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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四篇

人間食糧 安德烈·纪德 11216 2018-03-18
那天晚上,我們在佛羅倫薩小山(正對著菲索爾山岡)上的花園裡聚會。 “昂蓋爾、伊迪埃、蒂梯爾,”梅納爾克說道(納塔納埃爾,現在我以個人名義向你轉述他的話),你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燃燒我青春的是什麼激情。眼見時光流逝,我心裡十分惱火;必須做出選擇,我也總覺無法忍受。在我看來,選擇,與其說是取捨,不如說是擯棄我沒有選的東西。我惶恐地發現時光的狹隘性,發現時間僅有一維,不是我所希望的寬闊跑道,而是一條線,我的各種慾望跑在上面,勢必相互踐踏。我只能如此;要么幹這,要么干那。我乾了這個,很快就懊悔沒有乾那個,結果無所適從,往往什麼也不敢干了,就像手臂始終張開,唯恐合抱只抓住一件東西。由此鑄成我的終生大錯:自己下不了決心放棄許多其他東西,就不能持續地進行任何研究。獲取任何東西,要付這樣的代價,都太不合算了。無論怎樣推理分析,也消除不了我的煩惱。走進歡樂的市場,而手中只有幾個小錢(托誰的福?)可供支配。支配!選購,就意味放棄,永遠放棄其他一切,而這其他一切卻是大量的,比任何單個的東西更可取。

“因此,我有點憎惡世間的任何占有,唯恐此後就只能佔有這一樣了。” “商品!食品!多少新發現!為什麼就不能毫無異議地供人享用呢?我知道世界的財富正在枯竭(儘管有無窮盡的替代物),也知道我喝了這杯水,就只給你剩個空杯子了,我的兄弟(儘管水泉就在附近)。然而你們!你們這些非物質的思想!你們這些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科學、關於上帝的認識、一杯杯真理,喝不干的杯子,你們為什麼還討價還價,不肯多給我們嘴唇幾滴呢?其實我們再怎麼渴,也不會把你們喝乾;你們的水喝下去又滿溢,總那麼清涼,接待每一張新伸過去的嘴唇。——現在我領悟了,這個巨大的神泉的每滴水都是等價的,一小滴喝下去就會沉醉,就會向我們顯示上帝的全部和整體。然而此時此刻,我的痴心妄想,有什麼不渴望呢?我羨慕一切生活方式,看到別人無論幹別的什麼事,我都想自己也乾去,聽明白了,不是希望幹過,而是去幹,因為我很少怕苦怕累,認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誨。我有三週妒忌巴門尼德學土耳其語,兩個月之後又妒忌發現天文學的狄奧多西。我總不願意限定輪廓,結果給自己勾勒的形像極為模糊,極不確切。”

“梅納爾克,”阿爾西德說,“給我們談談你的生活吧。” 梅納爾克便接著說道: “……我十八歲完成了初級階段的教育,不想幹事兒,心沒著沒落,整個人無精打采,軀體也受不了那份限制,我就乾脆出走,漫無目的地遊蕩,消耗我那一腔熱情。你們所知道的事物,我全體驗了:春天、大地的氣息、田野盛開的野花、河面上的晨霧、牧場上的暮靄。我穿過一座座城鎮,在哪兒也不想停留。我常想,幸福屬於那些在世上無牽無掛的人,他們總是流動,懷著永恆的熱忱到處遊蕩。我憎惡家園、家庭,憎惡人尋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惡持久的感情、愛的忠貞,以及對各種觀念的迷戀——一切損害正義的東西。我常說:我們應當全身心準備好,隨時接受新事物。

