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2章 第三卷預審

我們現在回過來頭再說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他拼命敲打女商人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當然,最後還是敲開了。費妮婭在兩小時以前受到了嚴重的驚嚇,由於忐忑不安和“放心不下”,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上床睡覺,現在一聽到如此瘋狂的敲門聲,又嚇得幾乎歇斯底里發作:她還以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又來敲門了(雖然她親眼目睹他已離開了),因為除了他,誰也不會如此“魯莽地”敲門。她急急忙忙跑去找看門人,看門人已經醒了,他聽到有人敲門而正要去開門;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看門人盤問過敲門人之後,明白了對方是誰,知道他有急事要找費妮婭,最後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里奇來到上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妮婭,而她因為有“疑慮”就請求彼得·伊里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起進來。彼得·伊里奇開始詳細盤問她,一下子就接觸到了問題的關鍵:那就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奔出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順手從銅研缽裡拿走了一個銅杵,但回來時銅杵已經不見了,兩隻手上沾滿了血,“鮮血還在流淌,血就從手上一滴滴往下掉,一滴滴往下掉哪!”費妮婭大聲說。顯然,她在自己混亂的想像中製造瞭如此可怕的情景。不過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彼得·伊里奇倒是親眼見過,雖然鮮血並沒有從手上淌下來,而且他自己還幫他擦洗乾淨。但問題不在於手上的鮮血是否很快就乾了,而在於德米特里拿著小銅杵究竟到哪兒去了,是否一定是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了,而且有何依據可以作出如此肯定的結論。彼得·伊里奇牢牢抓住了這一點。雖然最終也沒有打聽到任何確切的情況,但終究還是形成了類似這樣的看法:除了到父親家裡,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可能跑到別處去,因此,那邊肯定會出問題。 “他回來後,”費妮婭緊張地說,“我向他坦白了一切,然後我開始詳細問他:'親愛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的兩隻手上為什麼都是血?'”他似乎這樣回答她說,這是人的血,他剛才殺了人。 “他就這樣承認了,全向我承認了,並馬上表示後悔,可是他突然像發了瘋似的奔了出去。我坐定後就想:他現在像瘋子似的跑到哪兒去呢?我想,他是要到莫克羅耶去殺我的小姐。我趕忙奔出去打算求他別殺害小姐,我跑到他住的地方,剛到普洛特尼科夫家的鋪子那兒我看見他已經快要出發了,他手上的血跡也沒有了。”(這一點費妮婭看見並記住了。)費妮婭的老奶奶也一口咬定孫女說的全是實話。彼得·伊里奇還問了些其他情況,接著就離開了,他的心情比他進來的時候更加焦慮不安。

看來,最簡便可行的辦法是他直接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去了解是否出了事,如果出了事,那麼究竟是什麼,只有在確信無疑之後,彼得·伊里奇才會按既定的計劃去找警察局局長。但天是那麼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又是那樣堅實,還要重新敲門,而他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太熟悉——如果他敲門以後,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發現那里平安無事,那麼好嘲弄人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就會當做笑料到全城各處去講,說一個不相識的官員佩爾霍金深更半夜闖到他那裡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就太丟人了!彼得·伊里奇在世上唯一感到可怕的便是丟臉。然而使他著了魔的感覺居然如此強烈,他惡狠狠地跺了跺腳,把自己臭罵一通以後,馬上又踏上了一條新的路線,但已經不是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而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裡去了。他想,如果她能回答以下一個問題:剛才某時某刻她是否給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便立刻去找警察局長,也不必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去了。如果情況相反,他便把一切擱到明天再說,先回家去。當然不難想像,一個年輕人決定在深更半夜,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登門拜訪一位他素不相識的上流社會太太,可能還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向她提出一個在那種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這也許要比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更有可能使自己丟臉。但有時候,特別是在類似目前的場合下。那些非常精明冷靜的人也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何況彼得·伊里奇在那時候已經完全不是一個冷靜的人了!他後來一輩子都記得,一種無法擺脫的不安心情逐步控制了他,最後在他身上達到了使他痛苦、甚至違背意志的地步。自然,他一路上還是為去拜訪這位太太而痛罵自己,但“我要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他咬著牙說了十遍,結果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計劃——幹到底了。

當他進入霍赫拉科娃太太家時,剛好十一點整。很快就放他進入院子,但管院子的人不能確切地回答他的問題:太太是已經睡了,或是還沒有上床。他只是說按理這時候應該睡了。 “您到那邊樓上找人去通報一下,要是她願意接待您,那麼會接待的;要是不願意,就不會接待了。”彼得·伊里奇上了樓,這裡的事就比較難辦了。僕人不想通報,最後叫了一個女僕出來。彼得·伊里奇彬彬有禮地,但也是非常堅決地要她向太太通報,說本地一位官員佩爾霍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求見,如果事情不是那樣重要,那麼他也不會來打擾了——“你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請求女僕說。女僕走了,他就在前室等候。霍赫拉科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有睡,但已經進了臥室。自從剛才米佳拜訪以來她一直心神不寧,她已經預感到今晚她必然會出現偏頭痛,就像以往碰到類似情況一樣。她聽完女僕的通報感到十分驚訝,但還是生氣地吩咐不見客,雖然一個不相識的“本地官員”這種時候突然來訪特別引起了她一個女人常有的好奇心。但這次彼得·伊里奇卻固執得像一頭騾子:他聽到拒不見客的回話之後,特別堅決地要求再次通報並用“他的原話”轉達,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求見,如果現在不接待他,今後夫人可能會遺恨終身”,“我當時正像從山崖上掉下來那樣不可阻擋了。”後來他自己都這樣說。女僕驚訝地打量了他一番,便再次去通報。霍赫拉科娃太太感到震驚,她考慮了一下,詳細詢問了他的外表,知道這是一個“穿著十分得體、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我們現在順便提一下,彼得·伊里奇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年輕人,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霍赫拉科娃太太決定出來會客。她已經穿上了家常的睡袍和便鞋,但在肩上還是披了一塊黑色的披肩。 “官員”被請進了剛才接待過米佳的那個客廳。女主人出來見客時露出一種深深懷疑的神色,也不請客人坐下,直接就問:

“有何貴幹?” “我冒昧打擾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認識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佩爾霍金開始說道,可是一提到這個名字,女主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了非常氣憤的表情。她差點沒尖聲大叫起來,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 “我為這個可怕的人所遭的罪還不夠嗎,還不夠嗎?”她發瘋似的叫嚷。 “您,先生,怎麼敢在這樣的時候上門打擾一位您並不相識的太太,跟她講一個剛才還在這裡,就在這間客廳裡,不過三個小時以前,跑來要殺害我的人。他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離開上等人家的。請注意,先生,我會去告您的,我決不會原諒您,請馬上離開這裡……我是一個母親,我現在就……我……我……”

“殺人!他也曾企圖殺害您嗎?” “難道他已經殺了什麼人嗎?”霍赫拉科娃太太連忙問道。 “請您聽我說,太太,只要半分鐘就夠了,我用兩句話就能向您說明一切。”佩爾霍金回答得很乾脆。 “今天下午五點,卡拉馬佐夫先生像朋友那樣向我借了十個盧布,我可以肯定,他當時沒有錢,可是今天九點他來見我的時候,手裡竟然拿著一沓面額為一百盧布的鈔票,大約有兩千或者甚至有三千盧布。他的兩隻手上和臉上滿是血跡,他本人似乎處於瘋狂狀態。我問他:你從哪兒搞來這麼多的錢?他毫不含糊地回答說,他是臨走前向您借的,是您提供了一筆三千盧布的借款,好像是為了去找金礦……” 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異乎尋常的痛苦不安的表情。

“天哪!他這是把自己的老爺子殺死了!”她大叫起來,兩手舉起輕輕一拍。 “我沒有給他什麼錢,什麼錢也沒有給!啊,您快去,快去吧!……不用多說了!快去救老人,快去看他的父親,快去吧!” “請問太太,您真的沒有借給他錢嗎?您清清楚楚記得沒有借錢給他嗎?” “我沒有借,沒有借!我回絕了他,因為他不明事理。他大發雷霆,跺著腳走了出去。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告訴您,因為現在我什麼也不想對您隱瞞了,他甚至還向我吐唾沫,您能想像得到嗎?不過我們幹嗎站著?哎呀,坐下吧……對不起,我……要不您最好還是走吧,走吧,您應該去拯救不幸的老人,幫他逃脫可怕的死神!” “如果他已經把他殺死了呢?”

