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3章 第一卷男孩子們

十一月才剛剛開始,我們城裡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十一度,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在冰封的大地上,昨夜下了一些幹雪,“冷硬刺骨的”風將我們小城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特別是集市廣場上的雪吹得飛飛揚揚。早晨的天氣是陰沉沉的,但雪已經停止了。離廣場不遠,在普洛特尼科夫家的鋪子附近,有一幢不大的,但里外都非常整潔的,屬於一位官員遺孀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本人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經去世,但他的三十多歲的寡妻至今還健在,而且風韻依舊,一直住在這幢整潔的房子裡,靠“自己的財產”維持生計。她生活正派,謹慎小心,性格溫柔而開朗。丈夫死的時候她才十八歲,和他共同生活只有一年光景,剛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自從她丈夫去世以來,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對這個寶貝兒子科利亞的培養上,雖然十四年來她對他萬般鍾愛,但她為了他而忍受的痛苦自然要比得到的歡樂多得多,因而她差不多天天都提心吊膽,唯恐他生病、感冒、闖禍、爬到椅子上摔下來,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待到科利亞上了小學,後來又升入我們城裡的初級中學之後,母親便與他一起學習各門課程,以便幫助他,和他一起準備功課。她去結交教師以及他們的妻子,甚至對待科利亞的同學也非常親熱,在他們面前說盡好話,為的是不讓他們欺負科利亞,不去嘲笑他,也不去打他。結果那些小男孩反而因為她的緣故而嘲笑他,說他是嬌生慣養的寶貝兒子。但這個孩子善於保護自己。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非常厲害”,這名聲在他班裡迅速傳開而且很快得到了證實。他靈活機智,個性倔強,大膽而又能幹。他學習優秀,甚至傳說他在數學和世界史方面已經超過了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孩子雖然十分驕傲,誰也瞧不起,但與同學處得很好,並不顯得過分自負。他雖然把同學對他的尊敬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但對他們的態度倒也很友好。主要是他懂得分寸,必要的時候善於控制自己,在對待師長的態度上,他決不超越某種不得違反的最後界限,因為越過了這種界限就成了無法容忍的行為,成為搗亂、造反和無法無天了。不過,只要一有合適的機會,他絕不會放棄調皮搗蛋,就像世界上最壞的孩子那樣,而且與其說是調皮搗蛋,還不如說想賣弄點小聰明,玩點新花樣,給人家“一點厲害”瞧瞧,抖抖威風,炫耀一番。主要是他的自尊心太強。他居然把自己的母親調理得服服帖帖,對她頤指氣使,近乎專橫。而她則對他百依百順,而且早就是這樣了。只有一個想法令她實在難以忍受,那就是這孩子“不太愛她”。她總以為科利亞對她“沒有感情”,有時她流著神經質的眼淚,責備他冷漠無情。這孩子不喜歡這樣,越是要求他流露內心的感情,他好像偏偏不願意。其實他這樣做不是故意的,而是無意的,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的一種性格。母親想錯了:他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他只是不喜歡那種他們小學生慣常說的“小牛犢的肉麻勁”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隻書櫃,裡面有一些書籍,科利亞喜歡讀書,其中有幾本他已經讀過了。母親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安,但有時候不免覺得奇怪,這孩子怎麼不出去玩耍,而是捧著一本書在書櫃旁一站就是幾小時。這樣,科利亞讀了一些在他這個年齡還不應該讀的書,不過近來這孩子雖然不願意頑皮過分,但卻開始做出一些使母親大吃一驚的淘氣行為,當然,這不是什麼道德敗壞,然而卻是無所顧忌的玩命。恰好那年夏天,在七月放暑假期間,母子倆到七十俄里以外另一個縣城裡的遠房親戚家裡住了一星期,那遠親的丈夫就在火車站工作(就是離我們縣城最近的那個車站,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就從這個站出發去了莫斯科)。在那裡,科利亞先仔細觀察了鐵路的情況,研究了它的運行規則,他認為回去以後可以在自己的同學面前炫耀一下這些新鮮的見識。當時恰好那裡還有一些男孩子,他和他們交上了朋友;他們有的住在車站上,有的住在鄰近,全是些十二到十五歲的少年,一共有六七個,其中兩個還是我們城裡去的。他們一起玩耍,淘氣,在車站上做客的第四或第五天,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以兩個盧布打了一個荒唐透頂的賭。事情是這樣的:科利亞在所有這些孩子中間年齡幾乎最小,因而年長些的有點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出於自尊,也可能是出於玩命的勇敢,就提出他可以在夜裡十一點鐘那趟火車開過時俯身躺在鐵軌中間,一動不動,讓火車在他上面全速通過。當然,他事先進行了研究,發現確實可以伸直身子,緊貼地面躺在鐵軌中間,火車經過時肯定不會碰到躺著的人,可是這樣躺著是什麼滋味啊!科利亞堅持說他能躺著讓火車開過。起初大家取笑他,說他是吹牛大王,盡說瞎話,這就更加激怒了他。最主要的是,這些十五歲的孩子都瞧不起他,起初甚至因為他“小”而不願把他當做同伴,這使他感到非常委屈。於是決定傍晚時到離車站一俄里的地方去,因為火車從站上開出後,到那裡已經全速行駛了。孩子們都準時集合。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僅昏暗,簡直是漆黑一片。時間一到,科利亞就臥倒在鐵軌中間。其餘五個打賭的孩子先是屏息靜氣,後來便懷著驚恐和後悔的心情等候在路基下面的樹叢裡。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在遠處轟隆隆開過來了。黑暗中亮起兩盞耀眼的紅燈,那個龐然大物呼嘯著開了過來。 “快跑,快離開鐵軌!”嚇得魂飛魄散的孩子們從樹叢中向科利亞大聲叫喊,但已經晚了:火車風馳電掣地壓了上來,又飛駛而去。孩子們飛快地向科利亞跑去,只見他直挺挺地躺在那兒。他們開始拉扯他,要扶他起來。他突然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走下了路基。到了下面,他對大家說,他是故意裝作失去知覺似的躺著,想嚇唬他們。其實他真是嚇昏了。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才向母親承認了這一點。這樣一來,他就永遠獲得了“渾身是膽”的美名。他返回車站到家裡的時候臉色白得像張紙。第二天他發了點輕度的神經性寒熱,但情緒極為愉快、高興和得意。這件事沒有張揚開去,直到回城以後才在那所初級中學里傳開來,也傳到了校領導的耳朵裡。這時候科利亞的母親急急忙忙跑去找領導,替自己孩子求情,最後還是那位受人尊敬而有威信的教師達爾達涅洛夫出來保護他,為他說情,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這位達爾達涅洛夫當時還是個單身漢,年紀也不算老:多年來一直熱戀著克拉索特金娜太太,一年前,有一次他恭恭敬敬,非常策略而又惴惴不安地壯著膽子向她求婚,但她堅決拒絕了,因為她認為同意婚事便等於背叛自己的孩子,雖然根據某些隱秘的跡象,達爾達涅洛夫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有理由認為,這位溫柔、美麗,但過於忠貞的年輕寡婦並不完全討厭他。