“書本給我們指出每種短暫的自由,指出所謂自由,無非是選擇自己的奴役地位,至少選擇如何虔誠。就像菊科植物的花籽,四處飄蕩,尋找肥沃的土壤,好紮根生長,唯有固定不動,才能開花結果。然而,我在課堂上學過,推理引導不了人的行為,每種推理都有對應的駁論,只需找到就行了。我在漫遊的路上,就常常專心尋找駁論。 “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隨便哪種未來。我深知,就像疑問面對早已等在那裡的答案一樣,面對每種快樂而產生要享樂的渴望,總要先於真正的享樂。我的樂趣就在於每眼水泉都引我口渴;同樣,在無水的沙漠裡焦渴難忍的時候,我還是願意受烈日的暴晒,以便增加我的焦渴。傍晚到了神奇的綠洲,那種清爽之感,又因盼望了一整天而格外不同。在浩瀚的沙漠中,烈日炎炎,溫度極高,空氣微微震顫,我彷佛昏昏欲睡,但又感到無意入睡的生命在搏動,在遠處雖然抖瑟衰竭,而在我腳下卻充滿了愛。

“每天,我時時刻刻都在一心追求,追求深入自然界的更加直接的途徑。我有一種可貴的天賦,就是不大自縛手腳。往昔的回憶對我的影響,僅限於使我的一生有個統一性,就好比那條神秘的線,把忒修斯同他過去的愛情連接起來,但並不妨礙他去觀賞新景緻。縱然那條線後來斷了也無妨……神奇的複生!每天清晨一上路,我常常體味新生的感覺,體味新生感覺的溫馨。——'詩人的天賦,'我叫起來,'你天生就有無窮無盡的遇合。'——四面八方我都歡迎,我的心靈是開在十字路口的客棧,谁愿意進就進來。我變得特別柔順,和藹可親,我調動起所有感官準備接待,專心致志,什麼都能聽進去,自己連一點主見都沒有了,什麼短暫的悸動都能抓住,多麼細微的反應都能捕捉,而且,什麼也不再視為壞事,更確切地說,什麼我也不反對了。況且,不久我就注意到,我對美的鍾愛,極少建立在對醜的憎惡上。

“我憎恨厭倦的情緒,深知那是無聊所致。我主張人要追求事物的多樣性。我居無定所,有時睡在田間,有時睡在田野。我看見晨曦在一行行麥子之間浮動,鳥雀在山毛櫸林中醒來。清晨,我用草上的露水洗臉,再由朝陽曬乾夜露打濕的衣服。有一天,我看見農夫高唱著歌兒,趕著牛拉的沉重大車,將豐收的糧食運回家。誰說還有比這更美的鄉村景象! “有時,我樂不可支,真想找人談一談,說明快樂在我心中永駐的原因。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莊,觀察白天分頭乾活兒、晚上團聚的人家。父親累了一天回家來,孩子也放學了。房門開了一陣,迎接光亮、溫暖和笑聲,然後又關上過夜。一切遊蕩的東西都進不去了,待在戶外蕭瑟的夜風中。——家庭,我憎恨!封閉的窩,關閉的門戶,怕人分享幸福的佔有!有時,我躲在黑夜中,窺視一扇窗戶,久久地觀察那家人的習慣。父親坐在燈旁邊,母親在做針線活兒,祖父的座位空著,一個孩子在父親身邊學習。——我心裡萌生強烈的願望,恨不能帶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見到那孩子放學出來;第三天,我同他說了話。四天之後,他便丟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讓他大開眼界,飽覽原野的絢爛景色,讓他明白原野為他敞開懷抱。於是我又傳授,讓他的靈魂更加喜愛流浪,說到底快活起來,最後甚至脫離我,自己去體驗孤獨。 “我獨自一人,品嚐自豪的狂喜。我愛在黎明前起床,在山頂牧場上召喚太陽,雲雀的歌聲便是我異想天開的翅膀,朝露便是我晨起的浴缸。我過分喜歡節食,吃得極少,結果頭腦總是輕飄飄的,完全處於微醺的狀態。我喝過多種葡萄酒,但我清楚,沒有一種使我產生腹飢的這種昏昏然的感覺,大清早就天旋地轉,趁太陽還未出來,我就躺在乾草堆裡睡一覺。 “我隨身帶著麵包,但有時等到餓得半昏迷時才吃;於是,我就更加正常地感知大自然,覺得大自然更容易沁入我的身心:外界事物紛至沓來,我敞開所有感官接納,來者全是客。

