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4章 第二卷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哥哥

阿廖沙前往教堂廣場商人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大早就派了費妮婭去找他,堅決要求他到她那兒去一次。他詳細詢問費妮婭之後才知道,小姐從昨天開始就特別惶恐不安。米佳被捕以來的兩個月裡,阿廖沙出於個人的動機或者根據米佳的委託常常去莫羅佐娃家。米佳被捕兩三天以後格魯申卡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差不多有五個星期。其中有整整一星期她躺著昏迷不醒。她的臉色有了很大變化,又瘦又黃,雖然將近有兩星期她已經能夠出來走動了。但在阿廖沙看來,她的臉似乎變得更加迷人了,每次進去見她時,他喜歡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堅定的、大徹大悟的神情,顯示了某種精神上的轉變,透露出一種始終不渝的,溫順而美好的,毫不動搖的決心。前額上在兩道娥眉之間出現了一條細細的垂直的皺紋,給她那可愛的臉龐增添了一種沉思的、乍看起來甚至顯得近乎嚴峻的神情。原先那種輕佻神色已經蕩然無存。阿廖沙覺得奇怪的是:儘管所有的不幸都落到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就在她決心嫁人的時候,她的未婚夫卻犯下了滔天大罪而遭逮捕,儘管接著她又生了一場大病,現在不可避免的法庭判決即將來臨,即便如此,格魯申卡仍然沒有喪失原先那種青春活力。在她原來高傲的眼睛裡現在閃現出一種平和的神采,雖然……雖然,這雙眼睛,偶爾又會燃起一星不祥的火花,那是在原有的那種不僅沒有減弱,反而不斷增強的憂慮觸動她內心的時候。她所憂慮的對像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格魯申卡甚至在病中說胡話時都提到了她。阿廖沙明白,她是為了米佳,為了囚禁中的米佳吃她的醋,雖然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獄中去探望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去探望的。所有這一切對阿廖沙構成了一道難題,因為格魯申卡只對他一個人敞開自己的心扉,不斷地徵詢他的意見,而他有時候卻什麼也不能對她說。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住所。她已經回家了,她探望米佳回來已經有半個小時了。根據她從桌子後面的椅子上跳起來迎接他的動作十分迅速來看,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待他。桌子上攤著紙牌,看樣子在玩“捉傻瓜”。緊靠桌子的皮沙發上鋪著床褥,馬克西莫夫穿著睡袍,頭戴尖頂棉帽,半躺在那裡,顯然他有病,身體很虛弱,雖然露出了甜蜜的微笑。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自從兩個月以前和格魯申卡一起從莫克羅耶回來以後,就一直住在她家裡,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起冒著大雨和泥濘回到了這裡,渾身都濕透了,又受了大的驚嚇,坐在沙發上,默默地註視著她,臉帶畏怯而央求的微笑。格魯申卡當時傷心至極,已經開始發燒,回家後忙於張羅各種事情,在最初的半小時內幾乎把他給忘了,最後才突然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憐而茫然地對她嘻嘻一笑。她吩咐費妮婭給他弄點吃的,他幾乎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關上了百葉窗之後,費妮婭才問女主人:

“怎麼,小姐,難道他留在這裡過夜嗎?” “是的,給他在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更為詳細詢問他以後,才知道他現在確實是無處可去了,“我的恩人卡爾加諾夫先生乾脆對我說,今後不再收留我了,他給了我五個盧布。”“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下吧。”格魯申卡無可奈何地說,同情地向他微微一笑。她這一笑使老頭兒深受感動,他的雙唇顫抖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這個漂泊不定的食客便在她家裡留了下來。甚至在她生病期間他也沒有離開過。費妮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娘,沒有把他攆走,繼續供他飯食,在沙發上給他鋪上被褥。後來格魯申卡對他也習慣了,每次從米佳那兒回來(她病稍好些,甚至還來不及完全好便去探望他),為了解悶,就坐下來跟“馬克西摩什卡”閒扯,免得去想傷心事。事實上這小老頭兒有時也很能講,後來甚至成了她必不可少的一個人。除了阿廖沙,格魯申卡幾乎誰也不接待。阿廖沙也不是每天都來,而且陪她的時間總是不很長。那個年邁的商人當時已經病得很重,正如城里傳說的那樣,已經“氣息奄奄”了。他果然在米佳被判決以後剛過一個星期就死了。在死前的三個星期,他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便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女叫到樓上,吩咐他們再也不要離開他。他嚴格規定僕人們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格魯申卡進門,如果她來,那麼就對她說:“他祝愿您生活愉快,長命百歲,徹底把他忘掉。”但格魯申卡幾乎天天派人去打聽他的病情。

“你終於來了!”她扔下牌,興高采烈地和阿廖沙打招呼。 “馬克西摩什卡嚇唬我說你大概不會來了。唉,我多麼需要你呀!坐到桌子跟前來吧,想喝點什麼,咖啡嗎?” “好的,”阿廖沙說著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我餓極了。” “真是的,費妮婭,費妮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大聲喊道。 “我的咖啡早就煮好了,等著你來喝呢。把餡餅也端上來,要熱的。你別著急,阿廖沙,為了這些餡餅今天還吵了一架。我今天帶著餡餅到獄中去看他,可他呢,你信不信,把餡餅扔還給我,就是不肯吃。還把一張餡餅扔在地上,踩得稀爛。我便說:'我把餡餅留在看守那裡,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就把惡毒的惱恨當飯吃!'我說完就走。你信不信,我們又吵嘴了。我們一見面就吵。”

