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0章 第一卷阿廖沙

司祭佐西馬長老的遺體準備按規定的儀式下葬。眾所周知,教士和隱修士死後遺體是不用洗的。 《聖禮全書》上說:“凡教士升天后,由被選定的教士(即按規定擔任此責者)先用海綿在死者額頭、胸部、手足和膝蓋畫十字,再用熱水擦拭其軀體,無須其他手續。”這一切都由巴伊西神甫親自完成了。擦拭後還給他穿上修士服,外面再罩上修士長袍。長袍照例被稍稍剪開,形成十字狀。死者頭上戴修士帽,帽子上綴有八角形十字架。帽兜敞開著,死者臉部罩著一塊黑布。給他手裡置放了一尊救世主聖像。就這樣在黎明前把他入殮了——棺材是早已準備好的。靈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裡,就是長老生前接待眾修士和俗人的那個大房間,停放一整天。死者的職務是司祭,所以理應由司祭和助理司祭為他誦讀福音書,而不是讚美詩。追薦儀式結束後,約瑟夫神甫立即開始誦讀福音書。巴伊西神甫準備在約瑟夫神甫之後親自為他誦讀一晝夜,但是眼下他正在和隱修院住持一起忙別的事,因為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間以及從修道院的客舍和從城裡蜂擁而至的俗人中間,突然開始出現一種異乎尋常的、聞所未聞的,甚至“不合時宜的”激動而急切期待的情緒,而且這種情緒越來越激烈。住持和巴伊西神甫竭力安慰這些騷動不安的人們。天亮後,有些人竟然帶著病人尤其是有病的孩子從城裡陸續趕來。他們似乎特意在等待這個時刻,希望出現那種能夠祛除百病的力量,而且相信這種力量很快就會出現。直到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長老還在世的時候我們這裡的人就已經把他當做一位毫無疑問的偉大聖徒了。聞訊趕來的還遠不止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信徒們的這種期待心情表現得那麼強烈、直露和急切,幾乎成了一種要求。這在巴伊西神甫看來無疑是一種誘惑,儘管他對此早有預感,但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伊西神甫遇到那些激動異常的教士的時候,他甚至責怪他們說:“這樣迫不及待地期待發生一件偉大的奇蹟是一種輕率的行為,只有俗人才會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有失體面的。”但是大家都不聽他的,而巴伊西神甫也惴惴不安地覺察到了這一點。不過說實話,雖然他對這種過於急切的期待感到生氣,甚至認為是一種輕率的瞎起哄,但是連他自己也在內心深處暗暗期待著與那些激動異常的人們所盼望的幾乎相同的東西,這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儘管如此,他遇到的某些人還是使他感到特別不愉快,由於某種預感,甚至引起了他的極大懷疑。比如他在那些把死者的修道室擠得水洩不通的人中間發現了拉基京和那位至今還滯留在這裡的奧勃多爾修士之後,心裡感到特別討厭(為此他馬上責備自己)。不知為什麼,巴伊西神甫突然認為他們兩人十分可疑,儘管值得懷疑的遠不止這兩個人。那位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客人在所有激動不安的人們中間顯得特別活躍,到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一會兒問問這個,一會兒又去聽聽那個,一會兒又神秘兮兮地跟另一個人竊竊私語。他臉上的表情顯得特別急不可耐,甚至因為盼望的奇蹟久久沒有出現而顯得有點惱火。至於拉基京,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意委託,早就來到了修道室。這個生性善良軟弱的女人自己進不了修道室,因此她剛醒過來得知長老去世的消息之後,馬上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於是立即打發拉基京替她到修道室觀察動靜,並且及時用書面形式向她匯報那兒發生的一切,每隔半小時左右報告一次。拉基京在她眼裡是個篤信上帝的年輕人,他特別善於跟各種人打交道,只要他看準了某人對他多少有點用處,他就會湊上去跟他套近乎。這天天氣晴朗,許多前來祈禱的人擠在隱修院的墓地附近。這些墳墓散佈在隱修院各處,但在隱修院的小教堂周圍最集中。巴伊西神甫在巡視隱修院的途中突然想起了阿廖沙,想起好久沒有見到他,幾乎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沒有見到他了。他剛想起阿廖沙,立即就在隱修院最遠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他正坐在柵欄旁邊一位去世已久、曾經以苦行著稱的修士的墓碑上。他背對著隱修院,臉朝著柵欄,好像故意躲在墓碑後面似的。巴伊西神甫走到他跟前,看到他雙手摀著臉在哭泣,雖然沒哭出聲音,但非常傷心,渾身都在抽搐。巴伊西神甫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

“別哭了,親愛的孩子,別哭了,朋友。”他終於動情地勸說道。 “你這是怎麼啦?你不應該哭,應該高興才對。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日子嗎?此時此刻他在哪裡?你只要想到這一點就會明白的!”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般哭腫了的臉,但是一句話也沒說,立即轉過身,重新用雙手摀住臉。 “這樣也好。”巴伊西神甫若有所思地說。 “你就哭吧,這眼淚是基督賜給你的。”他充滿愛憐地離開阿廖沙的時候心裡暗暗說道:“你這些傷感的眼淚能使你的精神獲得撫慰,可以使你那可愛的心靈快活起來。”但他還是趕緊從阿廖沙身邊走開了,因為他覺得看著他那模樣說不定自己也會哭出來的。時間已經不早了,修道院的祈禱和悼念儀式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巴伊西神甫接替約瑟夫神甫在靈柩旁繼續讀福音書。但是還不到下午三點鐘,就發生了我在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這件事我們大家都沒有料到,甚至與大家普遍的願望截然相反,因此我要再說一遍,有關這件事情的種種細節至今還栩栩如生地留在我們城里和四郊的人們的記憶裡。我本人在這裡還要補充一句:我幾乎不願意去回憶這件沸沸揚揚、令人迷惑、實際上卻是十分無聊、極其自然的事情,本來我完全可以把它從我的故事裡刪去,隻字不提,但是它對我這部小說中雖然是未來的卻是最重要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靈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影響,幾乎使他內心發生了轉折和激變,震撼並徹底鞏固了他的思想,促使他終生去追求一個明確的目標。

