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1章 第二卷米佳

格魯申卡飛向新的生活之前,“吩咐”阿廖沙轉達她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最後的問候並要他永遠牢記她一小時的愛情;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由於對格魯申卡出現的新情況一無所知,此刻正焦躁不安,忙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最近兩天,他的心情簡直難以想像,正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真的可能得腦炎。阿廖沙昨天早上沒有找到他,他的弟弟伊凡在那一天也未能和他在小酒店裡見面。他住所的房東根據他的命令對他的行踪秘而不宣。這兩天他確確實實在到處奔波,“在與自己的命運作鬥爭,尋求生路”,就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甚至為了一件急事而離開了小城幾個鐘頭,儘管他非常害怕離開,他不想讓格魯申卡哪怕有一瞬間脫離他的監視。所有這一切以後都會以文件的形式詳細說明。這是他一生中可怕的兩天,我們現在僅僅把這兩天中發生的最主要的事情勾勒一下,這些事都發生在可怕的慘禍突然降臨到他身上之前。

格魯申卡雖然真心誠意愛了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同時她對他的折磨有時也真夠殘忍和無情的。關鍵是他捉摸不透她的意圖。對她軟硬兼施,哄她講出來是不可能的:她無論如何不會就範,反而使她生氣,完全不睬他,這一點他很清楚。當時他的猜測很正確,她自己正進行思想鬥爭,舉棋不定,因此他雖然滿心恐懼,卻並非毫無根據地假設,有時她一定恨他和他的熱情。也許確實是這樣,但格魯申卡究竟有什麼傷心事,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對於他來說,使他痛苦的全部問題無非是有兩種選擇:“或者選他,米佳;或者選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裡順便指出一件確鑿無疑的事實:他完全相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如果他還沒有提出的話)正式結婚,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老淫棍真的指望只用三千盧布就能敷衍過去。米佳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就是為什麼有時造成一種印象,似乎格魯申卡的痛苦和猶豫是因為她不知道在兩人之中選擇誰,選擇誰對她更有利。說來奇怪,他在那幾天裡甚至一點都沒有想到“軍官”馬上就會到來。這個軍官就是決定了格魯申卡命運的那個人,她正懷著激動和恐懼的心情期待著他的到來。確實,在最近幾天裡,格魯申卡壓根兒不與他談及此事。但他從她本人那裡完全知道她在一個月以前接到過去勾引她的那個人的來信,而且也了解這封信的部分內容。當時,格魯申卡一氣之下,把這封信給米佳看了,可是令她驚訝的是,他根本不把它當做一回事。個中原委也很難說清楚,也許只不過是由於自己與生身父親為了這個女人爭風吃醋而感到不成體統和可怕,因而他已經不能再為自己設想更加可怕、更加危險的情況了,至少當時是這樣。他甚至根本不相信銷聲匿跡五年之後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一個未婚夫,尤其不相信他馬上就會來。而且在給米佳看過的“軍官”的第一封來信中,談到這位新的情敵即將回來是很不確定的:這封信非常含糊,詞藻華麗,充滿了感傷的情調。應該指出,格魯卡那次向他隱瞞了信裡談到回來比較肯定的最後幾行字。而且米堅卡後來還想起,他當時覺察到格魯申卡本人對這封西伯利亞的來信似乎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種傲慢和輕蔑的表情。此後,格魯申卡一點兒也沒有向米堅卡透露與這位新的情敵繼續來往的情況。因此,他逐漸把這位軍官完全忘記了。他只想到,無論出現什麼情況,發生什麼變化,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日益臨近的最後搏鬥已迫在眉睫,應該最先解決。他滿懷恐懼,每時每刻都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一直相信這種決定會像靈感一樣突然出現。她會突然對他說:“帶我走,我永遠屬於你。”事情就此了結:他就趕緊攙著她,馬上遠走高飛。啊,馬上帶她到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涯海角,那也一定到俄國的一個邊遠地區,在那里和她結婚,秘密定居下來,任何人,無論是這裡的也好,或是別處的也好,都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那時,啊,那時候一種嶄新的生活便馬上開始了!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嚮往著另一種“情操高尚”的新生活(一定,一定要情操高尚的),他渴望復活和新生。他自己心甘情願陷進去的那個泥潭使他太苦惱了,因而他像處於類似境遇中的許多人一樣,非常相信只要改換地方,只要與這些人無關,只要擺脫這種環境,只要能衝出這種鬼地方——那麼一切都會新生,完全改觀。這就是他堅信和夢寐以求的理想。

但這不過是第一種可能——問題順利解決。還有另一種可能,它會引出完全不同的,而且是非常可怕的結局。她會突然對他說:“你走吧,我決定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結合,嫁給他,不需要你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又怎樣呢,米佳確實不知道那時候會怎麼樣,直到最後一小時他都不知道,這是應該替他證明的。他沒有明確的打算,也沒險惡的陰謀。他無非是在監視、刺探情況和經受痛苦,但他畢竟在爭取第一種幸福的結局。甚至一直在排斥任何別的想法。於是這又引起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痛苦,出現了另一種新的、但也是致命的、無法逾越的障礙。 這就是假如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帶我走,”那麼他怎樣帶她走呢?他哪兒有錢這樣做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多年來一直不斷地支付給他的收入恰好在這個時候中止了。當然,格魯申卡有錢,可是米佳在這方面卻異常高傲:他想用自己的錢而不是用她的錢把她帶走並與她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他甚至不能想像他會去拿她的錢。他因為這一想法而苦惱萬分。關於這件事我這裡就不多說了,也不對它進行分析,只是指出,那時他的心情便是這樣。這種心理的產生可能是間接的,甚至下意識地出自內心深處的隱痛,因為像小偷一樣佔有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而受良心譴責:“在一個女人面前是卑鄙小人,在另一個女人面前還是卑鄙小人,”他當時想,後來自己也這樣承認,“而且格魯申卡要是知道了,那麼她自己是決不會要這樣的卑鄙小人的。”總之,上哪兒去搞錢?上哪兒去搞到這些要命的錢呢?不然全都完了,一事無成,“唯一的原因就是錢不夠,啊,真丟臉!”

