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6章 尾聲

審判米佳後的第五天,一清早,八點多鍾光景,阿廖沙就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他要跟她最後商定一件對於他們倆都很重要的事,此外,他這次去找她也是受人之託。她就坐在曾經接待過格魯申卡的那個房間里和他交談;而隔壁房間裡躺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他正在發燒,不省人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法庭上那場風波之後立即吩咐把犯了病、失去知覺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抬到她自己的家裡,全然不顧今後社會上必然會出現的種種議論和責難。和她住在一起的兩個女親戚,有一個在那場法庭風波之後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個留了下來。但即使她們兩人都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仍舊會照顧病人,日日夜夜守著他。替他治療的是瓦爾溫斯基和赫爾岑斯圖勃;莫斯科來的那位醫生已經回莫斯科去了,他拒絕對病情發展的可能結局進行預測。留在這裡的兩位醫生雖然安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阿廖沙,但顯然他們也無法保證一定能治愈。阿廖沙每天兩次去探望生病的哥哥。但這次他有一件特別的,非常麻煩的事,他也預感到這件事很難開口,可是他的時間又很緊迫:今天上午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有另一件刻不容緩的事要辦,因而要抓緊時間。他們已經交談了將近一刻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但同時又處於一種病態的亢奮狀態:她已經預感到了阿廖沙現在來見她的意圖。

“關於他的決定您不用擔心。”她斬釘截鐵地對阿廖沙說,“無論怎樣考慮,他最後總會選擇這條出路:他應該逃跑!這個不幸的人,這位榮譽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說那一個,不是指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而是指躺在隔壁房間里為哥哥作出自我犧牲的那個。”卡佳補充說,她眼睛閃閃發亮,“他早就把逃跑的全部計劃告訴了我。您知道嗎,他已經接上了關係……有些情況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您瞧,這件事大概要等那批流放西伯利亞的苦役犯被押解到第三站的時候才能實行。離現在還早著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已經去找過第三站的站長。只是現在還不知道誰是押解這批犯人的隊長,這消息無法預先打聽到。也許明天我可以給您看詳細計劃,那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為了防止出現什麼意外而在開庭前夕留在我這兒的……就是那一次,您還記得嗎,就是您看見我們在爭吵的那天晚上:他剛要下樓梯,我看到您來了,又把他叫了回來——您還記得嗎?您知道我們當時為什麼爭吵嗎?”

“不,我不知道。”阿廖沙說。 “當然,他那時還瞞著您:就是為了這個逃跑計劃。他在三天之前就向我透露了主要內容——從那時起我們開始爭吵,一直吵了三天。我們爭吵的原因是這樣的:他告訴我,如果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被判刑,他就和那個賤貨一起逃往國外。我一听就火了——我不告訴您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然,我當時恨那個賤貨,恨她居然跟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起逃往國外!”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提高了嗓門,氣得嘴唇直哆嗦。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當時一看到我這樣恨那個賤貨,馬上以為我是因為德米特里而妒忌她,所以我一定還在繼續愛著德米特里。這樣就引起了第一次爭吵。我不想解釋,也不能請求原諒;我心裡很難受,像他這樣的人竟然還懷疑我仍舊愛著那個……況且在這之前,我早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不愛德米特里,只愛他一個人!我只是因為恨那個賤貨才生他的氣!三天以後,就是您來的那個晚上,他給我送來一封信,信口封著,如果他出了什麼事,要我立刻拆開看。唉,他已經預見到自己的病!他向我透露說,信封裡裝著逃跑的詳細計劃,萬一他死了或者生了重病,他要我一個人營救米佳。他當場給我留了一筆錢,將近有一萬盧布,就是檢察官不知從誰那裡聽到他曾派人去兌換現鈔,在演說中提到的那筆錢。突然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雖然堅信我還愛著米佳而醋勁大發,卻沒有放棄營救哥哥的念頭,而且把這一件事偏偏託給了我!啊,這是多大的犧牲!不,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不可能充分理解這樣的自我犧牲!我真想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腳下,可是轉眼一想,他一定以為我這樣做是因為有人營救米佳而感到高興(他一定是這樣想的!),一想到他可能會生出這種不公正的念頭,我的火氣又冒了出來,我不僅沒有去吻他的腳,反而與他大鬧了一場!啊,我是多麼不幸!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啊,您以後還會看到:我一定會幹的,我一定會鬧到使他為了別的女人拋棄我,他會愛上另一個容易相處的女人,就像德米特里那樣,但到那時候……不,那時我會承受不了的,我就自殺!那次您來,我把您叫住,我吩咐他回來,接著他和您一起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用一種憎恨的、輕蔑的眼光看我,他這種眼光頓時使我火冒三丈,您還記得嗎,我突然對您大叫大喊,我說就是他,就是他使我相信了他哥哥德米特里是殺人兇手!我那是故意誹謗他,我想再一次氣氣他,其實他從來沒有說過他哥哥是殺人兇手,相反,倒是我,我自己對他這樣說的!啊,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氣瘋了!是我,是我造成了法庭上那該死的場面!他想向我證明,他是高尚的,即使我愛他的哥哥,他也不會出於報復和妒忌去害他。於是他就出庭作證……我是禍根,都怪我不好!”

