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9章 第三卷俄羅斯教士

阿廖沙懷著痛苦不安的心情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呆了:他原來估計長老已經處於彌留狀態,甚至失去了知覺,但是現在突然看到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然虛弱疲憊,卻顯得精神抖擻,十分快活,他正在跟身邊的幾位客人平靜而清醒地談話。其實,他是在阿廖沙回來前一刻鐘才起床的。客人們早就聚集在他的修道室,等著他醒過來,因為巴伊西神甫十分肯定地說:“師父一定會起來的,他要跟心愛的人們再談一次話,這是他今天早晨親口答應的。”對於不久於人世的長老這個諾言以及任何一句話,巴伊西神甫是深信不疑的,即使看到長老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甚至停止了呼吸,只要他答應過還會起來跟他訣別,那麼也許他都不會相信他已經死了,還會等待死者醒來履行諾言。就在今天早晨,佐西馬長老矇矓入睡之際還肯定地對他說:“在沒有再次充分享受跟你們這些心愛的人談話的樂趣之前,在沒有再看你們這些可愛的面孔一眼之前,在沒有再次向你們傾吐我的衷腸之前,我是決不會死去的。”前來聆聽長老也許是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誠於他的朋友。他們總共四個人:司祭約瑟夫神甫,司祭巴伊西神甫,司祭米哈伊爾神甫——隱修院的住持,年歲不太大,學問並不高深,平民出身,但性格剛強,抱著堅定而淳樸的信仰,看上去很嚴肅,但內心充滿了深情,儘管他有意掩飾甚至羞於流露這片愛心。第四位客人是一位老邁而憨厚的修士安菲姆神甫,出身於極端貧困的農民家庭,幾乎沒有文化,平時寡言少語,甚至難得跟誰說話,是馴服的人中間最馴服的人,那模樣好像是受過什麼大的驚嚇,但永遠無法理解那件可怕的事情。佐西馬長老十分喜歡這個好像總是戰戰兢兢的人,而且一輩子對他懷著非同尋常的尊敬,但一輩子跟他說的話也許比誰都少,儘管他們倆曾經一起在神聖的俄羅斯各地雲遊多年。那還是很久以前,將近四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到卡斯特羅馬一個貧窮而又沒有名氣的小修道院裡開始修行,不久便跟隨安菲姆神甫雲遊四方,為他們貧窮的卡斯特羅馬修道院募捐。現在賓主一起聚集在長老的第二個屋子,就是放著他床舖的那間屋子裡,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間非常狹小的屋子,所以四個人(除了侍立一旁的波爾菲里修士之外)全部勉強擠在長老安樂椅周圍從第一間屋子裡搬來的椅子上。天色開始黑下來,屋子裡就靠長明燈和聖像前的幾支蠟燭照著。長老看到阿廖沙進來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便向他露出快活的微笑,並把手伸給他。

“你好,文靜的孩子,你好,親愛的,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阿廖沙走到他跟前,跪下來哭了。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頭翻滾,他的心靈在顫抖,他真想大哭一場。 “你怎麼啦?等一會兒再哭吧。”長老微笑著把右手放到他頭上。 “你瞧,我不是坐在這兒說話嗎,也許我還能活二十年,就像昨天那位來自維舍戈里耶、抱著女兒麗扎維塔的善良可愛的太太祝愿的那樣。願上帝賜福予那位母親和她的女兒麗扎維塔!(他畫了個十字)波爾菲里,你把她的捐款送到我說的那個地方去了嗎?” 他這是想起了昨天那快活的女信徒捐獻的六十戈比,那是要請他送給“比我還窮的女人”。這樣的捐款被信徒們看作一種自願承擔的懲罰,而且一定是憑自己勞動掙來的錢。長老在傍晚前就派波爾菲里把錢送給本地一個前不久遭了火災的女市民,那是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遭了火災以後只能以乞討為生。波爾菲里趕緊向他匯報,說事情已經辦妥,而且把這筆錢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就像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不知姓名的女施主捐的”。

“起來吧,親愛的。”長老繼續對阿廖沙說道。 “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回家,有沒有見到你那位哥哥?”