我提前說一下:問題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兒能搞到錢,也許他知道這筆錢放在哪兒。對此我不再多說,因為以後都會弄清楚的,但我還是要講明他的難處究竟在哪裡,雖然也未必能講清楚。為了要拿到放在某處的錢,為了有權利得到它,必須先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三千盧布——不然“我就是扒手,是卑鄙小人,而我不願以卑鄙小人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米佳這樣決定了;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它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首先要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最終作出這個決定可以說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即兩天前的晚上在路旁,與阿廖沙最後一次見面之後,就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當時米佳聽完了阿廖沙的敘述後,承認自己是卑鄙小人,並要阿廖沙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轉達這層意思,“如果這多少能減輕她的痛苦的話”。就在那天晚上,與弟弟分手之後,他在盛怒之下感到即使“殺人越貨,也要還清卡佳的債”。 “與其讓卡佳有權利說我背叛了她,偷了她的錢,用她的錢和格魯申卡一起私奔,去過高尚的生活,還不如去殺人越貨,讓大家把我當成一個殺人兇手和小偷,流放西伯利亞!我決心這樣做!”米佳咬牙切齒地這樣說,他有時真的以為他將死於腦炎。但目前他還要掙扎一番……

實在非常奇怪:看來,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除了絕望之外,他確實已經無路可走了;因為像他這樣的窮光蛋一下子從哪兒去弄到這筆錢呢?可是他卻一直抱有希望,認為他能搞到三千盧布,這筆錢自己會跑來或飛到他手裡,甚至會從天上掉下來。所有像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那樣的人往往都是這樣,他們一輩子只會白白揮霍浪費所得的遺產,至於怎樣賺錢卻一竅不通。兩天前他與阿廖沙分手之後,離奇古怪的念頭旋風似的在他的腦海裡打轉,攪得他的思想混亂不堪。結果,他走出了最荒唐的一步。是的,也許正是處於這等境地的人才會把最不現實和最荒唐的辦法想像成唯一可行的辦法。他突然決定去找商人薩姆索諾夫,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向他提出一份“計劃”,利用這個計劃從他那兒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項。從交易的角度來看,他對自己的計劃毫不懷疑,但如果薩姆索諾夫不僅從交易的角度去看,不知道他將會怎樣對待他的不合情理的舉動。米佳雖然見到過這個商人,但並不熟悉,甚至一次也沒有和他交談過。但不知為什麼他早就形成了一個牢固的信念:這個年邁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好色之徒目前決不會反對格魯申卡清清白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嫁給一個“可靠的人”。不僅不會反對,而且他本人也希望這樣,如果有機會,說不定還會成人之美呢。不知是根據道聽途說,還是格魯申卡有什麼說法,他還斷定老人可能認為他對於格魯申卡要比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更為合適。也許,我們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覺得,從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方面來說,指望得到這種幫助以及從保護她的人手里奪取未婚妻的意圖未免太不成體統和令人厭惡了。我現在只是指出,格魯申卡的過去在米佳看來已經徹底結束。他對她的過去無限同情,並懷著強烈的熱情斷定,如果格魯申卡向他說明她愛他並願意嫁給他,那麼她馬上就脫胎換骨,而他,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隨之洗心革面,雙雙白璧無瑕,品格高尚:他們倆相互諒解並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至於說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那麼他把他當做在格魯申卡原先坎坷經歷中她命中註定的孽障,可是她從未愛過他,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已經“過去了”,結束了,因此他現在已不復存在。更何況米佳現在甚至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個人,因為城裡每個人都明白,他現在無非是一個臥床不起的廢物,跟格魯申卡可以說保持著一種父女關係,與原來的情況完全不同,而且早已如此,快要有一年了。總之,從米佳方面來說,這裡有許多天真的想法,因為他儘管行為放蕩,卻是一個很天真的人。正由於自己的天真,他也就堅信年邁的庫茲馬在準備去見上帝以前,為了自己與格魯申卡過去的一段經歷而真心誠意地懺悔,她現在再也沒有比這個與世無爭的老人更為忠實的保護人和朋友了。

在路旁與阿廖沙談話之後的那個晚上,米佳幾乎整夜都沒有睡;第二天早上十點鐘左右,他來到薩姆索諾夫的宅邸,吩咐僕人通報他來訪。這是一座古舊、陰森森的房子,佔地很大,兩層樓,與院子裡的建築和廂房連成一片。在底層住著薩姆索諾夫已成婚的兩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家眷,他的一個老姊妹和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廂房裡住著兩位管家,其中一個家口眾多。無論兒女或是管家都住得很擠,而整個二樓則由老人一人獨占,甚至不許照料他的女兒去住,而她在規定的時間和聽到他隨時的召喚,就不得不每次從樓下奔到樓上,儘管她有哮喘的老毛病。這層“樓面”有許多講究的大房間,家具佈置完全是老式商賈氣派,牆壁四周放著長長一排笨重的紅木圈椅和凳子,頂上的玻璃枝形吊燈包著布套,窗戶之間的牆壁上嵌著幾面陰冷的鏡子,這些房間都空著沒有人住,因為病懨懨的老人只蜷縮在一個小房間裡,在自己僻靜的小臥室裡,由一名包著頭巾的老女傭和一個一直坐在前室的長木櫃上的“小伙子”侍候。由於雙腳浮腫,老人幾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爾才從皮圈里站起來,由老女傭攙扶著在房間裡走上幾步。他很嚴厲,甚至對這個老女傭也不講什麼話。當向他禀報“上尉”來訪時,他馬上吩咐拒絕。但米佳堅持要見,僕人只好再次禀報。老人詳細詢問了小伙子:他看上去怎樣?有沒有喝醉?是不是胡攪蠻纏?結果他聽到的回答是:“他沒有醉,但不肯離開。”老人再次吩咐不見客。米佳早有預見,特意帶上了紙和鉛筆,以防萬一。這時,米佳就在一小片紙上寫了一行字:“有要事商量,與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密切相關”,便讓僕人把這張條子送去給老人。老人稍加考慮以後,便吩咐小伙子帶客人到客廳裡去,再派女傭下樓叫小兒子立刻上樓來見他。他的小兒子身高二俄尺十二寸,力大無比,不留須,穿著德國式的服裝(薩姆索諾夫自己穿著長袍,留著鬍鬚),馬上俯首聽命上來了。他們全部在他面前誠惶誠恐。父親把身高馬大的兒子召來並非是害怕上尉,他根本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只是以防萬一,有一個見證罷了。他由他的兒子和小伙子攙扶著,終於步履艱難地來到了客廳。可以想見,他感到了某種相當強烈的好奇。