現在言歸正傳。還在天亮之前,長老的遺體經過入殮前的一番整飾後放進了棺材,然後移到了第一個房間,也就是原先的接待室。這時候守在靈柩旁邊的人們中間產生了一個問題:要不要打開房間裡的窗戶?但是這個不知由誰在無意間隨便提出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而且幾乎沒有被人注意。即使有幾個在場的人注意到了,那也只是在心裡暗自琢磨:期待這樣一位死者的遺體腐爛發臭,這簡直荒唐至極,對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如此缺乏信仰如此輕率只能表示惋惜——如果不是輕蔑的話。因為大家所期待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可是晌午後不久,就開始出現某種跡象。起先是進進出出的那些人覺察到了這種跡象。但他們也只是在心裡嘀咕,不敢把自己正在形成的想法告訴別人。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鐘,那跡像已經相當明顯,簡直難以否定了。因此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整個隱修院,傳到了所有前來朝拜的人的耳朵裡,接著又傳到了修道院,使修道院裡的人都感到十分驚訝,最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又傳到了城裡,令城裡所有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激動萬分。不信教的人聽了不禁喜形於色,而有些信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高興,因為“人們看到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會幸災樂禍的”,就像長老本人在一次訓導中說過的那樣。事情是這樣的:從棺材裡漸漸發出陣陣腐爛的氣息,而且越來越明顯,到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已經變得十分強烈而且越來越難聞了。這件事甚至是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間也立即引起了一種明目張膽的在別的場合絕對不可能出現的誘惑,這在我們修道院的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是很難想像的。直到許多年之後,有些通情達理的教士回想起這一天的種種細節的時候,對於這種迷惑居然會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以至還不免感到驚訝和後怕。因為在這之前也有敬畏上帝的長老、十分虔誠的教士(他們的虔誠是有目共睹的)去世,從他們簡樸的棺材裡也自然而然地曾經發出腐爛的氣息,如同所有的遺體一樣,但也並沒有引起什麼迷惑,甚至沒有引起任何小小的騷動。誠然,從前我們這裡也曾有過這樣一些人,據說他們的遺體沒有腐爛,修道院裡的人們對此還記憶猶新,並且對教士們產生了神秘的影響,在他們的頭腦裡這似乎成了一件偉大的奇蹟,成了一種約言,預示著他們的墳塋將獲得更大的名望,而且遵照上帝的意願,這樣的時候一定會來到的。人們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活到一百零五歲的約伯長老,著名的苦行者、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他早在本世紀初就已經去世,但人們還是懷著極大的崇敬讓初次前來朝拜修道院的人瞻仰他的墳塋(就是巴伊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上面的那個墳墓),同時還神秘地向他們暗示種種偉大的希望。除了這位早已作古的長老外,人們還清楚記得大司祭瓦爾索諾菲長老,相對而言,他死得較晚,佐西馬長老就是在他死後才接替長老位置的。在他生前,前來修道院朝拜的人簡直把他看成一名瘋子。據傳說,上面兩位長老躺在棺材裡幾乎鮮活如生,下葬的時候一點沒有腐爛,在棺材裡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有些人甚至堅持說他們的遺體還散發出一陣陣可以明顯覺察到的香味。但無論這些回憶具有多大的說服力,總是很難用來直接解釋這樣一個事實:為什麼在佐西馬長老的靈前會發生這種輕率而荒唐的甚至懷有惡意的現象?在我個人看來,我認為中間摻雜了許多其他的原因,各種各樣的因素同時起了作用。譬如說,其中就有對長老制根深蒂固的仇恨,許多教士在內心依然認為長老制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此外,也是主要的原因,是嫉妒長老的神聖地位。這種地位在死者生前就已經牢固確立了,幾乎不容置疑。已故長老與其說是藉助奇蹟不如說是用一顆愛心把許多人吸引到自己身邊,在自己周圍形成了一個由一大批熱愛他的人所組成的圈子,但同時也為自己製造了許多嫉妒者,繼而又為自己樹立了許多不共戴天的敵人,既有公開的也有隱蔽的,既有修道院的也有俗界的。譬如說,他沒有害過任何人,但有人會問:“為什麼把他看得那麼神聖?”單單這個問題經過再三重複之後就足以造成一種難以消弭的刻骨仇恨。所以我認為,許多人聽說他的遺體腐爛發臭而且這又是在極短的時間裡發生的——他死了還不到一天,準會高興得手舞足蹈。與此同時,有些原來忠於長老、至今還崇敬他的人為這件事肯定會感到傷心不已,彷彿自己也受了侮辱。事情的前後經過是這樣的:

剛出現腐爛跡象的時候,單憑人們走進死者修道室時的那副神態就可以斷定他們為什麼而來。他們走進去站一會兒,又馬上出來向等在外面的人們證實這個消息。等待的人中間有的聽了傷心地搖頭,但也有的聽了簡直無法掩飾內心的喜悅,他們那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可以從他們充滿仇恨的目光中一覽無遺。而且沒有一個人去責備他們,也沒有人為死者說一句好話,這簡直令人納悶,因為忠於長老的人在修道室裡畢竟佔多數。很顯然,這是上帝本人讓這少數人暫時佔了上風。不久,來訪的俗人中間有些多少有點文化的人也像密探似的走進修道室。隱修院大門口聚集了許多普通老百姓,但進去的不多。毫無疑問,俗人潮水般湧向修道院是在三點鐘以後,是在這個富有迷惑力的消息傳開之後。那些原來今天也許不會來也不打算來的人,現在也特意趕來了。其中還有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表面上大家還算守規矩。巴伊西神甫臉色嚴肅,堅定而清晰地在繼續誦讀福音書,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雖然實際上他早已覺察到了某些異常情況。但是那些一開始很輕很輕,後來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放肆的說話聲現在也傳到了他耳朵裡。 “看來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巴伊西神甫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最先說出這句話的是一位世俗人士——一位上了年紀的本地官員,公認的虔誠教徒。他這句話實際上只是把教士之間的竊竊私語公開重複了一遍而已。教士們早已說出了這句放肆的話,更加糟糕的是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而且這股得意勁兒時刻在增長。過了不久,人們連起碼的禮節也不遵守了,似乎大家都覺得自己有權利加以破壞。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有些教士起初還帶著惋惜的口氣說道。 “他的軀體又瘦又小,皮包骨頭,哪來這種臭味呢?”