格魯申卡激動地把所有這些事情一股腦兒都端了出來。馬克莫夫一听就害怕了,馬上垂下眼睛賠著笑。 “這一次你們為什麼吵架呢?”阿廖沙問。 “我完全沒有料到!你想想,他居然為原來的那個人而吃醋,他說:'為什麼你要供養他?這麼說,你開始供養他了?'他一直在吃醋,一直在吃我的醋!吃飯睡覺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為庫茲馬而吃醋了。” “原來那位的情況他不是知道的嗎?” “你看怪不怪?從一開始直到今天的情況他都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站起來就罵人。他說的那些話講出來都嫌害臊。傻瓜!我剛出來,拉基京就進去看他了。也許是拉基京在從中挑撥,是嗎?你說呢?”她好像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

“他愛你,就是這麼回事,他非常愛你。現在他恰好在氣頭上。” “他怎麼會不惱怒呢,明天就要開庭了。我去就是為了跟他說明天的事,阿廖沙,我甚至都不敢想像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你說他在氣頭上,可你不知道我比他更加氣惱。他卻在那兒大談那個波蘭人!竟有這樣的傻瓜!大概他只有對馬克西摩什卡才不會吃醋。” “以前我的太太吃醋也吃得厲害呢。”馬克西莫夫插嘴說。 “怎麼會吃你的醋呢,”格魯申卡不由得大笑起來,“吃誰的醋?” “那些年輕的女傭。” “哎,別說了,馬克西摩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開玩笑,我都快恨死了。你也別盯著那些餡餅,我不會給你吃的,這有損你的健康,藥草酒也不會給你喝了。您瞧,現在還得為他的事情操心;我這裡好像是個養老院,真的。”她大笑起來。

“我不配享用您的恩賜,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馬克西莫夫幾乎哭出來似的說道,“您不如把您的恩賜給予那些比我更有用的人吧。”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摩什卡,怎麼知道這個人比那個人有用呢。即使根本沒有那個波蘭人,阿廖沙,他今天肯定也會大發醋勁的。我也單獨去找過那個波蘭人。你瞧,現在我還故意要把餡餅給他送去,我本來沒有送,可米佳硬說我送了,我現在偏要送去,故意給他送去!唉,費妮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果然不錯,又是波蘭人寫的,又來討錢了!” 穆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一封冗長的、照例又是詞藻華麗的信,他在信裡請求借給他三個盧布。信裡還附了一張收條,寫明在三個月之內一定歸還,和他一起簽名的還有佛魯勃萊夫斯基。格魯申卡已經從她“原來那位”情人那裡收到了許多這樣的信和收條。這還是兩週以前,格魯申卡剛病癒時開始的。不過她知道,在她生病期間,兩個波蘭人也常來打聽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很長,是用大張信箋寫的,還蓋上了家族的紋章,內容極為晦澀,而用詞卻很華麗,因此格魯申卡只讀了一半就扔下了,一點也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再說當時她也沒有心思看什麼信。緊接著,第二天又來了另一封信,穆夏洛維奇在這封信裡請求給他一筆兩千盧布的短期借款。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加以理睬。接著來信便接連不斷,一天一封,全是那樣一本正經,詞藻華麗,但藉款的數額逐步下降,一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個盧布,十個盧布,最後格魯申卡突然收到一封信,兩個波蘭人只向他借一個盧布,還附了一張由兩人共同簽名的收條。這時格魯申卡突然萌生了惻隱之心,於是她在黃昏時親自去看了那個波蘭人。結果她發現兩個波蘭人處於極度貧困之中,簡直身無分文,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錢。在莫克羅耶從米佳那兒贏來的二百盧布早就花光了。但是格魯申卡感到奇怪的是兩個波蘭人見了她仍然擺出一副無求於人的傲慢勁,而且講究繁文縟禮,誇誇其談。格魯申卡只是付諸一笑,給了原來的那個情人十個盧布,當時她就把這件事告訴了米佳,一面說還一面笑,米佳也沒有一點醋意。但是從此以後兩位波蘭人卻死死纏住了格魯申卡,天天向她寫信借錢,而她也每次多少給一點。而今天米佳卻突然醋勁大發了。

“我真傻,我去看米佳的時候,順便也去看了看我原來的那個波蘭人,只呆了一分鐘,那是因為他也病了,”格魯申卡又開始匆匆忙忙說,“我一面笑,一面把這件事說給米佳聽,我說:'你想想,我那個波蘭人要想一面彈吉他一面給我唱原先的那些歌,他以為我會大受感動而嫁給他。'可是米佳一听就跳起來破口大罵……這樣可不行,我一定要給波蘭人送餡餅去!費妮婭,他們是派那個姑娘送來的嗎?這樣吧,給她三個盧布和十隻餡餅,用紙給他們包好,叫他帶回去。而你,阿廖沙,一定要去告訴米佳,說我給他們送了餡餅!” “我決不會說的。”阿廖沙微笑著說。 “唉,你以為他會痛苦嗎?他這是故意裝出吃醋的樣子,實際上他根本不在乎。”格魯申卡傷心地說。

“怎麼是故意的呢?”阿廖沙問。 “你真笨,阿廖沙,就是這麼回事,雖然你很有頭腦,但對這類事情一竅不通,就是這麼回事。他為我這樣的女人吃醋,我是不會生氣的,要是他一點也不吃醋,那我反而倒要生氣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決不會因為吃醋而生氣,我自己就心腸很硬,我自己也愛吃醋。使我生氣的是他根本不愛我,現在他是故意裝作吃醋的樣子,就是這麼一回事。難道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嗎?他常常跟我提起那個卡佳,說她這樣那樣,說她特地從莫斯科請了一位醫生出庭為他作證,打算救他,還請了一位第一流的、最有學問的律師。他既然當著我的面誇她,瞪著那雙無恥的眼睛誇她,那說明他是愛她的!他自己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反而來糾纏我,說我早就對不起他了,然後一股腦兒把責任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他會說:'在我之前你就跟波蘭人有關係,所以現在我也可以跟卡佳來往。'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想把責任推在我一個人身上。他是故意要糾纏我,我告訴你,他是故意的,可是我……”

格魯申卡沒有說完她會怎麼樣,就用手帕摀住了眼睛,號啕大哭起來。 “他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廖沙堅定地說。 “他愛不愛,我自己很快會弄清楚的。”格魯申卡厲聲說道,同時她把手帕從眼睛上移開了。她的臉變了樣。阿廖沙傷心地看到,原來那張溫順而平和樂天的臉突然變得陰鬱而充滿了惡意。 “別說這些蠢事了!”她突然生硬地說,“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說這些事。阿廖沙,親愛的,明天,明天會怎麼樣?我擔心的就是這件事。也只有我一個人在擔心!我發現大家誰也沒有去想這件事,大家都認為與自己無關。你有沒有想到呀?明天不就要開庭了嗎!你告訴我,他們會怎樣審判他?這是那個僕人,是那個僕人殺的呀,是僕人!天哪!難道要他代替那個僕人受審判,誰也不願出來替他辯護嗎?他們根本沒有去觸動那個僕人,是嗎?”