“哎呀,我的天哪!是啊!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您看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這時她讓彼得·伊里奇坐下來,自己也坐在他對面。彼得·伊里奇簡要地,但相當明確地對她講了事情的始末,至少講了他今天親眼目睹的情景,也講了他剛才去找過費妮婭並通報了有關那把小銅杵的消息。所有這些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太太大為震驚,不時大聲叫喊,還用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您想想,這一切我都預感到了!我有這樣的天賦:凡是我預想的一切,最後總會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裡一直在想:這個人總有一天會把我殺死的。現在這件事果然發生了……我是說,如果他現在殺害的不是我,而是自己的父親,那麼,大概只是因為這裡有上帝的一隻有形的手指在保護著我,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他也不好意思殺害我,因為我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親手把一個從大殉難者瓦爾瓦拉乾屍上取下來的聖像掛到他脖子上……在那一刻我距離死神是多麼近呀,因為我一直走到他跟前,緊挨著他,他還伸長了脖子讓我掛呢!您知道嗎,彼得·伊里奇(對不起,您似乎說過您叫彼得·伊里奇)……您知道嗎,我不相信奇蹟,但這個聖像以及我現在所遇到的這個明顯的奇蹟——這使我震驚,因此我現在又開始什麼都信了。您聽說過有關佐西馬長老的事嗎?……不過,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您瞧,他居然脖子上掛著聖像還向我吐唾沫……當然只是吐唾沫,而沒有加害於我,然後……然後就上那兒去了!可我們上哪兒去呢,我們現在該上哪兒去呢,您有什麼打算?”

彼得·伊里奇站起來說,他現在直接去找警察局長,向他報告一切,至於該怎麼辦,局長會安排的。 “哎喲,他是個好人,一個大好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當然應該去找他。您真機靈,彼得·伊里奇,您想得多麼周全;您知道,換了我是絕對想不出來的!” “我跟警察局長本來就很熟悉。”彼得·伊里奇說,還一直站著,顯然想盡快擺脫這位急性子的太太,她無論如何也不給他機會告辭和離開。 “您聽我說,聽我說,”她嘟嘟囔囔說著,“您一定要來告訴我,您在那邊看到了什麼,打聽到了什麼……還發現了什麼……怎樣處理他,判他流放到什麼地方。請告訴我,俄國廢除死刑了嗎?您無論如何要來,哪怕是在半夜三點鐘,哪怕是四點鐘,甚至是四點半……如果我不起來,您就吩咐叫醒我,推醒我……啊,天哪,我也根本睡不著。聽我說,我自己和您一起去好不好?”

“不必了,要是您現在親筆寫上兩三行字以防萬一,說明您沒有借錢給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那倒可能不是多餘的……有備無患……” “我一定寫!”霍赫拉科娃太太高興地撲向自己的書桌。 “聽我說,您使我感到驚訝,您在處理這類事務方面的機智和乾練簡直使我萬分驚愕……您在本地供職嗎?聽到您在本地供職我是多麼高興啊……” 她一面說著,一面匆匆忙忙在半張信箋上寫瞭如下數行大字: “這張便條您拿去吧!”她向彼得·伊里奇迅速轉過身子。 “去吧,去救人吧,從您這方面來說,這是偉大的功勳。” 接著她對他畫了三次十字。她跑出來一直送他到前廳。 “我是多麼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麼感謝您,因為您跑來找的首先是我。以前咱們怎麼沒有見過面呢?如果以後還能在舍間接待您,我將感到非常榮幸。聽到您在本地供職我是多麼愉快……而且您又是這樣認真,這樣機靈……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他們終究會了解您的。要是我能為您效勞,那麼請您相信……啊,我熱愛青年!我愛上了青年。青年——這是當今我們受苦受難的俄羅斯的基石,是她的全部希望……啊,去吧,去吧!”