卡佳還從來沒有向阿廖沙做過這樣的表白,他感到她現在正處於萬分難受的痛苦之中,這種時候即使一顆最高傲的心也會痛苦地失掉自己的傲氣並且完全被悲哀所降服。唉,阿廖沙還知道她現在這樣痛苦的另一個可怕原因,儘管米佳被判刑以後的這些日子裡她一直向他隱瞞這個原因。但是如果她真的不顧自己的臉面,現在主動向他吐露這個原因,那他不知為什麼會更加感動難受的。她為自己在法庭上的“背叛行為”而痛苦,阿廖沙已經預感到,良心在迫使她認錯,正是在他面前,在阿廖沙面前,痛哭流涕,搥胸頓足,倒在地上,歇斯底里發作,表示悔過。但是他害怕這個時刻,他巴不得寬恕這個受苦的女人。這就使他完成那個使命變得更加困難了。他只好再談米佳的事。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您不必替他擔心!”卡佳固執而激烈地說道,“他這個情況是暫時的,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這顆心了。您放心,他會同意逃跑的。再說,又不是現在就乾;還有時間讓他決定。到時候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病也好了,他會親自安排一切的,因此也不用我做什麼了。請別擔心,他會同意的。其實他已經同意了:難道他能離開那個賤貨嗎?又不准她一起去流放,他怎麼能不逃跑呢?他主要是怕您,怕您從道德角度不贊成逃跑,但您應該寬宏大量,同意他逃跑,如果這裡確實需要得到您批准的話。”卡佳惡狠狠地補充說。她沉默了一會兒,冷笑了一聲。 “他還在那里大談什麼讚美詩,”她又說了起來,“說什麼他應該背負十字架,還說什麼責任之類,我記得,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當初曾經向我談過許多這方面的事情,您真不知道他是怎樣說的呀!”卡佳突然懷著無法抑制的感情大聲說。 “您不知道他向我談起這個不幸的人的時候是多麼愛他!同時又是多麼恨他!可是我呢,我是帶著傲慢的譏笑聽完了他的講述,看著他痛哭流涕!啊,畜生!我才是畜生,我是畜生!這是我害他得了譫妄證!而那個人,那個被判了刑的囚犯——難道他願意受苦嗎?”卡佳憤怒地結束道,“這樣的人能受苦嗎?像他這樣的人從來也不會感到痛苦的!”

這些話已經流露出一種仇恨和極端厭惡的感情。但實際上卻是她出賣了他。 “也許是因為她感到自己有愧于他,所以偶爾會恨他。”阿廖沙暗自想道。他真希望這種仇恨的感情是“偶然”的。在卡佳最後幾句話裡他聽出了挑戰的味道,但他沒有應戰。 “我今天請您來,就是要您答應我去說服他。也許在您看來,逃跑也是不誠實的、不光彩的,或者是不符合基督教義的,是嗎?”卡佳補充了一句,挑戰的口氣更強烈了。 “不,沒什麼。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阿廖沙輕輕地說。 “他今天要請您去。”他突然脫口而出,神情堅定地註視著她的眼睛。她哆嗦了一下,身子猛地在沙發上稍稍往後退縮了一點。 “請我……難道這可能嗎?”她喃喃說,臉色變得刷白。

“這是可能的,也是應該的!”阿廖沙渾身來了勁,十分肯定地說。 “他非常需要您,尤其是現在。如果沒有必要,我是不會談這件事的,不會讓您過早地受折磨。他病了,他現在像瘋了一樣,他一直要見您。他不是要您去和解,他只要您去一下,在門口露一露面。從那天以後他發生了許多變化。他現在明白了,他對您做了數不清的錯事。他並不要您原諒。他自己說:'我是不能原諒的。'他只是要您在門口露一面……” “您突然使我……”卡佳輕輕地說,“這幾天我一直預感到您會來提出這件事……我就知道他會叫我去的!……這是不可能的!” “即使不可能,您也得去。請記住,這是他第一次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驚,生平第一次,過去他從來沒有這樣充分地理解這一點!他說:如果她拒絕來,那我'一輩子將會是個不幸的人'。您聽見了嗎:一個判了二十年苦役的犯人還想成為幸福的人——難道這還不可憐嗎?請您想一想:您去探望的是個無辜的受害者,”阿廖沙脫口說出這句有挑戰意味的話,“他的手是乾淨的,他的手上沒有血!為了他將來要經受無數的痛苦,您現在也要去看他!您去吧,您去送他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吧……您只要在門口站一下就可以了……事實上您也應該,應該這樣做!”阿廖沙結束時特別有力地強調了“應該”這個詞。

“應該去,但是……我不能去,”卡佳呻吟似的說,“他會看著我……可我做不到。” “你們的眼光應該相遇。如果您現在下不了決心,那您以後一輩子怎樣生活呢?” “情願痛苦一輩子。” “您應該去,您應該去。”阿廖沙再次堅決地強調。 “為什麼要今天,為什麼要馬上去?……我不能丟下病人不管……” “您可以去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如果您不去,他到晚上會發熱病的。我不會說假話,您可憐可憐他吧!” “您也可憐可憐我吧。”卡佳傷心地責備說,接著又哭了起來。 “這麼說來,您會去的!”阿廖沙一看到她流淚,便堅決地說。 “我去告訴他,您馬上就來。” “不,您無論如何也別說!”卡佳驚慌地叫了起來,“我一定來,但您事先別對他說,因為我去了不一定進他房間……我還不知道……”

她的聲音哽住了。她喘著粗氣。阿廖沙起身離開。 “如果我碰上了什麼人呢?”她突然輕聲說,臉又變得刷白。 “所以要馬上去,免得在那裡遇到什麼人。不會有人的,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等您。”他堅決地說完了這句話,然後離開了房間。 他急急忙忙地到米佳現在住的那家醫院去。在法庭判決後的第二天他就犯了神經性寒熱病,被送進我們市立醫院的囚犯診療部。但瓦爾溫斯基醫生根據阿廖沙和其他許多人(霍赫拉科掛、麗莎等)的請求,沒有把米佳跟囚犯安排在一起,而是單獨讓他住在原來斯梅爾佳科夫住過的那個小房間裡。當然,在過道的盡頭站著一名哨兵,窗子也裝著柵欄,因此瓦爾溫斯基不必為自己不完全合法的優待做法感到擔憂。他是個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年輕人,他知道像米佳這樣的人一下子突然跨入殺人犯和騙子的行列有多麼痛苦,他知道應該有個適應過程。至於親朋好友的探望,醫生、看守所長,甚至警察局長都一口答應了。但是這幾天來探望米佳的也只有阿廖沙和格魯申卡。拉基京已經有兩三次要想和米佳見面,但米佳堅決請求瓦爾溫斯基不要放他進來。