“我的心靈終於充滿激情,而在孤獨中,這種激情尤為猛烈;到了傍晚,就弄得我疲憊不堪。我還以自豪的情緒支撐著,但是難免不懷念伊萊爾;前一年他就勸我改一改脾氣,否則太不合群了。 “我常在傍晚時分同他聊天。他還是個詩人,通曉萬物的和諧。自然界的每種現象,都變成一種明快的語言,能讓我們領會其原因。譬如:我們從飛行的姿態就能辨別出是什麼昆蟲,從鳴聲能辨別出是什麼鳥兒,從女人留在沙灘上的足跡能辨別出她的相貌。他也渴望種種冒險,這種渴望的力量使他變得無所畏懼。不錯,我們心靈的青春期啊,什麼榮耀也不能同你相比!我們暢想,憧憬一切,竭力抑制慾望也是枉然。我們的每種想法都是一股熱情,感知事物,對我們是一種奇異的刺激。我們消耗著絢麗多彩的青春,期待著美好的未來,一點也不覺得通向未來的道路有多麼漫長,只管大踏步地向前進,同時咀嚼著樹籬上的野花,嘴裡充滿一股甜美的味道和留有餘香的苦澀。

“有時,我又路過巴黎,回到我度過勤學童年的那套房屋,小住幾天或逗留幾小時。屋裡寂靜無聲,沒有女人料理,衣物都胡亂丟在桌椅上。我端著燈,逐個察看房間,不想推開關閉多年的百葉窗,也不想拉開散發樟腦味的窗簾。屋裡空氣滯濁,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臥室還可以住人。在幾間屋裡,書房最昏暗也最寂靜,書架上和書案上的書籍,仍然保持當初的排列。有時我翻開一本書,坐在燈前閱讀——雖是白天還要點燈——很高興忘記了時間;有時我也打開大鋼琴,從記憶中搜索舊曲的節奏,只想起零星的片斷,便住了手,以免過分傷感。次日,我離開巴黎,又流浪到遠方。 “我天生一顆愛心。這顆愛心好似液體灑向四面八方。我覺得哪一種快樂都不是我個人的,要同邂逅的人共享。我一人獨享的時候,也是過於自豪的緣故。

“有些人指責我自私,我就指責他們愚妄。我的本意,絕不愛任何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但我鍾愛友情、親情和愛情。我的愛僅僅是奉獻,不是給予一個人而剝奪另一個人的。同樣,我也不想獨占任何人的肉體或心靈;在這方面也像在自然界那樣,我到處流浪,哪兒也不停留。在我看來,任何偏愛都是不公正的;我要把自身交給大家,絕不交給某個人。 “我回憶每座城市,總要想起一次縱樂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參加過幾次化裝舞會,還在一隻小船上嚐到愛的歡樂。由提琴和笛子組成的一支小樂隊伴奏,那小船後面還跟隨幾隻小船,滿載年輕女子和男人。我們駛向麗都,去那裡迎接黎明。然而,旭日東昇時,音樂早已停止,我們都疲倦地睡著了。就連虛假的歡樂給我們留下的這種疲憊,就連醒來我們感到歡樂已凋殘的這種眩暈,我也都喜愛。我乘大船到別的港口,同水手們一起上岸,走進昏暗的小街,心中又開始責備自己不該產生這種渴望,去體驗那唯一的誘惑。於是,到了那些低級下流的酒吧附近,我就丟下水手們,獨自回到寧靜的碼頭。夜晚靜下心來,又想起那些小街,在遐想中,彷彿還聽見那里傳來的奇特而激動的喧嘩。我更喜歡田野那些珍寶。