米佳所在的大廳是一間陰森而使人感到壓抑的大而無當的房間,上下兩排窗戶,帶有廂座,牆壁用“人造大理石”砌成,頂上掛著用套子包著的三架玻璃枝形大吊燈。米佳坐在大門旁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等待著決定自己的命運。當老人出現在對面一個門口,距離他的坐椅還有十俄丈左右時,米佳一躍而起,邁開堅定的軍人式的步伐,大步迎了上去。米佳穿戴整齊,常禮服緊扣著,戴了一副黑手套,手裡拿著圓形禮帽,完全與三天前在修道院長老那裡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兩個兄弟舉行家庭聚會時一模一樣。老人擺出一副傲慢和威嚴的樣子站著等他,米佳立刻感到,當他走近他的時候,老人已經對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庫茲馬·薩姆索諾夫近來特別浮腫的臉也使米佳大為驚訝:他那本來就很厚實的下唇現在像耷拉著的一塊餡餅。他傲慢地默默向客人行禮,指了指沙發旁的圈椅請他坐下,自己則依撐著兒子的手臂,一面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在米佳對面的沙發上緩慢地坐了下來。米佳一看到他痛苦費力的樣子,立刻為自己打擾了這位威嚴的老人以及在他面前顯得猥瑣卑微而感到後悔和羞愧。

“先生,您找我有何貴幹?”老人坐下後問道,他說話很慢,吐字清楚,神情嚴肅,但還算客氣。 米佳哆嗦一下,剛要躍身起立,轉念又坐了下來。接著他馬上大聲說了起來,語速很快,神情激動,揮舞著手,簡直像發瘋似的。顯然,這個人已經無路可走,回天乏術,急於找一條最後的生路,要是找不到,那就只有馬上投河自盡。薩姆索諾夫老頭大概一下子就明白他的處境,雖然他的臉部表情像泥塑木雕一樣毫無變化和冷漠。 “高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您大概已經多次聽說我與家父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衝突,他在家母去世以後,奪走了我的遺產……這件事已鬧得滿城風雨……因為這裡的人對於不必張揚的事都津津樂道……此外,也可能從格魯申卡那兒聽到……請原諒,從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從我非常尊敬和器重的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那兒……”米佳剛開始說便結結巴巴。不過我們不必逐字逐句引出他的全部講話,而只是轉述它的內容。據說,事情是這樣:他,米佳,還在三個月以前故意找了省城的律師諮詢(他正是說了“故意”,而不是特意),“庫茲馬·庫茲米奇,是一位著名的律師科爾涅普洛多夫,您大概也聽說過吧?絕頂聰明,幾乎是治國安邦之材……他也認識您,對您的評價極高……”米佳又說不下去了。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住口,他馬上跳了過去,竭力繼續說下去。據說,這個科爾涅普洛多夫詳細詢問和研究了他所提供的全部文件(米佳談到文件時含糊其詞,講得也特別局促)之後,認為契爾馬什尼亞田莊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產,理應屬於他米佳,關於田莊的歸屬完全可以提出訴訟,使這個荒唐的老頭毫無辦法……“因為並非所有的門都已關死,法律知道什麼地方可以鑽空子”。總之,可以指望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那兒獲得六千盧布的補款,甚至是七千,因為契爾馬什尼亞至少值二萬五千盧布,也許,要值二萬八千。 “三萬,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想一想,而我,還沒有從這個心狠手辣的人那兒拿足一萬七千!……但是,我,米佳,當即放棄了這個案子,因為我不會與法律打交道。但是,我一到這裡,就碰上他要起訴,弄得我暈頭轉向(在這里米佳又說不清楚了,又是急急忙忙跳過去):因此,高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是否願意接受我對這個惡棍的權利的轉讓,您只要付給我三千盧布就行了……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您決不會吃虧,相反,您用三千能賺到六千……主要是這件事最好'今天立刻'了結。我會替您向公證人,是這樣叫的吧,或者那邊還有別的叫法……總而言之,我什麼都同意,我會交出您要的全部文件,在所有的文件上簽字畫押……我們馬上可以完成這份文件,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話,只要有可能,那麼今天上午就可以……你最好把三千盧布給我……因為,這城裡的資本家有誰能比得上您呢……您這樣就使我擺脫了……總之,可以說,您為了最高尚的事業,為了最崇高的事業拯救了我這個可憐的人……因為我對某位女士懷有最高尚的感情,您對她太了解了,而且像慈父一樣關懷她,不然的話,如果您不是像慈父那樣對待他,我也不會來了。因此,也可以說三個人的腦袋撞在一起了,因為命運——是一頭駭人的怪獸,庫茲馬·庫茲米奇!要面對現實,庫茲馬·庫茲米奇,只能面對現實!由於早就應該把您排除在外,那麼只剩下了兩個腦袋,我說話可能十分笨拙,不過我不是文學家。就是說一個是我的腦袋,另一個便是那個惡棍的腦袋。現在就請您選擇吧:是我,還是那個惡棍?現在全部掌握在您手裡——三個人的命運和兩張簽……對不起,我說話沒有條理,但您能理解……我根據您的令人起敬的眼神看出您已經理解……如果您不理解,那麼我今天只有去投河自盡了,就這麼回事!”

米佳用“就這麼回事”結束了自己的一席荒唐話,從座位上急忙站了起來,等待著對自己愚蠢的建議的回答。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就突然絕望地感到一切都完了,最糟的是說了一大堆荒唐透頂的話。 “真奇怪,到這裡來的時候感到一切都很有道理,而現在居然說了一大堆胡話!”在他已經絕望的頭腦裡突然閃現了這樣的念頭。在他講話的時候,老人坐著紋絲不動,用一種冷若冰霜的眼光注視著他。庫茲馬·庫茲米奇還是讓他等了約有一分鐘,然後才開口,語氣十分堅決,毫無迴旋餘地。 “很抱歉,這類事我是不干的。” 米佳突然感到他的兩條腿發軟了。 “我現在怎麼辦呢,庫茲馬·庫茲米奇,”他喃喃地說,露出了蒼白的笑容,“我現在真的完了,您說呢?”

“對不起……” 米佳一直站著,直勾勾地瞪著眼睛,突然他發現老人的臉上動了一下。他不由得一陣哆嗦。 “您要知道,先生,我們幹這類事不合適,”老人慢條斯理地說,“要開庭,請律師,真不好對付!要是您願意,這裡倒有一個人,您不妨找他去。” “我的天,他是誰?您真是救了我,庫茲馬·庫茲米奇,”米佳嘟嘟囔囔說了起來。 “他不是本地人,而且現在他也不在這裡。他農民出身,做木材生意,外號叫'獵狗'。一年前他就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談判買你們契爾馬什尼亞的樹林,在價格上意見不一致,可能您已聽說了。現在他恰好又來了,住在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裡,可能距離犍牛鎮約十二俄里,在伊林斯基村。關於這件事他來過信,向我請教有關小樹林的這宗交易。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也想去見他。要是您趕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前面,並向'獵狗'提出您對我講過的想法,那麼他說不定……”