阿廖沙進去時他正坐在病床上,穿著醫院的病員服,有一點發燒,頭上裹著用醋和水浸濕的毛巾。他茫然地看了看走進來的阿廖沙,但在他的目光裡好像還是露出了一種驚慌的神色。 自從審理案子以來他就常常陷入沉思。有時他整整半小時不說話,好像在緊張而痛苦地思考什麼,忘記了在場的人。如果他脫離了沉思,開始說話,那麼他的話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而且一定不是他心裡真正想講的話。有時候他痛苦地凝視著弟弟。他跟格魯申卡在一起似乎比跟阿廖沙在一起要感到輕鬆些。雖然他幾乎不跟她說話,但只要她一走進來,他臉上就會露出高興的神色。阿廖沙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下。這一次他焦慮不安地等待著阿廖沙開口,但他什麼也不敢問。他認為要卡佳答應到這兒來是不可思議的,同時他又感到如果她不來,那會發生簡直難以想像的事。阿廖沙理解他的這種心情。

“聽人說,”米佳急急忙忙說,“特里豐·鮑里瑟奇這傢伙把自己的客棧拆得七零八落,又是撬地板,又是翻板壁,把整個'迴廊'都拆成了一堆碎木片——他一直在尋找寶藏,就是那些錢,就是檢察官說我隱藏起來的一千五百盧布。聽說他一回家就鬧了個天翻地覆。這騙子也是活該!這裡的看守昨天都告訴我了;他是那裡的人。” “聽我說,”阿廖沙說,“她會來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也許是今天,也許過幾天,這我說不准,但她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米佳愣了一下,想要說什麼,但沒有說。這消息對他產生了可怕的影響。顯然,他很想知道談話的細節,但他又不敢馬上就問:要是卡佳說過什麼狠心的和輕蔑的話,那就無異於此刻捅了他一刀。 “她還說了這樣的話:關於逃跑的事,她讓我一定要叫你放心。如果到時候伊凡的病還沒有好,那她自己會親自安排的。” “這件事你已經對我說過了。”米佳若有所思地說。 “你已經把這件事告訴格魯莎了吧?”阿廖沙說。 “是的。”米佳承認,“她今天上午不會來了。”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兄弟。 “她要到晚上才來。昨天我告訴她卡佳在活動,她一聲不吭,只是撇了撇嘴。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讓她去吧!'她知道事關重大。我沒敢再追問下去。她現在好像也已經明白了,那女人愛的不是我,而是伊凡。” “是這樣嗎?”阿廖沙脫口而出。 “也許不是這樣。不過今天上午她是不會來了,”米佳又趕緊說,“我托她去辦一件事……聽我說,伊凡弟弟比所有的人都有出息,他應該活下去,而不是我們。他的病會好的。” “您要知道,卡佳雖然為他擔驚受怕,但幾乎毫不懷疑他會痊癒。”阿廖沙說。 “這就是說,她相信他一定會死的。她因為害怕才相信他的病會好的。” “二哥的體質很好。我也非常希望他早點恢復健康。”阿廖沙憂心忡忡地說。 “是的,他的病一定會好的。可是那個女人相信他會死的,她太悲傷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折磨著米佳。 “阿廖沙,我太愛格魯申卡了。”突然他用一種顫抖的、飽含淚水的聲音說。 “不會允許她到你那裡去的。”阿廖沙馬上接著說。 “我還有句話要對你說,”米佳用一種突然變得清脆的嗓音繼續說,“如果在路上,或到了那裡他們要打我,那我決不屈服,我會殺人,他們也會槍斃我。更何況要熬整整二十年!這兒彼此已經開始用'你'來稱呼了。看守們對我用'你'相稱。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我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我無法忍受!我本來想要唱'讚美詩',但我不能容忍看守們用'你'稱呼我!為了格魯莎我什麼都能忍受,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拷打……可是又不允許她到那裡去。” 阿廖沙微微一笑。 “哥哥,我乾脆對你直說了吧,”他說,“我把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想法告訴你。你也知道,我決不會騙你。你聽我說:你沒有這個準備,而且這十字架也不是為你準備的。也不該由你這樣沒有準備的人去背這樣沉重的十字架。假如父親是你殺的,而你想逃避自己的十字架,那我將感到遺憾。但你沒有罪,這樣的十字架對你來講實在是過於沉重了。你想用痛苦來使自己成為另一個人;依我看,無論你逃到哪裡,只要你一輩子永遠記住這另一個人——對你來說這已經是足夠了。至於你沒有接受那過於沉重的十字架,那隻會使你感到自己負有更大的責任,而這種持續一輩子的責任感也許比你到那裡去更加有助於你的新生。因為你到了那裡會忍受不了。你會產生抱怨,也許最後會說:'我已經還清了欠債。'律師在這個問題上講得很對。沉重的負擔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勝任的,對有些人是無法忍受的……如果你真想听聽我的意見,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你的逃跑要連累別人,譬如軍官和士兵,那麼我就不會'允許'你逃跑的,”阿廖沙笑了笑。 “但是他們擔保說(站長親自對伊凡說的),只要安排得巧妙,也許不會有什麼嚴厲的懲罰,可以隨便找些藉口搪塞過去。當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賄賂也是不光彩的事,但我無論如何也不來指責,因為如果伊凡和卡佳真的委託我去替你打點的話,那我知道我是會去賄賂的;這是我應該告訴你的全部實情。所以我也無需來評判你的行動。但是你要知道,我永遠也不會譴責你。