科利亞的淘氣似乎打破了堅冰,她為了回報達爾達涅洛夫對科利亞的保護,已經向他作出了有希望的暗示。雖然這暗示非常含蓄,但達爾達涅洛夫本人就是一個少有的純潔而溫柔敦厚的人,因此這已經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很愛這個孩子,雖然他認為討好孩子是有失身份的,因而在課堂上對他非常嚴格,絕不含糊。而科利亞對他也是敬而遠之,他功課準備得非常出色,成績在班上是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全班同學堅信科利亞對世界史十分精通,甚至可以“難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確實,科利亞有一次向他提了一個問題:“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對這個問題達爾達涅洛夫只是籠統地談了那幾個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談到年代的久遠,以及神話等等,至於誰建立了特洛伊城,具體是指哪些人,他回答不出,甚至不知為什麼認為這個問題是無聊的,不能成立的。但孩子們卻仍然深信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科利亞是從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中讀到了特洛伊城建造者的情況,那本書是在他父親留下的書櫃中找到的。結果使所有的孩子都對“是誰建立了特洛伊城”這個問題發生了興趣,但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沒有透露自己的秘密,於是知識淵博的美名又牢牢地落在了他身上。

鐵路事件之後,科利亞對母親的態度發生了某些變化。安娜·費奧多羅芙娜(即寡婦克拉索特金娜)聽說了兒子的驚人舉動以後,她差不多快要嚇瘋了。連續好幾天,她犯了可怕的歇斯底里,驚恐萬狀的科利亞誠心誠意地向她保證,以後決不這樣淘氣了。他按照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跪在聖像面前發了誓,還向死去的父親發了誓,而且這位具有“大丈夫氣概”的科利亞也“傷感不已”,哭得像六歲的娃娃,那一整天母子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哭得渾身打戰。第二天科利亞醒來後又像原來那樣“冷漠”了,但變得更加沉默、謙虛、嚴肅和深沉。誠然,大約一個半月以後,他又牽涉進了一樁淘氣的事件,以致他的名字連本地的調解法官都知道了。但這次淘氣事件完全是另一種性質,既可笑又愚蠢,而且後來查明,這事不是他本人幹的,只是被牽連而已。不過關於這件事以後再談吧。母親一直膽戰心驚,萬般苦惱,而達爾達涅洛夫隨著她不安的增長則越來越抱有希望。應該指出,科利亞領會並猜到了達爾達涅洛夫在這方面的意圖,他理所當然地為他這樣“多情”而十分瞧不起他;以前他也曾當著母親的面不客氣地流露過自己的輕蔑,隱隱約約向她暗示他完全理解達爾達涅洛夫追求的目標。但在鐵路事件以後,他在這方面也一改以前的做法:他再也不作任何暗示,甚至是最隱晦的暗示,在母親面前講起達爾達涅洛夫的時候態度顯得恭敬些了,敏感的安娜·費奧多羅芙娜馬上就感覺到了,對此內心無限感激,可是,如果科利亞在場,哪怕只要有一位不相干的客人無意中稍稍提起達爾達涅洛夫,她會突然羞得像一朵玫瑰那樣滿臉緋紅。遇到這種情況,科利亞不是皺著眉頭向窗外觀望,就是低頭看自己的靴子是否開了口,或者惡狠狠地叫喚“佩列茲翁”,那是一條相當大的、長疥瘡的長毛狗,約在一個月以前不知從哪兒突然撿來的。他把它帶到家裡,不知為什麼秘密地關在房間裡,也不給任何同學看。他在教它各種技巧和本領時,常常折磨它,結果把這條可憐的狗訓練得服服帖帖,每當他去上學不在家時,它哀號不止,等他一回來,它高興得汪汪亂叫,像瘋了似的蹦蹦跳跳,聽他差遣,躺在地上裝死等等,總之,表演各種學會的玩意兒,而且不是奉命表演,而是出於高度的興奮和由衷的感激。

順便說一下:我忘了提到,科利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那個讀者已經熟悉的小男孩伊柳沙,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的兒子用鉛筆刀在大腿上刺了一下的孩子;伊柳沙刺他是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父親是“樹皮擦子”,他要替父親報仇。 在十一月的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子科利亞·克拉索特金待在家裡。那是一個星期天,不上學。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多,他本來要出去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是眼下整幢房子裡只留下他一個人,只有他在看守這幢房子,因為住在這幢房子裡的所有大人為了處理一件緊急而又特殊的事情都出去了。在克拉索特金娜寡婦的那幢房子裡,除了她自己居住的幾間屋子外,過道對面還有兩間小屋,是她唯一出租給別人的一套住房,裡面住著一位醫生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醫生的妻子與安娜·費奧多羅芙娜同年,也是她的好朋友。而醫生本人約在一年前先是到了奧倫堡的一個什麼地方,後來又去了塔什幹,已經有半年杳無音訊了,要不是與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友誼多少緩解了醫生妻子被遺棄的痛苦,那麼她一定會痛苦得把眼淚哭幹的。現在又發生了一件無異於雪上加霜的事情,就在昨天星期六夜裡,醫生妻子的唯一女僕卡捷琳娜完全出乎女主人意料地突然向她宣布,她將於凌晨分娩了。事先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件怪事。大為震驚的醫生妻子決定趁現在還來得及,立即把卡捷琳娜送到我們城裡專門處理類似情況的接生婆那裡去。由於她非常器重這位女僕,因此她立即將計劃付諸實施,而且不僅親自送她去,還留在那裡照顧她。後來到了早晨,不知為什麼又需要克拉索特金娜太太本人給予友好的關心和幫助,因為在這種場合她能找人辦事並給予庇護。這樣一來,兩位太太都不在家,而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女傭阿格菲婭又到市場上去了,於是科利亞臨時成了無人照看的兩個“胖娃娃”——醫生妻子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保護人和看守人。科利亞並不害怕看守房屋,況且還有佩列茲翁和他在一起,他命令那條狗趴在前室的長凳下面,“一動也不許動”,因此當科利亞在幾個房間之間來回走動,經過前室的時候,它就搖晃著腦袋,討好地用尾巴在地板上使勁拍兩下,但可惜的是科利亞始終沒有吹口哨,往往只是嚴厲地朝這條不幸的狗看一眼,它也就老老實實待著不動了。如果說有什麼使科利亞感到不安的話,那就只有兩個“胖娃娃”。對於卡捷琳娜出了這種意外事件,他自然極為蔑視,但他非常喜歡兩個失去父親的胖娃娃,並已經拿給了他們一本兒童讀物。大的那個小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認字了,而七歲的小男孩科斯佳很愛聽娜斯佳唸書裡的故事。自然嘍,克拉索特金本來可以跟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玩士兵的遊戲,或者滿屋子地捉迷藏。