“絕妙的主意!”米佳興高采烈地打斷了他。 “正是他,正是他最合適!他做生意,人家向他要高價,可現在給他的正是產權文件,哈、哈、哈!”米佳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是那樣短促、呆板,完全出人意外,甚至薩姆索諾夫的頭都抖動了一下。 “我是多麼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佳熱情洋溢地說。 “沒有什麼。”薩姆索諾夫低下了頭。 “可是您不明白,是您救了我,啊,是預感把我引到您這兒來的……好吧,我去找這位神甫!” “不用謝。” “我馬上就去辦。讓您費心了。我永遠不會忘記您,對您講這句話的是一個俄羅斯人,庫茲馬·庫茲米奇,一個俄羅斯人。” “就這樣吧。” 米佳剛要伸出手去拉住老人的手準備握幾下,可是老人的眼睛裡好像射出一道凶光。米佳趕緊把手縮了回來,但馬上又責備自己多疑。 “這是他累了……”他腦子裡閃過了這種想法。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會明白的,這一切全是為了她!”他突然發出響徹整個大廳的一聲叫喊,接著鞠了一躬,猛然轉身,邁開急匆匆的大步,頭也不回地直向門口衝去。他高興得渾身打戰。 “真可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但守護神來救了,”他的腦海在翻騰,“既然像這樣一位幹練的老人(最高貴的老人,多麼有風度!)指點了這個方法,那麼,那麼……它肯定成功。現在得馬上去。天黑以前我就回來,即使我深夜回來,但事情也一定辦成了。難道這個老人會取笑我嗎?”米佳在走回自己住所的路上不時驚呼,這也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有別的想法,就是說:要么這是一個有道理的建議(出自這樣一個乾練的人之口),非常在行,熟悉這個“獵狗”(多奇怪的叫法!),要么就是老人在嘲弄他!可惜,後面一個想法倒是唯一正確的。後來,這已經是很久以後了,慘禍已經完全發生,老薩姆索諾夫笑著承認,當時他嘲弄了“上尉”。這是一個狠毒、冷酷和好嘲弄的人,而且對人有一種病態的厭惡。也許是上尉狂熱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這個“揮霍無度的敗家子”居然愚蠢地相信薩姆索諾夫會被他那種荒謬絕倫的“計劃”所吸引,也許是出於對格魯申卡的妒忌,“這個好胡鬧的人”竟以她的名義用這種莫名其妙的辦法來向他要錢——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老人正好在米佳站在他面前,感到兩腿發軟,茫然叫著他完蛋了的瞬間——正好在這一瞬間老人恨之入骨地看了他一眼並想到要嘲弄他。米佳離開後,庫茲馬·庫茲米奇氣得臉色發白,命令兒子吩咐下去,以後不許這個窮光蛋上門,不要放他進院子,不然的話…… 他沒有說完他威脅的話,但連對他的狂怒習以為常的兒子都害怕得渾身哆嗦。一小時後,老人還氣得渾身發抖,到了傍晚時分他就病倒了,吩咐去請“醫生”。 總之,必須“馬上趕路”,可是要雇馬車卻連一個盧布也沒有,就是說手裡僅有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這是他的全部錢財,是原先多年經濟寬裕時所遺留下來的一切!但他家裡還有一塊舊銀表,它早已不走了。他立即拿了表送到在市場上開了一個小舖子的猶太鐘錶匠那兒。鐘錶匠給了六個盧布。 “我沒有料到!”米佳十分滿意地大叫(他一直保持著滿意的心情),他拿了六個盧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後,他又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房東心甘情願藉給他,雖然這也是他們僅有的幾個盧布,他們太喜歡他了。米佳在狂喜的心情下立刻向他們透露說,他的命運就可以決定了,並詳詳細細當然非常匆忙地告訴他們剛才他向薩姆索諾夫提出的幾乎全部“計劃”,還談了薩姆索諾夫的決定,自己未來的希望等等。以前房東也知道他的許多秘密,因而他們把他看作是“自己人”,而不是傲慢的老爺,米佳就這樣湊了九個盧布,便派人去僱驛站馬車到犍牛鎮。不過這樣一來,以下的事實也就成了確鑿無疑的證據並被人們記住了:“在出事的前夜,中午時分,米佳身上一個戈比也沒有,他為了搞到錢,賣掉了一塊表,並向房東借了三個盧布,這一切都有人證。” 我預先指出這一事實,以後大家會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在去犍牛鎮的路上,米佳雖然由於樂觀的預感而興高采烈,因為他將最終了結和解決“那些問題”了,然而他還是害怕得渾身打顫:他不在的時候格魯申卡會不會出什麼事情呢?會不會恰好在今天她最後下了決心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呢?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有把自己要離開這件事告訴她,並叮囑房東決不能透露他的去向的原因。 “今天傍晚,一定,一定要回來,”他在車裡顛簸時不斷念叨著。 “而這個'獵狗',也許最好把他拖到這裡來……簽訂合同……”米佳這樣喜滋滋地幻想著,可惜他的幻想是注定不可能按照“他的計劃”實現的。 首先,他離開犍牛鎮以後走了鄉間小道,因此去晚了。鄉間小道其實不是十二俄里,而是十八俄里。其次,他到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裡沒有見到他,神甫到鄰村去了。米佳坐著由原先那幾匹已經疲憊不堪的馬拉的馬車到鄰村去找他時,天色已經黑了。神甫看上去是一個膽小、溫和的人,他馬上向他說明,這個“獵狗”雖然原先曾打算住在他家裡,但現在卻在蘇霍依村,今天在護林人那裡過夜,因為他在那裡談林子的生意。米佳再三請求神甫馬上領他去見“獵狗”,“這樣就可以救他一命”,神甫雖然起初猶豫不決,但還是答應陪他到蘇霍依村,顯然感到好奇;但糟糕的是他建議“步行”去,總共不過一俄里多的路程,米佳自然同意了,他邁著大步走了起來,而可憐的神甫跟在他後面幾乎在奔跑。這是一個尚未老邁和異常謹慎的人。米佳馬上和他談起自己的計劃,熱情而激動地要他出主意對付“獵狗”,一路上講個沒完。神甫聽得很專心,但很少談自己的想法。對米佳的問題支支吾吾。 “我不知道,哎喲,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類事,”諸如此類等等。當米佳談到他與父親在遺產上的衝突時,神甫甚至害怕起來,因為他在某些方面還依賴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過他還是驚訝地詢問了米佳為什麼把這個做買賣的農民戈爾斯特金叫做“獵狗”,接著便向米佳作了必要的說明:即使他的外號真的叫“獵狗”,但他並不是也不能叫“獵狗”,因為這種稱謂會使他非常氣憤,一定要叫他戈爾斯特金,“不然的話,您根本無法和他打交道,他會不加理睬,”神甫說。米佳聽了有點兒驚奇,便趕緊解釋說,薩姆索諾夫就是這樣叫他的。神甫一聽到這種情況,馬上就岔開去了。假如他當時能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說出自己的猜測——要是薩姆索諾夫本人讓他去找這個獵狗那樣的農民,那麼他會不會出於某種動機在作弄人,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那他就做了一件好事。但米佳根本顧不上這類“細枝末節”。他急急忙忙大步走著,只是到達蘇霍依村時,他才發現,他們走了不是一俄里,不是一俄里半,而是三俄里;這使他十分惱火,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們走進了一間農舍。神甫認識的護林人佔了半間,過道那邊另外乾淨的半間,是戈爾斯特金住的。他們進了這間乾淨的農舍,點燃了脂油蠟燭。房間烘烤得非常暖和,松木桌子上放著熄了火的茶炊,旁邊有一個放著花碗的托盤,一隻空的朗姆酒瓶,還有一瓶沒有喝完的伏特加,以及吃剩的白麵包。那位來客直挺挺地躺在長凳上,用皺巴巴的外衣當枕頭墊在頭下,打著悶鼾。米佳感到為難了。 “當然要叫醒他:我的事太重要了,我急急忙忙趕來,今天還要趕回去,”米佳著急了。而神甫和護林人則默默地站著,也不表示自己的意見。米佳走上前去,開始喚他,而且使勁叫喊,但睡著的人仍然不醒。 “他喝醉了,”米佳斷定,“那我怎麼辦,天哪,我該怎麼辦呢!”他突然非常不耐煩地拉扯睡著的人的手腳,抓住他的頭搖晃,把他架起來坐在長凳上。他花了好大的勁以後也只不過使那個人莫名其妙地哼了幾聲,接著就含糊不清地罵了起來。 “不行,您最好還是等一會兒吧,”神甫終於開口了,“因為他顯然醒不過來了。” “他喝了整整一天酒。”護林人附和說。 “我的天!”米佳叫了起來,“你們不知道我是多麼需要找他,我現在是多麼著急!” “不,您最好等到明天早上。”神甫重複說。 “等到早晨!得了吧!