而且說來也怪,在這件事情上我怎麼能當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現在我似乎把各個方面都已經分析過了。” “但是我卻要譴責我自己!”米佳大聲說,“我一定要逃跑的,這件事你不說也已經決定了:米佳·卡拉馬佐夫哪能不逃跑呢?但是我要譴責自己,永遠祈求神明寬恕我的罪過!耶穌會會員都是這麼說的,是嗎?咱們現在也這麼說,對嗎?” “是這樣。”阿廖沙淡淡一笑。 “我愛你,因為你總是一股腦兒把實話全講出來,一點也不隱瞞!”米佳高興地笑著大聲說,“這麼說來,我的阿廖沙竟是個耶穌會會員!單憑這一點我就得好好吻吻你,就是這麼回事。好,你現在聽聽我的其他想法,我把我的另一半心也袒露給你看。我想好了,決定這樣做:即使我逃跑了,甚至帶著錢和護照,甚至逃到了美國,那麼還有一個想法可以鼓勵我,那就是我不是去尋歡作樂,不是去尋求幸福,而是去服另一種苦役,也許不比這裡的輕鬆!不輕鬆,阿列克謝,我說的是真話,不比這裡輕鬆!我現在就已經恨他媽的那個美國了。就算有格魯莎跟我一起去,但是你瞧瞧她:她像美國人嗎?她是俄羅斯人,徹頭徹尾的俄羅斯人,她會苦苦思念故土的,我將每時每刻看到她因為我而害思鄉病,為了我才背上這樣沉重的十字架,可她又有什麼罪呢?我又怎能容忍那裡的平庸之輩,雖然他們也許個個都比我強。現在我已經憎恨那個美國了!即使他們那里人人都是傑出的機械師,或者別的什麼師——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他們跟我不一樣,不是我喜歡的人。我愛俄羅斯,阿列克謝,我愛俄羅斯的上帝,雖然我自己是個卑鄙小人!我在那裡會憋死的!”他突然大聲說話,眼睛閃閃發亮。他的聲音因為哭泣而顫抖了。 “阿列克謝,你聽我說,我就這樣決定了!”他抑制著自己的激動,又開始說,“我帶了格魯莎到那兒去,找一個遠離人煙的僻遠地方,馬上開始耕種,幹活,和野熊在一起。據說那裡有紅種人,他們住在天涯海角,我們就到那裡去,到最後的莫希干人那兒去。立刻開始學語法,我和格魯莎一起學。一邊工作一邊學語法,就這樣幹它三年。這三年裡學好英語,就像地道的英國人。我們只要一學會——那就跟美國再見了!我們以美國公民的身份回到這裡,回到俄羅斯。你別擔心,我們不會回到這個小城。我們會躲得遠遠的,到北方或者到南方去。到那時候我的模樣也變了,她也變了,那裡,在美國,醫生會給我臉上裝一個假疣子,他們那些機械師可不是吃乾飯的。或者我就弄瞎自己一隻眼睛,留起一俄尺長的大鬍子,雪白雪白的(因為想俄國鬍子都想得白了)——沒準大家都認不出我。即使認出來,那就把我流放好了,反正無所謂,命該如此!回到這里以後我們也要找個偏僻的地方開荒種田,我就一輩子裝成一個美國人。但我們畢竟可以死在故鄉的土地上。這就是我的計劃,而且是決不改變的。你贊成嗎?” “我贊成。”阿廖沙說,因為不想掃他的興。 米佳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 “他們審判的時候搞了些什麼鬼名堂?簡直是捉弄人!” “即使不搞什麼名堂,你還是要被判刑的。”阿廖沙嘆了口氣說道。 “是的,這裡的人都討厭我了!願上帝保佑他們,可是這太痛苦了!”米佳哀嘆道。 他們倆又沉默了一會兒。 “阿廖沙,你乾脆把我殺了吧!”他突然叫了起來,“你說,她現在到底來不來?她說了什麼?怎樣說的?” “她說她要來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來。她也是很為難的!”阿廖沙怯生生地看看哥哥。 “那還用說嗎,怎麼會不為難呢!阿廖沙,我為這件事會發瘋的。格魯莎一直在看著我。她心裡明白。天哪,我的上帝,你讓我平靜下來吧:我究竟要什麼?我要卡佳!我是不是知道自己要什麼呢?這就是卡拉馬佐夫式的放縱,這是罪過!不,我吃不了苦!卑鄙小人,這幾個字把一切都概括了!” “她來了!”阿廖沙叫了起來。 這時候卡佳突然出現在門口。她停了一會兒,用慌亂的目光打量著米佳。他猛地站了起來,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臉色煞白,但嘴角上立即掠過一絲羞怯的、祈求的微笑,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把雙手伸給卡佳。她一見到這個情形,立即飛快地向他奔去。她緊緊抓住了他的雙手,硬把他按到床上,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來,緊緊地、痙攣般地握著他的手不放。他們倆好幾次都想說些什麼,但每次都忍住了,重新默默地,專注地,呆住了似的,帶著奇怪的微笑互相對視著;就這樣足足過了兩三分鐘。 “你原諒了沒有?”米佳終於輕聲說,隨即轉向阿廖沙,高興得眉開眼笑,對著他大叫: “你聽見嗎,我在問什麼,你聽見了嗎?!” “我以前愛你,就因為你的心是寬宏大量的!”卡佳突然脫口說了出來,“而且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諒,我也不需要你的寬恕;你寬恕不寬恕反正都一樣,你一輩子都是我心頭的一個傷疤,而我也是你心頭的一個傷疤,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停下來喘了口氣。 “我為什麼來?”她狂熱而急忙地說,“我來是要擁抱你的腳,緊握你的手,直到你叫疼為止,你還記得嗎,就像在莫斯科的時候那樣緊握你的手。我要告訴你,你是我的上帝,我的歡樂,我要告訴你,我愛你愛得發瘋。”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突然把她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他的手上。淚水從眼眶裡湧了出來。 阿廖沙站著一聲不響,顯得十分尷尬;他怎麼也沒有料到會見到這種情景。 “愛情已經結束了,米佳!”卡佳又開始說,“但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珍貴得心疼。這一點你要永遠記住。但現在就讓那本來可以出現的東西暫時出現一下吧。”她苦笑著輕聲說,快活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現在愛著另一個人,我也愛著另一個人,但我還是要永遠愛你,你也要愛我,你明白嗎?