“對他進行了嚴格的審問,”阿廖沙沉思著說,“但大家一致認為不是他於的。現在他病得很厲害。自從那次癲癇發作以後他一直生病。他也確實有病。”阿廖沙補充了一句。 “天啊,你最好親自去找一下律師,當面給他談一談事情的來龍去脈。據說,是花了三千盧布才把他從彼得堡請來的。”
“我們三個人合在一起給了三千,我,伊凡和卡捷琳娜,那個醫生是她花了兩千盧布從莫斯科請來的。費丘科維奇律師本來要價更高,但這件案子已經轟動了全俄,所有的報章雜誌都在議論,費丘科維奇多半是為了揚名才來的,這案子鬧得太大了。我昨天已經見過他了。” “怎麼樣?跟他說了嗎?”格魯申卡急忙追問。 “他聽了什麼也沒有說。他講他已經有了一定的看法。但他答應考慮我的話。” “什麼叫考慮!唉,他們都是些騙子!他們會把他毀掉的!但是那個醫生,她幹嗎要請那個醫生呢?” “作為專家請的。他們想認定哥哥發瘋了,在神經錯亂的情況下殺了人,”阿廖沙平靜地微笑了一下,“但是哥哥不同意。” “唉,假如真的是他殺的,那肯定是那樣!”格魯申卡大聲說。 “當時他肯定瘋了,完全瘋了,這都是我這個下流女人造的孽!不過他確實沒有殺人,沒有殺人!現在大家都說他殺了人,全城的人都這樣說。連費妮婭也這樣作證,好像是他殺了人。還有小舖子裡的那些人,還有那個官員,他們都這麼說,以前在小酒店里大家也都聽到他說過要殺人!所有的人都指控他,都在瞎嚷嚷。” “是的,證詞越來越多。”阿廖沙悶悶不樂地說。 “還有那個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他也一口咬定說門是開著的,硬說他親眼看到的,怎麼也不能使他改口,我去見過他,親自和他談過。他還罵人呢!” “是的,這可能是指控哥哥的最有力的證據。”阿廖沙說。 “至於說米佳瘋了,那麼他現在確實是這樣。”格魯申卡突然帶著一種特別擔憂和神秘的神色說道。 “你知道嗎,阿廖沙,我早就想對你說了:我天天去看他,簡直每次都感到驚訝。你告訴我,你是怎樣想的:他現在都在說些什麼?他說呀說呀——而我什麼也不明白,我還以為他在說什麼深奧的玩意兒,我想我這個人太笨,沒法聽懂。他突然無緣無故地談起孩子的事,談起一個小孩子。他說:'為什麼孩子那樣可憐?為了孩子我現在願意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我沒有殺人,但我應該到西伯利亞去!'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孩子是怎麼回事?——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他一說,我就掉眼淚,因為他講得實在太好了,他自己也哭,我也哭了,他突然吻我一下,還用手畫十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阿廖沙?你告訴我,這'孩子'是怎麼回事?” “這是因為拉基京時常去看他,”阿廖沙笑了笑說,“不過……這不是因為拉基京的緣故。我昨天沒有去看他,今天要去。” “不,這與拉基京無關,這是他弟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在攪和,是他經常去找他,問題就在這裡……”格魯申卡突然停住了。阿廖沙驚訝得瞪大眼睛盯著她。 “怎麼他去了?難道他去看過他了嗎?米佳親口對我說伊凡一次也沒有去過。” “唉……唉,我這個人也真是!我說漏了嘴!”格魯申卡大聲說,滿臉緋紅,顯得十分尷尬。 “別急,阿廖沙,你先別說,既然說漏了嘴,那我就把全部實情都說出來:他到他那兒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剛回來的時候——他從莫斯科一回來就去看他了,當時我還沒有病倒,而第二次是在一星期之前。他不讓米佳把這件事告訴你,堅決不讓說,對誰都不讓說,他是秘密去的。” 阿廖沙坐在那兒陷入了沉思,他在考慮著什麼。這消息顯然使他大吃一驚。 “伊凡哥哥對米佳的案子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他慢吞吞地說,“最近這兩個月來他很少和我說話,每次我去看他,他總是不高興,因此我已經有三個星期沒有去看他了。嗯……如果他在一個星期前去過,那麼……在這個星期里米佳確實發生了某種變化……” “變了,變了!”格魯申卡趕緊接茬說,“他們之間有秘密,他們有秘密!米佳親口對我說過他們之間有秘密,你知道嗎,這個秘密使米佳坐立不安。他原先是個很快活的人,他現在還是快活的,但是你知道,一旦他開始搖晃腦袋,在房間裡踱來走去,用右手指揉搓鬢角上的頭髮,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什麼心事了……我太了解他了!以前他是個快活的人,就是今天他也是快活的!”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他在生氣嗎?” “他是在生氣,但又很快活了。他總是生氣,但只是一會兒,接著又快活了,過一會兒又突然生氣了。你知道,阿廖沙,我覺得他這個人真奇怪:眼前就有非常可怕的事在等著他,而他有時居然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哈哈大笑,好像自己就是個孩子。” “他真的不讓你對我講伊凡的事嗎?他真的說過:'你別講'嗎?”“他是這樣說的:你別講。他主要是怕你,就是米佳怕你。因為這裡有秘密,他自己說過有秘密……阿廖沙,親愛的,去打聽一下:他們有什麼秘密,再回來告訴我。”格魯申卡突然跳起來哀求說。 “你讓我這可憐的女人安下心來,讓我知道自己可詛咒的命運!我就是為這件事才叫你來的。” “你以為這個秘密跟你有關嗎?這樣的話,他就不會當著你的面談這個秘密了。” “我不知道。也許他想告訴我,但又不敢說。他事先發出了警告。他說有一個秘密,至於是什麼秘密,他沒有說。” “你自己是怎樣想的呢?” “我怎樣想?我完了,這就是我的想法。我這個結局是他們三個人一起準備的,因為卡佳牽扯在裡面。這都是卡佳的主意,她是罪魁禍首。他總說她這樣那樣,這就是說,我不怎麼樣。這話他預先說給我聽,預先警告我。他想拋棄我,這就是全部秘密!這是他們三個人——米佳、卡佳還有伊凡一起策劃的。阿廖沙,我早就想問你了:一星期以前他突然向我透露說伊凡愛上了卡佳,因為他常到她那裡去。他對我講的是真話嗎?你憑良心說,一定要說實話。” “我不會對你撒謊的。伊凡沒有愛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我是這樣想的。”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他對我在撒謊,這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他吃我的醋,想以後把罪名推在我身上。他是個傻瓜,他不會把尾巴藏起來的,他肚皮里放不下東西……不過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他說:'你相信我殺了人。'他居然對我說這樣的話,居然用這話來責備我!願上帝保佑他!等著瞧吧,到法庭上我會給卡佳吃點苦頭的!到時候在法庭上我要說出一句關鍵的話……到時候我會把什麼都講出來!” 她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格魯申卡,”阿廖沙說著站了起來,“第一,他愛你,這世界上他最愛的是你,只愛你一個人,這一點你要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第二,我要告訴你,我不想去向他打聽什麼秘密,如果他自己今天告訴我,那麼我會直截了當對他說,我已經答應要告訴你,那樣的話我今天就來告訴你。只不過……我覺得……這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根本沒有關係,這秘密涉及別的事情。肯定是這樣的。我覺得,這件事好像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毫無關係。現在我要告辭了!” 阿廖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魯申卡還在那裡哭泣。他看出她不太相信他安慰她的話,好在她把內心的痛苦說了出來,得到了宣洩。這樣離開她他感到於心不忍,但他急著要走。還有許多事情在等著他。 第一件事是要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於是他匆匆趕到那裡,想盡快把事情辦完,然後再去見米佳。霍赫拉科娃太太已經病了三個星期了:她的一條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她還沒有臥床不起,但白天只能穿著漂亮、得體的便服,斜躺在小客廳裡的臥榻上。