但是彼得·伊里奇已經跑了出去,不然她也不會很快就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科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甚至稍稍緩解了他因為捲入這一極不愉快的事件而引起的憂慮。人所共知,人的趣味往往是多種多樣的。 “她還一點也不老,”他愉快地想,“相反,我簡直會把她當做她的女兒。” 至於說到霍赫拉科娃太太本人,那麼她簡直被這個年輕人迷住了。 “這樣一個現代青年是多麼幹練、多麼一絲不苟,而且還有這樣的風度和外表。眼下大家都說現在的年輕人甚麼也不會幹,這倒是給他們的一個反證”等等。因此這個“可怕的事件”簡直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到她躺下睡覺時才突然重新想起自己曾“離死神是那樣的近”,於是她感嘆說:“哎喲,這真可怕,可怕!”但她馬上就睡著了,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其實,假如我剛才描寫的年輕官員和一位還根本不算老的寡婦的奇遇後來沒有成為這位認真而又一絲不苟的年輕人一生功名的基礎的話,我本來無需在這些無關緊要的細微末節上多費筆墨。在我們的小城裡,直到如今人們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還不勝驚訝,而我們結束有關卡拉馬佐夫兄弟漫長的故事的時候,也許還要專門對此作一個交代。

我們的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馬卡羅夫,改任七品文官的退伍中校,是一個鰥夫和好人。他來到我們這裡不過三年,但已經贏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原因是他“善於團結人”。他家里賓客不斷,好像缺少了他們,他自己就活不下去似的。每天總有人在他家裡吃飯,哪怕只有兩個,或者一個客人,不然便不會擺開桌子用餐。他常常假借各種名目,有時甚至是以出人意外的名目宴請賓客。菜餚雖然並不精緻,卻很豐盛,大烤餅做得非常可口,酒的品位不太高,但以量取勝。進門的屋裡放著一張台球桌,陳設相當體面,牆上甚至掛著配有黑色鏡框的英國賽馬的圖畫,大家知道,這是單身漢台球房中必不可少的裝飾品。每天晚上都要玩牌,哪怕只有一桌。我們城裡最上等的人物經常帶著妻子、女兒一起聚在這裡跳舞。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雖然喪偶,但還是過著家庭生活,因為他身邊有一個早已守寡的女兒,並有兩個外孫女。兩個姑娘已經成年,完成了學業,外貌也不難看,生性活潑,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們不會有什麼陪嫁,但姑娘們還是把我們上流社會的青年吸引到外公家裡來了。在事務方面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不太精明,但在恪盡職守方面卻不比別的許多人差。如果說白了,那麼他是一個文化修養相當差的人,甚至對自己職權範圍的理解也是不明確的,有些隨心所欲。他對目前政府所進行的一些改革不能說只是一知半解,但他的理解總是錯誤的,有時甚至是非常明顯的錯誤,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無能,而是由於他生性疏懶,總是沒有時間去深入研究。 “先生們,我更適宜當軍人,缺乏文職人員的修養。”——這是他的自我評價。甚至關於農奴制改革的細則,他似乎還沒有一個完整而確切的概念,可以說,他只是年復一年地在實際生活中不自覺地積累知識,逐步加深理解,再說他本人還是個地主呢!彼得·伊里奇斷定,他一定會在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裡碰到一些客人,只是不清楚能見到的是誰。這時候恰好是檢察官和縣醫生瓦爾溫斯基在局長那兒打牌。瓦爾溫斯基是一個年輕人,剛從彼得堡來到我們縣里任職,是彼得堡醫學院的高材生。檢察官(其實是副檢察官,但在我們這里大家都稱他檢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在我們這裡是個非常特別的人,歲數不大,不過三十五歲,但會染上癆病的徵兆卻十分明顯,還娶了一個肥胖敦實和不能生育的太太;他很自負,容易生氣,雖然很有頭腦,心地也善良。看來,他性格的缺點全在於他對自己的估計稍稍超越了他實際具有的優點所能達到的程度。這就是經常使他心態失衡的原因。再加上他還奢望在最好、最完美的水平上施展一番,例如他的心理分析,對人的心靈的獨到見解,分析罪犯及其罪行的特殊才能等等。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自己在職務上多少受了點委屈,沒有得到重用,並且一直堅信,上司沒能賞識他這個人才,有人在跟他作對。遇到情緒不好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說要去當刑事律師。卡拉馬佐夫家突發的弒父案件似乎使他精神振奮:“這樣的案子可能會轟動整個俄羅斯。”這本是後話,不過我現在卻提前說了。 在隔壁房間裡,和小姐們坐在一起的還有我們年輕的法庭偵查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柳多夫。他從彼得堡來到我們城裡才兩個月。後來我們這裡都紛紛議論這件事並且感到十分驚奇:所有這些人彷彿故意在“案發”的當晚聚集在執法機關長官的家裡,但實際上事情卻十分簡單,而且也是極其自然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的夫人牙痛了兩天,他需要找個地方躲避她的呻吟;醫生除了打牌其實晚上已經不可能到別的地方了。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在三天前就已經打算好在那天晚上裝作偶然闖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裡,詭秘地使他的大外孫女奧爾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而她卻故意向大家隱瞞了自己的生日,目的是可以不請全城的人來跳舞。到時候他會講許多笑話,對她年齡作出種種暗示,好像她害怕別人知道她的年齡,現在他掌握了她的秘密,他將在明天向大家公開這個秘密,如此等等。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在這方面很會捉弄人,我們這裡的太太給了他一個“淘氣鬼”的外號,他似乎也十分滿意。其實,他出身於名門望族,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美好的感情,雖然他愛尋歡作樂,卻十分天真,而且總是彬彬有禮。從外表看他身材矮小,體質孱弱。在纖細蒼白的手指上總是戴著幾枚閃閃發亮的特別粗大的戒指。當他在執行公務的時候,他就變得異常莊重,幾乎把自己的職責視為神聖。他在審訊老百姓中的殺人犯或其他壞人時特別善於提出一些難題,如果說這些難題沒有使他們產生敬畏,那至少引起了他們某些驚訝。 彼得·伊里奇一進入警察局長的宅第,真是驚訝得目瞪口呆了:他突然看到大家好像全都知道了。確實,大家已經停止了玩牌,正站在那兒議論紛紛,甚至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離開了小姐們跑了過來,而且擺出一副急於行動的戰鬥架勢。彼得·伊里奇遇到的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老頭確實已於今晚在自己家裡被殺了,被害後還遭到了搶劫。這件事剛才才知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被打倒在圍牆旁邊的格里戈里的妻子,她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熟,本來完全可能一覺睡到天亮,可是她突然醒過來了。原因是聽到躺在隔壁房間裡昏迷不醒的斯梅爾佳科夫羊癇風發作後在那裡發出可怕的號叫,以前斯梅爾佳科夫一發羊癇風就會這樣號叫,這種叫聲始終使她十分害怕,她一聽見就非常難受。她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種號叫。她睡眼惺忪地一骨碌下了床,迷迷糊糊沖向了斯梅爾佳科夫的小屋。但那裡是一片漆黑,只聽得病人在大口喘氣和渾身打戰。