“然而,到了二十五歲,我明白,或者說,我確信自己終於成熟了,該選擇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發生這種變化,倒不是因為我厭倦了旅行,而是由於在流浪中過分增長的自尊心造成的苦惱。 “'為什麼?'我問他們,'為什麼你們還要我去遠遊?我當然知道路邊的野花又開了,不過,那些鮮花現在等待的是你們。蜜蜂採蜜只有一段時間,然後就釀蜜了。'——我回到被遺棄的故居,從家具上拿掉衣物,打開窗戶,再用流浪期間節衣縮食省出的一筆積蓄,買了許多珍玩、花瓶一類易碎的小擺設、珍本書籍,尤其憑著繪畫的知識,以極低的價格買了一些畫。十五年間,我像守財奴一樣拼命積攢,不遺餘力地充實自己,勤奮自學,掌握幾種古代語言,閱讀許多書籍,還學會彈奏多種樂器。每天,每一小時,都要花在卓有成效的學習上,尤其愛鑽研歷史和生物學,還熟悉各國文學。我廣結友誼,況且,我博大的心靈和高貴的出身也不容我迴避,我比什麼都珍視友誼,但又絕不依附。 “五十歲那年,我瞧準機會,賣掉了所有東西。我憑著紮實的鑑賞力和對每件物品的了解,每件物品都賣出了好價錢,兩天之內就收入一大筆錢。我把錢存入銀行,以確保長久的開銷。什麼都賣光,任何個人的東西也不留在世上,一點點往日的念想兒也不留。 “我對常陪我到田野散步的米爾蒂說:'像今天這樣迷人的清晨,這霧氣,這天光,這清新的空氣,還有你這生命的搏動,你若能全身心投入進去,得到的樂趣不知要大多少倍。你以為樂在其中了,其實,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了,被你妻子、孩子、你的書本和學業所攫取,並從上帝那裡竊取走了。 “'你以為在眼前這一瞬間,就能直接、完全而強烈地感受生活,同時又不忘記生命之外的東西嗎?你受生活習慣的束縛,生活在過去和未來中,不能憑本能感覺什麼。米爾蒂,我們算什麼,無非存在於這生命的瞬間;任何未來的東西還未降臨,整個過去就在這瞬間逝去了。瞬間!你會明白,米爾蒂,瞬間的存在具有多大力量!因為,我們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根本無法替代。但願有時你能專注於瞬間,米爾蒂,你若是願意,而且能做到這一點,在這一瞬間不再牽掛妻室兒女,那麼你在人間就單獨面對上帝了。然而,你忘不了他們,總背負著你的全部過去,背負著你的全部情愛,以及在人間的全部牽掛,生怕這些失去似的。至於我,我的一切情愛,時刻在等待我,會給我一個新的驚喜;這種情愛,我始終了解,但是換個場合就認不出來了。要知道,米爾蒂,上帝以各種形式出現,專註一種形式,並且迷戀上,你就會迷住雙眼。你的喜愛太專一,我看著真難受,但願你能分散一些。你關閉的每扇門外,無不站著上帝。上帝無論以什麼形式出現,都是值得珍視的,萬物都是上帝的形體。 “……我賣東西得到一筆錢之後,首先裝備了一條船,帶了三位朋友、幾名船員和四名見習水手出海。我愛上了其中長得最不好的那個。不過,儘管他的撫摩非常溫柔,我還是更喜歡觀賞洶湧的浪濤。傍晚,我們駛進神奇的港灣,有時整夜尋歡作樂,天亮之前又離開。我在威尼斯認識一名佳妙無雙的煙花女子,同她行樂三個夜晚;只因她長得太美了,我在她身邊,就把我其他艷遇的情歡拋到九霄雲外了。我那條船就是賣給了她,或者說送給了她。 “我在科莫湖畔的豪華別墅住了幾個月,請來最文雅的樂師,還招來善於言談又行事謹慎的美女。晚上,我們邊聊天邊聽美妙的音樂,然後走下靠地面幾級已被夜露打濕的大理石台階,登上小船遊蕩,我們在情歡在節奏恬靜的槳聲中進入夢鄉,歸途中有時還睡意矇矓,直到小船靠岸才猛然驚醒,偎在我懷中的伊多愛娜便悄然踏上岸邊的石階。 “第二年,我到旺岱,住在一座大園子裡,請來三位詩人同住。他們歌頌我的款待,也吟誦有魚兒水草的池塘、白楊林蔭路、獨立的橡樹、叢生的榛樹,以及園子的美觀佈局。秋季一到,我就叫人放倒園內的大樹,特意把自己的居所搞成一片荒蕪。園子變得面目全非,我們一大群人在裡面閒逛,走在荒草叢生的林蔭路上,無論走到哪兒都聽得見伐木的斧聲。橫在路上的樹枝常常剮住衣裙。伐倒的樹木展現斑斕的秋色,真是無比絢麗,很久之後我還不想任何別的景象,須知我從那秋色看出自己的暮年晚景。 “此後,我到上阿爾卑斯省的一間小木屋住了一段時間,又去馬耳他,住進一座白宮裡,附近是老城的香樹林,林中的檸檬像橘子一樣又酸又甜;還坐在馬車上漫游過達爾馬提亞島;再就是現在這座花園,坐落在佛羅倫薩小山上,正對著索菲爾山岡,今天晚上我邀請諸位來此聚會。 “請不要一口咬定對我說,我的幸福純屬機緣巧合:我固然有不少機遇,但是並沒有利用。也不要認為我的幸福是靠財富實現的:須知我的心靈在世上無牽無掛,始終一無所有,我可以毫無留戀地死去。我的幸福基於奔放的熱情。我狂熱地崇拜,不加區別地穿越一切事物。” 我們登臨的那座巨大的平台,從旋梯可以上去,它俯瞰全城,好似停泊在繁枝密葉之上的一艘巨輪,有時就像正駛往市區。這年夏天,等市井的喧囂平息之後,我時常登上這艘臆想的輪船的高層甲板,品味夜晚凝思的恬靜。嘈雜無聲,升上來無不衰竭,猶如波濤洶湧,滾滾而至,高高的浪頭擴展開來,拍擊著牆壁。但是,我越爬越高,浪頭再也打不到了。在平台的極頂,耳畔只有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黑夜熱切的呼喚了。 碧綠的橡樹和高大的月桂樹,整齊地排列在林蔭路兩側,高矗入天,樹梢兒伸到平台邊緣;不過,平台的圓形欄杆有幾段突出去,彷彿懸在藍天的陽台。我就是到那突出的部位坐下,一時浮想聯翩,真以為是乘船航行。在城市另一側黝黯的山巒之上,天空一片金黃色:細細的樹枝從我所在的平台伸向燦爛的夕陽,還有幾乎光禿禿的枝條沖向黑夜。城中彷彿煙霧繚繞,那是反光的塵土升到明亮的廣場上空飄浮。在這高溫的迷離夜色中,有時不知從哪兒放起一枚煙花,彷彿一聲吶喊,呼嘯著升空,畫個半圓,隨著一聲神秘的爆破,又散落下來了。我愛這煙花,尤愛這一種,只見淡黃色的火星兒自如地散開,慢悠悠地降落,再看美妙的繁星,真以為也是這樣突然奇幻產生的,而且那些火星兒散落之後,星星還綴滿天空,就不免讓人驚奇了……繼而,漸漸地,又認出每顆星所屬的星座,於是心馳神往,久久不已。 “我身不由己,總受各種事件的支配。”約瑟夫又說道。 “活該!”梅納爾克說道,“我還是喜歡這樣看:不存在的東西,就是本來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那天夜晚,他們歌頌果實。梅納爾克、阿爾西德和幾個人聚會。伊拉斯當眾吟唱石榴謠: 毫無疑問,三棵石榴籽,就足以勾引起普洛塞耳皮娜的往事。也許你還要久久地尋覓靈魂不可能獲取的幸福。肉體的歡樂感官的歡樂,別人要譴責也不必在乎,隨他譴責,我卻不敢評說肉體和感官的歡樂之苦。熱忱的哲人迪迪埃,我真敬佩,你堅信自己的思想,並且認為精神的快樂勝過一切快樂,但這種喜愛不是人人都能具備。我當然也愛你喲,靈魂要命的戰栗,心之樂精神之樂,肉慾我要歌唱你。肉體之樂像芳草那樣嬌嫩,又像綠籬的鮮花那樣迷人,但是要比牧草更快地枯萎或割倒,也比一觸即謝的絨線菊凋零得早。視覺——最令我們懊惱的感官,觸摸不到的東西,會令我們遺憾。我們的頭腦容易捕捉思想,而手卻難抓住眼紅的東西。納塔納埃爾啊!但願你渴求的正是觸摸之物,不要希圖佔有更完美的東西。我的感官最甜美的快樂,就是已經解飲的焦渴。毫無疑問,原野日出,多麼愜意呀,晨霧,多麼愜意呀,陽光,多麼愜意呀,赤腳下濕潤的地面,多麼愜意呀,海浪打濕的沙灘;還有在黑暗中親吻的陌生嘴唇……然而果實,納塔納埃爾,果實,叫我怎麼說呢?你還沒有嚐到果實的滋味,納塔納埃爾,正是這一點,令我大失所望。果肉細嫩而又多汁,像帶血的肉一樣鮮美,像流血傷口一樣殷紅。果實並不聲稱特別解渴,納塔納埃爾,只盛在金絲籃中供人食用。