另外一些人趕忙接著說:“那是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他們的意見沒有經過任何爭論就被大家接受了,因為他們指出,假如像一般的有罪之人死後自然而然地發出臭味,那也要過一段時間,不會那麼快,至少要過一晝夜。 “那一位卻提前腐爛了”,這肯定是上帝之手在起作用,上帝要發出某種指示。這個意見令人信服。死者生前最喜歡的掌管圖書的司祭、敦厚老實的約瑟夫神甫反駁那些誹謗的人說,“不見得哪兒都是這樣看的”,正教沒有規定虔誠的教徒死後不能腐爛,這只是一種意見而已,即使最正統的正教國家,譬如說在阿索斯,人們對屍體腐爛發臭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他們認為靈魂得救的人享受榮耀的主要標誌不在於屍體不會腐爛發臭,而在於骸骨的顏色。 “如果屍骨在地裡埋了多年甚至腐爛之後變得像蠟一樣黃,那才是上帝將榮耀賜予虔誠的教徒的主要標誌。如果骸骨沒有發黃,反而變黑了,那說明上帝沒有賜予他這份榮耀。”“阿索斯的情況就是這樣。而偉大的阿索斯自古以來都是正教保存得最完美最純潔的地方。”——約瑟夫神甫最後說道。但是這位敦厚老實的神甫說的這番話並沒有發生任何作用,反而遭到了譏笑。 “這是迂腐之見和標新立異,別聽他那一套。”教士們彼此這樣議論。 “我們這裡還是照老規矩,現在各種新花樣層出不窮,難道我們都要加以模仿嗎?”另外一些教士補充說。 “我們這里德行高尚的神甫並不比他們少。他們受土耳其人控制,什麼事都忘本了。他們的正教早就亂套了,教堂裡連鐘也沒有了。”那些最愛嘲諷的人也來添油加醋地說。約瑟夫神甫傷心地走開了,再說他表明自己意見的態度也不那麼堅決,似乎缺乏自信。但他惴惴不安地發現,情況變得非常不成體統,甚至囂張的氣焰也開始抬頭,所有理智的聲音在約瑟夫神甫之後也漸漸沉默了。事情居然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以致所有熱愛已故長老並且誠心誠意支持建立長老制的人不知為什麼一個個突然顯得非常心虛,互相遇見的時候彼此只是偷偷地看一看對方的臉。那些把長老制當做別出心裁的新花樣而竭力加以反對的人一個個都顯得趾高氣揚。 “瓦爾索諾菲長老死後不但沒有發出臭味,反而透出陣陣幽香。”他們幸災樂禍地提醒說。 “那不是長老制的功勞,而是因為他非常虔誠。”接著,各種各樣的責備甚至譴責的話紛紛落到屍骨未寒的長老頭上。 “他的佈道是不對的,說什么生活是巨大的樂趣,而不是含淚的馴順。”有些糊塗人這樣說。 “他按照流行的時髦方式信奉上帝,不承認真的存在地獄之火。”另一些更加糊塗的人附和道。 “他不嚴格守齋,隨意吃甜食,喝茶的時候吃櫻桃醬,而且還特別愛吃。太太們經常給他送櫻桃醬。一個苦行的修士能這樣喝茶嗎?”有些嫉妒他的人這樣說。 “他態度傲慢,”那些最最幸災樂禍的人刻薄地回憶道,“自以為是聖徒,人們向他頂禮膜拜,而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濫用懺悔禮。”反對長老制最激烈的人惡狠狠地補充說。就是輩分最大、最循規蹈矩的教士、真心誠意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中間也有人這樣說。他們在長老生前保持沉默,現在卻大放厥詞。這是十分可怕的,因為他們的話對那些思想尚未定型的年輕教士產生了強烈影響。那位來自奧勃多爾圣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小修士聽了這些話唉聲嘆氣地直搖頭。 “是啊,費拉蓬特神甫昨天的指責顯然是有道理的。”他心裡在想。正巧這時候費拉蓬特神甫走了過來,他好像是故意來加深人們的印象。

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他難得從蜂房旁邊那間隱修木屋中出來,甚至很長時間不去教堂,大家都把他看成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對他相當寬容,並沒有用一般人都要遵守的規矩去約束他。不過說實話,大家這樣寬容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出於無奈,因為對他這樣一位日夜祈禱(甚至睡著了也跪在那裡)的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既然他本人不願意服從,那麼硬要用一般的規矩去約束他也未免有點說不過去。 “他比我們大家神聖得多,他修行的難度遠遠超出教律的規定。至於不去教堂的事,那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什麼時候不該去,他有自己的規矩。”教士們一定會這樣說。正是為了避免這類議論和疑惑,大家才對費拉蓬特神甫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眾所周知,費拉蓬特神甫很不喜歡佐西馬長老。現在有個消息突然傳到了他的隱修室:“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他的遺體提前腐爛了。”可以想見,最先告訴他這消息的人中間就有那位來自奧勃多爾、昨天拜訪過他、後來又嚇得逃走的修士。我在前面也已經提到過,堅定不移地站在靈柩旁誦讀福音書的巴伊西神甫雖然無法聽到和看到修道室外面的動靜,但他內心已經準確無誤地猜到了外面的大致情況,因為他對自己周圍的那些人了解得非常透徹。他沒有慌張,他在靜觀動態,毫無畏懼地密切注視著騷動將有什麼結局。其實,他心中早已有數。過道裡突然傳來一陣異乎尋常的、顯然已經違反教規的喧鬧聲,這使他吃了一驚。門砰的一聲打開了,費拉蓬特神甫站在門口。前面已經提到過,現在從修道室裡望出去也可以清楚看到在他背後,在門廊的台階下聚集了許多跟他一起來的教士,有些俗界人士也混跡其間。不過那些陪他一起來的人沒敢進修道室,也沒敢登上台階,只是站在那裡看費拉蓬特神甫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們雖然壯著膽子跟隨費拉蓬特神甫來了,但多少還有點擔憂地預感到他不是平白無故來的。費拉蓬特神甫在門口站定,舉起雙手。從他右胳臂下面恰巧可以看到來自奧勃多爾的客人那雙敏銳而好奇的眼睛正往這邊張望。他是唯一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而跟隨費拉蓬特神甫登上台階的人。除他之外的其餘人都在房門砰的一聲打開的時候突然嚇得往後退縮了。費拉蓬特神甫舉起雙手,突然大喝一聲:

“魔鬼走開!”說著立即朝修道室的四面牆壁和四個角落一一畫十字。陪同費拉蓬特神甫前來的人們一下子明白了他這個舉動的用意。他們知道,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這樣的:坐下來說話之前總先要驅趕魔鬼。 “撒旦,走開,撒旦,走開!”他每畫一次十字就重複一遍。接著他又大喝一聲:“魔鬼走開!”他身穿粗布修士長袍,腰間系一根繩子,麻布襯衫下露出長滿灰白胸毛的胸脯。雙腳赤裸。他一揮動雙手就牽動長袍裡的沉重鐵鍊發出哐啷的響聲。巴伊西神甫停止誦讀,走到他跟前,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你來有什麼事,正直的神甫?你為什麼破壞教規?為什麼擾亂馴順的羊群?”他終於說道,目光嚴厲地盯著他。 “我來幹什麼?你問這幹啥?你是怎樣信奉上帝的?”費拉蓬特神甫瘋瘋癲癲地大喊大叫。 “我是來驅趕你們這裡的客人,那些可惡的魔鬼。我來看一看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糾集了多少魔鬼。我要用樺樹笤帚把它們統統趕走!”