這時候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自己也大聲叫了起來,剛打算喊丈夫,但突然想起她起來的時候好像格里戈里不在床上。她跑到床邊,重新把床摸了一遍,床果然是空的。這麼說來他出去了。但會上哪兒去呢?她跑到台階上,從台階上小心翼翼地叫他。當然沒有聽到回答,但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她聽到了似乎來自花園深處的呻吟聲。她用心諦聽;呻吟一再重複出現,顯然是從花園里傳出來的。 “天哪,就像當時的麗薩維塔·斯梅爾佳科娃一樣!”在她亂哄哄的頭腦中閃現出這個念頭。她畏畏葸葸走下台階,看清了通向花園的小門開著。 “對了,我老伴,一定在那裡。”她想了想,便走到花園小門口,突然清清楚楚聽見格里戈里在叫她,喚她:“瑪爾法,瑪爾法!”他的聲音是微弱、可怕而痛苦的。 “上帝啊,保佑我們免遭禍災吧。”瑪爾法喃喃地說,立刻應聲找去,這樣才找到了格里戈里。但不是在圍牆旁邊,不是在他被擊倒的地方找到他的,而是在離圍牆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後來才搞清楚,他醒過來後爬了一段路,大概他爬了很久,一再失去知覺,陷入昏迷狀態。她馬上發現他躺在血泊之中,便立刻拼命大叫起來。而格里戈里則輕輕地、斷斷續續地喃喃說:“他殺了人……殺死了父親……叫喊什麼呀,傻瓜,快去叫人……”可是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卻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大聲叫喊,突然,她看到主人房間的窗戶開著,窗裡有燈光,便跑近窗戶,開始叫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過她朝窗裡一望,便看到了一個可怕的場面: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淺色的睡袍和潔白的襯衫的前襟上沾滿了鮮血。桌子上的蠟燭把鮮血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僵死的臉映得非常清楚。魂飛魄散的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馬上離開了窗戶,奔出花園,打開了大門的門閂,急急忙忙向鄰居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家的後門跑去。鄰居家只有母女倆,當時都已經睡了,但被瑪爾法發狂似的猛烈敲打護窗板的聲音和她的大聲叫喊驚醒了,她們一下子奔到窗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語無倫次地大叫大嚷,不過總算說清楚了主要的事情,並且請求她們幫忙。恰好那天晚上流浪漢福馬在她們家裡宿夜。因此立刻把他叫了起來,於是三人一起奔向作案的現場。一路上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想起剛才大約在八點多鐘曾經聽到從她家花園裡面傳出一陣響徹四周的尖厲可怕的號叫——這當然就是格里戈里的喊聲,當時他雙手正死死抓住已經騎在圍牆上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一隻腳不放,喊著“弒父兇手”。 “剛才有一個人在那兒號叫,後來突然又沒有聲音了。”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一邊跑,一邊證明說。跑到格里戈里躺著的地方之後,兩個女人在福馬的協助下把他抬進了廂房。他們點上了燈,看到斯梅爾佳科夫在自己的小屋裡還沒有平靜下來,渾身在抽搐,眼睛翻白,唇邊流著白沫。他們用水摻了醋洗格里戈里的頭,洗過以後他完全恢復了知覺,並立即問道:“老爺死了沒有?”兩個女人和福馬這時候才向主人的屋子跑去。走進花園,他們看到不僅那扇窗戶開著,就連從房子通往花園的門也敞開著,整整一星期以來,這道門從傍晚起每天都是由主人親自關得緊緊的,而且連格里戈里也不允許用任何理由去敲他的門。見到敞開的房門,兩個女人和福馬都不敢進主人的房間了:“免得今後找來什麼麻煩。”他們回來以後,格里戈里吩咐他們馬上去見警察局長。這樣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才跑來,驚動了警察局長家裡的所有人。她比彼得·伊里奇只早到了五分鐘,因此他帶來的已經不再是一些猜測和推論,他已經成了一位目擊的證人,他用自己更加詳細的敘述進一步肯定了大家對於兇手的猜測(不過,在這之前的最後一分鐘他內心深處還是不相信他是兇手)。 大家決定採取有力的行動。馬上委派了本城副警察所長挑選四名證人,按照全部合法手續(這裡我就不細說了)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家裡進行現場勘查。縣醫生是一個急性子的人,又是初來乍到,硬是要隨警察局長、檢察官和偵查員一起前去。我想簡單地提一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確實被打死了,腦袋也砸開了,不過是用什麼砸的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後來用以擊倒格里戈里的那件凶器。他們聽完了格里戈里有關他被擊倒的敘述之後,恰好也找到了凶器。當時格里戈里已經得到了盡可能的治療,雖然聲音微弱,說話也斷斷續續,但他講得相當有條理。大家提著燈到圍牆旁邊尋找,結果發現一個銅杵扔在花園小徑最顯眼的地方。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躺著的房間裡沒有發現特別凌亂的跡象,但在屏風後面,在他的床旁邊的地板上,撿到一隻用厚紙做的公函大小的信封,上面寫著:“如願光臨,即以三千盧布聊做薄禮獻給我的天使格魯申卡”,下面又加了幾個字,大概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後來親自添上的:“給可愛的小雞”。在信封上有三個大的火漆印,但信封已經撕開,裡面是空的:錢已經被拿走了。在地板上還找到了一根扎信封的粉紅色細緞帶。彼得·伊里奇在證詞中談到的一個情況給檢察官和偵查員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這就是:估計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一定會在黎明前自殺,那是他自己決定的,是他本人親口告訴彼得·伊里奇的,還當著他的面將子彈裝進了手槍,寫下了字條,放在口袋裡,等等,等等。據說,當時彼得·伊里奇無論怎樣都不願相信,並且威嚇說他要跑去告訴別人,以便制止他自殺,米佳聽了便咧開嘴笑著回答他:“你來不及了。”因此,必須及時趕到現場,到莫克羅耶去,以便在罪犯真想自殺之前把他捉拿歸案。 “這是明擺著的,這是明擺著的!”檢察官異常興奮地反复說。 “這些亡命之徒確確實實總是這樣:決定明天自殺,而在臨死前還要花天酒地一番。”至於他在小舖子裡購買了酒和食品的情況簡直是火上加油,使檢察官更為興奮。 “先生們,還記得那個殺死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小伙子嗎,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便立刻去燙了鬈髮,後來連錢都沒裝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裡,就去找姑娘了。”但是偵查、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搜查以及各種手續等等耽誤了大家。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因此派遣了昨天早晨進城來領薪水的區警察所長馬弗里基·馬弗里基耶維奇·施麥爾卓夫早兩個小時先去莫克羅耶並給了他指令:到了莫克羅耶以後,不能打草驚蛇,在主管當局到達之前要對“罪犯”進行嚴密監視,同時準備好證人和鄉村警察等等。馬弗里基一一照辦,嚴守秘密,只有對特里豐·鮑里瑟奇一個人,自己的老朋友透露了部分秘密,那時候米佳恰好站在迴廊上,他在迴廊的暗處碰上了正在找他的老闆,而且已經覺察到特里豐·鮑里瑟奇的臉色和話語突然起了變化。所以,無論是米佳或是別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已經被監視了;他那放著手槍的匣子也早已被特里豐·鮑里瑟奇偷偷拿走,藏到了隱蔽的地方。