阿廖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儘管有病,卻開始講究打扮了:她戴起了頭飾,打上了蝴蝶結,穿上了對襟衫,他不由得暗暗感到好笑,雖然他努力驅散這些無聊的想法,但他畢竟悟出了她這樣做的道理。最近兩個月裡,除了其他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佩爾霍金也常常來拜訪霍赫拉科娃。阿廖沙已經有四五天沒有來了,今天他一進門便急於直接去見麗莎,因為他有事要找她。麗莎昨天就派了一名侍女到他家裡,懇請他無論如何要立即去一次,說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由於某些原因,這引起了阿廖沙的興趣。但是在侍女進去向麗莎通報的時候,霍赫拉科娃太太已經從別人那裡知道他來了,她便立即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裡去“一會兒”。阿廖沙考慮了一下,認為還是先滿足母親的要求為好,要不然他到了麗莎那裡,她也會不斷打發人來叫他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半躺在臥榻上,好像過節似的打扮得非常漂亮,顯然處於一種神經質的異常興奮狀態。她用欣喜若狂的喊叫迎接阿廖沙。 “有幾個世紀,幾個世紀,整整幾個世紀沒有見到您了!整整一個星期了吧,噢,對不起,四天前您還來過,在星期三那天吧?您是來找麗莎的,我相信您打算踮著腳尖悄悄地直接溜到她那兒,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使我擔心啊!但這以後再說。雖然這是最主要的,但放在以後說吧。親愛的阿列克謝,我把我的麗莎完全託付給您了。佐西馬長老歸天以後——願上帝給他靈魂以安寧!(她畫了十字)——在他之後我把您看作苦行修士,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衣服非常漂亮。您這是從哪兒找到這樣好的裁縫?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以後再說。請您原諒,我有時叫您阿廖沙,我是老太婆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稱呼您。”她嬌媚地笑了笑。 “不過這也以後說吧。主要是我別忘了主要的事情。要是我離題了請您提醒我,您就說:'而主要的是什麼?'唉,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呢!自從那天麗莎向您收回了她的許諾,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孩子氣的許諾,說是要嫁給您的許諾,您當然已經明白所有這一切無非是一個長期坐在輪椅上的一個有病小姑娘的頑皮的幻想,——不過謝天謝地,她現在已經能走路了。那位新來的醫生,就是卡佳為不幸的米佳特地從莫斯科請來的那位,令兄明天就要……我幹嗎要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急死了。主要是我出於好奇……總之,那位醫生昨天到我家來了,給麗莎檢查過了……我給了他五十盧布的出診費。不過這又離題了,又離題了……您瞧,我現在已經完全糊塗了。我很著急。為什麼我要著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現在簡直什麼都不明白。我腦子裡什麼都亂成了一團。我真怕,您會覺得無聊而馬上要離開我,可我還剛剛見到您。哎喲,我的天!幹嗎我們這樣幹坐著,首先得來一杯咖啡,尤莉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阿廖沙連忙表示感謝並聲明他剛喝過咖啡。 “在誰那兒喝的?” “在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那裡。” “這麼說來……是在那個女人家裡!唉,是她把所有的人都害苦了,不過我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女,但已經晚了。最好是在以前需要的時候,現在又有什麼用處呢?您別說,別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因為我想說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好像一件事也說不清楚。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正在準備,讓人用椅子抬我進去,而且我可以坐,有人陪我,您也知道,我是證人。我該怎麼說呢,我該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是還要宣誓嗎,是不是?” “是的,但我看您不一定去得了。” “我可以坐在那兒,哎喲,您把我搞糊塗了!這次審判,這種野蠻行為,以後這些人都要發配西伯利亞,有些人還可以結婚,所有這一切很快,很快都會過去的,一切都在變化,最後是一場空,大家都成了老頭老太,就快進棺材了。隨它去吧,我也看夠了。那個卡佳,那個漂亮的姑娘,是她粉碎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跟在她後面,在鄰近的一個城市裡住下來,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簡直要使我發瘋,主要是這件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所有報刊上都已經寫了一千遍一萬遍,唉,您想想,他們把我也寫進去了,說我是令兄的'密友',我真不願意說出這個難聽的字眼,您想想,您好好想想吧!” “這絕不可能!刊登在什麼地方?是怎樣寫的?” “我馬上拿給您看。我是昨天收到的——昨天我就讀到了。就在這份彼得堡出的《傳聞》報上,這份《傳聞》報是今年開始出版的,我非常喜歡聽傳聞,就訂了一份,結果傳到了自己頭上。您看看是些什麼樣的傳聞。就在這一版上,在這裡,您讀吧。” 她把一份放在她枕頭下面的報紙遞給阿廖沙。 不能說她非常傷心,但好像心煩意亂,也許她頭腦裡的一切真的成了一團亂麻。報上這段報導很有特色,當然對她很有刺激,但幸虧她當時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因此一會兒她把報紙的事情給忘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別的事情上。至於這件可怕的案件的名聲早已傳遍俄國各地,這點阿廖沙早就知道,而且,天哪!在這兩個月裡,除了一些忠實的報導之外,他讀到了多少有關他哥哥,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他本人的稀奇古怪的消息和報導啊!有一張報紙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修行;另一張報紙否定了這種說法,反而說他和他的長老佐西馬一起撬開了修道院的銀箱,'攜款而逃'。現在《傳聞》報上這則新聞的標題是:《來自斯柯托普利郭尼耶夫斯克的報導(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稱,我隱瞞了很長時間了):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報導很短,也根本沒有提到霍赫拉科娃太太,而且所有名字全都隱去的。報導只是說,這個轟動全國的大案的罪犯是一個退伍中尉,十足的無賴,懶惰成性,還是一個農奴主,常常尋花問柳,對某些“孤寂難捱的太太具有特別的吸引力”。有一位“獨守空房的富孀”,雖然她女兒已經成年卻風流不減當年,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就在他作案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與她一起私奔到金礦上去。但這個惡棍寧肯殺死父親,搶走乃父的三千盧布,從此逍遙法外,也不願帶著那個空床難守的半老徐娘去西伯利亞受苦。這篇添油加醋的報導照例在行文結束時,對謀害父親的這種喪盡天良的罪行以及早已廢除的農奴製表示了高尚的憤慨。阿廖沙好奇地讀完了這篇報導,把報紙折好,還給霍赫拉科娃太太。 “這還不是影射我嗎?”她又嘟囔道,“這就是我嗎?是我差不多在一小時之前向他建議去找金礦,結果突然冒出一個風騷的'半老徐娘'。難道我是為了這個目的嗎?這是他故意說的!