“你說是要驅趕魔鬼,說不定實際上是為它們幫忙。”巴伊西神甫毫無懼色地說。 “誰能說自己'我是聖潔的'?你能說嗎,神甫?” “我是不潔的,我並不神聖,我不會坐到椅子上同偶像似的讓人頂禮膜拜!”費拉蓬特神甫又大聲吼叫起來。 “現在有人在破壞神聖的信仰。死去的這個人,你們的聖者,”他轉身對著人群,用手指著靈柩,“他不承認有魔鬼,他給人吃驅鬼的藥,所以你們這裡魔鬼多得像牆角里的蜘蛛。現在他自己腐爛發臭了。我們看出這是上帝的偉大指示。” 佐西馬長老活著的時候確實發生過他說的那種事情。有一位教士老是夢見魔鬼,後來在大白天也見到魔鬼。他膽戰心驚地把這件事告訴了長老。長老建議他不停地祈禱並更加嚴格地持齋。但這樣做了還不見效,長老勸他繼續祈禱和持齋,同時還服用一種藥。當初許多人對此迷惑不解,紛紛搖頭,其中最突出的就數費拉蓬特神甫,因為有些好事之徒立即把長老在這特殊情況下採取的“特殊辦法”告訴了他。

“你出去吧,神甫!”巴伊西神甫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人是無法裁判的,也許我們現在在這裡看到的'指示'誰也無法理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理解不了。你走吧,神甫,不要再去激怒羊群了!”他聲色俱厲地重複了一遍。 “他沒有遵照教規持齋,所以才會有這指示。這是明擺著的,隱瞞是罪孽!”這個脾氣犟得不可理喻的人繼續胡攪蠻纏,不肯罷休。 “他愛吃甜食,太太們裝在口袋裡給他送來,他喝茶也吃甜食,肚皮里塞滿了甜食,腦袋裡裝滿了驕傲的思想……所以才會有這種丟臉的事……” “你這些話太輕率了,神甫!”巴伊西神甫也提高了嗓門。 “我對你的持齋和苦行十分欽佩,可你這些話太輕率了,好像是俗界中幼稚輕狂的少年說的。你給我出去,神甫,我命令你出去!”巴伊西神甫最後大聲喊道。

“我會出去的!”費拉蓬特神甫有點尷尬,但還是惡狠狠地說道。 “就你們有學問!你們這些聰明人瞧不起我這大老粗。我到這兒來的時候沒什麼學問,到了這里以後連原來知道的也忘了,是上帝親自保護了我這小人物,使我免遭你們這些飽學之士的欺負……” 巴伊西神甫威嚴地站在他面前,堅決要求他出去。費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突然沮喪地用右手掌去撫摸臉頰,眼睛望著長老的靈柩,拉長了聲音說: “明天要為他唱美妙的頌詩《扶助者和保護者》,可等到我嚥氣了,只給我唱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多麼甜蜜》。”他噙著眼淚委屈地說,“你們驕傲得很,誰也瞧不起!”他突然發瘋似的吼叫起來,又揮了揮手,迅速轉過身,快步走下台階。在下面等待他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些人立即跟著他走了,有些人還遲疑不決,因為修道室的門還敞開著,而巴伊西神甫也在費拉蓬特之後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觀察。情緒激動異常的老人還不肯罷休,又鬧出了一個新花樣:走出二十來步後又轉身對著日落的方向,雙手舉過頭頂,突然像被人砍倒似的,“啪”的一聲趴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上帝贏了!基督打敗了落日!”他雙手指著落日拼命喊道。接著,又把臉貼在地上,張開雙臂放聲大哭,哭得像小孩那樣渾身哆嗦。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向他奔去,發出一陣陣驚叫或陪著他一起號啕大哭……大家都像發了瘋似的。 “這才是神聖的人!這才是虔誠的人!”人們已經無所顧忌地大聲喊道。 “他才有資格當長老。”有些人惡狠狠地附和道。 “他不會當長老的……他自己會拒絕的……他不會去為那些可惡的新花樣賣力……不會學他們的樣去干那種蠢事。”另一些人馬上表示擁護。很難想像這情形會鬧到什麼地步,恰巧這時候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召喚大家去做彌撒。大家紛紛開始畫十字。費拉蓬特神甫也從地上爬起來,一面畫著十字,一面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他嘴裡還在不停地喊叫,但已經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了。有些人跟著他走了,但人數很少,大多數人分散開忙著去做彌撒了。巴伊西神甫把誦讀福音書的事交給約瑟夫神甫,自己走下了台階,他沒有因為人們的騷動和狂呼亂叫而亂了方寸,但他的心情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憂傷起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停住腳步問自己:“怎麼會出現這種近乎絕望的憂鬱呢?”隨後他又馬上驚訝地發現,這種突如其來的憂傷顯然是由一個小小的原因引起的:原來他剛才在修道室門口騷動的人群裡看到了阿廖沙。他想起自從剛才看到阿廖沙的那一刻起內心就感到一陣痛楚。 “難道這年輕人在我心中佔有那麼重要的位置嗎?”他突然驚訝地問自己。這時候阿廖沙剛巧從他身邊走過,似乎忙著要到什麼地方去,但肯定不是去教堂。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阿廖沙馬上移開自己的目光,望著地下。巴伊西神甫根據他這副神色已經猜到他內心發生了巨大變化。

“難道你也受到了誘惑?”巴伊西神甫突然大聲說道。 “難道你也跟這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到一起了嗎?”他傷心地補充了一句。 阿廖沙站住了,惶惑地看了看巴伊西神甫,但又立即把目光移開,望著地下。他側著身子站在那兒,沒有轉過身對著問話的人。巴伊西神甫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 “你匆匆忙忙地要上哪兒去?做彌撒的鐘聲響過了。”他問,但阿廖沙還是沒有回答。 “是不是要離開修道院?怎麼也不問一聲,不領受祝福就走了呢?” 阿廖沙苦笑了一下,抬起眼睛,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正在問他的巴伊西神甫,看了看他原來的師父、他心靈的主宰、他衷心愛戴的長老臨終前將他託付給他的那個人,又突然擺了擺手,依然一句話也不回答,似乎連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快步向隱修院的大門走去。 “你還會回來的!”巴伊西神甫自言自語道,傷心而驚訝地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 巴伊西神甫認為“他可愛的孩子”還會回來的。他的判斷當然沒有錯,甚至把握了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動向——雖然並不十分透徹,但畢竟非常敏銳。不過應該坦率地承認,現在我很難確切轉達我所喜愛的這位年輕主人公此時此刻的真實感受。這是他一生中非常奇特而迷茫的時刻。對於巴伊西神甫向阿廖沙提出的“難道你也跟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起嗎?”這個問題,我當然可以斬釘截鐵地替他回答:“不,他沒有跟那些信仰不堅的人站在一起。”不僅如此,甚至恰恰相反:正因為他信仰堅定,才會有這種迷茫。但是,畢竟有過迷茫,產生過迷茫,而且又是那樣地折磨著他。直到後來,過了許多年之後,阿廖沙還認為這令人傷心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難受最不幸的日子之一。如果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內心產生這種煩惱和憂慮難道僅僅是因為長老的遺體沒有立即發生救治百病的奇效,反而提前腐爛的緣故嗎?”那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確實是這樣。”我只想請各位讀者不要急於嘲笑我這位年輕人純潔的心靈。至於我本人,那麼非但不打算替他請求原諒,或者因他年輕幼稚、讀書太少、缺乏經驗等等理由為他開脫,也許我要做的恰恰相反,我要堅決表明:我衷心佩服他心靈的本質。