你聽見了沒有,你要愛我,你要一輩子愛我!”她大聲說,聲音裡幾乎有一種威脅性的戰栗。 “我會愛的,卡佳……你知道嗎,”米佳說道,幾乎每說一個詞都要喘口氣,“你知道嗎,五天前,在那個晚上我是愛你的……就是你暈倒了被抬出去的時候……我要愛一輩子!一定是這樣,永遠這樣……” 他們倆就這樣互相悄聲地訴說著一些毫無意義的、狂熱的、也許甚至是不真實的話,但此刻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且他們自己都相信自己說的是真心話。 “卡佳,”米佳突然大聲說道,“你相信是我殺的嗎?我知道你現在不信了,但那時候……你作證的時候……難道,難道你真的相信嗎?” “那時候也不相信!從來就沒有相信過!當時我恨你,所以突然硬使自己相信了,就在那一瞬間……就在我作證的時候……硬使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但作證結束後,立刻又不相信了。這情況你該知道。啊,我忘了我是來懲罰自己的!”她突然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口氣說,一點不像剛才那種情意綿綿的樣子。 “作為一個女人,真為難你了!”米佳情不自禁地說道。 “你讓我走吧,”她低聲說,“我會再來的,現在實在太難受了!……” 她剛站起來,又突然大叫一聲,向後直退。格魯申卡突然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誰也沒有料到她會來。卡佳趕緊朝門口走去,但走到格魯申卡身邊時,突然停了下來,臉色白得像張紙,輕輕地、幾乎耳語般地對她說: “請您原諒我!” 格魯申卡直勾勾地看了她一眼,等了片刻,用刻毒的、充滿仇恨的語氣回答: “我們倆都有一肚子怨氣!雙方都一樣!你我又怎麼能原諒呢?要是你能救他,那我一輩子都為你祈禱。” “你居然不肯原諒她!”米佳對格魯申卡大聲說道,口氣裡帶著嚴厲的責備。 “你放心吧,我會給你救他的!”卡佳匆匆說道,便跑出了房間。 “既然她對你說了'請原諒',你怎麼能不原諒她呢?”米佳又傷心地大聲說道。 “米佳,你不能責備她,你沒有這種權利!”阿廖沙激動地大聲對哥哥說。 “是她傲慢的嘴在說話,而不是心在說話,”格魯申卡懷著厭惡的心情說,“要是她能救你,我一切都原諒……” 格魯申卡不再說了,似乎把心裡的話壓了下去。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後來才知道,她走進來完全是偶然的,她一點兒也沒有懷疑到什麼,她沒有料到會遇見她,結果卻遇到了。 “阿廖沙,去追上卡佳!”米佳急忙對弟弟說,“去告訴她……我並不知道……別讓她就這樣走了!” “我在傍晚前再來看你!”阿廖沙說著就去追卡佳了。他在醫院的圍牆外面才追上她。她走得很快,步子很急,阿廖沙追上她以後,她就很快對他說: “不,在這個女人面前我不能懲罰自己!我對她說'請原諒我',那是因為我想徹底懲罰自己。她沒有原諒……這樣我反而愛她了!”卡佳補充了一句,她的聲音都變了,她的眼睛裡射出凶狠的光。 “哥哥完全沒有料到,”阿廖沙喃喃地說,“他相信她不會來的……” “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們不談這些。”她不客氣地打斷他,“您聽我說:現在我不能和您一起去參加葬禮了。我已經派人把鮮花送到靈柩前。錢他們好像還有。如果需要的話,請您告訴他們,將來我決不會不管他們的……好了,請您離開我吧,請走吧。您已經遲到了,晚禱的鐘聲已經響了……請您離開我吧!” 他真的遲到了。大家都在等他,甚至已經決定即使他不來也要把那口鋪滿鮮花的漂亮的小棺木抬到教堂去。這是可憐的小男孩伊柳沙的棺木。他是在米佳審判後的第三天死的。阿廖沙在大門口便聽見了那些孩子們,伊柳莎的同學的叫喊聲。他們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候他,看見他終於來了,顯得非常高興。他們總共來了十二個人,肩上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 “爸爸會哭的,請你們陪陪爸爸。”伊柳沙在臨終前這樣囑咐他們,孩子們記住了這句話。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是他們的頭兒。 “您來了我多麼高興呀,卡拉馬佐夫!”他說著向阿廖沙伸出了手,“這裡太可怕了。真的,看著都難受。斯涅吉廖夫沒有醉,我們知道得很清楚,他今天一點酒都沒有喝,可是好像喝醉了一樣……我向來是很堅強的,但這情形太慘了。卡拉馬佐夫,如果我不會耽擱您的話,在您進去之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怎麼回事,科利亞?”阿廖沙停了下來。 “您哥哥有沒有犯罪?殺了父親的是他,還是那個僕人?您說是怎麼回事,就一定是怎麼回事。我已經有四個晚上沒有睡了。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殺人的是僕人,我哥哥沒有罪。”阿廖沙回答。 “我也是這麼說的!”小男孩斯穆羅夫突然大聲說道。 “這麼說來,他是為真理作出了無辜的犧牲!”科利亞大聲嚷道,“他雖然作出了犧牲,但他是幸福的!我真羨慕他!” “您說什麼呀,怎麼能這樣,為什麼?”驚訝不已的阿廖沙大聲說。 “啊,要是我也有機會為真理作出犧牲,那有多好!”科利亞熱情洋溢地說。 “但不是在這種事情上,也不能蒙受這樣的恥辱,經受這樣的痛苦!”阿廖沙說。 “那當然……我情願為全人類而死,至於恥辱嘛,那是無所謂的:我們的名字也會消亡。我尊敬你的哥哥。” “我也是!”一個小男孩突然出人意料地從人群中叫道,他就是那個當時聲稱自己知道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的小男孩,他大聲說這句話以後,就像當時一樣,羞得滿臉通紅,像一朵芍藥,一直紅到了耳根。 阿廖沙走進房間。那天藍色的、四周綴著白邊的棺材裡躺著伊柳沙,他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閉著。他那消瘦的臉龐幾乎一點沒有改變,而且奇怪的是,屍體幾乎沒有發出異味。