如果永恆的裁判原諒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幹的嗎?這是您的朋友拉基京幹的。” “也許是他。”阿廖沙說,“不過我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是他,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別人!要知道是我把他攆走的……這件事情的經過您不是知道了嗎?” “我知道您請他以後別再上門,但究竟是什麼原因,這個嘛……至少我沒聽您說過。” “這麼說來,您是聽他說的!他怎麼說,罵我了吧,罵得很厲害嗎?” “是的,他罵人了,不過他什麼人都罵。至於您為什麼拒絕他上門——我倒沒有聽他說過。而且一般地說我很少和他見面。我們並不是朋友。” “那好,我把這件事全都告訴您,我現在也很後悔,但是沒有辦法,因為這裡有一條界線,在處理這條界線方面也許我自己也有錯。這條界線不明顯,很不明顯,因此,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您要知道,我親愛的阿廖沙,”霍赫拉科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快活的樣子,嘴角上閃過一絲迷人而詭秘的微笑,“您要知道,我懷疑……請您原諒我,阿廖沙,我像母親那樣對待您……啊,不,不,正相反,我把您當做是我的神甫……因為像母親那樣在這裡就太不合適了……反正就像向佐西馬長老懺悔那樣,這樣說最準確,也是最合適的,剛才我不是還說您是苦行僧嗎。就是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朋友拉基京(噢,天哪,我對他簡直無法生氣!我又氣又恨,但不那麼厲害),總之,您簡直無法想像這個輕浮的年輕人突然心血來潮,好像愛上我了。我是在後來,直到後來才覺察到的,但開始時,也就是大約在一個月之前吧,他開始更為頻繁地到我這兒來,幾乎是天天來,雖然原來我們就認識。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可突然我恍然大悟,說來真奇怪,我竟開始覺察到了。您知道,在兩個月以前我就已經開始接待那位謙虛、可愛、值得尊敬的年輕人,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他是本地的一位官員。您自己也見過他好多次了。他是個嚴肅正派的人,是嗎?他每三天來一次,並不是天天來(哪怕天天來也沒關係),總是衣冠楚楚,阿廖沙,我就喜歡像您這樣有才華而又謙虛的年輕人,而他幾乎具有國務活動家的頭腦,他講話娓娓動聽,我一定,一定要替他推薦。這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可怕的那一天,深更半夜到我家裡來,幾乎把我從死神手裡救了出來。可是您的朋友拉基京總是穿著那樣的靴子進來,在地毯上蹭來蹭去……總之,他開始向我作出種種暗示,突然有一次臨走時他拼命緊緊握住我的手,自從他握了我的手以後,我的一條腿就突然痛得要命。他原先在我家裡也遇到過彼得·伊里奇,您信不信,他總是對他冷嘲熱諷,一直是冷嘲熱諷,一有什麼便衝著他大聲呵斥,我只是瞅著他們交鋒,而心裡卻感到好笑。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對,當時我已經躺下了,我一個人正躺在那裡,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突然來了,您想想,他還帶來了他寫的一首小詩,非常短,題目就是我的那條病腿,就是用詩描寫我的那條病腿。您等等,他是這樣寫的: “玉腿啊,玉腿, “稍稍有點疼痛…… “下面還有,可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詩,這首詩還在我這裡,我以後給您看,寫得太美了,太美了,而且,您要知道,不僅寫腿,還有道德教誨,美好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總之,簡直可以收入詩集。我自然表示感謝,他顯得非常得意。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里奇突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我發現彼得·伊里奇妨礙了他,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獻詩以後一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這我已經預感到了,可是這時候彼得·伊里奇走了進來。我馬上把這首詩給彼得·伊里奇看,但沒有說是誰寫的。我深信,我堅信他立刻就猜到了,雖然他至今還不承認,他說他沒有猜到;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彼得·伊里奇立刻哈哈大笑,接著就批評起來。他說這種蹩腳的歪詩是一個中學生寫的,而且您要知道,他言辭是多麼激烈,多麼激烈呀!這時候您那位朋友不是一笑了之,相反,卻暴跳如雷……天哪,我那時認為他們要打起來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寫得很好。普希金寫了讚美女人玉腿的詩,你們便要給他造紀念碑,而我的詩是有傾向性的。您自己是農奴制的擁護者,您沒有一點人道主義精神,對現代文明毫無感受!社會進步對您毫無觸動,您是個貪贓枉法的官僚!'這時候我提高嗓門,求他們別再爭吵了。可是您要知道,彼得·伊里奇也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他突然顯得彬彬有禮,一面嘲笑似的看著他,一面向他道歉說:'我不知道是您寫的,知道的話就不說了,我還會誇獎您……詩人們都容易生氣……'總之,表面上彬彬有禮,骨子裡卻在嘲笑他。後來他親口對我說,這些話都是挖苦他的,而我當時還以為他真心向他道歉呢。當時我正躺在那兒,就像現在躺在您面前一樣,心裡突然想到,假如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裡對我的客人無禮地大聲嚷嚷,我因此而把他趕走,這樣做好不好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在想:這樣做究竟好不好?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我反复琢磨,傷透了腦筋,心也怦怦直跳,我不知是不是應該喊出來?一個聲音在說:你喊吧,而另一個聲音說:別喊!這第二個聲音剛說完,我一下子就喊了出來,接著就昏過去了。不用說這時候一片混亂,我忽然站起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傷心地向您宣布: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裡接待您了。'我就這樣把他攆走了。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自己知道這樣做很不好,我說的都是假話,其實我根本沒有生他的氣,但我突然想到,主要是突然感到,這樣做有好處,這樣的場面……不過您信不信,這樣的場面終究還顯得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連續哭了好幾天,可是到了下午我突然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淨。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上我家來了,我心裡在想:莫非他永遠不來了嗎?這還是昨天的事,突然傍晚時分收到了這份《傳聞》報。我讀了以後大吃一驚。這是誰寫的?肯定是他寫的。他一回家就坐下來炮製這篇文章,然後就寄了出去。人家就把它登出來了。前前後後恰好是兩個星期。阿廖沙,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該說的沒有說?唉,我真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 “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抓緊時間到哥哥那兒去一次。”阿廖沙囁嚅著說。 “對,對!正好您提醒了我!我問您,什麼叫情感倒錯?” “什麼情感倒錯?”阿廖沙感到驚訝。 “司法上說的情感倒錯。只要是情感倒錯,什麼罪行都不予追究。不論您犯了什麼罪行,您都能得到寬恕。”