毫無疑問,有些年輕人能夠謹慎地對待內心的感受,已經善於表示溫和的愛,不再流露熾烈的愛。他們雖然頭腦冷靜,但對於這個年齡來說似乎過於謹慎,因而顯得有點庸俗。我承認,這類年輕人或許可以避免出現像我這位年輕人身上發生的情況。但是在某種情況下,一個人如果完全陶醉於某種激情,哪怕是不夠理智的激情,但純粹出於強烈的愛,那麼老實說要比無動於衷的人更值得尊敬。而在青年時代更加如此。因為過於冷靜謹慎的青年往往是靠不住,不值錢的——這是我的看法!也許聰明人馬上會喊叫起來:“總不至於讓每個年輕人都相信這種偏見吧,你那位青年未必是其他人效法的楷模。”對此我還是這樣回答:是的,我這位年輕人有信仰,他的信仰神聖而不可動搖,但我還是不想替他請求原諒。 你們瞧,雖然我作了上述聲明(也許過於倉促),說我不會為我的主人公解釋、辯白、請求別人原諒,但我發現,有些情況還需要說明一下,以便讓讀者進一步理解我講的故事。我想說的是:這裡的問題不在於奇蹟,也不是急切而輕率地期待出現什麼奇蹟。當時阿廖沙不是為了某種信念的勝利而需要奇蹟(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也不是為了使某種原有的早就確立的理想戰勝另外一種理想,不,完全不是這樣。這裡最主要也是第一位的原因在於他眼前始終浮現著一個人的形象,僅僅是一個人的形象——他所衷心愛戴、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虔誠的長老的形象。原因在於他全部的愛,當時以及在此之前整整一年都深藏在他那年輕而純潔的心靈中的對於“萬事萬物”的愛,有時候,至少在他情緒特別衝動的時候,統統傾注在一個人身上——他所愛戴的、如今已經去世的長老身上(也許這樣做是不對的)。其實,這個人長期以來一直作為無可爭辯的理想屹立在他面前,他把自己全部的青春活力和全部追求統統傾注在這個理想上,有時候簡直到了忘記“萬事萬物”的程度。 (後來他自己也經常回想起,在這個痛苦的日子他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一干二淨,而在前一天他還在時時刻刻關心他、思念他;他還忘了給伊柳沙的父親送去兩百盧布,而在前一天他還興致勃勃地想完成這項任務。)但他需要的不是奇蹟,而是“最高的公道”,因為他相信,這公道如今已經遭到了破壞,他的心也因此而受到嚴重傷害。如果阿廖沙所期待的這“公道”隨著事態的發展演變成一種奇蹟,使他所崇拜的長老的遺體不會腐爛,那麼這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修道院的所有人,包括阿廖沙所欽佩的那些聰明人,譬如巴伊西神甫,大家都是這麼想的,都抱著這樣的期望。所以阿廖沙並沒有用種種懷疑來折磨自己,而使自己的理想也採取了與大家相同的形式。再說經過一年的修道院生活,這期望早已在他心目中固定下來,並且成了一種習慣。然而,他渴求的依然是公道,是公道而不是奇蹟!可是現在,他所期望的那個理應比世界上任何人享有更高威望的人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耀,反而遭到了貶低和侮辱!為什麼?是誰在裁判?誰能作出這樣的裁判?這一連串的問題立即使他那顆處女般稚嫩純潔的心靈痛苦萬分。眼看這位最虔誠、最恪守教規的教徒遭到那些生性淺薄、品格遠比他低劣的人譏笑和惡毒的嘲弄,他怎能不感到受了奇恥大辱,怎麼不感到義憤填膺!就算根本沒有出現奇蹟,也沒有出現奇蹟的徵兆,人們的期望落空了,這都無所謂。但是為什麼要蒙受這樣的恥辱?為什麼要大丟面子?為什麼他的遺體腐爛得那麼快,像那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提前”腐爛了?為什麼他們和費拉蓬特神甫一起得意洋洋地斷定那是上帝的“指示”?為什麼他們堅信自己有權利作出這樣的推斷?上帝和他那萬能的手究竟在哪裡?為什麼在“最需要的時候”(按阿廖沙的想法)上帝卻藏起了自己的手,甚至好像要服從那盲目失聰、殘酷無情的自然規律? 這就是為什麼阿廖沙的心在滴血的原因。當然,這里首要的原因還是他在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個人的形像如今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損害!即使我這位年輕人的抱怨是輕率而缺乏理智的,但我還要再三重申(我得預先承認我這樣做也許同樣是輕率的):在這樣的時刻我這位年輕人如此缺乏理智反而使我感到高興,因為一個人只要不是傻瓜,有朝一日總會變得有理智的。如果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時刻年輕人的心中還沒有愛,那什麼時候才會有愛呢?即使這樣,我也不想隱瞞在這不幸而迷茫的時刻在阿廖沙腦海中出現的某種奇怪的東西,雖然稍縱即逝,但畢竟出現過。這一閃而過的奇怪的東西就是縈繞在阿廖沙腦際的由昨天跟伊凡哥哥談話而引起的那種痛苦的印象。而且恰恰在這時候出現了!這倒不是說阿廖沙內心某種根本的或者說自發的信仰發生了動搖。他還一如既往地熱愛自己的上帝,毫不動搖地信奉上帝,雖然也曾情不自禁地抱怨過幾句。昨天跟伊凡哥哥談話引起的那種模糊、痛苦而憎惡的印象現在又突然在他心中活躍起來,而且越來越強烈地要冒出來。暮靄四合的時候,拉基京沿著林間小徑從隱修院到修道院去。突然,他發現阿廖沙趴在一棵樹底下,睡著了似的一動也不動。他上前喊他。 “你怎麼在這兒,阿廖沙?難道你也……”他欲言又止,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是想說:“難道你也到了這種地步嗎?”阿廖沙看都沒看他一眼,但拉基京根據他身體某些部位的動作立即猜到他聽見並明白了他的話。 “你究竟怎麼啦?”他臉上依然露著驚訝,但這種驚訝的表情已經開始被越來越帶有嘲弄意味的微笑所代替。 “你知道嗎,我已經找了你兩個小時了。你突然從那裡消失了。你在這里幹什麼?你犯什麼傻勁?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廖沙抬起頭,坐了起來,背靠著樹。他沒有流淚,但滿臉的痛苦,目光噴射著怒火。不過他沒有看拉基京,而是望著旁邊。 “你知道嗎,你的臉色全變了。以前那種出了名的溫順一點也沒有了。你在生誰的氣吧,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別煩我!”阿廖沙突然說道,目光依然沒有看他,無力地揮了揮手。 “喲,瞧你這模樣!完全跟一般人那樣開始大喊大叫了。還說你是天使呢!阿廖沙,你真使我感到奇怪。你知道,這是我的心裡話。對這裡的一切我早就見怪不怪了。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有教養的人呢……” 阿廖沙終於看了他一眼,但顯得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始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難道你只是因為那老傢伙腐爛發臭才這樣的嗎?難道你真的相信他會顯現什麼奇蹟嗎?”拉基京大聲問道,語氣中又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驚訝。 “我以前相信,現在還相信,我願意相信,而且今後還要相信,你還要我怎麼樣?”阿廖沙怒氣沖沖地吼道。 “得了吧,親愛的。真是活見鬼了。這種事現在連十三歲的學生也不會相信的。不過嘛,鬼知道……原來你這是在生你上帝的氣呀,你想造反了,因為沒有給你升官,節日里也沒有給你發勳章!唉,你們這些人也真是!” 阿廖沙眯縫著眼久久地看著拉基京。突然,他目光中閃過一道亮光……但那不是對拉基京的怒火。 “我沒有反對我的上帝,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創造的世界'。”阿廖沙苦笑著說。 “什麼叫不能接受他的世界?”拉基京對他的回答略加考慮後說,“你胡說些什麼呀?” 阿廖沙沒有回答。 “好了,別說空話了,現在談正經事。你今天吃飯了沒有?” “不記得了……好像吃過了。” “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該吃點東西了。看著你都讓人覺得可憐。昨天晚上又一夜沒睡,我聽說你們在聚會。