這絕對不行!”走投無路的米佳幾乎馬上要撲過去弄醒這個酒鬼,但馬上又停住了,因為他知道這是白費勁。神甫沉默著,睡眼惺忪的護林人滿臉不高興。 “現實給人們製造了多麼可怕的悲劇!”米佳說道,他完全絕望了。汗珠從他臉上流淌下來。神甫乘機十分信服地勸說道,即使能把睡著的人喚醒,可是如果他醉了,仍然不能談什麼事,“而您的事又很重要,這樣的話,還是等到早晨為好……”米佳雙手一攤,只好同意。 “神甫,我就帶著蠟燭留在這裡,等待時機。他一醒過來,我就開始……蠟燭的錢我會付給你的,”他轉向護林人說,“宿夜的錢也付,你會記得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只是您,神甫,我不知怎麼辦:您睡在哪兒呢?” “不,我回家。我可以騎他的馬回家,”他朝護林人指了指。 “那麼再見了,祝您愉快。” 他們就這樣說妥了。神甫坐上馬走了,很高興終於得到了解脫,但還是不安地搖著頭在想,要不要把這件奇怪的事明天預先通知他的保護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不然,萬一他知道了會發火的,以後就不再給好處了。”護林人搔了搔頭皮,一聲不吭回到自己房間,而米佳就在長凳上坐了下來,像他所說的那樣,等待時機。深沉的苦悶!像濃重的霧靄一樣壓在他的心頭。深沉的、可怕的苦悶。他坐在那兒不斷地想,但什麼也沒有想出來。蠟燭結起了燭花,一隻蟋蟀㘗㘗叫了起來,爐火燒得很旺的房間變得異常悶熱。突然他想像中出現了花園,花園後面的通道,他父親家裡的門神秘地打開了,格魯申卡正跑進門去……他從長凳上跳了起來。 “慘啊!”他咬牙切齒地說,不知不覺走到酣睡的人跟前。這是一個枯瘦的、還沒有衰老的莊稼人,長長的臉,一頭灰褐色的鬈髮,又長又細的淺紅色鬍鬚,穿著印花布襯衫和黑色背心,銀掛錶的鍊子露在背心口袋外面。米佳懷著無限的憎恨仔細打量這張臉,不知為什麼他特別憎恨他有一頭鬈髮。最使他感到十分氣惱的是:現在他,米佳,俯身站在他跟前,等著辦急事,為此作出了多大的犧牲,丟下了多麼重要的事,搞得筋疲力盡,而這個“掌握著我全部命運”的寄生蟲,“似乎來自另外的星球,若無其事地呼呼大睡”。 “啊,這是命運在作弄人!”米佳叫了一聲,突然又撲過去叫喚喝醉了的莊稼人。他發狂似的扯他,推他,甚至打他,折騰了五分鐘還毫無結果,他無可奈何地絕望了,回到原先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荒唐,荒唐!”米佳感嘆說,“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丟人!”他不知為什麼突然加了一句。他的腦袋開始劇烈脹痛:“難道就這樣算了?乾脆回去,”他閃過了這個想法,“不行,要等到早晨。我偏要留下來,偏要留下!我花了這麼多精力到這兒來幹嗎?再說回去也沒有馬車了,現在怎樣離開這兒呢,啊,真是荒唐透頂!” 他的腦袋越來越痛。他坐著不動,不記得怎樣迷迷糊糊打起盹來,後來又突然睡著了。他大概睡了兩小時,可能還不止。由於疼痛難忍而醒了過來,頭痛得簡直要大喊大叫。他的太陽穴怦怦地跳,腦門都快炸裂了。他醒來以後很長時間都不能完全清醒過來,他也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最後他才猜到,烤得暖烘烘的房間裡充滿了大量的煤氣,他差一點因此而喪命,而喝醉了的莊稼人仍然躺著,打著呼嚕。蠟燭熔化了,馬上就快熄滅了。米佳大聲呼叫起來,搖搖晃晃穿過過道,衝進護林人的房間。護林人很快就醒了,可是當他聽說另一個房間裡有煤氣,雖然他也去張羅,卻把這件事看得異常平淡,這使米佳惱火和驚訝。 “要是他死了,他死掉了,那時候……那時候怎麼辦?”米佳對著他瘋狂地大叫。 門打開了,窗也打開了,煙囪管子也打開了,米佳從堂屋裡拖來一桶水,先把水灑在自己頭上,接著找了一塊抹布,浸濕以後敷在“獵狗”頭上。護林人繼續對這件事表現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氣,打開窗子以後,就悶聲悶氣地說了句“這樣就行了”,便徑自回去睡覺,給米佳留下了一盞鐵製的提燈。米佳照料中了煤氣的醉鬼約有半小時,一直用水淋他的頭,他自己已經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但由於筋疲力盡,剛坐下想喘一口氣,眼皮一合攏,便不知不覺伸開四肢,躺倒在長凳上,酣然入睡了。 他醒得非常晚。大約已經是早上九點鐘了。明亮的陽光灑滿了小屋的兩扇小窗。昨天那個鬈髮的莊稼人坐在長凳上,穿好了打褶的外衣。他面前的茶爐已經重新生了火,酒也換了一瓶。昨天的一瓶已經空了,而新的一瓶也已喝了一大半。米佳躍身而起,一下子猜到這該死的莊稼人又醉了,已是酩酊大醉,醒不過來了。他瞪著眼睛看了他片刻。莊稼人則不時對他瞅上一眼,一聲不吭,神情狡黠。米佳覺得,他甚至帶有一種侮辱人的鎮靜,目中無人的傲慢。米佳衝到他跟前。 “請允許,您要知道……我……您大概已從那屋裡的護林人那儿知道: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中尉,老卡拉馬佐夫的兒子,您正想買下他的那片小樹林……” “你這是瞎說!”莊稼人突然一字一句說,堅決而又鎮靜。 “我怎麼瞎說?您認識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嗎?” “我不認識你的什麼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莊稼人拙笨地轉動著舌頭。 “您向他買小樹林,小樹林;您醒醒,該醒醒了。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巴維爾送我到這裡……你給薩姆索諾夫寫過信,他叫我來找你……”米佳都喘不過氣來了。 “你瞎說!”“獵狗”又一字一頓說。 米佳的雙腿一陣發軟。 “您行行好吧!這可不是開玩笑!您也許喝多了。您總還能說話,還能聽懂吧……不然……不然我可真的什麼也不明白了!” “你是染匠?” “求您了,我是卡拉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我給您提一個建議……對您很有利的建議……十分有利……就是關於小樹林的買賣。” 莊稼人煞有介事地捋捋鬍鬚。 “不行,你不履行承包合同,你是壞蛋。你是壞蛋!” “請您相信,您搞錯了!”米佳在絕望中絞動著雙手。莊稼人一直在捋鬍鬚,突然狡黠地瞇起眼睛。 “不,你指給我看,哪一條法律允許,你偷工減料?你聽見了沒有,你是壞蛋,你明白嗎?” 米佳沮喪地往後退了一步,突然他似乎感到當頭“挨了一悶棍”,就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一瞬間,他豁然開朗,彷彿“亮起了一盞明燈,我大徹大悟”。他站著發楞,不明白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陷入如此奇怪的境地,還持續了整整一晝夜,照料這個“獵狗”,給他頭上敷濕布……“瞧,這人醉了,醉得不可收拾,而且還要繼續狂飲一個星期——那這裡還有什麼可指望的呢?假如薩姆索諾夫故意打發我到這裡來,那究竟有什麼用意?如果她……又將如何……啊,天哪,我幹得多麼蠢啊!……” 莊稼人坐在那兒瞅著他,還暗自嘲笑他。如果在別的場合,米佳也許會氣得把他殺死,但現在他虛弱得像嬰兒一樣。他慢慢走近長凳,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了小屋。在另一間小屋裡他沒有找到護林人,一個人也沒有。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五十戈比的零星小錢,放在桌子上,作為過夜、燭火和麻煩人家的費用。他走出小屋,看到周圍全是森林,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他信步走去,甚至不知道從小屋裡出來後該朝哪個方向拐彎,是向右還是向左;昨天夜裡他和神甫一起急於趕到這裡來,沒有註意認路。現在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報復心理,甚至對薩姆索諾夫也是如此。他在狹窄的林中小道上走著,沒有目標,茫然若失,懷著“毫無希望的想法”,完全不考慮走向哪裡。他現在無論在精神上或在體力上都非常虛弱,迎面而來的孩子都能打倒他。