臉上的表情是嚴肅而沉思的。兩隻交叉放著的手特別美,好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裡放著鮮花,整個棺材的里里外外都鋪滿了鮮花,那是麗莎·霍赫拉科娃一清早派人送來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派人送來了鮮花。阿廖沙推門進去的時候,上尉顫抖的手裡拿著一束鮮花,正在把它們撒在自己珍愛的男孩子身上。他朝走進來的阿廖沙稍稍瞥了一眼,他不想看任何人,甚至不想看哭哭啼啼、瘋瘋癲癲的妻子,那當母親的竭力支起那兩條病腿站起來,想走近點看一看自己死去的孩子。孩子們把尼娜奇卡連同她的椅子移到了棺材跟前。她坐在那兒,頭緊緊貼著棺材,大概也在輕輕地哭泣。斯涅吉廖夫臉上的神色是興奮的,但又是迷茫而冷酷的。他的一舉一動,他隨口說出的那些話都帶點神經錯亂的味道。 “小當家,親愛的小當家!”——他一面看著伊柳沙,一面不時呼喊著。伊柳沙還活著的時候,他就習慣於親暱地叫他:“小當家,親愛的小當家!” “孩子他爹,也給我幾朵花兒,從他手裡拿過來,喏,就是這朵小白花,給我呀!”瘋瘋癲癲的“孩子他媽”一邊啜泣,一邊懇求。她一會兒看中了伊柳沙手裡的一朵白玫瑰,一會兒又想從他手裡拿一朵花留作紀念,老是不停地折騰,伸著手要拿那朵花。 “誰也不給,什麼也不給!”斯涅吉廖夫狠心地大聲說,“這是他的花,又不是您的。全是他的,你一朵也沒有!” “爸爸,給媽媽一朵花吧!”尼娜奇卡突然抬起了滿是淚痕的臉龐。 “我什麼也不給,尤其不能給她!她不愛他。她上次要奪他的小砲,他就送給了她。”上尉一想到伊柳沙上次把小砲讓給媽媽的事就突然放聲大哭。可憐的瘋女人雙手摀住了臉也在輕輕地啜泣。孩子們終於發現那父親一直抓住棺材不放,可是時間已經到了,該抬走了,於是一下子將棺材緊緊圍住,開始把它抬起來。 “我不願把他葬在墓地裡!”斯涅吉廖夫突然號叫起來,“我要把他葬在那塊石頭旁邊,在我們喜歡的那塊石頭旁邊。伊柳沙是這樣囑咐的。我不讓你們抬走!” 在這之前他就連續三天說要把他葬在石頭旁邊;這時候阿廖沙,克拉索特金,女房東,她的妹妹,所有的男孩們都來勸他。 “真虧他想得出來,哪能葬在不潔的石頭旁邊,又不是勒死的。”房東太太厲聲說,“墓地才是埋葬人的地方。那裡可以為他祈禱。聽得見教堂裡唱讚美詩,教堂執事誦經又清楚又好聽,每句話都能傳到他那兒,就好像在他墳上誦經一樣。” 上尉最後揮了揮手:“抬走吧,隨你們抬到哪兒!”孩子們抬起棺材,經過他媽媽身邊的時候,在她面前停了一會兒,把棺材放下來,讓她和伊柳沙作最後告別。三天來她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看兒子,現在一下子很貼近地看到這張可愛的小臉蛋,她開始渾身哆嗦,那白髮蒼蒼的腦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里地前後搖晃起來。 “媽媽,替他畫十字,祝福他,吻他。”尼娜奇卡對著她叫喊。但她像架自動機器似的,不停地搖晃著腦袋。突然她臉上露出異常悲傷痛苦的神色,開始默默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脯。孩子們抬起棺材繼續往前走。經過尼娜奇卡身邊時,她最後一次將自己的嘴唇貼在已經死去的弟弟的嘴上。阿廖沙走出屋子的時候,請求房東太太照看留下的人,但她不等他說完就說道: “那還用說嗎,我會照看他們的,我們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太說著就哭了。 棺材從家裡抬到教堂並不遠,約三百步光景,不會再多了。這一天天氣晴朗,沒有風,已經開始結冰,但不很厚。教堂鐘聲還在響著。斯涅吉廖夫驚慌失措地跟在棺材後面跑,他穿著那件大衣又破舊又短小,幾乎像是夏天穿的外衣,光著個腦袋,手裡拿著一頂舊的寬邊軟帽。他好像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扶棺材的頭部,結果卻妨礙了抬棺材的人,一會跑到棺材一側,想跟他們一起抬。一朵花掉在雪地上,他趕緊跑過去把它撿起來,似乎掉一朵花是件大事情,會引起什麼嚴重後果似的。 “麵包皮!麵包皮忘記拿了!”他突然驚恐萬分地叫了起來。孩子們馬上提醒他說,麵包皮他剛才已經放進口袋裡了。他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麵包皮,看了看,這才放心了。 “伊柳沙吩咐過,伊柳沙……”他趕緊向阿廖沙解釋,“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我守在他身邊。突然他叮囑我:'爸爸,我的墓填上土以後,你在上面撒些麵包皮,讓麻雀來吃,我一聽到它們飛來了,心裡會高興的,因為我不是孤零零一個躺著。'” “這很好,”阿廖沙說,“應該經常去撒。” “每天去,每天都去!”上尉低聲說,似乎又來了精神。 大家終於來到了教堂,把棺材停在教堂中央。所有的孩子圍在棺材的四周並莊重地一直站到祈禱結束。這座教堂年代久遠,已經相當破舊,許多聖像完全沒有衣飾,但在這樣的教堂裡做禱告似乎更好。做彌撒的過程中斯涅吉廖夫似乎變得安靜些了,雖然他總還要常常流露出那種不自覺、莫名其妙地忙亂:一會兒走到棺材跟前去掖平蓋棺布或放正花圈,看到蠟燭從燭台上掉了下來的時候,又趕緊跑去把它插好,而且要擺弄很長時間。然後才平靜下來,安安穩穩地站在棺材前頭,臉上露出一副心事重重、似乎困惑不解的神情。讀完使徒書之後,他突然悄悄地對站在身邊的阿廖沙說,使徒書讀得不對,但又說不清不對在什麼地方。他開始跟著大家唱天使頌歌,但是還沒有唱完就跪下來,用額頭貼著教堂的石板地,就這樣一直趴了很久。最後,開始舉行安魂祈禱,向大家分發了蠟燭。失去理智的父親又開始忙亂起來,但是那親切而動人的安魂曲驚醒並震撼了他的心靈。他的整個身體好像突然蜷縮了,並開始頻繁而短促地嗚咽,起先還強忍著,到後來就失聲痛哭了。當大家開始向死者告別並蓋上棺材的時候,他雙手抱住棺材,好像不許別人把伊柳沙蓋起來,不停地狂吻那已經死去的男孩的嘴,久久不願放開。最後大家終於把他勸住了,扶他走下台階,突然他又急忙伸出一隻手,從棺材裡抓了幾朵花。他看著這幾朵花,好像突然產生了什麼新的想法,因而心裡暫時忘記了主要的事情。他漸漸陷入了沉思。