阿廖沙感到奇怪,長老竟然這樣肯定而明確地問起他的一位哥哥——究竟是哪一位呢?這麼說來,長老昨天和今天把他打發走也許就是為了這位哥哥的緣故。 “看到了兩位哥哥當中的一個。”阿廖沙說。 “我說的是昨天那個,大的,我向他磕頭的那個。” “昨天我見過大哥,可今天怎麼也找不到他。”阿廖沙說。 “你要趕快找到他,明天再去找,要趕緊去找,把別的事都放下,趕緊把他找到。也許還來得及製止某種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受的大難磕頭。” 他突然沉默了,彷彿在深入思考什麼。他說的話也很奇怪。約瑟夫神甫,昨天長老一躬到地的目擊者,與巴伊西神甫交換了一下眼色。阿廖沙忍不住了。

“師父,”他激動異常地說,“您的話太含糊了……什麼樣的災難在等待著他?” “別多問。昨天我似乎預感到會發生某種可怕的事情……他昨天的眼神就預示了他一生中的命運……他的目光那麼一閃……我心里馬上為這個人正在醞釀的事情感到害怕。我一生中只有一兩次在某些人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彷彿預示了那些人一生的命運,可惜全都應驗了。我派你到他那兒去,阿列克謝,是因為考慮到你那充滿手足之情的形像或許能幫助他。但是一切都取決於上帝,我們的命運也是如此。'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你要記住這句話。阿列克謝,我這一生中有許多次在心裡默默地為你的容貌祝福。這一點你也得記住。”長老微笑著說。 “你的事我是這樣考慮的:你應該離開這裡,以修士的身份去過塵世的生活。你會有很多敵人,可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生活將帶給你許多不幸,但是你會因此而得到幸福。你會感謝生活,也會促使他人感謝生活——這比什麼都重要。你就是這樣的人。諸位神甫和師父,”長老臉帶親切的笑容對客人們說,“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說過,甚至也沒跟他說過,為什麼這年輕人的容貌使我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他的容貌對我來說,好像是一種提示和預言,在我生命的初期,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有過一位哥哥,我眼看著他年紀輕輕就死了,才十七歲。後來,隨著一年年長大,我漸漸確信,我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運中彷彿是上天的一種指示和事先的安排,因為假如他在我生活中不出現,假如他根本不存在,那麼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當修士,永遠不會踏上這條寶貴的道路。那是我童年時代遇到的第一次奇遇,如今,在我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奇蹟彷彿又在我眼前出現了。真奇怪,諸位神甫和師父,阿廖沙的容貌跟我哥哥並非一模一樣,只是有點相像罷了,可是在精神方面我覺得像極了,我簡直把他當成了那個年輕人——我的哥哥。在我垂暮之年,他又神秘地來到我面前,以便勾起某種回憶和深情,所以我甚至對自己、對自己這種奇怪的幻想感到驚訝。你聽見了嗎,波爾菲里?”他轉身問平時一直伺候他的那位見習修士。 “我好多次看到你臉上流露出苦惱的神色,因為你覺得我愛阿列克謝勝過愛你。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麼會這樣。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愛你的,見到你不高興我也常常覺得傷心。親愛的客人們,現在我想把這位青年,我哥哥的情況講給你們聽,因為在我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這種顯現更寶貴、更令人感動、更富有預言的意義了。我的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此刻,我反思我的一生,彷彿從頭至尾重新再活一次……”

這裡我應該說明一下,長老跟那幾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看望他的客人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有一部分用記錄的形式保存下來了。這是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長老死後不久憑回憶追記的。