直到早上四點鐘以後,天快要亮的時候,警察局長、檢察官和偵查員等才分乘兩輛三駕馬車到達。縣醫生留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家裡,因為打算第二天就要解剖被害人的屍體,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僕人斯梅爾佳科夫的病情:“在兩晝夜間不斷反復發作,如此劇烈、如此長久的癲癇症狀實為少見,這有待於科學進一步研究。”他興奮地對即將離開的同事們說,而他們則笑著祝賀他有了新的發現。同時檢察官和偵查員記得十分清楚,醫生用非常堅決的語氣補充說,斯梅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了。 現在,經過冗長的,但看來是必不可少的說明以後,我們又回到了我們的故事在前一卷裡打住的地方。 上卷講到,米佳坐在那兒用奇怪的目光掃視在場的人,他不明白他們在對他說什麼。突然他站了起來,雙手高高揚起,大聲喊道:“我沒有罪!對這次流血事件我沒有罪!我對我父親的血沒有罪……我曾經想殺他,但我沒有罪!不是我幹的!” 他剛喊出這幾句話,格魯申卡就從簾子後面衝了出來,一下子跪倒在警察局長面前。 “這是我,是我,我該死,我有罪!”她用撕心裂肺的聲音喊叫著,淚流滿面,兩隻手伸向大家,“他這是因為我才殺了人!……這是我在折磨他,才弄出事來的!我也折磨了那個已經死去的可憐的老人,因為我恨,才弄出事來了!我是有罪的人,我是第一個罪人,是主要的罪人,我是有罪的!” “不錯,你是有罪的!你是主犯!你是個潑婦,你是個放蕩的女人,你是主要的罪人。”警察局長咆哮如雷,舉手威嚇她,但這時候大家迅速而又堅決地把他制止了。檢察官甚至雙手抱住了他。 “這樣就全亂套了,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他大聲說,“您確實妨礙了偵查……把事情搞糟了……”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採取措施,採取措施,快採取措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異常激動,“不然簡直無法進行下去!……” “一塊兒審判我們倆吧!”格魯申卡繼續瘋狂地大叫,一直跪在那裡。 “把我們倆一塊兒絞死吧,現在就是判他死刑我也要跟他一起去死!” “格魯莎,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的寶貝!”米佳也撲到她的身旁跪下,緊緊把她抱在懷裡。 “你們別信她。”他大聲喊道,“她什麼罪也沒有,她與流血無關,與任何事都沒有關係!” 他後來記得,幾個人把他從她身旁強行拖開,她也立刻被帶走了。當他清醒過來時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了。他左右兩側和身後都站著佩戴警牌的人。隔著桌子麵對他坐在沙發上的是法庭偵查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一直在勸米佳喝點桌上的茶水:“這會使您頭腦清醒,使您平靜下來,您別怕,別慌張。”他非常客氣地補充說。米佳記得,他突然對他手上兩隻粗大的戒指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一隻是紫晶石的,另一隻呈鵝黃色,晶瑩剔透。後來過了好久他想起這件事還不勝驚訝,即使在可怕的審訊過程中兩隻戒指居然還牢牢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始終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而忘記那些跟他的處境完全不相稱的東西。米佳的左側,晚會開始時馬克西莫夫坐著的地方,現在坐著檢察官,米佳的右首,原來格魯申卡坐過的那個位置上,現在坐著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人,他穿一件相當陳舊的類似獵裝的上衣,在他面前放著墨水瓶和紙張。原來這是偵查員帶來的書記員。警察局長站在房間另一端的窗口旁邊,緊挨著卡爾加諾夫。卡爾加諾夫就坐在那扇窗旁邊的椅子上。 “喝口水吧!”偵查員已經是第十次這樣溫和地勸他。 “我喝過了,諸位,喝過了……但是……來吧,先生們,掐死我吧,絞死我吧,決定我的命運吧!”米佳大聲喊著,可怕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偵查員。 “這麼說來您絕對肯定您對令尊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死是無辜的?”偵查員溫和而又堅定地問。 “我是無辜的!我對另一個人的血是有罪的,對另一個老人的血,而不是我父親的血。現在我為他痛哭!我殺死了老人,我殺死了他,把他摔倒在地……可是如果因為我殺了人,所以也要對另外一件與我毫無關係的殺人案負責,那是非常痛苦的……這罪名太可怕了,先生們,簡直是當頭一棒!但到底是誰殺死了父親?到底誰殺的呢?如果不是我,誰又能去殺他?真是怪事,不可思議,絕不可能的事!……” “是啊,是誰去殺的呢……”偵查員剛要開始說,但檢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他是副檢察官,但我們為了方便起見稱他檢察官)與偵查員交換了一下眼色,對米佳說: “您不必為那老僕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擔心。告訴您吧,他還活著,已經醒過來了,雖然根據他的證詞和您的口供他遭到了您的毒打,但看來他活下來是不成問題的,至少醫生是這樣診斷的。” “他還活著?那麼他還活著!”米佳突然大聲叫喊,驚訝得雙手一拍。他滿臉喜悅。 “上帝啊,感謝你聽了我的祈禱,為我這個罪人和壞蛋顯現了偉大的奇蹟!……是的,是的,是聽到了我的祈禱,我祈禱了整整一夜!……”他連著畫了三次十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們就是從格里戈里本人那裡得到了有關您的十分重要的證詞……”檢察官剛要繼續說下去,米佳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一分鐘,先生們,看在上帝份上只要等一分鐘,我去找她一下……” “對不起!現在絕對不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差點沒尖聲大叫起來,他從椅子上躍身起立,米佳被幾個胸前掛著小銅牌的人抱住了,不過米佳自己也已經坐到了椅子上…… “諸位,太遺憾了!我想到她那兒只呆一會兒……我要告訴她,整夜使我痛心的血洗乾淨了,不留痕跡,我已經不是殺人兇手了!先生們,她真的是我的未婚妻!”他突然以興奮而敬慕的口吻說,一面環視著所有的人。 “啊,我感謝你們,先生們!啊,你們使我獲得新生,一下子使我複活了!……這位老人,先生們,當我三歲遭到遺棄的時候,是他疼我,照顧我,在水盆裡給我洗澡,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啊!……” “這麼說來,您……”偵查員開始說。 “等一等,諸位,請再等一分鐘,”米佳打斷說,他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掌摀住了臉,“讓我稍稍考慮一下,讓我喘一口氣,先生們。這一切太使人震驚了,簡直可怕,人可不是鼓皮啊,諸位!” “您還是再喝口水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輕輕地說。 米佳把兩隻手從自己的臉上移開,接著便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似乎一下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口氣也完全變了:現在他坐在這裡,跟在場的所有人,跟他原來的這些朋友又是平等的了,就像往日沒出任何事情之前相聚在某個社交場合一樣。不過我們要順便說一下,米佳剛到我們城裡的時候,在警察局長家曾經受到熱誠款待,但後來,特別是最後的一個月,米佳幾乎不去拜訪他了,而警察局長有時在街上碰到他也總是皺起眉頭,只是出於禮貌,才行禮致意,這種情況米佳顯然是覺察到了。他與檢察官的關係更加疏遠些,但有時候卻懷著最大的敬意前去拜訪他的夫人,一位神經質而富於幻想的太太,甚至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為什麼要去拜訪她,而她則總是親切地接待他,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直到最近還關心他。