道,“等地球開始變冷的時候,就會做到了,因為到那時,煤炭也開始缺乏了。” “可是,”我見他又要陷入枯燥的玄想中,就想用話岔開,“看您這麼洞徹事理,想必您本人一定是個發明家了?” “先生,”他立刻接過話題,“最偉大的人,不見得最有名氣。請問,比起發明輪子、針和陀螺的人來,或者比起頭一個發現孩子玩的滾圈能立得住的那個人來,一個巴斯德、一個拉瓦錫、一個普希金又算什麼呢?關鍵就在於觀察。然而,我們在生活中,什麼也不注意看。比方說吧,衣兜儿,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發明啊!怎麼樣!您想到了嗎?可是,人人都在使用。跟您說吧,只要善於觀察就行了。喏,瞧吧,要當心剛進來的那個人。”他突然改變了口氣,並扯著袖子將我拉開。 “他是個老笨蛋,自己沒有任何發明,卻總想剽竊別人的發明。在他面前,請您一個字也不要提。(他是我的朋友C,是濟貧院的主治醫生。)瞧瞧他是如何盤問那個可憐的神父:那邊那個紳士,雖然一身世俗打扮,其實他是個神職人員。也是個大發明家。非常遺憾,我同他談不攏,我認為我同他一起,肯定能幹出很大名堂;可是,每次我對他講點什麼,他總像用中國話回答。再說,近來他還總躲著我。等一會兒那老笨蛋走開之後,您就去見他。您會看到,他懂得不少有趣的事情,也看看他考慮問題是否有連貫性……喏,他現在一個人了,去吧!” “等一下,您先告訴我,您發明了什麼?” “您想知道?” 他身子朝我探過來,隨即又猛地朝後一仰,口氣異常嚴肅地低聲說道: “我是鈕扣的發明者。” 我的朋友C既已離開,那位“紳士”坐在那裡,雙手捧著頭,兩肘支在膝上,於是,我朝那座椅走去。 “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您?”我就這樣同他搭訕。 “我也有這種印象,”他打量我一眼,就說道,“不過,說說看,剛才是不是您在同那位可憐的大使交談?對,就是在那邊獨自散步的那位,他就要轉過身去了……現在他怎麼樣啦?當初我們是好朋友,可是他生性特別嫉妒。從他明白少不了我之後,他就再也容忍不了我了。” “怎麼會這樣呢?”我冒昧地問道。 “一講您就明白了,親愛的先生。他發明了鈕扣,大概他告訴您了吧。不過,扣眼是我發明的。” “因此你們就鬧翻了。” “當然了。” 在《福音書》中,我找不出什麼明確的禁忌。問題倒是在於要盡量以明亮的目光瞻仰上帝,而我卻感到,這世上我所貪圖的每件物品,都變得不透明了,正因為如此,我才貪戀塵世,整個世界才很快就喪失了透明性,或者說我的目光失去明亮,我的靈魂再也感知不到上帝,拋開造物主而去親近造物,也就不再生活在永恆之中,不再擁有上帝的王國了。 我又回到你面前,天主基督,正如回到你是活化身的上帝面前。我厭倦了,不想再矇騙自己的心靈。我童年的神聖朋友,我原以為逃避你,卻到處都與你重逢。我確信我這苛求的心,現在只要找到你就如願以償。唯獨我身上的惡魔還否認你的教導是完善的,否認除你之外,我可以放棄一切,而我放棄一切才能重新找到你。 真正青春的門檻,天堂的大門,新的狂歡迷醉我的靈魂……主啊!讓我的迷醉有增無減。要填平這空間,不要讓我這靈魂再同你隔斷,靈魂失意也不忘天尊……主啊!讓我的狂喜更加滋蔓。乾涸的沙灘有赤足的腳印,我天真的詩篇也不排除押韻。無憂無慮而狂喜,把過去完全遺忘,我的靈魂游弋在有節奏的波浪上。小樹林歡笑,只因鮮花初放,大量鳥兒做巢在哭泣的老橡樹上。搖動枝葉吧,歡笑,神聖的節奏!我嚐過一種飲料,比美酒還醇厚。光線啊太強烈,穿透我的眼簾!主啊,你的真理,刺傷我的心田。 遇合 那是在佛羅倫薩一個節日。什麼節日?記不清了。我的窗外是阿爾諾河濱路,在三聖橋和維奇奧橋之間。我佇立在窗前觀賞人群,等待萌生投身進去的渴望,那要到傍晚氣氛更加熱烈的時候。我朝上游望去,只見維奇奧橋一片嘈雜,人群紛紛跑向那裡;那正是在橋中間,沒有遮攔,橋上鑲綴的房屋在那里中斷。我望見人們蜂擁過去,俯在橋欄杆上,伸臂指著渾濁河水中漂浮的一個小物品;那小物品沒入漩渦中,再浮出來,被激流沖走。我下樓去詢問,行人說是一個小姑娘掉進河裡,她由衣裙托著漂浮了一會兒,現在沉下去不見了。靠岸幾隻小船解開纜繩,有人用撓鉤在河中打撈,忙到天黑也沒有打撈上來。 豈有此理!密密麻麻那麼多人,誰也沒有留意那女孩,在她要落水時抓住她? ……我走到維奇奧橋。