但是他好歹還是走出了森林:一望無際的收割後尚未播種的田野突然展現在他面前。 “周圍一片絕望,死氣沉沉!”他反复說,跨著大步徑直向前走去。 過路的人搭救了他。一位馬車夫駕車載著一位年老的商人在小路上行進。當他們走到並排時,米佳向他問路,原來他們也是去犍牛鎮。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就把米佳作為同路人捎帶上了。他們走了約三小時就到了。在犍牛鎮米佳馬上訂好去城裡的驛站馬車,突然他發覺他餓得不行了。乘套馬的時候,他要了一份油煎蛋,他一下子把煎蛋吃個精光,還吃了整整一大塊麵包,一段現成的香腸;喝了三小杯伏特加酒。吃了東西以後米佳來了精神,內心又開朗了。他坐著馬車在大道上急駛,不斷催趕著車夫並突然構想了一個“刻不容緩的計劃”:在今晚之前怎樣搞到“這筆該死的錢”。 “想想吧,只要想一想,為了這微不足道的三千盧布居然要毀掉一個人的命運!”他鄙夷地感嘆一聲。 “今天我一定解決!”如果不是一直惦記著格魯申卡,那麼他也許又將非常愉快了。但對她的思念像一把尖刀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刺戳他的心。最後終於到了,米佳馬上向格魯申卡的家跑去。 這就是格魯申卡提心吊膽地向拉基京講過的米佳那次來訪。當時她正在等待自己的“專送函件”,慶幸昨天和今天米佳都沒有來過,並且指望老天保佑,在她離開之前他不會再來,可是米佳突然從天而降。後來的發展我們都已清楚:為了擺脫他,她說服他送她到庫茲馬·薩姆索諾夫那裡去,推說她非常需要到那裡去“盤賬”。米佳馬上將她送去,格魯申卡和他在庫茲馬家的門口分手時,要他保證在十一至十二點之間來接她回去。米佳很高興這樣的安排:“既然一直待在庫茲馬家裡,那就意味著她不會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但願她不要說謊才好,”他馬上又作了補充。在他看來,她似乎沒有說謊。他正是這樣一種好妒忌的人,他一離開心愛的女人,馬上就會臆想出天曉得怎樣的可怕情景,諸如她會出什麼事,她在那裡“背叛”他啦等等,可是當他喪魂落魄,悲觀絕望,確信她已經“背叛”了他,再次跑去找她時,一看到她的臉,看到這個女人喜悅、歡樂、溫存的臉龐,他馬上精神振奮,所有的懷疑全部消失,懷著高興而又羞愧的心情責罵自己的妒忌。他把格魯申卡送到後,馬上就趕回家去。啊,今天他該有多少事要完成呀!但現在他至少已經放心了。 “現在馬上要盡快向斯梅爾佳科夫了解,昨天晚上有什麼情況,她去過沒有,恐怕她會去找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哎呀!”他腦海裡又閃過這種想法。因此,他還沒有走到住地,妒忌心又在他不斷翻騰著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來。 妒忌! “奧賽羅並不好妒忌,但他很輕信”,這是普希金講的,僅僅這句話就足以證明我們偉大詩人不同凡響的睿智。奧賽羅的心真是破碎了,他對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看法蒙上了陰影,因為他的理想毀滅了。但奧賽羅決不會躲躲閃閃,暗中監視,左顧右盼:因為他輕信別人。相反,要費很大的勁去開導、推動、激發他,才能使他意識到背叛。一個真正好妒忌的人可不是這樣。好妒忌的人可以容忍種種奇恥大辱和傷天害理的醜行而不感到絲毫內疚,簡直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更何況他們並非都是卑鄙和下流的人。正相反,他們具有崇高的心靈,純潔而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愛,與此同時,他們可以躲到桌子底下,可以收買卑鄙透頂的傢伙並且容忍暗探、偷聽之類令人噁心的骯髒勾當。奧賽羅無論如何也不會與背叛妥協——他不是不會原諒,而是絕不會妥協,雖然他的心像嬰兒一樣善良和淳樸。真正好妒忌的人便不同了:很難想像一個好妒忌的人有什麼不能容忍、妥協和原諒的!好妒忌的人要比其他一切人都容易原諒,這一特點所有的婦女都清楚,好妒忌的人很快(當然,先要大鬧一場)就會原諒,例如,證據確鑿的背叛,親眼所見的擁抱與接吻,如果他當時能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競爭對手從此就銷聲匿跡,遠走天涯海角,或者他自己把她帶到這個可怕的競爭對手再也到不了的地方的話。自然,妥協是短暫的,因為要是情敵真的銷聲匿跡,那麼明天他馬上就會再虛構出一個新的情敵,再去妒忌新的對手。人們似乎覺得:那種需要窺探的愛情有什麼意思呢?需要嚴密監視的愛情又有多大價值呢?一個真正好妒忌的人是永遠不理解這一點的,可是在他們中間確實有心靈高尚的人。有意思的是:正是這些心靈高尚的人站在斗室裡偷聽和窺探的時候,雖然他們通過“高尚的心靈”清清楚楚明白他們自己自願陷入的那種恥辱,但是只要他們還站在這間斗室裡,至少在這一刻是永遠也不會感到內疚的。米佳一看到格魯申卡妒忌心就消失了,一瞬間他變得輕信和高尚,他為了卑劣的感情甚至鄙薄起自己來。但是這只不過意味著,他對這個女人的愛情包含有某種遠遠比他自己所想像的更為崇高的感情,而不僅僅是情慾,不是像他對阿廖沙所解釋的只是“肉體的曲線”。可是一旦格魯申卡不在眼前,米佳馬上開始重新懷疑她會幹出所有的下流行為和陰險的背叛。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感覺到任何良心的責備。 因此,妒忌重新在米佳身上沸騰了。總而言之,一定要抓緊時間。首要的事是必須搞到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暫時藉款。昨天九個盧布全花在車費上了,大家知道,身無分文是寸步難行的。不過他在車上已經連同新的計劃一起周密考慮好了上哪兒去搞到暫時藉款。他有兩支很好的、備有子彈的、決鬥用的手槍,如果他至今尚未把它們抵押出去,那是因為這是他擁有的一切中最心愛的東西。在京都酒店他與一位年輕的官員早有點頭之交,並在酒店中偶然了解到這個手頭相當寬裕的獨身官員酷愛武器,經常收購手槍、左輪手槍、匕首,掛在自己房間的牆壁上,向熟人炫耀,頭頭是道地講解左輪手槍的構造,如何上膛、射擊等等。米佳也不多考慮,馬上就去找他並向他提出,用十個盧布把兩支槍抵押給他。官員聽了很高興,勸他乾脆賣掉,但米佳不同意,官員就給了他十個盧布,聲明他決不收利息。他們分手時成了朋友。米佳在趕時間。他迅速奔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後院的那座亭子,想儘早把斯梅爾佳科夫叫出來。這樣就造成了以下事實:在我下面要講到的那個事件發生以前的三四小時,米佳手頭一個戈比也沒有,他用心愛之物抵押了十個盧布,可是過了三小時,卻突然有幾千盧佈在他手裡……不過這是後話。 在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女鄰居)家裡等待著他的是使他十分震驚和不安的消息。斯梅爾佳科夫發病了。他聽說他先掉到了地窖裡,接著又癲癇發作,然後醫生上門,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忙著照料等情況;他好奇地了解到,他弟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今天一早去了莫斯科。 “他經過犍牛鎮的時間大概比我早。”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想道,但斯梅爾佳科夫的情況使他很是不安。 “現在怎麼辦?誰來監視,向我通風報信呢?”他迫不及待地開始盤問那兩個女人:昨天晚上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她們也非常清楚他想打聽的是什麼,並消釋了他的疑慮:昨天沒有人來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睡在家裡,“一切正常”。米佳沉思起來。毫無疑問,就是今天也要有人守候,但守在哪兒呢,在這裡,還是在薩姆索諾夫家門口?他決定兩邊都去,都要見機行事,可是眼下,眼下……問題是他面前擺著這個“計劃”,不久前構想的、新的、已經是非常可靠的計劃,是在馬車上想出來的,實施這一計劃已刻不容緩。他決定為此花上一小時。 “一小時之內解決問題、搞清一切情況,然後,然後……首先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打聽格魯申卡在不在,再立刻趕回,十一點以前都待在這裡,然後再到薩姆索諾夫家去接格魯申卡,送她回家。”他當即這樣決定了。 他火速奔回家,洗了臉,梳好頭髮,刷淨大衣,穿戴整齊後便去見霍赫拉科娃太太。啊,他的“計劃”原來是這樣!他決定向這位太太借三千盧布。主要是他似乎心血來潮,突然信心十足,以為她決不會拒絕他。也許,有人會對下述情況感到驚訝:如果有這樣的信心,為什麼他不早一點到這兒來,到自己人的圈子裡來,反而去找薩姆索諾夫,去找一個完全屬於另一種類型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和他說話。但問題在於他最近一個月內幾乎停止了與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交往,而且原先也並不太熟悉,此外,他非常清楚她很討厭他。這位太太恨他的起因僅僅因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未婚夫,而她卻不知為什麼突然希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拋棄他,嫁給“可愛的、具有騎士般教養、風度翩翩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她對米佳的作風十分痛恨。米佳甚至取笑過她,有一次竟說這位“太太不僅活躍放肆,而且沒有教養”。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在車上,一個非常清晰的想法使他恍然大悟:“如果她這樣不希望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結婚,這一願望又如此強烈(他知道,幾乎到了要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麼她又何必拒絕借給我三千盧布呢,這樣正好使我利用這筆錢與卡佳分手,然後能永遠離開這裡。這些嬌生慣養的貴族太太一旦執意要達到某種目的,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實現自己的意圖。何況她還那樣有錢。”米佳這樣推論著。至於說到“計劃”本身,也還是原來的那一個,即出讓自己對契爾馬什尼亞的權利,不過已經不帶商業目的,像昨天對薩姆索諾夫那樣,也不是用三千盧布能賺到雙倍的錢,搞到六千或七千盧布來引誘這位太太,像昨天引誘薩姆索諾夫那樣,而只是作為對借款的一種高尚的擔保。米佳不斷對自己這一想法引申發揮,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他常有這種情況,他開始乾一件事,突然作出決定時總是這樣。他往往對自己的任何一個新的想法心醉神迷,然而,當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宅邸的台階時,便突然感到自己背上一陣恐懼的寒戰:只是在這一刻他才充分而精確得像數學那樣意識到,這已經是他僅有的最後希望,除此之外再也沒別的出路了,要是在這裡碰壁,“那就只好為三千盧布去殺人越貨,別無其他辦法了……”當他拉響門鈴時,正好是七點半。 開始進行得似乎挺順利:主人接到通報以後,馬上就接待了他,快得出奇。 “好像在等我,”米佳腦子裡閃過了這個想法,他剛被引入客廳,女主人幾乎跑著進來,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她在等他…… “我一直在等您!我真想不到您會來找我,您自己得承認吧,可我還是在等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對我的直覺也許會感到驚訝吧!我整整一個早晨都確信您今天一定會來。” “夫人,這真令人驚訝,”米佳說,緩慢地坐定下來。 “不過,我是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才來的,是我自己的事,夫人,僅僅有關我個人,因而我急於……” “我明白,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倒不是什麼預感,不是那種希望出現奇蹟的落後心理(您聽說佐西馬長老的事了嗎?),這是天意:您不能不來,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遇上這些事情以後您不能不來,這是肯定無疑的。” “現實生活的現實主義,夫人,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請允許我說……” “的確是現實主義,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現在完全擁護現實主義。我接受有關奇蹟的教訓太深刻了。您聽說佐西馬長老去世的消息嗎?” “沒有,夫人,我第一次聽說,”米佳感到有點驚訝。在他的腦海裡閃現出阿廖沙的形象。 “是在今天凌晨,您不妨想一想……” “夫人,”米佳打斷了她,“我只想到我已走投無路,如果您不幫助我,那麼一切都完了,我首先完蛋。請原諒我言語粗俗,我很著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明白您心急如火,我全都明白,而且您也不可能處於另一種精神狀態,無論您說什麼,我都能預料到。我早就在考慮您的命運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注視著並在研究您的命運……噢,請您相信,我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精神醫生,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夫人,如果您是經驗豐富的醫生,那麼我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病人,”米佳的恭維實在勉強,“而且我預感到,如果您已經如此關注我的命運,那麼您就會幫我免遭滅頂之災,為此請允許我,總而言之,向您講一講我冒昧提出的計劃……以及對您的期望……我來到這裡,夫人……” “你別說了,這是次要的。至於說到幫助,那麼您也不是我幫助的第一個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大概聽說我的表妹別利梅索娃吧,她的丈夫已經瀕臨絕境,正像您剛才生動地形容過的那樣,快完蛋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結果又怎麼樣呢,我指點他辦養馬場,現在他的事業興旺發達。您對養馬這行當有所了解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一竅不通,夫人,哎喲,夫人,一竅不通!”米佳以一種神經質的不耐煩口氣大聲說,甚至要離座站起來。 “我只是懇請您,夫人,讓我把話說完,只要給我連續談兩分鐘,先讓我把一切都告訴您,講明我帶來的計劃。何況我非常需要抓緊時間,我的時間緊張得要命!……”米佳歇斯底里地叫喊,因為他感到,她馬上又要開始說話了,指望能用吼聲壓住她。 “我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才來向您借三千盧布,是藉款,有可靠的,最最可靠的抵押,夫人,有最最可靠的保證!只是請允許我說……” “這些您以後,以後再說吧!”霍赫拉科娃太太也向他揮著手,“而且無論您講什麼,我都預先知道,我已對您說過了。您要藉一筆款子,您需要三千盧布,可是我將給您更多,多出不知多少倍,我一定要救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過您一定得聽我的!” 米佳又從座位上跳起來了。 “夫人,您真太善良了!”他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大聲說,“我的上帝,您救了我。夫人,您從兇暴的死神手裡,從槍口下救出了一個人……我永遠銘記在心……” “我給您的將比三千盧布多得多,多不知多少倍!”霍赫拉科娃大聲嚷著,露出高興的微笑,瞧著大喜過望的米佳。 “多不知多少倍!