他與偵查員還不熟悉,但也見過面,甚至還與他說過一兩次話,談的都是女人。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一位高明的偵查員,”米佳突然開心地大笑起來,“不過我現在親自來幫助您。啊,先生們,我複活了……請不要因為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與你們講話而責備我。再說我有點兒醉了,這一點我要坦白地告訴你們。我好像有幸……有幸見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是在我的親戚米烏索夫家裡……先生們,先生們,我並不要求平等,我非常清楚,我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坐在你們面前。你們對我……如果格里戈里只是提供了關於我的證詞……那麼你們對我……啊,你們肯定對我有了——很大的懷疑!真可怕!真可怕——我心裡非常明白!不過我還是準備談一談這件事,先生們,我們現在一下子就可以把這件事說清楚,你們聽著,你們聽著,先生們。既然我知道自己是無罪的,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米佳講得又急又快,滔滔不絕,毫無保留,似乎真的把這幾位聽眾當成了自己的密友了。 “好吧,我們暫時就這樣記錄:您堅決否認對您的指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煞有介事地說,然後轉身對書記員悄聲說明該記錄哪些內容。 “記錄?您想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就記吧,我同意,我完全同意,諸位……不過嘛……請停一下,停一下,你們這樣寫吧:'他對目無法紀的行為負有罪責,對毒打可憐的老人負有罪責。'另外,對我自己來說,在我心裡,在內心深處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不過這些都不用記,”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已經是我的私生活,先生們,這與你們已經毫無關係,這是心靈深處的東西……但對我老父親的死——我是沒有罪的!這是毫無道理的想法!這完全是毫無道理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馬上也會相信的。你們自己會感到好笑的,先生們,你們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您別著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偵查員提醒說,顯然想以自己的冷靜來製服這個狂人。 “在繼續審訊之前,如果您願意回答,那我希望聽到您能確認以下事實,那就是您似乎不喜歡已故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與他經常發生爭執……至少在這裡,就在一刻鐘之前,您似乎說過,您甚至想殺死他:您曾經大聲說過:'我沒有殺死他,但是想要殺死他的!'” “我這樣說過嗎?哎喲,這是可能的,先生們!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殺死他,好幾次都想過要殺死他……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啊!”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您對令尊這樣仇恨呢?” “有什麼可解釋的呢,先生們!”米佳愁眉苦臉地聳了聳肩,低下了頭。 “我可沒有隱瞞自己的感情,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小酒店裡的人也都知道。不久前在修道院佐西馬長老的齋房裡我還公開講過——就在那天晚上我還打了父親,差一點沒把他打死,我還發誓說,我下次來就打死他,是當著眾人的面說的——啊,可以找到上千個證人!我嚷嚷了一個月,誰都可以作證!……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本身可以說明,事實本身完全可以說明問題,但是感情,先生們,感情是另一碼事了。先生們,”米佳皺起了眉頭說,“我覺得,你們沒有權利過問我的感情。你們雖然是執行公務,這我完全理解,但這是我的事,我的隱私,儘管……由於我以前也沒有掩飾我的感情……譬如說,在小酒店裡我對大家、對每個人都曾說過,那麼……那麼我現在也不再把它當做什麼秘密。先生們,你們要知道我自己也明白這種情況構成了我的重大罪證:我以前對大家說過我要殺死他,現在他突然被殺害了: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會不是我幹的呢?哈,哈!我諒解你們,先生們,完全諒解。我連自己都驚訝之極,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是我殺的,那麼究竟是誰殺的呢?是不是?如果不是我,那麼是誰,究竟是誰呢?先生們,”他突然叫了起來,“我想知道,先生們: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是在什麼地方被殺害的?他是怎樣被殺害的?用的什麼凶器?請你們告訴我。”他急促地問,用目光打量著檢察官和偵查員。 “我們發現他仰面躺在自己書房的地板上,頭被打碎了。”檢察官回答說。 “這真可怕,先生們!”米佳突然哆嗦一下,把臂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手摀住了臉。 “我們繼續談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斷說。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您這樣恨他呢?您好像公開聲稱是因為妒忌?” “是的,是妒忌,不過也不僅僅是妒忌。” “為了錢財而爭吵?” “是的,是為了錢。” “好像有爭議的是一筆三千盧布遺產,聽說他沒有付清。” “豈止三千!多得多,多得多,”米佳氣勢洶洶地說,“超過六千,也許一萬以上。我對大家都這樣講過,對大家嚷嚷過!但我決定只要三千就算了結,決不反悔。我急需這三千盧布……我知道他枕頭底下的信封裡藏有三千盧布,是準備給格魯申卡的,我認為這筆錢簡直是從我這兒偷去的,是的,先生們,我認為這是我的錢,等於是我的財產……” 檢察官意味深長地與偵查員交換了眼色,還悄悄地向他眨了眨眼。 “這個問題我們回頭再談,”偵查員馬上說道,“現在請允許我們指明並記下這一點,即您認為裝在那隻信封裡的錢簡直就等於是您自己的財產。” “寫下來吧,先生們,我也明白這又是我的一個罪證,但我不怕罪證,因此我自己揭露自己。你們聽清楚了,是我自己!請注意,先生們,你們似乎把我當做了與我的實際情況完全不相符合的另一個人。”他突然憂鬱地說,“現在和你們談話的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非常高尚的人,主要的是——請你們不要忽視這一點——他做過許許多多卑鄙下流的事情,但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始終是一個高尚的人,在內心、在心靈深處是個非常高尚的人,總之,我不會表達這個意思……我一輩子都感到痛苦的就是因為一方面我渴望高尚,可以說為高尚而受苦受難,在打著燈籠,打著第歐根尼的燈籠尋找高尚,另一方面卻一輩子都在乾著下流的勾當,就像我們大家一樣,先生們……啊,不對,只是我一個人,先生們,不是大家,只是我,我說錯了,我一個人,一個人!……先生們,我現在有點頭疼,”他痛苦地皺起了眉頭,“你們要知道,先生們,我不喜歡他的外貌,恬不知恥,自吹自擂,褻瀆神明,嘲弄挖苦,沒有信仰。真可惡,可惡極了!不過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對他的看法也變了。” “怎麼變了呢?” “不是變了,而是我感到遺憾,我以前居然這樣仇恨他。” “您感到後悔嗎?” “不,不能說是後悔,這一點請不要記下來。我自己也並不好看,是的,我自己也不很漂亮,因此我沒有權利認為他討厭,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一點請記下來好了。” 米佳說完這些話,突然變得非常憂傷。自從開始回答偵查員的提問以來,他的神色逐漸地越來越憂鬱了。