接下來又發生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大概你只吃過一小片聖餐麵包。我口袋裡倒有香腸,是從城裡帶來的,以防萬一,可你又不吃香腸……” “把香腸給我。” “好!這就對了!這樣看來你真的造反了,動真格的了。我說,老弟,這件事根本用不到去多想。上我那兒去吧……我自己現在也真想喝點兒伏特加,我累壞了。伏特加恐怕你還不敢喝吧……或者也想喝一點兒?” “伏特加也喝。” “好!好極了,老弟!”拉基京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不管怎麼說,喝伏特加也好,吃香腸也好,反正都是好事情,挺帶勁兒的,千萬不能錯過機會。咱們走吧!” 阿廖沙從地上站起來跟著拉基京走了。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到了準會大吃一驚的!順便告訴你,你哥哥伊凡今天早晨已經動身到莫斯科去了。這你知道嗎?” “我知道。”阿廖沙無動於衷地說。這時候他腦海中突然閃過德米特里大哥的形象,但只是一閃而過,雖然這使他想起了什麼,想起了某一件刻不容緩的急事,想起某種義務和可怕的責任,但並未給他留下任何印象,沒有深入到他心坎裡,反而立刻從腦海裡消失了,徹底忘記了。事後過了好久,阿廖沙還常常想起這件事。 “你哥哥伊凡有兩次說我是個'平庸的自由主義大草包'。有一次你也忍不住暗示我是個'不誠實的人'……就算是吧!現在我倒要看一看你們的能耐和誠實。”這最後一句話拉基京是自言自語悄悄說的。 “去他的!你聽我說,”他又大聲嚷道,“我們繞過修道院,沿小路直接上城裡去……嗯,我還打算順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去一次。你想:我把這裡發生的事情都寫信告訴了她,她馬上給我回了張便條,是用鉛筆寫的——這位太太特別喜歡寫便條——說她怎麼也沒料到像佐西馬長老這樣令人尊敬的人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她確實寫了行為這兩個字。看來她也生氣了。唉,你們這些人啊!等一等!”他突然叫了起來,停住了腳步,並且抓住阿廖沙的肩膀,讓他也站住了。 “你知道嗎,阿廖沙,”他那探究的目光死死盯著阿廖沙,完全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新念頭迷住了,雖然他表面上還在笑,但顯然害怕公開說出這個突如其來的新的想法。他無論如何也沒法相信阿廖沙會有這種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情緒。 “阿廖沙,你知道我們現在最好上哪兒去?”最後他終於用一種畏怯而討好的口氣說道。 “反正都一樣……上哪兒都行。” “上格魯申卡家怎麼樣?你去嗎?”拉基京終於說了出來,由於緊張的期待而渾身在發抖。 “就上格魯申卡家去吧。”阿廖沙立即平靜地回答說。阿廖沙的回答如此乾脆如此平靜,這是拉基京万萬沒有料到的,他驚訝得差點沒往後倒退幾步。 “行!……好!”他差點沒大叫起來,突然抓住阿廖沙的手,迅速拉著他沿小路向前走去,生怕阿廖沙會改變主意。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拉基京甚至害怕開口說話。 “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肯定會高興的……”他喃喃地說,接著又馬上沉默了。其實,他帶領阿廖沙上格魯申卡家完全不是為了讓她高興。他是個講實惠的人,凡是沒有好處的事情他是決不會做的。現在他就抱著雙重目的:第一是複仇,也就是想看一看“正人君子出醜”以及阿廖沙不可避免的“墮落”,“從聖徒變成罪人”。這些他都看到了,從中已經得到了樂趣。第二,他還有一個可以從物質上得到利益的目的,關於這一點將在下面談到。 “看來這樣的機會來了。”他幸災樂禍地暗自想道,“我們一定要牢牢把握這個機會,這對我們太有用了。” 格魯申卡住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段,就在廣場附近。她向商人莫羅佐夫的遺孀租了一間不大的木結構廂房。商人的房子很大,是用石頭建造的,兩層樓,房子已經陳舊,外觀也很不漂亮,裡面孤零零地住著年邁的女主人和她的兩位侄女,全是老處女,也都上了歲數。她本來用不著把院子裡的廂房租出去,她同意格魯申卡成為她家的房客(那還是四年前的事)純粹是為了討好自己的親戚、格魯申卡的公開庇護人商人薩姆索諾夫。據說那愛吃醋的老頭兒把自己“寵愛的女人”安排在莫羅佐娃家裡,原來的意圖是要藉助太太這雙敏銳的眼睛來監視新房客的行動。但是沒過多久,這雙敏銳的眼睛便顯得多餘了。結果她很少跟格魯申卡見面,最後竟完全放棄監視,不願再惹她討厭了。當然,自從老頭兒把這個畏怯害羞、苗條清瘦、憂鬱寡言的十八歲少女從省城送到這座房子里以後,至今已有四年了,情況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是我們城裡的人對這位姑娘的身世了解得不多,說法也不一致。儘管四年後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變成了一位“絕色美人”,引起了許多人的矚目,對她還是沒有更多的了解。只有一些傳聞,說她十七歲的時候受了某人的騙,好像是一位軍官,後來又很快被拋棄了。那軍官遠走高飛,到別處結了婚,而格魯申卡則陷入了屈辱和貧困的境地。據說,格魯申卡被老頭兒收留的時候確實窮得一無所有,但是她出生在一個正經的神職人員家庭,父親是教堂的候補執事,或者諸如此類的人物。想不到這個多愁善感、被人糟蹋、際遇可憐的孤女四年後居然出落成面色紅潤、體態豐腴的俄國式美人,一個潑辣果斷、高傲無恥的女人。她懂得用錢生財的奧秘,既吝嗇又謹慎,不管用正常的或者非正常的手段,反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已經積聚了一筆小小的資產。有一點是人所共知的:格魯申卡這女人很難接近,除了那老頭兒,她的保護人之外,四年來還沒有一個男人敢誇口說已經博得了她的垂青。這是確鑿無疑的,因為試圖博取她青睞的獵豔者為數不少,尤其是最近的兩年更是趨之若鶩。但所有種種嘗試都是徒勞的,有些追求者由於這個性格剛強的女人斷然拒絕和冷嘲熱諷,最後不得不打起退堂鼓,甚至落得個可笑可恥的下場。大家還知道,這個年輕女人,尤其在最近一年,居然做起了所謂的“投機生意”。她在這方面還顯得頗有才能,以致後來許多人乾脆叫她“十足的猶太佬”。她倒是沒有放高利貸,但大家知道她有一段時間確實跟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合夥廉價收購期票,用十戈比買一盧布,然後再把這些期票賣出,一盧布賺十戈比。薩姆索諾夫有病,最近一年雙腳腫得無法動彈。他妻子已死,對幾個成年兒子十分“苛刻”,雖然腰纏萬貫,卻愛錢如命,毫無通融的餘地。起初他把格魯申卡緊緊拽在手裡,百般虐待她,正如一些尖刻的人所形容的那樣,“只給她吃素油”,但是到最後他還是被她控制在手裡。格魯申卡一方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同時又使他無限相信她對他是忠貞不渝的。這個極其能幹的老頭兒(如今他早已去世)性格也很特別,主要是非常吝嗇,心腸硬得像石頭。雖然他被格魯申卡征服了,離了她簡直沒法活(最近兩年就是這樣),但還是不肯分給她一份較大的財產,哪怕她威脅說要徹底脫離他,他也決不改變初衷。不過他最後還是給了她一小筆錢。這件事傳出去以後,大家還是感到驚奇。他分給她七八千盧布的時候說:“你是個精明人,這筆錢你自己去處理吧,但我告訴你,除了每年照例付給你生活費之外,在我死前你再也不會從我手裡拿到一分錢,而且遺囑裡也不會再分給你錢了。”他說到做到:他死後真的把全部財產留給了那幾個連他們的妻子兒女都被他一輩子當婢僕的兒子,遺囑裡隻字未提格魯申卡。這些事大家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對於如何使用這筆私房錢”,他給格魯申卡出了不少主意,幫了她不少忙,教給她不少“路子”。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起先因為一筆偶然的“投機生意”跟格魯申卡有了往來,結果連他自己也沒料到會不顧一切地,甚至發瘋似的愛上了她。當時薩姆索諾夫老頭已經奄奄一息,但還在暗地裡對他大加嘲笑。