過去他曾不止一次這樣玩過,而且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以致班上的同學有一次也紛紛傳說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里和房客的小孩子玩跑馬的遊戲,他在一旁拉邊套,低著腦袋不停地跑跳,但克拉索特金驕傲地駁斥了這類指責,他說在“我們的時代”再跟十三歲的同齡人玩跑馬游戲確實是丟臉的,但他是為了“胖娃娃”才玩這樣的遊戲,因為他愛他們,至於他的感情,那麼誰也無權刨根究底。可是兩個“胖娃娃”卻非常崇拜他,不過這一次他卻顧不上游戲了。他要辦一件非常重要的、顯然是很神秘的私事,但時間在慢慢過去,而阿格菲婭還不想從市場上回來,她回來的話就可以照看孩子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外室,推開醫生妻子家的門,關心地察看“胖娃娃”。他們按照他的吩咐在看書,每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他們總是咧開嘴,默默地向他微笑,期待著他走進來,做些美妙有趣的遊戲。但科利亞當時心神不定,沒有進去。時間過了十一點鐘,他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如果十分鐘以後“該死的”阿格菲婭還不回來,那麼他不等到她回來就要出去,自然他先要跟“胖娃娃”說好,讓他們保證他不在時他們不害怕,不調皮搗蛋,不會嚇得哭鼻子。他一邊這樣想,一邊穿上了有海狗皮領子的冬季棉大衣,肩上挎了一隻書包,儘管母親以前多次懇求他在“這樣的大冷天”出門時一定要穿上套鞋,可是他在穿過前室時,只是輕蔑地朝那雙套鞋看了一眼,只穿著靴子出去了。佩列茲翁見到他穿好了衣服,便開始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身體,甚至發生淒慘的號叫。但是科利亞看到這條狗是那麼迫不及待,認為這違反紀律,因此硬是要它在長凳底下哪怕再堅持一分鐘,直到推開通向外室的門以後,他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這條狗像瘋了似的一躍而起,興奮得在他面前亂蹦亂跳起來。科利亞穿過外室打開了“胖娃娃”房間的門。只見他們倆還像原先那樣坐在桌子旁邊,但已經不再唸書,而在熱烈爭論。這兩個孩子常常爭論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有趣的問題,而且娜斯佳作為姐姐常常佔上風,科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求助於科利亞·克拉索特金,他的決定對於雙方來說便成了絕對的裁決。這一次“胖娃娃”的爭論倒引起了他的一點興趣,於是站在門口聽他們爭論。兩個孩子看到他在聽,便爭吵得更加起勁了。

“我從來、從來都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嘟嚷著說,“小孩子是接生婆在菜園子裡的白菜地裡撿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什麼菜都沒有了,接生婆不可能給卡捷琳娜撿個女兒回來。” “噓!”科利亞暗自吹起了口哨。 “沒準是這樣:小孩子是從別的地方撿來的,但只送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科斯佳全神貫注看著娜斯佳,一臉認真地邊聽邊想。 “娜斯佳,你真是個笨蛋,”他終於開口說,語氣堅定而沉著,“卡捷琳娜還沒有出嫁,怎麼會有孩子呢?” 娜斯佳發急了。 “你什麼都不懂,”她惱怒地打斷了他,“沒準她有丈夫,只是現在在坐牢,所以她生孩子了。” “難道她丈夫真的在坐牢嗎?”一向認真的科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要不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他說,完全撇開並且忘記了自己的第一種假設,“她沒有丈夫,你說得對,但她想出嫁,就開始想怎樣嫁人,一直想呀想呀,想到最後,丈夫沒有得到,反倒想出了一個孩子。” “也許真是這樣,”科斯佳理屈詞窮了,只好表示同意,“可你以前沒有說過呀,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餵,孩子們,”科利亞一步跨進房間對他們說,“我看你們真是危險分子!” “佩列茲翁跟您一起來了嗎?”科斯佳咧著嘴笑了,開始用手指打榧子,召喚佩列茲翁。 “娃娃們,我現在挺為難,”克拉索特金一本正經開始說,“你們應該幫助我:阿格菲婭到現在還沒回來,準是摔斷了腿,這是一定的,而我又必須出門,你們放不放我走?”

孩子們擔心地面面相覷,原先咧著嘴在笑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不過他們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到底要他們幹什麼。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會不會調皮?會不會爬到櫃子上去?會不會摔斷腿?會不會嚇得哭鼻子?” 孩子們馬上露出一臉苦相。 “我要給你們看一件東西,一門小銅砲,裝上火藥還真能放呢!” 孩子們的臉豁然開朗。 “快把小銅砲給我們看吧。”眉開眼笑的科斯佳說。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從裡面取出了一尊小銅砲,放在桌子上。 “急什麼!瞧,還有輪子哩,”他讓小砲在桌子上滾動了一下,“還可以放呢。裝上霰彈便能放了。” “會打死人嗎?” “只要瞄準好,就能打死人。”克拉索特金向他們解釋,怎樣裝火藥,怎樣裝霰彈,還指給他們看引爆的小孔,告訴他們打炮時砲身會自動後縮。孩子們非常好奇地聽著。特別是砲身會自動後縮完全出乎他們的想像。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 “也給我看看火藥。”她帶著祈求的微笑說。 克拉索特金又把手伸進書包,從中取出一隻小瓶子,裡面果真裝著一些真的火藥,還有一些用紙包起來的霰彈粒子。他甚至打開瓶蓋子,往手掌上倒了一點兒火藥。 “注意,千萬不能碰到火,不然會爆炸的,那我們都要炸死了。”克拉索特金為了嚇唬他們而警告說。 孩子們膽戰心驚而又津津有味地細細察看火藥。但科斯佳更喜歡那些霰彈。 “霰彈不會燒起來的吧?”他問。 “霰彈燒不起來。” “送給我一點霰彈吧。”他用懇求的語氣說。 “我可以送你一點霰彈。給,拿去吧,只是在我回來之前不要給你媽媽看,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會嚇死她的,你們也會挨一頓揍。”

“媽媽從來不打我們。”娜斯佳立即說。 “我知道,我只是說說罷了。你們千萬不能欺騙媽媽,不過這一次——就瞞到我回來再說。好了,胖娃娃,我可以走了嗎?我不在你們會嚇得哭嗎?” “我們——會——哭的。”科斯佳拖長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們會哭的,一定會哭的!”娜斯佳也怯生生地趕緊附和說。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是麻煩得很。沒有辦法,小傢伙,只好陪你們了,也不知道還要陪多久。可時間呀,時間呀,唉!” “您讓佩列茲翁裝死吧。”科斯佳請求說。 “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讓佩列茲翁來幫忙了。來吧,佩列茲翁!”科利亞開始向狗發出命令,佩列茲翁表演了它所學會的全部本領。這是一條長毛狗,和普通的家犬一般大小,毛色灰中帶紫,右眼瞎了,左耳不知什麼緣故有一道傷口。它又叫又跳,做出各種動作,用後腳直立行走,四腳朝天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像條死狗。正在表演最後一個節目的時候,門開了,阿格菲婭出現在門口,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這名女傭胖胖的,滿臉麻子,四十歲左右,她拎著一包買來的食品從市場回來了。她站在那兒,左手提著小草包,看起狗的表演來了。科利亞儘管急切地等待著阿格菲婭回來,但沒有中斷表演,他讓佩列茲翁裝死了,最後向它打了個呼哨:那條狗一躍而起,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高興得蹦跳不止。