就在小姑娘投河的地點,一個約有十五歲的男孩在回答行人的問題。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他看見那小姑娘突然跨過欄杆,就衝過去,抓住她一隻胳膊,拎著她懸空待了一會兒,而身後來往的行人卻毫無覺察。他要把小姑娘拉上橋,一個人又力氣不夠,很想喊人幫忙,可是那小姑娘卻對他說:“別拉了,讓我去吧。”那聲調極其哀婉,他終於撒開手。小男孩哭著敘述這一經過。 (他本人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無家可歸,那身衣衫破爛不堪,但也許還沒有那麼不幸。我想,他抓住那女孩的胳膊,要同死神爭奪她的時候,也一定和她同樣感到絕望,心裡也同樣充滿能為他倆打開天堂之門的絕望的愛。他是出於憐憫才撒手的。“懇求……放開。”) 有人問他是不是認識那女孩;不認識,是頭一回見到。誰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麼人,後來調查幾天也毫無結果。屍體撈上來了,看樣子有十四歲,瘦骨嶙峋,衣裙十分襤褸。我真希望多了解些情況!她父親是不是找了個姘頭,她母親是不是找了個漢子,她賴以生存的東西,在她眼前突然崩塌了…… “可是,”納塔納埃爾問我,“你這本書是寫快樂,為什麼要講述這件事?” “這件事,我本想以更簡單的語言講述。老實說,衝擊不幸的那種幸福,我絕不要。剝奪別人財富的那種財富,我也絕不要。如果我的衣裳是剝奪別人身上的,那我寧願在世上光著身子。主啊基督!你擺了宴席,你那天國的盛宴之所以美,就因為邀請了所有人。” 這塵世間還有多麼深重的窮困、苦難、災禍和慘事,幸福的人一想到這一點,就不能不感到慚愧。然而,自己不能獲取幸福的人,就無法幫助別人實現幸福。我感到內心有一股要幸福的熱切願望。不過,凡是靠損害別人、強佔別人的方式得到的幸福,在我看來都是可憎的。再深一步探討,就觸及悲劇性的社會問題了。我這番道理的全部論據,也擋不住我從共產主義斜坡滑下去。要求富有的人分散其財產,我認為是個錯誤;況且,期待富有的人自動放棄他們視為生命的財富,那純粹是癡心妄想。我一向憎惡獨占任何財富;至於我的幸福,完全是上天的賜予,死亡從我手中奪不去什麼東西。死亡能從我手中奪走的,也無非是零散的、天然的、不受控制和人所共有的財富。尤其是這種財富給我足足的享受,其餘的就無所謂了,我喜歡小客棧的餐飲勝過最豐盛的宴席,喜歡公園勝過高牆圍起來的最美的花園,也喜歡散步時帶著也不必擔心的書籍,勝過最珍稀的版本;同樣,一件藝術品,如果只能由我一人欣賞,那麼它越美,我的憂傷也就越壓倒我的快樂。 我的幸福就在於增添別人的幸福,我有賴於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實現個人幸福。 我始終讚賞《福音書》中追求快樂的非凡努力。書中向我們傳達基督的話,頭一個詞就是“幸福的……”他顯聖的頭一件事,就是把水變成酒。 (真正的基督徒,喝純淨的水也足以沉醉。迦拿的神蹟,正是在真正的基督徒身上再現。)然而,經過人們的可惡闡述,才導致崇拜《福音書》,聖化了悲傷和痛苦。只因基督說過:“來找我吧,你們都受苦受難,我會給你們解除苦難。”人們就以為,只有折磨自己,飽嚐痛苦,才能去見上帝;人們把上帝給人解除苦難變成了“赦罪”。 我早就覺得,快樂比憂傷更珍稀,更難得,也更美好。一旦發現這一點,無疑這是此生所能有的最重要的發現,快樂對於我來說,就不僅像過去那樣是一種天生的需要,還成為一種道德的義務了。我認為,向周圍傳播幸福,最有效、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本人做出表率,因此,我決意要幸福。 我寫過這樣一句話:“幸福而思考的人,可謂真正的強者。”——因為,基於愚昧的幸福,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基督的頭一句話“幸福的是哭泣的人”,就是讓人在快樂中,也要理解悲傷。誰認為這是鼓勵哭泣,那麼他的理解就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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