但這是當時的原話,或者阿廖沙把師父以前幾次跟他談話的內容也加了進去,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況且記錄里長老的整個談話似乎從未間斷,好像在用故事的形式向朋友們講述他的一生,但是根據以後幾次敘述來看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那天晚上的談話是大家共同參與的,儘管客人們很少打斷主人的談話,但畢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參與了談話,也可能談了各自的情況,再說長老的敘述也不可能一口氣不停地講下去,因為長老有時候虛弱得喘不過氣來,發不出聲音,甚至需要躺到自己床上歇一會兒,雖然他沒有睡著,客人也沒有離開。談話中間有一兩次還被巴伊西神甫誦讀《聖經》所打斷。有意思的是,他們中間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夜就會死去,更何況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經過白天的酣睡以後,他好像突然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使他能從頭至尾堅持與朋友談話。這好像是他最後一次的感情迸發,使他保持了一種難以置信的活力,但時間不長,因為他的生命突然中止了……不過這是後話。現在我只想事先聲明,我不准備把談話的細節一一轉述,而僅限於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所記錄的長老的敘述。這樣可以簡短些,不至於那麼令人疲倦,雖然我要重複一遍,許多內容取自以前的幾次談話,是阿廖沙加進去的。

各位親愛的神甫和師父,我出生在遙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是貴族,但他既沒有什麼名望,也沒有當過什麼大官。他去世的時候我才兩歲,我一點也不記得他的模樣了。他留給我母親一座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產,雖然不多,卻足以維持孤兒寡母的生活,不致挨餓。母親只生了我們弟兄倆:我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他脾氣暴躁,容易激動,但心地善良,從不嘲弄人,沉默得出奇,尤其在家裡,不愛跟我、母親和僕人說話。他在學校裡成績優秀,但跟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母親是這樣說的。他死的時候才十七歲,在死前半年,他經常去拜訪我們城裡一個離群索居的人,此人好像是名政治犯,因為有自由思想,從莫斯科流放到了我們這座城市。那流放犯是位大學者和著名哲學家,原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麼,他喜歡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年輕人在他那兒一坐就是一個晚上,這樣持續了一個冬天,直到那位流放犯被召回彼得堡並擔任政府公職,那是因為他自己提出了這樣的請求,並且得到了他的靠山的幫助。大齋節開始了,馬爾克爾不願守齋,他又是罵又是嘲笑:“這全是胡鬧,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上帝。”他的言行把母親和僕人們嚇壞了,連我小小年紀也不例外,當時我才九歲,聽了他這些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家的僕人都是農奴,總共才四名,全都是從我們認識的一位地主名下買來的。我還記得,後來母親把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瘸腿老廚娘阿菲米婭以六百盧布紙幣的價錢賣掉了,重新雇了一名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就在大齋節的第六個星期,我哥哥突然病了,他身體本來就不太好,胸間常常作痛,體質虛弱,看上去像有癆病。他個子不算矮,但很瘦,不過臉倒長得十分秀氣。他可能受了點風寒,但醫生來看了看就悄悄對母親說他得的是急性肺病,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了,開始婉轉地(主要是怕嚇著他)勸哥哥到教堂裡做戒齋祈禱並受聖禮,因為那時候他還能起床走動。哥哥聽了非常惱火,大罵上帝的殿堂,但心裡卻開始認真思考:他馬上猜到自己的病相當凶險,所以母親才要他趁現在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祈禱並行聖禮。不過,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還在以前,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就不動聲色地對我和母親說:“我活不長了,也許連一年都熬不到。”這不,給他不幸而言中了。過了三四天,復活節前的第一周來臨了。哥哥從星期二早上開始就去教堂祈禱。 “媽媽,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您,我要讓您高興,使您得到安慰。”他對媽媽說。母親悲喜交加,哭了起來:“他轉變得這樣突然,看來離死不遠了。”可是他到教堂去了沒有幾次便臥床不起了。