“瞧這條狗!”阿格菲婭以教訓的口吻說。 “你這個女人,幹嗎回來這麼晚?”克拉索特金厲聲問道。 “女人?瞧你這胖小子說的!” “胖小子?” “就是胖小子。我回來晚了,關你什麼事?就是來晚了,總是有原因的。”阿格菲婭嘟嘟囔嚷說,開始圍著爐子張羅,她的口氣完全沒有不滿或生氣的意味,相反,倒是非常滿意,好像因為有機會能跟開心的小少爺鬥鬥嘴而感到高興。 “聽著,你這沒有頭腦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你能不能用世界上神聖的一切再加上別的名義向我發誓,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定盡心照管好兩個胖娃娃?我要出去。” “我為什麼要向你發誓?”阿格菲婭笑了起來,“我不發誓也會照看的。”

“不行,除非你用永遠拯救自己靈魂的名義起誓。不然我就不走。” “你不走好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外面很冷,你就待在家裡吧。” “胖娃娃,”科利亞對孩子們說,“在我回來之前,或者在你們的媽媽回來之前,這女人和你們待在一起。你們的媽媽也早就該回來了。另外,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吃點東西嗎,阿格菲婭?” “這倒可以。” “再見了,小傢伙,我現在可以放心地走了。而你呢,大媽,”他從阿格菲婭身邊走過時一本正經地小聲說,“我希望你別跟他們瞎扯卡捷琳娜的事,你們女人平時最愛嚼舌頭了,你要考慮到孩子們的年齡。來吧,佩列茲翁!” “去你的吧。”阿格菲婭氣呼呼地回敬一句,“真可笑!你講這種話自己就該挨揍。”

但是科利亞已經不再聽她嘮叨了。他終於可以走了。他走出大門,朝四周看了看,聳了聳肩膀,說了聲“好冷啊!”便徑直沿著街道走去,然後向右拐進通向集市廣場的小胡同。走到鄰近廣場的第二幢房子的大門口時他站住了,從口袋裡取出哨子,使勁吹了一下,似乎在發出一個暗號。他等了還不到一分鐘,從便門裡突然跳出一個臉色紅潤的小男孩,直向他奔來。小男孩約摸有十一歲,也穿著暖和、乾淨、甚至很漂亮的大衣。這孩子叫斯穆羅夫,預備班的學生(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比他高兩個年級),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官員的兒子。他的家長似乎不准他和克拉索特金這樣一個出了名的無法無天的調皮鬼交往,因此,斯穆羅夫現在顯然是悄悄地溜出來的。如果讀者還記得的話,這個斯穆羅夫就是在兩個月前隔著水溝向伊柳沙扔石塊的一群孩子中的一個,當時也就是他向阿廖沙·卡拉馬佐夫講了有關伊柳沙的情況。 “我已經等了您整整一小時,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乾脆利落地說。兩個孩子朝廣場走去。 “我來晚了。”克拉索特金回答,“有點事情。你和我在一起,不會挨揍吧?” “得了吧,我怎麼會挨揍?您把佩列茲翁也帶來了嗎?” “佩列茲翁也帶來了!” “您也把它帶到那兒去嗎?” “帶它去那兒。” “唉,要是帶上茹奇卡就好了!” “不可能帶茹奇卡了。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唉,能不能這樣,”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柳沙不是說茹奇卡也是條長毛狗,毛色也是煙灰的,和佩列茲翁一樣,能不能說這隻狗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吧?” “小同學,不要撒謊,這是一;即使為了做好事也不能撒謊,這是二。而最主要的,但願你沒把我要去的消息告訴他們。” “絕對沒有說過,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但是你用佩列茲翁還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嗎,他的父親,那個上尉,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曾對我們說過,今天他要送給他一條小狗,正宗的黑鼻子米蘭犬。他認為這樣可以安慰伊柳沙。我看不一定吧?” “他本人怎樣?我是指伊柳沙的情況怎樣?” “唉,糟透了,糟透了。我看他得的是肺病。他很清醒,只是喘得厲害,呼吸很困難。前一陣子他想讓人給他穿上靴子扶著他走一走,他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我對你說過,爸爸,我原來的那雙舊靴子不好,以前穿著就不舒服。'他還以為他跌倒是因為靴子不好,其實是他太虛弱了。他一個星期都活不了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給他看病。現在他們可富了,他們有很多錢。” “都是騙子。” “誰是騙子?” “那些醫生,以及醫學界的所有混蛋,我說的是全體,當然也包括個別醫生。我否定醫學。那是一套沒有用處的東西。不過對它我要好好研究研究。你們是怎麼搞的,怎麼這樣多愁善感?你們好像全班都去了?” “不是全班,每次十個人左右,每天都去。這沒有什麼不好。” “在這件事情上阿列克謝·卡拉馬佐夫起的作用使我驚奇:他哥哥犯了那麼大的罪,明天或者後天就要判刑了,他哪有這麼多時間再跟孩子們做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 “這根本不是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是要去跟伊柳沙和好嗎?” “和好?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允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伊柳沙見到你會多麼高興啊!他根本想不到你會去。為什麼你好久一直不想去看他呢?為什麼?”斯穆羅夫突然動情地大聲說。 “你這可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跟你無關。我是自願去的,這是我個人的決定,而你們大家都是阿列克謝·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是區別。而且你怎麼知道我要去講和,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呢?愚蠢的說法。” “根本不是卡拉馬佐夫,完全不是他要我們去的。是我們自己要去的,當然,起先是跟卡拉馬佐夫一起去的。這沒有什麼不好,也沒有乾什麼蠢事。開始是一個人去,後來其他人也去了。他父親見了我們非常高興。你知道嗎,如果伊柳沙死了,他簡直就會發瘋的。他知道伊柳沙快要死了。他看到我們跟伊柳沙和好心裡很高興。伊柳沙常常問起你,但也沒有多說什麼。他每次問過以後便不吱聲了。他父親肯定會發瘋或者上吊自殺。他本來就像個瘋子。你知道嗎,他是個高尚的人,只不過當時鬧了個誤會。都怪那個打他的殺父兇手。” “卡拉馬佐夫這個人我總覺得是個謎。我本來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有時候我喜歡擺擺架子。再說我對他有看法,還需要進一步驗證和弄清楚。” 科利亞煞有介事地沉默了,斯穆羅夫也一聲不吭。斯穆羅夫自然非常崇拜科利亞·克拉索特金,根本不敢想跟他平起平坐,可是現在他卻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科利亞說他是“自己要去的”,而且現在突然想去,恰好是今天就要去;這里肯定有什麼秘密。他們在集市廣場上走著。