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指那個卡佳……唉,那是個可愛的,非常可愛的人,可是我怎麼也不明白她到底愛的是誰。不久前她到我這裡,我問她,可什麼也沒有問出來。何況她現在只跟我表面上敷衍敷衍,總之,老是問我的身體狀況,其他一概不談,說話的口氣也變了,我只好對自己說:隨您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哎喲,還是談情感倒錯吧:那個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會不知道呢,那個能診斷是不是瘋子的醫生還是您請來的,噢,不是您,是卡佳。這都是卡佳的安排!您瞧,一個人根本沒有瘋,可是突然發生情感倒錯。他神智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是他卻處於情感倒錯的狀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肯定也是情感倒錯了。自從開設了新式法院之後,立即弄清楚了情感倒錯是怎麼回事。這是新式法院的功勞。這位醫生來過,詳細問了我那天晚上的情況,就是金礦的事,他當時的情緒怎麼樣。他一來就大喊大叫:錢,錢,三千盧布,給我三千盧布,後來突然就去殺了人。——這怎麼不是情感倒錯!他說我不想殺人,不打算殺人,可是突然又殺了人。他本來不想殺人,結果卻殺了人,正因為這樣才寬恕他。” “他可沒有殺人。”阿廖沙打斷了她,口氣不太客氣。他越來越感到焦躁不安了。 “我知道,是格里戈里那老頭殺的……” “怎麼會是格里戈里呢?”阿廖沙大聲叫了起來。 “是他,是他,就是格里戈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他打倒在地,後來他爬了起來,看到門開著,就走進去殺死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 “為什麼?為什麼呀?” “因為他情感倒錯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他頭打昏了,他醒過來後就情感倒錯了,於是就去殺人了。他自己說沒有殺人,他可能記不得了。不過您知道嗎,如果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殺的,那就好了,要好得多。雖然我說是格里戈里殺的,但實際上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殺的,肯定是他殺的,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唉,我不是說兒子殺老子是件好事,我是不贊成的,相反,子女應該尊敬父母,不過假如是他殺的,那樣倒好,那樣您就沒有什麼可傷心的了,因為他是在神誌不清的情況下殺了人,或者說他神誌雖然清醒,但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是的,讓他們寬恕他吧;這樣才合乎人道,而且能讓大家都能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還一點不知道,聽說早就實行了。我昨天才知道,我聽了非常驚訝,我立刻想派人來請您,等將來他被赦免以後,那就讓他從法院出來後直接到我這兒來吃飯,我把親朋好友請來,大家一起為新式法院乾一杯。我並不認為他有什麼危險,何況我要請許多客人來,因此即使他鬧事,總能把他帶走的。將來他可以到別的什麼城市里當調解法官或做其他工作,因為自己遭受過不幸的人比其他人審判更加公正。主要的是:現在誰不是情感倒錯呢?您,我,大家都情感倒錯,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一個人坐在那兒唱情歌,突然有什麼不稱心,他就拔出手槍,見到誰就打死誰,過後大家都寬恕他。這件事我是不久前從報上看到的,所有的醫生也都證實了。現在的醫生都會證實的,什麼都會證實。您看,我的麗莎就情感倒錯,昨天我還為她哭過,前天也哭過,今天我才終於明白,她是情感倒錯。唉,麗莎太使我傷心了!我想她是完全瘋了。她為什麼叫您來?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這就去見她。”阿廖沙果斷地站起來。 “啊,親愛的,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主要問題也許就在這兒。”霍赫拉科娃太太大聲說道,突然哭了起來。 “上帝可以作證,我把麗莎真心誠意託付給您,她背著母親偷偷叫您來。這也沒有關係。但是對不起,我不能隨隨便便把我的女兒託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雖然我還是認為他是個最有騎士風度的年輕人。您想想,他突然來看過麗莎,我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怎麼?什麼?什麼時候?”阿廖沙非常驚訝,他也不坐下來,站在那兒連聲問道。 “讓我來告訴您吧,也許我正是為了這件事才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要請您來。是這麼一回事: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後到我家總共來過兩次,第一次來屬於朋友拜訪的性質,而第二次是在不久前,當時卡佳在我這兒,他知道卡佳在我這兒就來了。當然,我並不指望他常來拜訪,因為我知道他現在已經夠忙的了,您知道的,這案子再加上您父親的慘死,但我突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兒,而是去找麗莎了,這是在五六天以前,他來坐了五分鐘就離開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儿知道了這件事,我聽了大吃一驚。我馬上把麗莎叫來,可她笑著說:他以為您在睡覺,於是到我這兒來打聽您的健康情況。當然,事情確實是這樣。只是麗莎,麗莎,啊,我的天,她是多麼使我傷心啊!您想想,突然有一天夜裡——這是在四天以前,就是您最近一次來過以後,那天夜裡她突然歇斯底里大發作,大叫大喊!為什麼我從來也不發作歇斯底里呢?第二天又犯了,第三天也犯了,昨天還犯過,昨天就情感倒錯。她突然對我大聲說:'我恨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別再接待他,不准他再進我家的門!'我被這些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住了,便對她說:我有什麼理由拒絕這樣一個值得尊敬的年輕人呢,況且他知識淵博,又碰上了這樣的災難,因為所有這些事情終究是一場災難,而不是幸福,難道不是這樣嗎?她聽了我的話突然哈哈大笑,而且您要知道,是那種侮辱人的笑。但我感到高興,我想我使她開心了,現在不會再發病了,何況我自己也不想接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因為他未經我的同意莫名其妙來訪,我正想讓他作出解釋呢。可是今天早晨麗莎醒過來後突然對尤莉亞大發脾氣,您想想,還打了她一個耳光。這也未免太野蠻了,我對我的侍女們向來都是以'您'相稱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擁抱尤莉亞並吻她的腳。還派人來對我說,她絕對不來見我了,以後再也不願到我這兒來。當我親自拖著艱難的步子去看她時,她便撲上來吻我,還哭了,吻過以後又把我推出門外,一句話也沒說,因此始終沒弄清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我全指望您了,我一生的命運就掌握在您的手裡。我請您到麗莎那兒,向她了解全部情況,這也只有您才能做到,然後再來告訴我,告訴我這個當母親的,因為您要理解,照這樣下去,那麼我會死的,我簡直就沒法活了,或者索性逃離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雖然我是有耐心的,但我也可能失去耐心,到那時……那時候將發生可怕的事情。哎喲,我的天,彼得·伊里奇終於來了! ”看到彼得·伊里奇走進來,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起來,忽然眉開眼笑,容光煥發。“您來遲了,來遲了!怎麼樣,請坐下,決定命運吧,那位律師是怎麼說的?您這是要上哪兒呀,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 “我到麗莎那兒。” “啊,是的!