只能在家里為他祈禱和行聖禮。那年的複活節來得晚,那幾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空氣中飄逸著芬芳的氣息。我記得他整夜地咳嗽,睡不好覺,第二天總是穿好衣服盡量坐到軟椅上。我牢牢地記住了他的模樣:他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神態安詳,面帶微笑,雖然是個病人,可臉上的神情卻顯得活潑開朗。他在精神上整個兒變了——他身上突然出現了令人驚訝的變化!年邁的奶媽走進他房間裡說:“寶貝,讓我也給你在聖像前點起神燈吧。”而以前他是不允許點的,即使點了也要吹滅的。 “點上吧,親愛的,點上吧,以前我不讓你們點,真是混賬透了。你點上神燈向上帝祈禱,而我要高高興興地為你祈禱。這麼說來,我們都在向同一個上帝祈禱。”我們覺得他這些話很奇怪,母親回到房間偷偷地哭個不停,只是在走進他房間的時候才擦乾眼淚裝出快活的樣子。 “媽媽,別哭了,親愛的,”他常常這樣說,“我還要活好久呢,跟你們一起快快活活地過日子,而生活,生活是歡樂愉快的!”“唉,我的寶貝,你整夜發燒,咳嗽咳得胸脯都快裂開了,哪裡還有什麼歡樂啊!”他回答說:“媽媽,你別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在天堂裡,但我們不願意知道這一點,假如願意知道的話,那麼明天全世界就會變成天堂了。”大家對他的話感到納悶,他說得是那麼奇怪,那麼堅決。大家感動得都哭了。熟悉的朋友來看望我們,他就說:“心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麼值得你們愛的地方,為什麼你們愛我這樣的人,以前我是多麼不懂得珍惜啊!”他對進去服侍他的僕人說:“我心愛的親人們,為什麼你們這樣服侍我,我配得上你們這樣服侍嗎?假如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那我會親自服侍你們,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侍。”媽媽聽了搖頭說:“我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僕之分,那我就當我僕人的僕人,就像他們當我的僕人那樣。我還要告訴你,媽媽,我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在眾人面前都是有罪的,而我的罪孽比誰都大。”媽媽一聽甚至笑了,一面哭一面笑:“為什麼你在眾人面前比誰的罪孽都大?那是些殺人犯、強盜,你什麼時候做過這類壞事,以至於認為自己的罪孽比誰都大呢?”“媽媽,我的親媽媽,我的好媽媽(他突然喜歡說這些親熱的話),你要知道,每個人在眾人面前對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是有罪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給你解釋清楚,但是我深深地感覺到,確實是這樣的。以前我們生活,我們生氣,可怎麼就是一點也不懂得這個道理呢?”他每天醒過來的時候心情變得越來越激動,興奮,心中充滿了愛。醫生一來——那德國老頭艾森斯密特經常來——他就跟醫生開玩笑:“怎麼樣,大夫,我還能在這世界上再活一天吧?”“別說是一天,還能活好幾天呢,”醫生這樣回答,“還能再活幾個月、幾年呢。”“幹嗎要幾年、幾個月?”他大聲嚷道,“何必計算日子呢?一個人要體會全部幸福,一天時間就綽綽有餘了。我親愛的人們,我們幹嗎要爭吵、互相炫耀、彼此記仇呢?我們應該到花園裡,一起散步,遊玩,相親相愛,互相誇獎,互相親吻,感謝我們的生活。”母親送醫生到門口的時候,醫生悄悄地對她說:“您的兒子活不長了,他因為生了這種病神經有點失常了。”哥哥房間裡的窗戶對著花園,我們家的花園綠陰如蓋,古木參天,樹上綻滿春芽,報春的鳥兒棲息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對著他的窗戶一展歌喉。他看著這些小鳥,欣賞著它們美妙的歌聲,突然也請求它們饒恕:“上帝的小鳥,快活的小鳥,請你們也原諒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下了罪孽。”這話我們誰也不明白,可他高興得哭了。 “是啊,這小鳥,這樹木,這草地,這天空,我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只有我一個人生活在恥辱中,玷污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沒有發現美和榮耀。”“你怎麼能把許多罪惡都歸到自己身上呢!”媽媽常常噙著眼淚對他說。 “媽媽,親愛的好媽媽,我流淚是因為高興,而不是因為傷心。我真想向他們認錯,只是我無法向你解釋清楚,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去愛它們。雖然我在眾人面前是有罪的,但是大家會原諒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現在我不是在天堂裡嗎?”