需要指出的是,格魯申卡自從和老頭認識之後,始終對他十分坦率,甚至把心裡話都告訴他,他也許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最近,當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愛上了她之後,老頭卻不再嘲笑了。相反,有一次他神情嚴肅、一本正經地勸格魯申卡說:“如果要在他們父子兩人中間選擇,那你應該選老頭子,但有個條件,那就是一定要讓那老東西娶你,至少預先要把一筆財產轉到你名下。你別跟那中尉攪到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這些話是那老色鬼親口對格魯申卡說的,那時候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快死了,而且作了這番勸告之後果然不出五個月就死了。順便還要說一句,雖然我們城裡很多人都知道卡拉馬佐夫父子倆為爭奪格魯申卡而鬧得不可開交,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對他們父子倆究竟抱什麼態度。就連格魯申卡的兩名女僕(那是在慘劇發生之後,而有關這次慘劇的詳細情況我們將在以後敘述)都在法庭上作證說,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接待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完全是出於害怕,他曾“威脅說要殺死她”。她有兩名女僕,一名是年邁的廚娘,還是從娘家帶來的,身體有病,耳朵幾乎聾了;另一名是廚娘的孫女,二十歲左右,年輕活潑,是格魯申卡的貼身侍女。格魯申卡的日子過得十分節儉,屋裡的陳設相當陳舊。她住的廂房共有三個房間,擺著房東的陳舊的紅木家具,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式樣。拉基京和阿廖沙走進她房裡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可房間裡還沒點燈。格魯申卡獨自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這沙發又大又硬,樣子粗笨,仿紅木靠背,蒙在上面的皮子早已磨出了窟窿。她頭底下墊著兩隻從她床上搬來的白色鴨絨枕頭。她面朝天躺著,直挺挺地一動也不動,雙手枕在頭底下。她已經打扮好了,似乎在等什麼人,身上穿著黑綢長裙,頭上繫著跟她十分般配的輕飄飄的花邊髮帶,肩上披著花邊頭巾,用一枚沉甸甸的金別針固定著。她確實在等一個人,躺在那兒顯得有些煩躁,臉色帶點蒼白,嘴唇和兩眼燃燒似的熠熠發亮,右腳尖在不停地敲打著沙發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進去就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慌亂:從外屋已經聽到格魯申卡從沙發上跳起來,神色慌張地大聲問:“是誰?”年輕的女僕已經迎了出來,馬上向太太禀報說: “不是他,是別人,不要緊。” “她這是怎麼啦?”拉基京一面拉著阿廖沙走進客廳,一面嘟囔著說。格魯申卡站在沙發旁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一綹濃密的深棕色頭髮突然從髮帶中掉下來落在她的左肩上,但是她未加註意,也沒有去整理,只顧盯著來客看,想認出他們是誰。 “哎呀,是你嗎,拉基京?你把我嚇了一大跳,你和誰一起來了?你旁邊這位是誰?天哪,你把誰給我領來了!”她認出阿廖沙後驚叫起來。 “你該吩咐她們把蠟燭拿來!”拉基京的口氣十分隨便,好像跟她十分熟悉,關係非常密切,甚至有權在她家發號施令似的。 “蠟燭……當然要點燈……費妮婭,快給他取蠟燭來……哎呀,你帶他來得不是時候!”她朝阿廖沙點了點頭,大聲說了一句。接著,她轉身對著鏡子,雙手迅速整理起辮子,顯得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難道我沒巴結上嗎?”拉基京問,似乎感到有點委屈。 “你把我嚇壞了,拉基京,就是這麼回事。”格魯申卡面帶笑容地轉向阿廖沙。 “你別怕我,親愛的阿廖沙。見到你太高興了,你是稀客,我沒想到你會來。拉基京,你可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還以為是米佳闖了進來呢。你知道,剛才我騙了他,還硬逼他要相信我,可我對他撒了謊。我對他說,我要到我的老頭兒庫茲馬·庫茲米奇那兒去呆一個晚上,要幫他一起算賬,要一直算到半夜。我每星期都要到他那兒去一個晚上,幫他算賬。我們鎖上門,他打算盤,我在那兒幫他記賬——他只相信我一個人。米佳肯定以為我在那裡,可我卻躲在家裡——坐在這兒等一個消息。費妮婭怎麼放你們進來了!費妮婭!費妮婭!你快點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往周圍仔細看看上尉來了沒有?說不定他正躲在哪兒監視呢。我怕得要命。” “什麼人也沒有,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剛才我朝四下里張望過了,我還隨時從鎖眼裡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發抖。” “百葉窗關了沒有,費妮婭?最好把窗簾也放下——就這樣!”說著她親自放下了窗簾。 “不然他看到燈亮著就會立即闖進來的。阿廖沙,我今天真怕你哥哥米佳。”格魯申卡大聲說,顯然顯得慌張,但又幾乎帶著一份欣喜。 “為什麼你今天這樣怕米佳?”拉基京問:“你好像向來是不怕他的,他都聽你的擺佈。” “我對你說,我正在等一個消息,一個寶貴的消息,所以這兒現在根本不需要米佳。再說他本來就不相信我會到庫茲馬·庫茲米奇那兒,這我能預見到。也許他現在就待在自己家裡,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花園的後門口守著我。要是他守在那兒,就不會到這兒來了,這樣反而更好!至於庫茲馬·庫茲米奇那兒,我確實去過,還是米佳送我去的呢。我說要呆到半夜,讓他半夜裡一定來接我回家。他走了以後我在老頭兒家只呆了十來分鐘,馬上又回到了這兒。哎呀,我真害怕——我一路小跑,就怕遇見他。” “你打扮得這樣漂亮準備上哪兒呀?瞧你頭上這頂壓發帽多有趣!” “你自己才有趣呢,拉基京!我對你說,我正在等待一個消息,只要這消息一到,我馬上就跳起來展翅高飛,你們連影子也找不到。我這樣打扮為的就是事先有所準備。” “你要飛到哪兒去啊?”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嘿,瞧你喜氣洋洋的……我還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過。你打扮得這樣漂亮就像要去參加舞會似的。”拉基京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你對舞會知道得還真不少!” “你又懂得多少?” “我總還見過。前年庫茲馬·庫茲米奇給兒子娶媳婦,我一直站在大廳的迴廊裡看他們跳舞。拉基京,我怎麼只顧跟你說話而讓這位公爵在一旁站著。他是貴客!阿廖沙,親愛的,我看著你還不敢相信你真的來了。天哪,你真的上我家來了!說句實話,我沒有想到,沒有料到,而且從來不敢相信你真的會來。雖然你來得不是時候,但我還是高興得要命!你坐到沙發上,坐這兒,這就對了,我的小月亮。說實話,現在我心裡亂得很,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唉,你啊,拉基京,要是昨天或者前天帶他來就好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前天沒來,現在來了,正巧在這個時候來了,這樣也許更好……” 她動作麻利地緊挨著阿廖沙坐到沙發上,用欣喜的目光打量著他。她確實非常高興,她沒撒謊。她兩眼放光,嘴上蕩漾著笑容,這是善意、快活的笑容。阿廖沙甚至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笑容……在昨天之前他很少遇見她,在他印像中這個女人十分可怕,而昨天她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些凶狠而狡猾的出格舉動曾使他感到異常震驚,而現在突然看到她跟昨天判若兩人。