這時候廣場上有許多前來趕集的大車和許多趕來出賣的家禽。一些城裡的女人在自己的敞篷下面出售麵包圈、棉線等物品。這種星期天的趕集在我們城裡被天真地稱為集市,而這樣的集市每年多得不可勝數。佩列茲翁歡快地奔跑著,不停地東聞聞西嗅嗅。遇到別的小狗它會喜出望外地按照狗的禮節與對方親熱一番。 “我喜歡觀察現實,斯穆羅夫。”科利亞突然說,“你發現沒有,狗互相碰見之後總要上上下下聞一番的。這方面它們保持了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可笑的法則。” “其實並不可笑,你這話講得不對。自然界裡不存在什麼可笑的東西,儘管人們由於偏見而產生種種看法。如果狗也有判斷和批評的能力,那麼一定會在它們的主子——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中發現同樣多的可笑之處,如果不是更多的話——如果不是更多的話,我反復強調是因為我深信,我們人幹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京的見解,非常精闢。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什麼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對宗教和法律可以隨心所欲,以及諸如此類的主張。你還小,這些事你還不懂。天氣好冷啊。” “是的。零下十二度。我父親剛才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了沒有,斯穆羅夫,在隆冬季節,氣溫降到零下十五度,甚至零下十八度,感覺上也不像現在這樣冷,現在是初冬,氣溫才零下十二度,雪也很少,可還是覺得很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的習慣在一切方面都很重要,甚至在處理國家大事和政治問題上也起很大作用。習慣是主要的動力。瞧,這個鄉下人多麼可笑。” 科利亞指著一個農民說,那人穿著皮襖,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站在自己的大車旁冷得不時拍打戴著手套的手。長長的淡褐色鬍子上蒙著一層霜。 “鄉下人的鬍子都結冰了。”科利亞從他身邊經過時候尋釁似的大聲說道。 “鬍子結冰的人還不少呢。”農民平靜而勸喻似的回答說。 “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沒關係,他不會生氣的,他是個好人。再見了,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叫馬特維嗎?” “是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是隨便叫叫的。” “你真行,沒准你是學生吧?” “是學生。” “怎麼樣,常常挨揍吧?” “不完全是,但有時也免不了。” “痛嗎?” “那還用說!” “唉,這日子啊!”鄉下人動情地嘆了一口氣。 “再見,馬特維。” “再見。我說你這小伙子挺可愛。” 孩子們繼續向前走。 “這是個好人。”科利亞對斯穆羅夫說,“我喜歡和老百姓說說話,總是樂意給他們說句公道話。” “為什麼你要對他扯謊,說我們挨揍?”斯穆羅夫問道。 “總得要安慰他吧?” “這算什麼安慰?” “你瞧,斯穆羅夫,我最討厭別人不能一听就明白,反而問個沒完沒了。有的人你就根本沒法跟他說清楚。按鄉下人的想法,學生總是挨揍的,而且也應該挨揍:如果學生不挨揍,那他還算什麼學生?要是我突然對他說,我們在學校裡是不挨揍的,那他會因此而生氣。不過這些事你還不明白。跟老百姓說話要有技巧。” “只是別招惹他們,不然又會鬧出不愉快的,就像上次為那隻鵝那樣。” “你害怕了?” “你別笑話人,科利亞,我真害怕。我父親會大發雷霆。他們堅決不讓我跟你在一起。” “放心吧,這一次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你好,娜塔莎。”他跟一個在敞篷下做買賣的女人打招呼。 “你怎麼叫我娜塔莎,我是瑪麗婭。”一個年歲還不大的女攤販大聲地回答。 “你是瑪麗婭,這很好,再見。” “嘿,你這淘氣鬼,小小年紀也學會了這一套!” “我沒有工夫,沒有工夫和你談,下星期天我再聽你說吧。”科利亞揮著雙手,好像是她要糾纏他,而不是他去糾纏她。 “下星期天我有什麼要對你說的?這是你自己來纏著我,又不是我來纏著你,你這搗蛋鬼。”瑪麗婭大聲嚷嚷。 “真該把你好好揍一頓,就這麼回事,你這齣了名的搗蛋鬼,真該揍!” 與瑪麗婭一起做買賣的那些女攤販中間響起了一陣笑聲,突然從城里人開設的鋪子拱廊底下莫名其妙地跳出來一個怒氣沖衝的人,好像是店舖裡的伙計,但不是本地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藍色的長襟外衣,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灰褐色的鬈髮,蒼白的長臉上有些麻點。他正處於一種傻乎乎的激動狀態,馬上舉起拳頭威脅科利亞。 “我認識你,”他怒氣沖沖地大聲說,“我認識你!” 科利亞仔細地看了看他。他似乎記不起什麼時候跟這個人打過架。但他在街上跟人家打架的事還少嗎,不可能全部記得起來的。 “你認識?”他嘲笑地問他。 “我認識你!我認識你!”小伙子像傻瓜似的不斷重複說道。 “這樣對你更好。我現在沒有閒工夫,再見!” “你幹嗎搗亂?”小市民大聲叫嚷,“你怎麼又搗亂了?我認識你!你怎麼又搗亂了?” “老兄,我搗亂也不關你的事。”科利亞說著站住了,繼續打量他。 “怎麼不關我的事?” “是的,與你無關。” “那跟誰有關?跟誰有關?你說,跟誰有關?” “老兄,這是特里豐·尼基季奇的事,與你無關。” “特里豐·尼基季奇是什麼人?”小伙子緊緊盯著科利亞,儘管心情十分暴躁,可臉上卻露出傻乎乎的驚訝神情。科利亞傲慢地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你有沒有去參加耶穌升天節的祈禱?”他突然厲聲問。 “哪個耶穌升天節?去幹什麼?不,我沒有參加。”小伙子有點心慌了。 “你認識薩巴涅耶夫嗎?”科利亞更加嚴厲地緊緊追問。 “哪個薩巴涅耶夫?不,不認識。” “既然這樣,那就見你的鬼去吧!”科利亞突然斬釘截鐵地說,猛地向右一轉身,徑直快步向前走去,似乎不屑與連薩巴涅耶夫也不認識的傻瓜談話。 “餵,你站住,哪一個薩巴涅耶夫?”小伙子突然醒悟過來,情緒又變得十分激動,“他剛才說什麼來著?”他突然轉身對著女商販說,傻呵呵地看著她們。 女商販們大笑不止。 “這孩子真怪。”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哪一個,哪一個薩巴涅耶夫?”小伙子依然怒氣沖沖地揮動著右手反復問道。 “準是那個在庫茲米喬夫家幹過活的薩巴涅耶夫,肯定是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說。 小伙子直愣愣地看著她。 “庫茲米喬夫家的那個?”另一個女人反問道,“他怎麼叫特里豐呢?那人叫庫茲馬,而不是特里豐,那小孩說的是特里豐·尼基季奇,肯定不是他。” “看來,既不是特里豐,也不是薩巴涅耶夫,他說的是乞若夫。”突然第三個女人接上來說,在這之前她始終沒有吭聲,一直在仔細聽她們說。 “他叫阿列克謝·伊凡內奇,姓乞若夫,阿列克謝·伊凡內奇·乞若夫。” “他確實姓乞若夫。”第四個女人肯定地證實說。 小伙子莫名其妙地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問呢,好心的人們?”他幾乎絕望地大聲說道,“'薩巴涅耶夫你認識嗎?'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什麼人!” “你這人真是死腦筋,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而是乞若夫,阿列克謝·伊凡內奇·乞若夫,就是這個人!”一個女人大聲呵斥道。 “哪一個乞若夫?你說,是哪一個?