恰巧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場面。事情是這樣的:雖然格魯申卡剛才被帶走,但離得併不太遠,與現在進行審訊的天藍色房間相距不過一個房間。這是一個只有一扇窗戶的小房間,緊挨著夜裡跳舞和張筵饗客的大房間。她就坐在小間裡,和她在一起的只有馬克西莫夫一個人,他嚇得要命,怕得要死,緊緊地挨著她,好像要求她保護似的。門口站著一個胸前佩帶小銅牌的農民。格魯申卡一直在哭,突然她克制不住內心的巨大悲痛,一下子跳了起來,雙手一拍,高聲哭喊著“我命苦啊,我命苦啊!”從房間裡衝出來去找他,找她的米佳,事情來得非常突然,居然誰也來不及攔住她。米佳一聽見她的哭叫聲,便渾身打戰,躍身而起,吼叫著,迎著她飛快衝過去,似乎喪失了理智。雖然他們已經互相可以看見對方,但還是沒有能走到一起。他的手被緊緊抓住,他拼命掙扎,使勁掙脫,三四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攔住。她也被攔住,他看到她被帶走時在哭喊著,向他伸出了雙手。這個場面結束後,他又回到桌子旁邊原來的地方,面對著偵查員,恢復了常態,並對他們不斷叫喊: “你們要把她怎麼樣?你們幹嗎要折磨她?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檢察官和偵查員一直在勸他。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約摸有十分鐘;後來剛才離開了一會兒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又匆匆忙忙走了進來,他非常激動地對檢察官大聲說: “她被帶走了,現在在樓下。諸位,能否允許我對這個不幸的人講一句話?就當著你們的面,先生們,當著你們的面!” “請便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偵查員回答說,“目前情況下我們不會表示反對。”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你聽我說,老弟,”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佳說,他那神情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個不幸的人幾乎慈父般的深切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領到樓下去了,並託付給了老闆的女兒,現在那個小老頭馬克西莫夫和她待在一起,一步也不離開她,而且我也把她說服了。你聽清楚沒有?我說服了她,讓她安靜下來了,我告訴她你現在需要申辯,她不應干擾,不能引起你的煩惱,不然你會心慌意亂,提供對自己不利的供詞,你懂嗎?總而言之,我說了一番道理,她也懂了。老弟,她是個聰明人,她心腸好,還想要吻我這老頭兒的手,是替你求情吶。她親自派我來告訴你,要你對她放心,而且,親愛的,一定要我跑回去對她說,你現在已經平靜下來並對她放心了。因此,你別擔心,你該理解這一點。我剛才對不住她。她是基督心腸,是的,先生們,這是一顆溫柔的心,而且完全是清白的。那麼該怎樣對她說呢,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你能不能平靜下來?” 這位好心人說了許多多餘的話,但格魯申卡的痛苦,人類的痛苦,卻滲透進了他善良的心,甚至他的雙眼都噙著淚水。米佳跳起身來,向他奔去。 “請原諒,先生們,讓我說,啊,讓我說!”他大聲叫喊。 “您有顆天使般的、天使般的心靈,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感謝您!我一定,一定會平靜下來,我會快活的,請您通過您那顆無比善良的心轉告她,我現在很快活,非常快活,甚至開始笑了,因為我知道,有像您這樣的守護天使和她在一起。我馬上了結一切,只要我獲得自由,我立刻去見她,她會見到我的,讓她等著吧!先生們,”他突然對檢察官和偵查員說,“現在我要向你們敞開我的心扉,把心裡話都說出來,我們會很快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最後我們真的會笑起來的。我們會笑嗎?不過,先生們,這位女士是我心靈的女王!啊,請允許我這樣說,這是我的心裡話,非說不可……我確實看到,我是和最高尚的人在一起:她是光明,是我的寶貝,要是你們能理解這一點就好了!你們剛才不是都聽見了她的話:'哪怕和你一起去上絞架我也心甘情願!'而我又給了她什麼呢?我是一個窮光蛋,一無所有,她為什麼這樣愛我?我這個笨拙的、可恥的、丟盡了臉面的壞蛋,值得她這樣愛嗎?能讓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嗎?她這個驕傲和清白無辜的女人剛才為了我居然跪下來向你們求情!我怎麼能不愛她,怎麼能不像剛才那樣哭喊著撲到她面前呢?啊,先生們,對不起!但現在,現在我放心了!” 說著他倒在椅子上,雙手摀住了臉,號啕痛哭起來。但這已經是幸福的淚水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上了年紀的警察局長非常滿意,法官也很滿意:他們感到審訊馬上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米佳目送著警察局長出去以後,真的變得高興起來了。 “好吧,先生們,現在我聽你們的,完全聽你們的。而且……要不是剛才糾纏那些瑣碎的事情,那麼我們一下子就可以達成一致了。我又提這些瑣事了。我聽從你們的吩咐,先生們,但是說實在的,這需要互相信任——你們信任我,我信任你們——不然我們永遠不能了結。我這樣說都是為了你們好。談正事吧,先生們,來談正事,最主要的是你們別去挖掘我的內心世界,別用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折磨它,請你們問正事和事實,我馬上會使你們滿意的。讓瑣碎的小事見鬼去吧!” 米佳這樣大聲說著。審訊又開始了。 “您不會相信,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的這一承諾使我們受到多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眼鏡,興高采烈地說。他那雙又大又深度近視的淺灰色金魚眼流露出明顯的滿意神色。 “您剛才指出我們應互相信任是很正確的,在這種重大的事情上,如果懷疑對象願意、希望而且能夠證明自己無罪,那麼缺少相互信任往往是無法辦到的。從我們方面來說,我們將盡力而為,甚至現在您自己已經可以看到,我們是如何處理這件案子的……您贊成嗎,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他突然對檢察官說。 “噢,毫無疑問。”檢察官表示贊同,雖然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有個情況我要說清楚:新來我們這裡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到我們城裡就任之初便對我們的檢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尊敬,跟他十分投機。唯獨他才堅信我們這位“懷才不遇”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具有非凡的心理分析和雄辯的才能,也完全相信他是受了委屈。他早在彼得堡的時候就听到了有關他的傳聞。而年紀輕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則是我們這位“懷才不遇”的檢察官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知音。他們倆在來此地的路上對即將審理的案子達成了某些共識和默契,因此現在審問的時候,思維敏捷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這位老前輩的只言片語、一個眼神或一個眼色都能心領神會,理解他的任何指示和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先生們,請讓我自己來說,不要用雞毛蒜皮的瑣事打岔,我一下子就可以向你們全講出來。”米佳激動地說。 “太好了。謝謝您。但在聽取您的陳述之前,請允許我再確認一個對我們來說十分有意思的事實,那就是您在昨天五點鐘左右,以您的手槍作為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里奇·佩爾霍金借了十個盧布。” “抵押了,先生們,押了十個盧布。