儘管苦惱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但他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她的言行舉止似乎與昨天大相徑庭:說話的時候昨天那種嬌嗲的腔調幾乎全沒有了,那種搔首弄姿裝腔作勢的樣子也不見了……一切都顯得那麼純潔、樸實,動作是那麼敏捷輕盈,充滿了信任感,但她的心情卻又十分緊張、亢奮。 “天哪,這些事今天怎麼都湊到一塊兒來了。”她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 “為什麼我見了你心裡那麼高興,阿廖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你問我,我也說不清楚。” “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高興嗎?”拉基京冷笑著問。 “前一陣你總不至於無緣無故地老纏著我:你一定要把他帶來,一定要把他帶來。你總有自己的目的吧?” “以前嘛,我有另外的目的,可現在不同了,那些事情都過去了。現在我要招待你們好好吃一頓,就是這麼回事。現在我的心腸變軟了,拉基京。你也坐下,拉基京,幹嗎站著?你已經坐下來了嗎?我說嘛,拉基京總不會虧待自己的。你瞧,阿廖沙,他就坐在我們對面生氣呢:為什麼我沒在請你之前先請他坐下。唉,我的拉基京真愛生氣,太容易生氣了!”格魯申卡笑了。 “你別生氣,拉基京,現在我心腸變軟了。阿廖沙,你為什麼坐在那兒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你怕我嗎?”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快活的嘲弄意味。 “他碰到了一件傷心事兒。沒給他加官晉爵。”拉基京悶聲悶氣地說。 “什麼加官晉爵?” “他的長老發臭了。” “怎麼發臭了?你怎麼淨胡說八道!你是想說什麼難聽的話吧?閉上你的嘴,傻瓜。阿廖沙,你能讓我坐你腿上嗎?就這樣!”說著她一躍而起,嘻嘻哈哈地坐到了阿廖沙兩腿上,像一隻撒嬌的小貓,右手親熱地摟住他的脖子。 “我要讓你快活起來,我敬畏上帝的小乖乖!你說實話,真允許我坐你腿上嗎?你不生氣嗎?只要你說一聲——我就馬上下來。” 阿廖沙一聲不吭。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他聽到了她的話“只要你說一聲——我就馬上下來”,但他沒回答,好像呆住了似的。然而他內心的感覺並非像坐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目光注視著他的拉基京所預料和想像的那樣。他內心的巨大悲傷吞沒了他心中可能產生的所有感覺,假如他此刻頭腦清醒的話,那自己也會明白,現在他穿著非常堅固的盔甲,足以抵擋任何誘惑和挑逗。不過話也要說回來,儘管他的心靈處於麻木狀態,儘管內心一直受到痛苦的折磨,但他對自己內心產生的一種新的奇怪的感覺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驚訝:這個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現在不僅沒有引起他的畏懼,而以前他腦海中偶爾閃過關於女人的遐想時總會產生這樣的恐懼感,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這個他最害怕的女人坐在他腿上,摟著他,突然在他心中引起的卻完全是另一種出乎意料的感覺,一種異乎尋常的、極其純潔而強烈的好奇,已經沒有任何的擔憂,沒有任何的恐懼——這便是他現在最主要的感覺,也是不禁使他感到驚訝的原因。 “你們別盡說廢話。”拉基京大聲喊道。 “最好拿香檳酒來,你還欠著一筆債呢,這你自己心裡有數!” “真的還欠著債呢。阿廖沙,我答應過他,要是他把你帶來,首先要請他喝香檳酒。開香檳吧,我也喝!費妮婭,費妮婭,給我們拿香檳來,就是米佳留下的那一瓶,快去。我雖然吝惜,但一瓶還是要給的,不是給你,拉基京,你是個爛蘑菇,而他是大公爵!雖然我的心思現在不在這兒,但我無論如何要陪你們喝一杯,我真想放鬆一下!” “你說的'此刻'是什麼意思?你要等待的是什麼樣的'消息'?能告訴我嗎?或者這是個秘密?”拉基京又插嘴說,竭力裝出對一連串貶低他的話毫不在乎的樣子。 “噢,不是秘密,這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魯申卡心事重重地說,她把臉轉向拉基京,身體稍稍離開阿廖沙,雖然還繼續坐在阿廖沙腿上,摟著他的脖子。 “那軍官要來了,拉基京,我那軍官要來了!” “聽說他要來了,不過沒那麼快吧?” “現在到了莫克羅耶,要從那兒派一個專人來,這是他自己在信裡說的,這封信剛才接到。我現在坐在這兒就是在等那個人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為什麼停留在莫克羅耶?” “說來話長,你也別問了。” “那米佳現在怎麼辦——唉呀呀!他知道不知道呢?” “他怎麼會知道!一點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準會殺了我。現在我也根本不怕了,現在不怕他動刀子。閉上你的嘴,拉基京,別跟我提起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他讓我的心都碎了。現在我一點也不願去想這件事。我只願想阿廖沙,看著阿廖沙……你儘管笑我好了,親愛的,你得樂一樂,你笑我傻吧,笑我瞎樂觀吧……你笑了,真的笑了!你的目光也顯得溫柔了。你知道嗎,阿廖沙,我一直在想,你一定為了前天的事,為了那位小姐在生我的氣。當時我真像條瘋狗……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也好,既是壞事,又是好事。”格魯申卡若有所思地突然笑了笑,在她的笑容裡突然掠過一絲殘酷的影子。 “據米佳說,她叫嚷著'該用鞭子抽她!'那天我把她氣壞了。她叫我去,想制服我,用巧克力哄我……是的,發生了這樣的事也好。”她又笑了笑。 “我就怕你生氣……” “這話一點也不假。”拉基京突然又一本正經地插了一句。 “阿廖沙,她的確怕你,怕你這小雛雞。” “拉基京,對你來說他才是小雛雞,就是這麼回事……因為你沒有良心,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嗎,我打心眼裡愛他,就是這麼回事!你信不信,阿廖沙,我打心眼裡愛你?” “咳,你這不要臉的女人!阿廖沙,她在向你表示愛情呢!” “那又怎麼樣,我就是愛他。” “那麼軍官呢?那來自莫克羅耶的好消息呢?” “那完全是兩碼事。” “這女人真會玩把戲!” “你別惹我生氣,拉基京,”格魯申卡趕緊接茬說。 “完全是兩碼事。我對阿廖沙是另一種愛。說句實話,阿廖沙,以前我曾打過你的主意。要知道我是個下賤的女人,脾氣暴躁,不過有時候呢,阿廖沙,我把你當做自己的良心。我時常在想:'像我這樣的壞女人,他應該瞧不起我才對。'前天我離開那位小姐家的路上就這樣想過。我早就注意你了,阿廖沙。米佳也知道,我跟他說過。米佳也能理解。你信不信,阿廖沙,有時候我看著你都感到慚愧,為自己感到慚愧……我對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記得了……” 費妮婭端著盤子走進來,把手裡的盤子放到桌子上,盤子裡放著一瓶打開的香檳酒和三隻斟滿酒的杯子。 “香檳拿來了!”拉基京大聲嚷道。 “你太興奮了,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你失去了控制。你一杯酒喝下去準會興奮得要去跳舞。唉,他們連這種事也不會做。”他一邊仔細端詳香檳,一邊補充了一句。 “老太婆在廚房裡就把酒斟好了,端出來的時候瓶子也沒蓋上,而且也沒有冰過。得了,將就著喝吧。” 他走到桌子旁邊,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了下去,又斟滿了一杯。 “香檳酒是難得喝到的。”他咂著嘴說。 “來吧,阿廖沙,端起酒杯露一手,我們為什麼乾杯?為進天堂的門好不好?格魯申卡,你也端起杯子,為進天堂的門乾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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