既然你知道那就說出來呀。” “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的,頭髮長長的,夏天坐在市場上的人。” “你說的那個乞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心的人們,你們說呀!” “我怎麼知道乞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你跟他是什麼關係,”另一個女商販接上來說,“你這樣大聲嚷嚷,那你自己應該清楚找他幹什麼。他是對你說的,而不是對我們說的,你這笨蛋。難道你真的不認識他嗎?” “誰?” “乞若夫。” “讓乞若夫和你一起見鬼去吧!我要揍他,等著吧!他取笑了我!” “你要揍乞若夫嗎?也許是他要揍你呢!你真是個傻瓜!” “不是揍乞若夫,不是乞若夫,你這個惡毒的壞女人,我要揍的是那個小男孩,真的!叫他過來,叫他過來,他居然笑話我!” 女人們咯咯大笑。科利亞已經得意洋洋地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跟在他身邊,不時回頭看看在遠處喧鬧著的那群人。他也非常開心,雖然他仍然擔心跟著科利亞會捲入什麼不愉快的事件。 “你問他的薩巴涅耶夫是誰呀?”他問科利亞,雖然他預先猜到了他會怎樣回答。 “我怎麼知道是誰?現在他們會一直吵到晚上。我喜歡觸動社會各個階層的傻瓜。這裡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鄉下人。你要記住,據說'沒有比法國人更蠢的了',但俄國人的臉也會露出傻相。這鄉下人的臉上不也寫著他是個傻瓜嗎?” “別惹他,科利亞,咱們走過去算了。” “無論如何我也不放過他,我現在就去。餵,你好,老鄉!” 一個壯實的農民緩慢地在旁邊走過,他有一張傻頭傻腦的圓臉,一把灰白的鬍子,顯然已經喝了些酒。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小青年。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慢條斯理地回答說。 “要是我開玩笑呢?”科利亞笑了起來。 “要是你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和你同在。沒關係,這是可以的。開一下玩笑總是可以的。” “對不起,老兄,我開了個玩笑。” “上帝會原諒你的。” “那你原諒不原諒呢?” “當然原諒。你走吧。” “你真行,你大概是個聰明人。” “比你聰明。”鄉下人出人意料地,還像原先那樣一本正經地回答。 “未必吧。”科利亞有點慌張。 “我講的是真話。” “也許是這樣。” “這就對了,老弟。” “再見,老鄉。” “再見。” “鄉下人也是各種各樣的。”科利亞沉默了一會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怎麼知道會碰上一個聰明人呢。我始終認為老百姓中間有聰明人。” 遠處塔樓上的鐘敲了十一點半。男孩子們加快了腳步,到上尉斯涅吉廖夫住所剩下的那一段相當長的路他們走得很快,幾乎沒有說話。在離住所二十步遠的地方科利亞停了下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把卡拉馬佐夫叫出來。 “先要摸摸情況。”他對斯穆羅夫說。 “幹嗎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同意,“進去就是了,他們見了你會非常高興的。幹嗎要站在冰天雪地裡會面呢?” “我知道為什麼要叫他到冰天雪地裡來。”科利亞專橫地說(他很喜歡這樣對待這些“小男孩”),於是斯穆羅夫跑去執行他的命令了。 科利亞神情嚴肅地靠在圍牆上,開始等候阿廖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和他見面了。他從那些男孩子那裡聽到了許許多多有關他的情況,但迄今為止,當別人談到他時,他表面上總是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冷淡模樣,甚至在聽了別人向他介紹之後,他總愛對阿廖沙“批評”一番。但他心底里卻非常非常想和他認識:在他聽到的有關阿廖沙的所有介紹中,都有一種令人產生好感和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這個時刻非常重要:首先不能丟面子,要表現出獨立自主的精神:“不然他以為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那些男孩子一樣看待。這些男孩對他又有什麼用呢?跟他熟悉以後我一定要問他。不過糟糕的是我的個子太矮小。圖濟科夫年齡比我小,但個子要比我高半個腦袋。可是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感情也不必太直露,要是一上去就跟他擁抱,他會以為……呸,如果他那樣想的話,那太丟人了!……” 科利亞的心情慌亂不安,竭力擺出一副獨立不羈的架勢。特別使他煩惱的是個子矮小,雖然說他的臉也“難看”,但令人煩惱的還是個子矮小。他家裡的一個牆角上,從去年開始就用鉛筆劃了一道表示他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他便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過去量一下:他長高了多少?唉,太遺憾了!他長得非常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說到他的臉,那根本不“難看”,相反,倒挺招人喜歡,白白的,有點雀斑。一雙不大但非常靈活的灰眼睛顯露出大膽勇敢的神情,常常熱情洋溢。顴骨寬寬的,兩片小小的嘴唇不太厚,但色澤鮮紅;鼻子也是小小的,明顯上翹。 “完全是翹鼻子,完全是翹鼻子!”科利亞照鏡子的時候總是這樣喃喃自語,而離開鏡子的時候,總是滿肚子的懊惱。 “就是臉也未必是聰明的吧?”——他有時連這一點也懷疑起來了。但也不能說他一心只想著自己的臉和身高,情況恰恰相反,他照鏡子的時候,心裡無論多麼難受,但過後就忘記了,甚至忘得一干二淨,因為他“把整個身心全部獻給了理想和現實生活”,就像他談到自己的活動時所說的那樣。 阿廖沙很快就出來了,急急忙忙向科利亞走去;相隔還有好幾步的時候科利亞就看到阿廖沙似乎滿臉高興的神色。 “難道他見了我真這樣高興嗎?”——科利亞愉快地想道。在這裡我們順便提一下,自從我們暫時把阿廖沙擱在一邊以來,他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已脫下了修道服,現在穿著精工縫製的常禮服,戴一頂軟呢禮帽,頭髮理得短短的。這一切大大增添了他的魅力,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那秀氣的臉上始終流露出快活的表情,但這種快活是平和而安詳的。使科利亞驚訝的是阿廖沙沒有穿大衣,只穿著室內的衣服就出來見他,顯然有點倉促。他徑直向科利亞伸出手來。 “您終於來了,我們一直在等您。” “是有原因的,您馬上就會知道。總而言之認識您我很高興。我早就在等待這樣的機會,也聽到了很多有關您的情況。”科利亞有點氣喘吁籲地低聲說。 “我們本來早就應該認識了。我自己就听說了您的許多情況。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兒來。” “請問,這裡情況怎樣?” “伊柳沙的情況很不好,他肯定會死的。” “您說什麼呀!卡拉馬佐夫,您得承認,醫學是卑鄙的玩意兒。”科利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伊柳沙常常念叨您,您知道嗎,甚至在夢中,在說夢話的時候也念叨您,可見以前……在發生那件事,在動刀子之前,您對於他來說是非常、非常珍貴的。這裡還有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是我的,它叫佩列茲翁。” “不是茹奇卡?”阿廖沙惋惜地看著科利亞的眼睛。 “那隻狗就這樣失踪了?” “我知道,你們所有的人都希望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科利亞詭秘地笑了笑。 “聽我說,卡拉馬佐夫,我向您說明全部情況,我到這兒來並把你叫出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在進門之前,預先向您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柳沙在春天進入了預備班。大家當然知道我們的預備班都是些小男孩,小孩子。他們馬上開始欺負伊柳沙。我比他高兩個年級,不用說我是從遠處冷眼觀察。我發現這小男孩很瘦弱,但他不肯屈服,甚至敢跟他們打架,他驕傲,兩隻小眼睛炯炯有神。我就喜歡這樣的孩子。他們欺負他就更厲害了。主要是他當時穿的大衣太破了,褲子短得吊了起來,靴子也開了口。他們就笑話他,侮辱他。這樣可不行,我不喜歡這樣,我就馬上出來保護他,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我揍他們,而他們卻崇拜我,這您知道嗎,卡拉馬佐夫?”科利亞炫耀說,“一般說來我是喜歡孩子的。現在我家裡就有兩個小娃娃要我照管,甚至今天都把我耽誤了好久。這樣,他們就不再打伊柳沙了,我擔起了保護他的責任。我發現這小孩很驕傲,這話我可以對您說,他很驕傲,但結果他像奴隸一樣對我忠誠,執行我的一切命令,像服從上帝一樣服從我,竭力模仿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就來找我,我們一起進進出出。星期天也是這樣。在我們中學裡,高年級的學生和低年級的學生這樣親密交往是要被人笑話的,但這是偏見。我才不管這些呢,我就是要這樣做,對嗎?我教導他,培養他——您說,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培養他?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跟這些娃娃們成了朋友嗎?您不是也想對青年一代施加影響,培養他們,對他們有所幫助嗎?說句實話,您這種性格特徵我聽許多人說起過,正是這種性格使我特別感興趣。不過還是說正事吧:我發現這孩子身上滋生著某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東西,您知道,我最反對那種小牛犢般的溫情,我生來就是這樣。同時又存在著矛盾:他驕傲,而對我卻奴隸般忠誠,雖然對我奴隸般忠誠,但兩隻小眼睛會突然冒火,甚至不願附和我的意見,與我爭論,犟得要命,有時候我提出各種想法,他倒也不是不同意這些想法,我看他是對我這個人要表示反抗,因為他溫情,我就冷淡。為了使他能經得住考驗,他越是溫情,我便越是冷淡,我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磨煉他的性格,使它變得更好,培養人……然後嘛……自然我一說您就能明白。我突然發現,他一連三天心事重重,悶悶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什麼溫情,而是為了別的什麼最強烈的、最高尚的感情。我心裡想,究竟出了什麼可悲的事情呢?我拼命追問才了解了事情真相:他不知怎麼和您故世的父親(當時他還活著)的僕人斯梅爾佳科夫交上了朋友,那傢伙教這個傻瓜乾一件蠢事,野蠻而卑鄙的蠢事——拿一塊麵包,軟的麵包,把一枚大頭針塞在裡面,扔給那種餓得連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去的看家狗吃,看它有什麼反應。他們備好了這樣一塊麵包,扔給了一條長毛狗,就是現在大家都在談論的茹奇卡,這是一條看家狗,那家人家根本不餵牠,它就整天對著風吠叫。 (您喜歡這種愚蠢的狗叫嗎,卡拉馬佐夫?我可受不了。)茹奇卡撲上去一口吞了下去,馬上就尖叫著不停地打轉,接著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號叫。從此就消失得無影無踪了——這是伊柳沙親口對我說的。他向我承認了這件事,他一面說一面哭,他摟著我,渾身顫抖著反复說:'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 '那情景使他驚呆了。我看他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我把這件事看得十分嚴重。主要是為了以前的事我很想教訓教訓他,所以,說句老實話,我當時耍了個花招,故意裝出一副非常憤怒的樣子,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那麼憤怒,我說:'你居然幹出這種缺德事,你是個混蛋,當然我不會聲張,但要暫時跟你斷絕關係。我要全面考慮一下這件事,然後讓斯穆羅夫(就是和我一起來的這個小男孩,他一直對他十分忠誠)轉告你,我以後繼續與你交往呢,還是永遠跟你這個混蛋一刀兩斷。 '我這話把他嚇壞了。說實話,我當時已經感到我的態度也許太嚴厲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去轉告他,我再也'不跟他說話'了,我們中間如果兩個人斷絕關係,就是這樣說的。其實我心底里只想用絕交來考驗他幾天,等他後悔了,我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當時堅定不移的打算。但結果您知道怎麼樣:他聽斯穆羅夫這麼一說,兩隻眼睛突然露出凶光,大聲說道:'你去轉告克拉索特金,現在我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讓所有的,所有的狗都吃! '我心想:'啊,犯起犟脾氣來了,那就非打掉不可。 '從此我便對他表示出十足的蔑視,每次遇見時不是轉身不理,就是露出含有諷刺意味的冷笑。後來又突然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你還記得嗎?這樣一來,他早就準備大鬧一場了。男孩子們看到我離開了他,馬上開始欺負他,罵他:'樹皮擦子,樹皮擦子。 '這樣他們馬上打了起來,對這件事我感到非常遺憾,因為當時他可能挨了一頓打。有一次,大家放學以後,他在院子里居然一個人衝過去跟大家打了起來,我當時恰好站在十步之外在看著他。我敢起誓,我想不起來當時曾嘲笑過他,相反,我當時非常、非常可憐他,眼看著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跑過去保護他,這時候他一下子遇到了我的目光,他當時究竟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突然掏出了一把鉛筆刀,向我撲了過來,朝我的大腿上紮了一刀,就在這兒,在右腿上。我一動也沒有動,老實說,我有時很勇敢,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鄙夷地瞅了他一眼,那個意思是說:'為報答我對你的一片好意,你要不要再扎一刀,我現在準備好了。 '但他沒有再用刀扎,他受不住了,他自己嚇壞了,他扔掉了小刀,放聲大哭,接著就跑掉了。我當然沒有去告發他,還吩咐大家不要聲張,免得傳到校方的耳朵裡。直到傷口癒合以後才告訴了母親,再說傷口也不嚴重,只是擦破了一點皮。後來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向同學們扔石塊,還咬傷了您的一個手指——不過您應該體諒他當時的處境啊!有什麼辦法呢,我做了件蠢事:他生病以後,我沒有去原諒他,就是沒有跟他和好,現在我後悔極了。但現在我有另外的打算。事情的前後經過就是這樣……只不過我這樣做也許很蠢……” “唉,真可惜,”阿廖沙動情地感嘆說,“我不知道你們過去有這種關係,不然我早就來請您和我一起去看他了。您信不信,他在病中發高燒說胡話的時候還一直念叨您。我不知道他這樣看重您!難道,難道您真的沒有找到茹奇卡嗎?他父親和同學們找遍了全城。您信不信,他生病以後有三次當著我的面痛哭流涕地對他父親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在懲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擺脫這個想法!