不過太多了也不需要。對我來說,只需要決定我命運的三千盧布,從我這方面來說,我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為這筆借款向您提供擔保並提出一個計劃,它……” “別說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我說到做到,”霍赫拉科娃太太毫無顧忌地打斷他,流露出樂善好施的人的得意神情。 “我答應救您,就一定會救您。我會像救別利梅索夫一樣救您。您對金礦有什麼想法,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關於金礦,夫人,我從未想過!” “可是我替您想過了!我反复考慮過了!我已有整整一個月抱著這個目的注視著您。您走過時,我上百次打量您並不斷對自己說:這個精力充沛的人應該上金礦,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伐並得出結論:這個人會找到許多金礦。” “根據步伐嗎,夫人?”米佳微笑了。 “那又怎樣,就是根據步伐。怎麼,您難道否認根據步伐可以了解一個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自然科學確認了這一點。噢,我現在是現實主義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今天開始,在經歷了使我非常傷心的、修道院裡所發生的那件事之後,我已經完全是現實主義者了,我想投入實際活動。我的病完全好了。夠了!像屠格涅夫所說的那樣。” “不過,夫人,您如此慷慨地答應藉給我的三千盧布……” “您不會落空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霍赫拉科娃馬上打斷他,“這三千盧布等於在您口袋裡了,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萬,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最短期內就會有的!我來告訴您該拿定的主意:您去找金礦,賺上幾百萬,然後回來,成為實業家,再來推動指導我們行善。難道一切都讓給猶太人嗎?您將建造大廈和開辦企業。您幫助窮人,他們將為您祝福。如今是蒸汽時代,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您會功成名就,成為我們十分困難的財政部必不可少的人物。我們的盧布紙幣貶值使我夜不安眠,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這方面人家還很少了解我……”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預感到情況不妙,重又打斷了她,“我也許非常樂意聽從您的意見,您的明智的意見,夫人,我也許會去那裡……到礦上去……將來還會找您再談這件事……甚至多次找您……現在您如此慷慨……那三千盧布……啊,它們將放開我的手腳,因此,如果今天可以……就是說,您要知道,我現在沒有時間,一點時間都沒有……” “夠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夠了!”霍赫拉科娃一個勁兒地打斷他,“問題是您去不去找礦,您是否下定決心,請確切地回答。” “我,夫人,以後去……您要我上哪兒,我就去哪兒,夫人,但現在……” “您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撲向自己那張很有氣派,裡面有很多抽屜的書桌,開始挨個打開尋找東西,顯得特別匆忙。 “三千盧布!”米佳想,屏住了氣息,“馬上兌現,不要字據,不簽合同……啊,真有君子風度!一個出色的女人,如果她不這樣囉嗦就好了……” “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高興得大叫起來,立即回到米佳身邊,“這就是我要找的東西。” 這是系在帶子上的一個銀製小聖像,這類聖像有時與貼身的十字架一起佩掛。 “它來自基輔,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她虔誠地繼續說,“是從大殉難者瓦爾瓦拉的干屍上取下來的,請允許我親自給您掛在脖子上,祝福您走向新生活,乾一番偉業。” 她真的把聖像套在他的脖子上並要將它塞進去。米佳很尷尬地俯下身子,開始幫她,終於將聖像塞到了領結和襯衫領子下面。 “現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說,得意洋洋地坐了下來。 “夫人,我太感動了……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表示感謝……您的一番好意,不過,您要知道,我的時間是多麼寶貴!我期待著您慷慨承諾的這筆款子……啊,夫人,要是您心腸這樣好,對我如此厚愛,”米佳突然滿懷激情地說,“那麼請允許我向您表白……不過,您早已知道了……我在這兒愛上了一個人……我背叛了卡佳……我說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啊,我對她太無人性和太不公道了,但我在這裡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夫人,可能是您所蔑視的,因為您都了解,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她,無論如何不能,因此,這三千盧布……” “您一切都別管吧,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霍赫拉科娃的語氣十分堅決,“什麼都別管,尤其是女人。您的目的是金礦,將女人帶到那裡毫無意思。以後,當您發了財載譽歸來,您會在上流社會中找到心靈的伴侶。這將是一位現代女性,閱歷豐富,沒有偏見。那時,現在剛提出的婦女問題正好成熟了,將會出現新型的女性……” “夫人,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米佳馬上要雙手合攏哀求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追求的,而您自己卻不明白。我完全不反對目前的婦女問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婦女在不久的將來的發展和政治作用——這便是我的理想。我自己就有一個女兒,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在這方面大家對我的了解還不夠。我曾就此問題給作家謝德林寫過信。這位作家有關婦女使命的問題給了我許許多多的指點,因此我去年給他寫了一封匿名信,不過兩行字:'為現代婦女擁抱您、吻您,我的作家,繼續幹吧。'具名是'母親'。我原先打算具上'現代母親',猶豫了一陣,後來就只署名母親:更具有道德美,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而且'現代'這個詞會使他們聯想起《現代人》雜誌,由於目前的檢查制度,回憶對他們來說是痛苦的……啊,天哪,您怎麼啦!” “夫人,”米佳終於跳起來,在她面前雙手合掌,無可奈何地哀求,“您要使我哭出來了,夫人,如果您拖延您如此慷慨地……” “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哭吧,這是美好的感情……您前面的路是這樣遙遠!眼淚會使您輕鬆,以後您回來就會高興的。您會從西伯利亞專程來找我,與我同享歡樂……” “不過請允許我,”米佳突然吼叫起來,“最後一次求您,請告訴我,今天我是否能從您這兒拿到您答應的款子?如果不行,我該什麼時候來取?” “什麼款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 “你答應的三千……您如此慷慨……” “三千?這是指盧布?噢,不是,我沒有三千。”霍赫拉科娃帶著若無其事的驚奇的表情說。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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