這又有什麼呢?我外出回來到城裡就去抵押了,就是這樣。” “您外出了?您到城外去了?” “去了,先生們,我到城外四十多俄里的地方去了一次,你們不知道嗎?”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總之,您最好能把您昨天從早上開始一整天的活動系統地說一說,行嗎?譬如說,請您講講:為什麼您要離開縣城,什麼時候離開,什麼時候回來……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實……” “你們一開始就應該這樣問了。”米佳哈哈大笑,“要是你們願意,那麼不是從昨天開始講起,而是應從前天的清晨開始,只有這樣你們才會理解,我上哪兒去了,怎樣去的、目的是什麼等等。先生們,前天早上我上本地商人薩姆索諾夫家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擔保,我急需這筆錢,先生們,我急需這筆錢。” “對不起,打斷您一下,”檢察官客氣地打斷他說,“為什麼您突然急需這筆錢,又恰恰是這樣一個數目,即三千盧布?” “唉,先生們,用不著談這些小事:怎樣,什麼時候,為什麼,為什麼恰好是這個數目,而不是那個數目,以及此類毫無意義的說明……真要是這樣的話,三本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個尾聲呢!” 米佳滿心好意想道出全部實情,因此用一種十分隨便卻又不太耐煩的口氣講出了這一番話。 “先生們,”他似乎突然醒悟了,“請你們別怪我固執,我再次請求:請你們再相信一次,我十分尊敬你們並完全理解目前的處境。請別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清醒了。就是喝醉了也不礙事。我這個人就是這樣: 酒醒後變得聰明了——其實變得愚蠢了。 喝醉後變得愚蠢了——其實變得聰明了。 哈,哈!不過我知道,先生們,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我在你們面前說俏皮話是不合適的。請允許我也保持個人的尊嚴。我明白眼下的差異:我在你們面前終究是一個案犯,因此,你我之間有很大差別,而你們是奉命監督我的:你們決不會因為格里戈里的事而誇獎我,打破了老人的頭而不受懲罰是不可能的,為此你們會依法送我進監獄,蹲上一年半載,我不知道你們會怎樣判,總不至於剝奪公民權,不會剝奪公民權吧,檢察官?你們瞧,先生們,我是明白這種差別的……不過你們也得承認,如果你們問:這一步在哪兒跨出去的?怎樣跨法?什麼時候跨的?跨到哪兒去?那麼這些問題可能會把上帝也弄得稀里糊塗。要是這樣,我就會糊塗的,而你們也糊里糊塗地記下來,那會有什麼結果呢?什麼結果也不會有!如果我現在開始胡說八道,那麼也得讓我說完,而你們,先生們,作為有教養和高尚的人,也會原諒我的。現在我提出最後一個請求:請你們別搞這一套官僚形式的審訊吧,就是開始糾纏一些雞毛蒜皮、微不足道的事情,諸如怎樣起床的,吃了什麼,怎樣吐了一口唾沫等等,'麻痺案犯的注意力',出其不意地用一個嚇人的問題使他就範:'你殺了誰,搶了誰? '哈,哈!這就是你們那一套老辦法,這是你們的老規矩,就是你們耍的全套鬼把戲!不過你們耍的這種把戲只能麻痺鄉巴佬,對我可沒有用。我懂得這一套,我自己也當過差,哈,哈,哈!請別生氣,先生們,能原諒我的魯莽嗎? ”他大聲說,用一種幾乎是令人驚訝的憨厚表情看著他們。“這是米堅卡·卡拉馬佐夫講的,因而可以原諒,因為對聰明人是不能原諒的,而米堅卡是可以原諒的!哈,哈! ”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聽著也笑了。檢察官雖然沒有笑,卻目不轉睛地,警覺地打量著米佳,似乎不願漏掉他說的每句話、任何一個細小動作,以及臉上任何細小的表情。 “不過我們一開始也沒有這樣問你呀,”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笑著回答說,“我們沒有用這類問題為難您:諸如早上是如何起床的,吃了什麼等等,我們從一開始就問您一些十分重要的問題。” “我懂,我早就明白並十分珍惜,但我現在更珍惜你們目前對我的無比好意,這種好意說明你們的心靈是十分高尚的。現在我們三個高尚的人碰到一起來了,那就讓我們把一切都建立在由高貴的門第和名譽聯結起來的有教養的上流社會人士間互相信任的基礎上吧。總之,請允許我在我一生中的這個時候,在我的名譽蒙受恥辱的時刻,把你們當做我的最好的朋友!對此你們不會覺得難堪吧,先生們,不會難堪吧?” “相反,您說得太好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一本正經讚許說。 “至於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先生們,讓那些吹毛求疵的瑣碎問題統統見鬼去吧。”米佳興高采烈地大聲喊道,“不然的話,鬼知道會鬧出什麼結果,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完全贊同您的明智的建議,”檢察官突然插進來對米佳說,“不過我還是想問您一個問題。這問題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我們必須了解您需要這筆款子乾什麼,恰好又是三千盧布?” “幹什麼?要幹這干那……嗯,要還債唄。” “還給誰?” “我堅決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先生們!你們要知道,並非我不能說,或者是不敢說,或者我害怕說,因為這完全是無足輕重、微不足道的瑣事,我不願說,這裡還涉及一個原則:這是我的私生活,而我不允許我的私生活受干預。這就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與案件無關,而與案件無關的一切都是我的私生活!我想還債,我想還清名譽上的債,至於還給誰——我不能說。” “請允許我們把這些話記下來。”檢察官說。 “請吧。就這樣寫:我不說,堅決不說。先生們,還要寫上:我甚至認為講出來是不名譽的。咳,反正你們有的是時間!” “尊敬的先生,如果您只是不明白的話,我不能不警告您並再次提醒您,”檢察官用一種非常嚴肅的口吻特別強調說,“您完全有權利不回答現在向您提出的問題,而我們也無權強迫您回答,要是您本人由於某種原因迴避回答的話。這屬於您個人考慮的範圍。不過我們的責任在於:在類似目前的場合下提醒您注意並向您說明由於您拒絕提供證詞將給自己造成危害的嚴重程度。請繼續談吧。” “先生,我可沒有生氣呀……我……”米佳囁嚅著說,他聽了這些話顯得有點尷尬,“你們知道,先生們,當時我去找的那個薩姆索諾夫……” 我們當然不必把他的敘述再詳細重複一遍,因為讀者早已知道了。供述人急不可耐地想說清楚,無一遺漏,但又希望盡快結束。但因為要不斷地記錄他的供詞,所以,不得不經常打斷他。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對此表示不滿,但還是服從了,雖然生氣,態度暫時還算溫和。雖然有時他會大喊大叫:“先生們,這樣搞法使上帝也會火冒三丈。”或者說:“先生們,你們知道嗎,你們這樣惹我生氣又有什麼意思呢?”儘管他大聲嚷嚷,但還沒有改變友好熱烈的情緒。因此,他講述了前天薩姆索諾夫如何“哄騙”了他(現在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當時受騙了)。為了搞到車費把表賣了六個盧布的事是偵查員和檢察官完全不知道的,這馬上引起了他們的特別注意,卻使米佳大為不滿:他們居然認為需要詳細記錄這件事,作為一個旁證說明他昨天還幾乎身無分文。米佳漸漸地變得悶悶不樂。然後,他描述了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和在充滿煤氣的農舍裡度過的一個夜晚等等……一直講到怎樣返回縣城,講到這裡的時候他不等人家的特別請求,自己就開始詳盡地描述自己為了格魯申卡而經受的種種因忌妒而產生的痛苦。大家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特別注意到了米佳早已在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家設置了觀察點,監視格魯申卡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後院”的行動,還了解到是斯梅爾佳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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