剛吃沒味道,有點倒胃口,不同於世界任何水果,有點像熟透的番石榴,彷彿熟過了頭;吃完嘴裡留下一股酸澀,要消除酸澀應再吃一個;只有吮吸果汁的瞬間,才會領略美味的快感;再想那乏味更覺噁心,而這瞬間也尤覺銷魂;籃中水果很快吃下去,只剩下最後一個墊底,大家都不忍再分了吃。唉!納塔納埃爾,誰能說得準唇上這苦澀多麼難忍?怎麼用水也洗不淨。我們又想吃這水果,整個心都感到焦灼。集市上連續找三天,只可惜季節已過。納塔納埃爾,在浪游中,在什麼地方才能找見又引起我們慾望的新水果?有些水果我們在平台上品嚐,面對大海,面對西沉的太陽;有些水果放進冰淇淋裡,還加少許利口酒和白糖。有些水果要從樹上採摘,而私人果園四周有圍牆,正是夏天果熟的季節,一邊乘涼一邊品嚐。還可以擺上幾張小桌,我們攀著樹枝搖幾搖,果子在周圍紛紛墜落,嗜果蠅驚得飛跑。拾起落果放進大碗裡,我們聞香就饞涎欲滴。有的果皮能把嘴唇弄髒,只有渴極了才肯吃點兒。我們常在沙石路邊發現,果子在葉叢中閃閃發亮,手去摘時要被葉刺劃破,吃下去也並不怎麼解渴。有的可以用來做成蜜餞,只需放在太陽下曬乾。有的經冬仍保留酸味,吃幾口就能倒了牙齒。有的甚至在夏天,果肉也總有涼意。大家往往去小酒店,就蹲在草蓆上嚐鮮。有的水果再也弄不到時,一想起來就有口渴之感。納塔納埃爾,要不要我對你談談石榴?在這東方集市上,幾文錢就出售。堆在蘆席上突然塌方,只見好些滾落塵埃,光身的孩子就哄搶。石榴汁酸溜溜的,就像未熟的覆盆子。石榴花似蠟製作,花色也如同果色。深藏的珍寶,蜂巢的隔層,五角形築造,香味濃濃。果皮開裂,籽粒脫落,血紅的籽粒,落進藍色杯中,還有金色汁液,流入彩釉盤中。西米阿娜,請把無花果歌頌,只因無花果把愛藏在心中。於是她說:我來歌頌,無花果把愛藏在心中。密室裡舉行婚禮,花瓣緊緊合攏;花香不外溢,美味不外擴,全部花香變美味。樸實無華的花朵,甜美可口的果實,果實就是成熟的花朵。她說:我歌頌了無花果,你也來讚讚百花吧。 “好吧,”伊拉斯回答,“我們還沒有唱完所有的花果。”詩人的天賦:動不動就大發感慨的天賦。 (在我看來,花的價值,就在於能結果。)你還沒有談過李子。樹籬上的黑刺李,經雪一凍甜如蜜。歐楂要放爛了吃。枯葉色的大板栗,火上烤裂才好吃。 “記得有一天,我冒著嚴寒上山,從雪中采回來越橘。” “我不喜歡雪,”洛泰爾說道,“那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物質,還沒有在大地上紮根。我討厭雪那種刺眼的白光,把景物全埋沒了。雪又那麼冷,拒絕生命。我也知道,雪覆蓋生命,保護生命,但是要等雪融化了,生命才能複蘇。因此,我倒希望雪是灰色的、骯髒的,半融化狀態,差不多跟雨水一樣澆灌植物。” “不要這樣說,雪也同樣很美。”於爾克說道,“雪只因愛得過分而融化的時候,才換上一副愁苦的容顏。你特別喜歡愛情,才願意雪處於半融化狀態。其實,雪在得意揚揚的時候,才顯得非常美。” “我們別爭下去了,”伊拉斯說道,“我說:好極啦!你就別說:糟透啦!” 那天夜晚,我們每人都以歌謠體吟唱。莫利貝唱了一支最著名的情人之歌:蘇勒伊卡!為了你喲我才住口,不再飲司酒官給我斟的酒。鮑阿布迪,我在格林納達為了你才給熱內拉利夫的夾竹桃澆水。巴爾基,你從南方省來讓我猜謎語,我卻成了蘇萊曼。他瑪,我是你哥哥暗嫩,因為不能佔有你而斷魂。伯特莎貝,我正追一隻金鴿,登上我宮殿的最高露台,忽見你要入浴,赤裸著玉體走下來,我就是讓你丈夫為我自盡的大衛。書念美女,我為你歌唱,聽來就像宗教的聖歌。福納麗娜,我在你的懷抱,在你懷抱做愛而歡叫。 左貝伊德,我就是那天早晨你遇到的那個奴隸;當時我走在通向廣場的街上,頭頂著一隻空籃子,而你叫我跟隨你,叫我裝滿一籃子枸櫞、檸檬、黃瓜、各種香料和糖果。我見你喜歡我,就向你喊累,於是你留我住下,陪伴兩個妹妹和三名出家的王子。