那您可別忘了,別忘了我求您的事。這涉及命運,命運!” “我當然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但我已經耽誤了。”阿廖沙喃喃說,急著想脫身。 “不,一定,一定要來,而不是'只要有可能',不然我就會死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他身後大聲叫喊,但阿廖沙已經走出了房間。 他走進麗莎房間的時候,看到她正斜靠在她原先坐的那張輪椅上。她以前無法行走的時候,就坐在這張輪椅上由別人推來推去。她沒有站起來迎接他,但她那敏銳的目光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眼睛有點紅腫,臉色灰黃。阿廖沙感到十分驚訝,三天來她有了明顯的變化,人也瘦了些。她沒有向他伸出手去。他主動伸手摸了摸她靜靜地擱在衣裙上的纖細的手指,然後默默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急於去探監,”麗莎厲聲說,“可媽媽耽誤了您兩個小時,剛才對您講了我和尤莉亞的事。” “您怎麼知道的?”阿廖沙問。 “我偷聽了。您幹嗎盯著我?我想偷听就偷聽,這沒有什麼不好。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有什麼不愉快嗎?” “相反,我非常高興。我剛才又想了一遍,這已經是第三十遍了:我拒絕了您,不想做您的妻子,這有多好啊。您當丈夫是不行的:如果我嫁給了您,突然我交給您一封信,讓您把這信送給我在您之後愛上的另一個人,您會收下照送不誤,甚至還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了四十歲,也還會替我送這類信的。” 她突然笑了起來。 “您的心真是既狠毒又天真。”阿廖沙對她笑了笑。 “您說的天真,那就是我在您面前不感到害臊,我不但不害臊,而且我也不想害臊,恰恰在您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廖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非常愛您,但我不尊重您。要是我尊重您,那我就不會這樣恬不知恥跟您說話了,是這樣嗎?” “是這樣。” “您相信我對您不害臊嗎?” “不,我不信。” 麗莎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急又快。 “我給您獄中的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送去了糖果。您知道嗎,阿廖沙,您這個人太好了!您這樣快就允許我不愛您了,因此我將更加愛您。”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麗莎?” “我非常想告訴您我的一個心願。我希望有一個人來折磨我,娶了我,然後就折磨我,欺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 “是的,我希望混亂!我總想放火燒房子。我一直在想像我怎樣跑過去,偷偷地放火,當然要偷偷地干。人們來滅火,而房子在燃燒。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可就是不說。唉,我盡說蠢話。真無聊!” 她厭惡地揮了揮手。 “您生活太富有了。”阿廖沙輕輕說。 “當窮人是不是要好些?” “要好些。” “這都是您那位已故的修士灌輸給您的。這話不對。即使我富,其他人窮,那我也照樣吃糖果、乳脂,我不分給別人吃。哎,您別說,您什麼也別說。”她揮了一下手,雖然阿廖沙根本沒有開口。 “您這一套以前早就跟我說過,我都能背出來。無聊透頂。如果我以後成了窮人,那我就要殺人——即使我以後富了,說不定也會殺人——幹嗎坐著無所事事!您知道嗎,我真想去收割莊稼,收割黑麥。我嫁給您,您就去當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養一匹小馬,您願意嗎?您認識卡爾加諾夫嗎?” “我認識。” “他晃來晃去地盡在幻想。他說:何必過真實的生活,還是幻想的好。可以幻想最大的歡樂,實際生活就乏味了。而他自己快要結婚了,他還曾經向我表白過愛情呢。您會玩陀螺嗎?” “我會的。” “他就像陀螺一樣:讓他旋轉起來放到地上,再用鞭子抽打,不停地狠狠抽打:如果我嫁給他,我就一輩子抽得他團團轉。您和我在一起不感到害臊嗎?” “不。” “我不講崇高的事情,您一定非常惱火吧。我不想做聖女。一個人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到另一個世界會怎樣處置他呢?您應該非常清楚的。” “上帝會裁決的。”阿廖沙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我就希望那樣。我一到那兒就給我定罪,我會當著他們的面哈哈大笑。我真想放火燒房子,阿廖沙,就燒我們家的房子,您還不相信我嗎?” “為什麼不相信呢?即使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們很想放火燒掉些什麼,他們也真的放火。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即使有這樣的孩子,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您把惡當成了善:這是一種暫時的精神危機,這可能是您原先的病引起的。” “您還是瞧不起我嗎?我就是不想行善,我要作惡。這跟病毫無關係。” “為什麼要作惡呢?” “為了毀滅一切。唉,如果什麼都不存在了,那該有多好啊!您知道嗎,阿廖沙,我有時真想幹許許多多壞事,骯髒卑鄙的事,我要長期偷偷幹下去,然後讓大家突然發現。大家把我團團圍住,對我點點戳戳,而我就瞪眼看著大家。那是非常舒服的事。為什麼會這樣舒服呢,阿廖沙?” “是的。這是一種需要,要想毀掉或者像您所說的要放火燒掉一些美好的東西。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我可不只是說說,我真的會幹的。” “我相信。” “啊,就憑您'我相信'這句話,我就非常愛您。您可真是一點兒,一點兒也不說謊。也許您以為我說這些是故意想刺激您嗎?” “不,我並不這樣認為……也許您確實也有點這種需要。” “有點兒。在您面前我從不說謊。”她說,眼睛裡閃出一絲火花。 最使阿廖沙吃驚的是她那種嚴肅的態度:現在她的臉上絲毫沒有嘲弄和玩笑的影子,雖然以前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會帶點快活和玩笑的神情。 “有時候人們喜歡犯罪。”阿廖沙沉思著說。 “對,對啊!您說出了我的想法,是喜歡,大家都喜歡,而且永遠喜歡,而不是'有時候'。您知道,不知在什麼時候大家好像商量好了要撒謊,從此以後大家都在撒謊。大家口頭上都說憎恨壞事,但內心卻全都喜歡幹壞事。” “您還在看壞書嗎?” “還在看。媽媽也在看,還把書藏到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作踐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寧願毀掉自己。這裡有一個男孩子,他躺在鐵軌之間,火車在他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您聽我說,您哥哥因為殺死了父親要判罪了,可大家都感到很高興,因為他殺死了父親。” “他殺死了父親,大家卻高興?” “高興,大家都高興!大家嘴上都說這件事太可怕了,但心裡卻非常高興。我就第一個感到高興。” “您對大家的評價有一定道理。”阿廖沙輕輕地說。 “哎喲,您居然有這種想法!”麗莎高興得尖聲大叫,“您還算是個修士呢!說來您也不會相信,我是多麼尊重您,阿廖沙,因為您從來不說謊。啊,我要跟您講一講我做了一個多麼可笑的夢:我有時夢見許多鬼,好像是在夜裡,我拿著蠟燭待在自己房間裡,突然發現到處都是鬼,牆角里,桌子底下都是鬼,它們把門也打開了,門外也有一大群鬼,它們想進來抓我。眼看著它們已經走到我身邊,已經動手抓了。我突然畫起十字來,它們都退了下去,害怕了,但不肯離開,站在門口,站在角落裡,等待著。這時候我真想破口大罵上帝,後來我真的開始罵上帝了,它們突然又蜂擁著向我撲來,它們高興得手舞足蹈,眼看著又要抓住我了,我突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退了下去。好玩極了,樂得我氣都喘不上來。” “我也常做這樣的夢。”阿廖沙突然說。 “是真的嗎?”