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也無法全部記下來。只記得有一次我獨自走進他的房間裡,他看見我進去便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充滿深情和愛心地盯著我看,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看了我大約一分鐘,然後說:“好了,現在你出去玩吧,你代替我活下去!”當時我就走出他房間,到外面去玩耍了。後來,在我的一生中,我多次含著眼淚回想起他吩咐我代替他活下去的情景。他還說過許多這樣奇怪而美好的話,可惜當初我們無法理解。他是在復活節過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的時候神誌清醒,雖然已經不能說話,但神態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改變:快活地望著周圍,眼睛裡流露出喜悅,目光在尋找我們,向我們微笑,呼喚我們。對他的死,甚至全城的人都議論紛紛。這一切當時使我受到震動,但不是特別強烈,儘管埋葬他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完全是個孩子,但這一切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有一種感情深深地藏到了心底里。但是到適當的時候就必定會重新復蘇,作出反響。後來,這種情形果然發生了。

那時候就只剩下了我們母子兩人。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勸導她說,現在你只有一個兒子了,你們不窮,又有資產,為什麼不像別的人家那樣把您的兒子送到彼得堡呢?您讓他留在這裡,很可能會斷送他的美好前程。他們還給母親出了個主意,讓她把我送到彼得堡武備中學,以便今後加入皇帝近衛軍。母親猶豫了好久,她怎麼捨得跟唯一的兒子分離呢。但為了我的幸福,最後還是下了決心,雖然流了不少眼淚。她把我帶到了彼得堡,而且安排我進了武備中學。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面:三年以後她自己也因為思念我們弟兄倆而憂鬱成疾,離開了人世。我從自己家裡帶走的只有珍貴的回憶,因為一個人最珍貴的莫過於在父母身邊度過的幼年時代所留下的回憶,只要這個家庭裡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愛和和諧,那就永遠如此。即使最惡劣的家庭,也能留下珍貴的回憶,只要你的心靈善於找到珍貴的東西。我把對於聖經故事的回憶也包括在家庭回憶中。在父母的家裡,雖然我還是個小孩,但我已經非常想知道這些故事了。當時我有一本書,一本聖經故事,帶精美的插圖,書名叫《新舊約故事一百零四則》,我就是用這本書來學習認字的。現在這本書還放在這裡的書架上,我把它當做珍貴的紀念保存著。但是我記得,早在我識字之前,我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某種靈感。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母親帶我一個人到教堂去做彌撒(我不記得哥哥當時到哪裡去了)。那天天氣晴朗。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再次看到縷縷香煙從香爐裡裊裊升起,而陽光透過拱頂上狹窄的小窗傾瀉到我們頭上。繚繞的香煙迎著陽光漸漸上升,彷彿融化在陽光中。我心情激動地看著這個景象,我的心靈第一次自覺地接受了上帝啟示的第一顆種子。一位少年手捧一本大書走到教堂中央——那本書大得我當時覺得捧著都很吃力——他把書放在誦經台上,打開後開始誦讀。這時候我突然第一次有所領悟,一生中第一次明白了教堂裡讀的究竟是什麼書。在烏斯地區有個正直的、敬畏上帝的人,他很富裕,有許許多多的駱駝、驢子和羊,他的子女終日吃喝玩樂。