我們每人輪流講述自己的故事,並聽別人講述。輪到我時,我就說道:“左貝伊德,同你相遇之前,我的生活沒有故事,現在怎麼能有呢?你不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嗎?”——頂籃子的奴隸說到這裡,便大吃起蜜果。 (記得小時候,我特別渴望吃到中提到的蜜餞。後來我吃到了用玫瑰汁做成的蜜餞,還聽朋友說過荔枝蜜餞。) 阿里阿德涅,我是過客忒修斯把你遺棄給巴克科斯,以便繼續趕我的路程。歐律狄刻,我的美人兒,我是你的俄耳甫斯,讓你跟著好不心急,只因回頭望了一眼,就把你拋在地獄裡。接著,莫普絮斯也唱了一支不動產之歌一看河水開始猛漲,有些人就逃到山上,還有人心想:淤泥能肥田;另一些人心想:這回破了產;還有人甚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河水已然漲得很高,有些地方樹木還看得見,還有些地方露出房頂,鐘樓、高牆和遠處的山巒,另一些地方則什麼也看不見。有些農民將羊群趕上山,還有些將小孩子抱上船;另一些隨身帶上金首飾、食物、證券和一切生財之物。還有些農民什麼東西也不帶,逃到船上漂洋過大海,醒來發現到了陌生地,有的到國,有的到秘魯,還有些再也醒不來。接著,居茲曼則唱了一支疾病圓舞曲在此僅錄下最後一段……在達米亞特,我患了熱症。在新加坡,我渾身起了白色紫色皰疹。在火地,我的牙齒全脫落。在剛果河上,鱷魚咬去我一隻腳。在印度,我得了一種萎靡病,全身皮膚綠油油的又透明,眼睛彷彿變大,充滿了傷感。 我生活在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每天夜晚都發生形形色色的犯罪案件;然而,離港口不遠的海面上,總漂浮著還沒有派足苦役犯槳手的槳帆船。一天早晨,我登上一隻船出海,總督交給我四十名槳手由我指揮。我們行駛了四天三夜,四十名槳手為我耗盡了驚人的臂力。他們划槳不停地攪動無窮的海浪,這種單調的疲勞動作,消磨了他們好滋事的精力。不過,他們的形像變美了,一個個沉思默想的神態,他們往昔的追憶在無垠的大海上流逝。傍晚,我們駛進一座運河縱橫交錯的城市,一座金色或灰色的城市,憑其灰褐色還是金黃色,則稱作阿姆斯特丹或威尼斯。 傍晚,陽光燦爛的白晝剛剛結束,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在菲索爾山腳下花園,西米阿娜、蒂梯爾、梅納爾克、納塔納埃爾、海倫、阿爾西德和其他幾個朋友聚會。那些花園坐落在佛羅倫薩城和菲索爾山之間,早在薄伽丘時代,龐菲爾、菲亞梅達就曾在那裡吟唱。 天氣炎熱,我們在平台上吃過點心,又下來漫步在園中綠蔭路上,吟唱了一陣,接著在桂樹和橡樹下徘徊,準備過一會兒,就躺在碧綠橡樹掩映的一泓清泉的草地上,長時間休息,消除白天的疲倦。 我從一夥人走到另一夥人,只聽見片言只語,不過大家都在談論愛情。 “但凡情慾都快活,都值得體驗。”埃利法斯說道。 “然而,不見得每一種都適於所有人,總應當有所選擇。” 稍遠處,特朗斯向費德爾和巴希爾敘述: “我愛過一個卡比爾族女孩。她皮膚黝黑,肌體剛剛成熟,十分完美,在最嬌柔、最沉迷的情歡中,能令人困惑地保持莊重的神態。她是我白天的煩惱,夜晚的歡樂。” 西米阿娜和伊拉斯都說: “那是個經常要給人吃的小果子。” 伊拉斯唱道: 我們有幾次小小的艷遇,就像大路邊偷吃摘來的小酸果,真希望再甜點就好了。 我們坐到水泉旁邊的草坪上。 ……附近夜鶯一陣鳴唱,我一時走神兒,沒注意聽他們的話,現在又聽見伊拉斯說道: “……我的各種感官都有各自的慾望。每次我要回到內心,總發現男女僕人坐滿了餐桌,沒有給我留下一點位置。