麗莎驚訝地大聲叫道,“您聽我說,阿廖沙,別取笑,這非常重要: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相同的夢嗎?” “也許可能。” “阿廖沙,我對您說,這非常重要,”麗莎驚訝萬分地繼續說道,“重要的不是夢本身,而是您能做我一樣的夢。您從來也不對我說謊,現在您也別說謊:這是真的嗎?您不是在取笑我吧?” “是真的。” 麗莎不知為什麼非常驚異,竟沉默了半分鐘。 “阿廖沙,您要常來,要經常來看我。”她突然用一種哀求的語氣說。 “我永遠,一輩子都會來看您的。”阿廖沙堅定地回答。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莎又開始說道,“我只對我自己說,還對您說,在這世界上我只對您一個人說。我對您說比對自己說更樂意。我在您面前一點兒也不感到害臊。阿廖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兒也不害臊呢?阿廖沙,聽說猶太人在逾越節的時候把人家的孩子偷來殺掉,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裡面講到某地審判一件案子,說有個猶太人先把一個四歲男孩的兩隻手上的手指都砍掉,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再十字撐開,後來他在法庭上說那男孩過了四小時很快就死了。多麼快啊!還說那小男孩在呻吟,不停地呻吟,而他卻站在那兒欣賞。這很好!” “很好?” “很好。我有時想,這是我自己把孩子活活釘死的。他懸掛在那兒不停地呻吟著,而我坐在他面前吃菠蘿蜜餞。我很愛吃菠蘿蜜餞。您喜歡嗎?” 阿廖沙默默地看著她。她那蒼白泛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閃發亮。 “您知道,我讀了這個猶太人的故事以後,一整夜都哭得渾身哆嗦。我想像著那個小孩怎樣哭喊和呻吟(四歲的男孩已經懂事了),可是吃菠蘿蜜餞這個想法我怎麼也擺脫不掉。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封信,要他一定要到我這兒來。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了小男孩和菠蘿蜜餞的事,我全都講了,全都說了,我還說'這很好'。他突然笑著說,這確實很好,然後就站起來走了。總共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嗎?您說,您說,阿廖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臥榻上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 “請告訴我,”阿廖沙激動地說,“是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嗎?” “是我自己。” “您給他寫了一封信?” “寫了。” “就是問這件事,問這個孩子的事嗎?” “不,根本沒有談這件事,根本沒有。但他一進來,我馬上就問了這件事。他回答以後就笑了起來,然後站起來就離開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廖沙輕輕說。 “他是看不起我嗎?是取笑我嗎?”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菠蘿蜜餞呢。他現在也病得很重,麗莎。” “是的,他相信的。”麗莎的眼睛閃閃發光。 “他並沒有看不起什麼人,”阿廖沙繼續說道,“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他不相信,當然也就看不起別人了。” “這麼說來也包括我?包括我在內?” “也包括您。” “這很好。”麗莎似乎咬著牙說,“當他笑著走出去後,我就感到被人看不起是件好事。小男孩被砍掉手指也是好事,被人看不起也是好事……” 她對阿廖沙似乎有些惱恨,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嗎,阿廖沙,您知道嗎,我想……阿廖沙,救救我!”她突然從臥榻上跳起來,向他跑過去,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 “您救救我。”她幾乎呻吟著說,“難道我會把對您說過的話跟世界上隨便哪一個人說嗎?我跟您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討厭一切。我不想活了,我討厭一切!我討厭一切,我討厭一切!阿廖沙,為什麼您一點兒、一點兒也不愛我啦!”說到最後她幾乎發瘋了。 “不,我愛您!”阿廖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疼我嗎?會哭嗎?” “會的。” “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才哭,而是單純地哭我,不為別的什麼哭嗎?” “是的。”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他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讓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什麼人都不愛。您聽見沒有,任何人都不愛!相反,我恨他們!去吧,阿廖沙,您該到哥哥那兒去了!”她突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怎麼能讓您這樣留下來呢?”阿廖沙近乎恐懼地說。 “到您哥哥那兒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去吧!這是您的帽子!請您替我吻吻米佳,去吧,去吧!” 她幾乎強行把阿廖沙推出門外。阿廖沙苦惱而困惑不解地望著她,突然他感到她往他右手裡塞了一封信,那信折得又小又緊,還封了口。他一眼就看清了收信人姓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他迅速地看了看麗莎。她的臉色變得近乎嚴厲了。 “請您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她發狂似的命令道,渾身在顫抖。 “今天就交給他,馬上給他,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就是為這件事才叫您來的!” 她迅速關上門,只聽得門閂哐啷一聲。阿廖沙把信塞進口袋裡,徑直向樓梯走去,並沒有去見霍赫拉科娃太太,甚至把她給忘記了。阿廖沙剛離開,麗莎馬上拔開門閂,把門開了一道小小的縫,把一隻手指塞進門縫,然後關上門,拼命夾住那手指。大約十秒鐘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地慢慢走回自己的輪椅跟前,挺直身體坐了下來,仔細看著發黑的小手指以及指甲裡面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很快地小聲自言自語說: “我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阿廖沙拉響監獄門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十一月份的白天怎會長呢)。天都黑了。但阿廖沙知道,他們會暢通無阻地放他進去看米佳的。這種情況無論在我們城里或別的地方到處都是一樣的。預審結束以後,親屬和其他一些人要探望米佳起初自然要辦理種種必要的手續,可是到了後來,不是說這類手續放鬆了,但至少對於某些來探望米佳的人來說似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時候甚至可以到指定的房間裡與囚犯單獨見面。不過這樣的人並不多:只有格魯申卡、阿廖沙和拉基京三個人。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本人對格魯申卡就非常照顧。老頭兒心裡一直記著在莫克羅耶對她的嚴厲呵斥。後來他弄清了全部真相,於是便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事情也很奇怪:雖然他堅信米佳犯了罪,但自米佳入獄以來他對他的態度似乎越來越溫和了:“也許他是個心腸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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