當大家抬起棺材向墳地走去時,他已經不再阻攔了。墳地不遠,就在教堂的圍牆旁邊,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一大筆錢替他購置的。例行的儀式完畢以後,掘墓人把棺材放入墳墓。斯涅吉廖夫手裡拿著鮮花,探身望著敞開的墓穴,他身體傾斜得那麼厲害,以致孩子們嚇得趕緊抓住他的外衣,拼命把他向後拉。但他卻幾乎一點也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掘墓人開始往墓穴裡填土的時候,他突然不放心地指著撒下去的泥土,甚至還說了些什麼,但誰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況且他自己也突然閉口不說了。這時候有人提醒他應該撒麵包皮了,他又顯得非常慌亂,連忙掏出麵包皮,把它掰碎了撒到墳上:“飛來吧,鳥兒,飛來吧,麻雀!”他心事重重地喃喃說。有個孩子對他說,手裡拿著花掰撒麵包皮不方便,讓他暫時把花交給別人。但他沒有同意,甚至為這幾朵花擔心起來,生怕人家要從他手里奪走這幾朵花似的。他看了看墳墓,確認一切都已辦妥,麵包皮也已經撒完,突然出人意料地,甚至若無其事地轉身回家去了。他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顯得非常匆忙,幾乎在一路小跑。孩子們和阿廖沙緊緊跟著他。 “這幾朵花要給他媽媽,這幾朵花交給他媽媽!他媽媽剛才受委屈了。”他突然開始大喊大叫。有人大聲對他說現在天氣冷,要把帽子戴上,可是他一听就惡狠狠地把帽子往雪地上一扔,說:“我不要戴帽子,我不要戴帽子!”斯穆羅夫把帽子撿了起來,拿著帽子跟在他後面。所有的孩子一個個都哭了,哭得最傷心的是科利亞和那個知道誰創建了特洛伊的孩子,斯穆羅夫手裡拿著上尉的帽子,雖然也哭得很傷心,但還是隨手撿了一塊露出在雪地裡的紅色碎磚,朝著一群飛過的麻雀扔去。當然,他沒有打中目標,繼續一面哭一面跑。走到半路,斯涅吉廖夫突然停住了,在那兒愣了半分鐘,突然又轉過身,朝著教堂旁邊那個被人遺棄的墳墓跑去。但孩子們一下子追上了他,從前後左右抓住了他。這時候他像被人撂倒似的,無力地癱倒在雪地上,一邊掙扎號哭,一邊使勁大喊:“小當家,伊柳沙,我親愛的小當家!”阿廖沙和科利亞走過去扶他起來,安慰他,勸他。 “上尉,別這樣,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挺住。”科利亞喃喃說。 “你會把這些花弄壞的,”阿廖沙也勸他,“'孩子他媽'在等這些花呢,她正坐在家裡傷心地哭呢,因為您剛才不肯把伊柳沙的花給她。伊柳沙的床還放在那兒……” “是的,是的,應該回到孩子他媽那兒!”斯涅吉廖夫突然又想起來了,“小床會給搬走的,會搬走的!”他補充說,好像真的害怕小床會被搬走似的。他猛地一躍而起,飛快地朝家裡跑去。不過離家已經不遠,大家同時跑到了。斯涅吉廖夫急急忙忙推開門,對著剛才還被他痛罵過的妻子大喊大叫。 “孩子他媽,親愛的,伊柳沙讓我把這些花給你送來,你的腿有病!”他一面喊一面把那束已經凍壞、已經被他剛才在雪地裡打滾的時候壓壞了的花遞給她。就在這一剎那間,在伊柳沙床前的牆角里,他看到了伊柳沙的那雙靴子,兩隻靴子並排放著——那是房東老太太剛才收拾在一起的。那是一雙褪了顏色、上面打滿補丁、皮子變硬了的舊靴子。他一見到這雙靴子就舉起雙手衝了過去,然後跪下來抓起一隻靴子,把嘴唇貼在上面,開始狂吻它,嘴裡不斷地大聲喊著:“小當家,伊柳沙,親愛的小當家,你的那雙腳到哪兒去了?” “你把他抬到哪兒去了?你把他抬到哪兒去了?”瘋女人用淒厲的聲音號叫起來。這時候尼諾奇卡也開始號啕大哭。科利亞從房間裡跑了出來,幾個孩子也跟著他走了出來。最後阿廖沙也在他們後面走了出來。 “讓他們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他對科利亞說,“這種時候要安慰他們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們過一會兒再回來。” “是的,是不可能的,太慘了。”科利亞附和道,“您知道嗎,卡拉馬佐夫,”他突然壓低聲音,不想讓別人聽見,“我很傷心,如果可以使他復活,我願意獻出我的一切!” “唉,我也是這樣。”阿廖沙說。 “您看怎麼樣,卡拉馬佐夫,今天晚上我們要不要來?他準會喝醉的。” “也許會喝醉的。只要咱們兩個人來就夠了,可以陪他們坐一個小時,陪陪尼諾奇卡和她母親,要是我們一下子都來,他們會觸景生情的。”阿廖沙建議說。 “現在女房東在他們家裡往桌子上搬吃的,說不定是要舉行葬後宴,神甫也會來的;我們現在要不要回到那兒去呢,卡拉馬佐夫?” “當然要回去。”阿廖沙說。 “這種事情多奇怪,卡拉馬佐夫,這樣悲傷的時候,突然又要吃什麼煎餅,我們的宗教儀式太不自然了!” “一會兒他們還要吃鮭魚呢。”那個知道特洛伊城歷史的孩子突然大聲說。 “我嚴肅地請求您,卡爾塔紹夫,再也不要用您那些蠢話來亂插嘴,特別是人家不跟您講話,甚至根本不想知道世界上有沒有您這個人的時候。”科利亞生氣地打斷他說。那男孩一下滿臉通紅,但他一點也不敢頂撞。這時候大家都在小路上慢慢走著,突然斯穆羅夫大聲嚷道: “這就是伊柳沙的那塊石頭,原來打算把他埋葬在這裡的!” 大家默默地在這塊大石頭旁邊停住了腳步,阿廖沙看了看,腦海裡不由得一下子回想起斯涅吉廖夫所說的那些情景:伊柳沙擁抱著父親哭喊著:“爸爸,爸爸,他太欺侮你了!” 他心底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顫動。他帶著嚴肅莊重的神情掃視了一下伊柳沙的同學們可愛明朗的臉龐,突然對他們說: “諸位,我想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對你們講幾句話。” 孩子們圍住他,馬上用專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 “諸位,我們很快就要分別了。我現在暫時還要陪我兩個哥哥住一些時間,其中一個就要去流放,另一個正處在死亡的邊緣。但我很快也要離開這所城市,也許長久地離開。現在我們就快要分別了,諸位。讓我們在這裡,在伊柳沙的石頭旁邊約定,第一,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伊柳沙,第二,我們彼此不要忘記。