貴賓席讓渴欲占了,其他慾望也都紛紛爭取那個位置,全桌鬧得不亦樂乎,但是,所有慾望又聯手對付我,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見我走近餐桌,就群起而攻之,把我趕出去,拖到外面。我只好出來,到別處去給我的慾望採摘葡萄。” “慾望!美好的慾望,我要給你們帶來壓榨過的葡萄,再次給你們斟滿巨大的酒杯,不過,你們要讓我回到自己的居所,並且在你們醉入夢鄉時,讓我戴上紫藤和常春藤花冠,用以遮住我這額頭的愁容。” 我本人也喝醉了,再也聽不清別的談話。有時,夜鳥停止啼鳴,夜顯得格外幽靜,彷彿獨自一人凝望夜空。有時,我又似乎聽見各處是人聲笑語,同我們這夥人的談話聲交織在一起。那些聲音說道: 彼此彼此,我們也經歷了心靈的憂煩。 種種慾念不讓我們塌下心來工作。 …… 這一夏天,我的所有慾念都很焦渴。 都彷彿穿越了沙漠,而我卻拒絕給飲料喝,知道喝多了會病倒。 (有的葡萄串上遺忘在安睡,有的葡萄串上蜜蜂在採蜜,還有的葡萄串上彷彿留住了陽光。)每天夜晚有一種慾望坐在我床頭。次日黎明我發現它還沒有走。它在那兒守護我整整一通宵。我走啊走,想把我的慾念拖疲勞,不料僅僅把我的肉體累壞了。現在,克勒奧達利茲則唱起:我的一切慾望圓舞曲不知昨夜做了什麼夢,醒來我的慾望就渴得不行,睡夢中它們似乎穿越了沙漠。在慾念和煩惱之間,總徘徊著我們的不安。慾念啊!你們就不會厭倦?噢!噢!來了這小小的歡樂,轉瞬間就會過去!唉!唉!我知道如何延續我的痛苦,可是我的歡樂,卻不知道如何馴服。我的不安在慾念和煩惱之間徘徊。在我看來,全人類就像個病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休息卻怎麼也無法入睡。我們的慾望穿越了許多世界,卻從來沒有得到饜足。又渴望休憩又渴望歡樂,大自然也掙扎得好苦。我們在空蕩蕩的房間,憂傷地高聲呼喊。我們登上塔樓,只見到茫茫黑夜。我們沿著乾裂的堤岸,哀號呼叫跟母狗一般。 我們在奧雷斯山上,像獅子一樣怒吼;我們在鹽湖岸邊,像駱駝一樣吃灰色藻類,吮吸空心莖中的汁液,只因沙漠裡異常缺水。 我們像海燕,飛渡了無處覓食的重洋。我們像蝗蟲,為了果腹就一掃而光。我們像海藻,隨著陣陣風暴到處飄蕩。我們像雪花,任憑狂風捲得漫天飛揚。 噢!一死倒好,以求永遠安息!但願我的慾望終於衰竭,不再層出不窮地轉生!慾望!我拖著你到處流浪;在田野裡我讓你淒惶,到了大都市我把你灌醉,把你灌得爛醉,卻沒有給你解渴;我讓你沐浴在月色中,帶你漫步,帶你乘船在波浪上搖盪,好讓你進入水上的夢鄉……慾望!慾望!我拿你怎麼辦?你究竟要幹什麼?難道你就不會厭倦嗎? 月亮從橡樹枝葉間露出來,像往常一樣,毫無變化,但是很美。現在,他們紮成幾堆聊天,我只能零星聽見幾句。他們好像七嘴八舌,都在談論愛情,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聽。 不久,談話冷淡下來,而此刻,月亮隱沒在橡樹的繁枝密葉後面,大家挨著躺在葉子上,聽著幾個男女的喋喋不休,但聽不明白談話的內容了,繼而,那談話聲更加細微,傳到我們耳畔,就混同青苔上溪流的潺潺聲了。 西米阿娜忽然站起來,用常青藤做了一個花冠,我聞到撕破綠葉的清香。海倫解開長發,一直垂到長裙上。拉舍爾去採濕青苔,用來潤潤眼睛好睡覺。 連月光也消失了。我躺著不動,只覺心醉神迷,乃至有點感傷。我沒有一起談論愛情,但等天一亮就走,再去漫遊。我頭腦倦怠,早就想睡了。我睡了幾個小時,天剛亮就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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