他很愛他們,替他們向上帝禱告:他們這樣吃喝玩樂也許是犯下了罪孽。有一次魔鬼隨同神的眾子一起來到上帝面前,對上帝說,他已經走遍了地上和地下。 “你有沒有見到我的僕人約伯?”上帝問他。上帝向魔鬼誇獎約伯,說他是個神聖偉大的僕人。魔鬼聽了上帝這番話,冷笑一聲說:“你把他交給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僕人會發出怨言並且詛咒你。”於是上帝把他所心愛的敬畏上帝的人交給了魔鬼,魔鬼殺害了他的子女和他的牲畜,毀了他的財產,一切都那麼突然,好像遭到了神的霹靂。約伯撕碎自己的衣服,撲倒在地上,大聲說道:“我赤條條從娘胎裡出來,又赤條條回歸大地。上帝賜予了,上帝又取了回去。願上帝的英名世世代代永受祝福!”諸位神甫和師父,請你們原諒我現在的眼淚,因為我的幼年時代似乎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現在我彷佛又像八歲那年用幼弱的胸脯呼吸,又像當初那樣感到驚奇、慌張和喜悅。當時那些駱駝引起了我多麼豐富的想像,還有那敢於同上帝說話的撒旦,還有那把自己的僕人交出來讓他毀滅的上帝以及他那大喊“不管你怎樣懲罰我,你的英名將永受祝福”的僕人——還有教堂裡那悠揚悅耳的頌歌聲:“願我的祈禱變成現實,”最後又是那從神甫的香爐裡裊裊上升的香煙以及跪地的祈禱!從那時候起,我就不能不含著熱淚誦讀這個無比神聖的故事——甚至昨天我還拿來重讀了一遍。這故事包含了多少偉大、神秘、難以想像的東西!後來我也曾聽到過一些嘲弄、非難的話,傲慢的話:上帝怎麼可以把自己喜愛的一名聖徒交給魔鬼供它取樂?還奪去他的孩子,使他從頭到腳生滿毒瘡,而他只能用一塊瓦片刮去瘡口的膿血。為什麼要這樣做?無非是要向撒旦誇耀:“你瞧,我的聖徒為了我可以忍受多大的苦難!”但偉大之處正在於這裡有個秘密,那就是來去匆匆的凡人形象與永恆真理結合在一起了。永恆真理在塵世真理面前顯示自己的威力。就像在創世的最初幾天誇耀“我創造的都很好”一樣,現在造物主看著約伯,再次誇耀自己的造物。而約伯讚美上帝的時候不僅在為上帝效勞,而且也在為上帝千秋萬代的造物效勞,因為那是他的使命。主啊,這是一本多好的書!給了我們多少寶貴的教訓! 《聖經》真了不起!它賦予人多麼神秘的奇蹟和多麼巨大的力量!簡直就是全世界和人類以及人類天性的楷模,裡面什麼都提到了,也指出了亙古不變的真理。有多少奧秘得到了解決和揭示:上帝重新恢復了約伯的地位,重新賜予他財富,過了許多年之後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一些子女,而且他也愛他們。天哪!他原來的那些子女已經沒有了,他失去了他們,那他又怎麼能愛這些新的子女呢?現在他跟新的子女在一起,儘管這些子女也很可愛,但是當他想起以前那些子女的時候,難道他會感到真正的幸福嗎?然而這是可能的,可能的,舊的創傷可以通過人生的滄桑巨變逐漸轉化為寧靜而感人的歡樂,年輕人沸騰的熱血將被老年人的謙和和睿智所取代:我祝福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依然頌揚日出,但是我更愛日落,更愛那長長的斜暉,以及隨之而來的寧靜、溫和、感人的回憶,更愛我漫長而幸福的一生中那些可愛的形象——而居於這一切之上的便是上帝的真理,那令人感動、給人安慰、寬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將結束,已經接觸到另一種嶄新的、無邊無際的、無法預料,但又會很快降臨的生命,當我預感到這新生命的時候,我的靈魂因為狂喜而顫抖,我的理智閃射出光芒,我的心因為高興而哭泣……諸位朋友和師父,我不止一次聽到,近來聽得更多了,說什麼我們的神甫,尤其是鄉村里的那些神甫,到處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開聲稱,甚至寫成文章——我自己就讀到過——說現在他們似乎已經無法向老百姓講解《聖經》,因為他們薪俸太少,如果現在路德教派和異教徒前來搶奪羊群,那就讓他們搶走好了,因為我們的薪俸實在太少。