無論以後我們的生活中發生什麼情況,哪怕將來我們二十年不見面,但我們一定要記住我們埋葬這可憐的孩子的情景,過去我們曾向他扔過石塊,就在小橋旁邊,大家還記得嗎?而後來我們大家又非常愛他。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孩子,善良而勇敢的孩子,他因為父親的名譽和人格受到了侮辱而感到痛苦,因此才起來反抗。所以,第一,我們大家一輩子都要記住他。即使我們忙於最重要的大事,獲得了崇高的聲望,或者遭到了巨大的不幸——你們永遠都不能忘記,我們在這裡時是多麼和諧,我們齊心協力,被一種美好和善良的感情聯結在一起,正是這種感情使我們在熱愛這可憐的孩子的時候也許變得比實際上更加高尚。我的小鴿子們——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們——因為你們大家都很像鴿子,很像這些可愛的灰藍色小鳥。此時此刻,我看著你們一張張善良、可愛的臉龐,我親愛的孩子們,也許你們還聽不懂我要對你們說的話,因為我的話往往不太好懂,但你們還是要記住,將來有朝一日會同意我的話的。你們一定要知道,再也沒有比美好的回憶,尤其是童年生活,在父母身邊時留下的回憶更加高尚、更加強烈、更加健康、對日後的生活更加有益的了。現在人們對你們大談教育你們的事,可是童年時代保存下來的那種美好而神聖的回憶,也許就是最好的教育。如果一個人能把這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帶到生活中去,那這個人就一輩子得救了。即使我們的內心只保留著一個美好的回憶,那麼也許今後也會使我們得到拯救。也許我們以後會成為凶惡的人,甚至保不住幹些傷天害理的壞事,嘲笑人們的眼淚,嘲笑那些像科利亞剛才所說的'我要為所有人受苦'的人,也許會對這些人狠狠地加以挖苦和諷刺。可是不管我們有多麼兇惡——願上帝保佑我們千萬別成為這樣的惡人,但只要我們想起我們是怎樣埋葬伊柳沙,在他最後的日子裡我們怎樣熱愛他,我們現在一起站在這塊石頭旁怎樣友愛地談話,那麼即使我們中間最殘忍的人,最愛嘲弄的人——如果我們變成了這樣的人,也總還不敢在內心對他在此刻曾經是多麼美好善良這一點加以嘲笑的!不僅如此,也許正是這種回憶會阻止他去幹出罪大惡極的勾當,也許會使他幡然醒悟,也許他會說:'是的,我曾經是非常善良、勇敢和誠實的人。 '即使他暗自嘲笑,那也沒有關係,一個人往往會嘲笑善良和美好的東西;這只是因為他輕狂;但我要告訴你們,諸位,他嘲笑之後,馬上就會在心裡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不好的,因為這是不允許嘲笑的! '” “一定會這樣的,卡拉馬佐夫,我理解您,卡拉馬佐夫!”科利亞大聲說道,眼睛閃閃發亮。孩子們都很激動,大家都想說點什麼,但忍住了,只是全神貫注而又充滿感情地看著這位演講的人。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擔心我們將來可能變成壞人,”阿廖沙繼續說下去,“為什麼連我們也要變成壞人呢,諸位?我們首先應該善良,這是第一位的,其次應該誠實,最後應該永遠互相記住。這是我要反復強調的。我要向你們保證,諸位,你們中間的任何人我決不會忘記,此刻看著我的每一張臉我都會記住的,哪怕是在三十年以後。剛才科利亞對卡爾塔紹夫說,似乎我們不想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難道我能夠忘記世界上有這個卡爾塔紹夫嗎?他現在不會再像當初說出特洛伊城創建者的時候那樣臉紅了,而是用他那雙非常美麗、善良而快活的眼睛看著我。諸位,親愛的先生們,讓我們大家像伊柳沙那樣寬容和勇敢,像科利亞那樣聰明、勇敢和寬容(他長大以後會更加聰明的),還要像卡爾塔紹夫那樣羞怯,但是聰明而可愛。幹嗎我只講他們倆啊!諸位,從此以後你們大家對我來說都是可愛的,我會把你們大家都裝在我的心裡,我也請你們把我裝在你們心裡!那麼,是誰用這種善良美好的感情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使我們準備一輩子銘記不忘並且也一定不會忘記的呢?那個就是善良、可愛、我們永遠珍惜的伊柳沙這個孩子!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他的美好形象將永遠銘刻在我們心裡!” “對!對!永遠!永遠!”所有的孩子都用清脆的嗓音喊著,臉上露出了大為感動的神情。 “我們會記住他的臉,他的衣服,他那雙可憐的靴子,他的棺材,他那不幸而有罪的父親,以及他為了父親而勇敢地起來反抗全班的同學!” “我們會記住的,會記住的!”孩子們又是大聲喊道,“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 “啊,我是多麼愛他!”科利亞叫道。 “孩子們啊,親愛的朋友們,你們不要害怕生活!如果你做了什麼高尚、正義的事,那生活顯得多麼美好啊!” “是的,是的。”孩子們熱情地附和說。 “卡拉馬佐夫,我們愛您!”有一個聲音忍不住喊了出來,好像是卡爾塔紹夫。 “我們愛您,我們愛您。”大家都跟著說。許多孩子的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烏拉!卡拉馬佐夫!”科利亞欣喜若狂地喊道。 “伊柳沙永垂不朽!”阿廖沙動情地補充說。 “永垂不朽!”孩子們又附和說。 “卡拉馬佐夫!”科利亞喊道,“宗教說我們死後都能重新復活,彼此能重新見面,重新看見所有的人,也能重新見到伊柳沙,難道這是真的嗎?” “我們一定能複活的,彼此一定會見面的,大家一定會高高興興地互相訴說過去的一切。”阿廖沙半是打趣,半是興奮地回答。 “啊,那有多好啊!”科利亞脫口而出。 “好了,現在我們結束談話,一起去參加他們的葬後宴吧。你們也不要因為吃煎餅而感到不好意思。這是一種古老、永恆的習俗,這中間也有美好的東西!”阿廖沙笑著說,“好,我們走吧!讓我們手拉著手一起走吧!” “讓我們永遠這樣,一輩子手拉著手!烏拉,卡拉馬佐夫!”科利亞再一次欣喜若狂地大聲歡呼,所有的孩子也跟著他歡呼起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