假如現在能找到這只茹奇卡並讓他看到它沒有死,還活著,那麼他也許會高興得連病也會好的。我們大家現在全指望您了。” “告訴我,為什麼大家都指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是我能找到呢?”科利亞懷著特別的好奇心問道,“為什麼你們就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聽說您在尋找,找到以後,您會送來的。斯穆羅夫就講過這類話。我們一直在盡量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麼地方還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兒給他搞來了一隻活的小兔子,他只是看了一眼,勉強笑了笑,請他們把它放回到野外。我們照辦了。剛才他父親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來了一條米蘭小狗,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想以此來安慰他,可是結果更糟……” “還要請您講講,卡拉馬佐夫,他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認識他,但您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小丑?故意裝瘋賣傻?” “唉,不是的,有的人感情深沉,但心情很壓抑。他們的小丑行為類似對某些人的惡毒嘲諷,由於長期在這些人面前奴顏婢膝,他們不敢當面說真話。請您相信,克拉索特金,這類小丑行為往往特別具有悲劇性。現在他把自己的一切,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寄託在伊柳沙身上,如果伊柳沙死了,他會傷心得發瘋,或者自殺。現在我看著他時對這一點幾乎沒有懷疑了!” “我理解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得出,您能體察人心。”科利亞深情地說。 “我一看到您帶了條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隻茹奇卡帶來了呢。” “別著急,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能找到它的。但這隻狗是佩列茲翁。我現在把它放進屋去,也許比那隻米蘭小狗更能使伊柳沙快活些。別著急,卡拉馬佐夫,有些事情您一會兒就知道了。哎喲,我的天哪,我怎麼一直讓您站在這兒呀!”科利亞突然著急地叫了起來。 “大冷天的,您只穿一件常禮服,而我還要纏住您,您瞧,您瞧,我這個人多麼自私。啊,我們全都是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放心好了,雖然天氣很冷,但我不會感冒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您的尊姓大名。我知道您的名字叫科利亞,那麼父名和姓呢?” “尼古拉,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打官腔的說法是克拉索特金少爺。”科利亞不知為什麼笑了起來,但突然又加了一句: “我當然恨我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麼呢?” “太俗氣,還帶點官腔……” “您最多十三吧?”阿廖沙問。 “十四了,再過兩星期就十四足歲了,很快就滿了。我預先要向您承認我的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只是對您說的,因為是初次見面,希望您能馬上了解我的脾氣:我最恨別人問我的年齡,比什麼都恨……而且,有人還誹謗我,例如說我上星期和預備班學生一起玩捉強盜的遊戲。我玩過,這是事實,但說我做遊戲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給自己找樂子,這可是徹頭徹尾的誹謗了。我有理由認為,這件事已經傳到了您耳朵裡,但我做遊戲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孩子們,因為他們沒有我什麼花樣都想不出來。您看我們這裡總是散佈種種流言蜚語。我可以告訴您,這是一座撥弄是非的城市。” “即使做遊戲是為了給自己找樂子,那又有什麼不好呢?” “不過為自己嗎……您總不至於去玩騎馬的遊戲吧?” “您不妨這樣考慮一下,”阿廖沙微笑著說,“譬如說,成年人到劇院看戲,而劇院裡也演出各類人物的冒險經歷,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難道這不是一碼事嗎?自然,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罷了。而年輕人在休息時玩打仗遊戲或玩捉強盜的遊戲——這也就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對藝術的初步需要,這些遊戲有時編排得甚至比劇院的演出更好,區別只在於到劇院去是觀看演員的表演,而這裡年輕人自己就是演員。但這顯得更自然。”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您的觀點是這樣的嗎?”科利亞凝視著他。 “您知道嗎,您說出了一個相當有意思的思想。待會兒我回到家裡要把這個問題好好想一想。說實話,我本來就期待著從您這兒可以學到一些東西。我是來向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科利亞誠懇而坦率地說。 “我也要向您學習。”阿廖沙微笑著握了握他的手。 科利亞對阿廖沙特別滿意。使他特別感動的是他對他的態度完全平等,跟他說話就像跟“真正的大人”一樣。 “我現在給您表演一個節目,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台演出。”他神經質地笑了,“這是我來的目的。” “我們先到左邊房東那兒去,您的同學都把大衣脫在那裡,因為房間裡又擠又熱。” “噢,我只呆一會兒,我就穿著大衣進去坐一會兒。讓佩列茲翁留在外屋裝死。'噓,佩列茲翁,別動,裝死!'您瞧,它死了。我先進去看看情況,然後,需要時便打個口哨:'噓,佩列茲翁!'您會看到,佩列茲翁馬上會飛快地奔進來。只是別讓斯穆羅夫忘了立即把門打開。我會安排好的,到時候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在那個我們已經熟悉的、住著我們已經介紹過的退伍上尉斯涅吉廖夫一家的房間裡,此刻聚集了許多人,因而非常悶熱和擁擠。幾個男孩子這時候正坐在伊柳沙身邊,雖然他們全部像斯穆羅夫那樣竭力否認是阿廖沙領他們來與他講和的,但事實上都是阿廖沙安排的。這件事他處理得相當巧妙。他讓孩子們陸續去跟伊柳沙講和,也沒有流露出“小牛犢般的溫情”,好像完全不是故意的,而是出於偶然。這大大減輕了伊柳沙的痛苦。他看到所有這些原來與他作對的同學紛紛對他表示友好和同情之後,深為感動。只有克拉索特金一個人沒有來,這成了他心頭一個沉重的負擔。在伊柳沙種種痛苦的回憶中,如果說有什麼最痛心的事情的話,那就是跟他原來的朋友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了,甚至用刀子扎了他。聰明的小男孩斯穆羅夫(他是第一個跑來與伊柳沙和解的)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當斯穆羅夫轉彎抹角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廖沙“有事”想找他時,他馬上打斷了他的話,毫無商量的餘地,反而讓斯穆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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