我在心裡想,主啊,他們把薪俸看得那麼重要,那你就多給一些吧,他們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要說句實話:如果在這件事上誰有過錯的話,那麼有一半的錯在我們自己身上。因為即使沒有時間,即使他們所說的一直被工作和聖禮壓得透不過氣來是事實,但總不至於時時刻刻都是這樣忙碌,一星期至少可以用一個小時來想上帝吧,總不至於一年忙到頭吧。你可以把人們召集到自己家裡,每星期一次,在晚上,開始只召集一些孩子——他們的家長聽說了以後也會來的。做這件事用不著去建造什麼宮殿,你在自己家裡的小木屋裡接待就行了。你也用不著害怕,他們不會把你家鬧得天翻地覆的,因為總共才一小時。你只要打開書本讀給他們听就是了,不要講大道理,不要裝腔作勢,不要居高臨下,態度要親切,口氣要溫和,你自己應該為他們親自誦讀,而且應該為他們能聽你誦讀、能理解你而感到高興。你自己應該喜歡你所讀的那些內容,你只要偶爾停下來把普通老百姓不易理解的話解釋清楚就行,你也別著急,他們什麼都會明白的,東正教徒的那顆心會理解一切的!你給他們讀亞伯拉罕和薩拉的故事,伊薩和利伯加的故事,雅各怎樣去見拉班,怎樣在夢中與上帝搏鬥,並說“這地方何等可畏”。這樣你一定能使敬畏上帝的普通老百姓的頭腦受到極大的震動。你要給他們,尤其給孩子們讀那一段故事:兄弟數人怎樣把他們的親弟弟,一個可愛的少年,一個經常在夢中預知未來的約瑟賣給別人當奴隸,而卻對父親說,他的兒子被野獸撕成碎片了,還給他看那件血衣。你還要給他們讀那個故事:兄弟數人到埃及購買糧食,那時約瑟已經當上了大宰相,但沒有被兄弟們認出來,他折磨他們,治他們的罪,扣留了本雅明,而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愛:“我愛你們,因為愛而折磨你們。”因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初在酷熱的草原上,在一口井旁邊,他被賣給了商人,他死死地拉著他們,邊哭邊求哥哥們不要把他賣到外鄉當奴隸。現在多少年過去了,他又見到了他們,重新無限熱愛起他們來,但是又使他們受苦受難,而這樣做又是出於愛。最後,他自己無法忍受內心的痛苦,從他們身邊走開了,撲到自己床上放聲痛哭。然後他擦乾眼淚,高高興興出來對他們說:“各位兄長,我就是約瑟,你們的弟弟!”接著再往下讀:老父親雅各聽說他可愛的小兒子還活著,不禁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要到埃及去,背井離鄉,最後死在異國,在遺囑裡說出了他在那溫順膽怯的心中秘密地深藏了一輩子的那句偉大預言:在他這個猶太民族中間將出現全世界的偉大希望,全世界的調解人和救星!各位神甫和師父,請你們原諒,不要生氣,我像小孩一樣談那些你們早已知道的故事,這些故事你們講起來要比我動聽百倍。我是因為興奮才講這些的,也請你們原諒我的眼淚,因為我太喜歡這本書了!讓他,上帝的牧師,也放聲大哭吧,他將看到,那些人聽了他的誦讀之後內心會受到巨大的震動。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種子,把它撒到老百姓的心裡,它就不會死去,在他心裡將會存活一輩子,在黑暗和他犯下的種種罪孽的污穢中像一線光明,像一種偉大的提示,永遠埋藏在他心裡。完全沒有必要多加解釋和訓誡,老百姓自會理解一切的。你們是不是認為老百姓理解不了?你們可以試一試再給他們讀一段感人的故事,關於美麗的以斯帖和驕傲的瓦實提的故事,或者先知約拿在鯨魚肚子裡的奇妙故事。也別忘了讀神的寓言,尤其是《路加福音》裡的內容(我就是這樣做的),接下來讀《使徒行傳》中掃羅的談話(這是一定要讀的,非讀不可!)。最後不妨從《每月必讀》中選取神人阿列克謝的行述,以及最最偉大的快活的殉難者、神的目擊者、來自埃及的聖母瑪麗亞的生平——你這些樸實的故事一定會打動他們的心。一個星期中總共才那麼一小時,雖然你的薪俸很少,但只要擠出一小時就夠了。你自己將會發現,我們的老百姓是厚道的,知恩圖報的,他們會給予百倍的報答。他們記住了牧師的關懷和他那些感人肺腑的話,一定會心甘情願地幫他乾地裡的活,也會幫他干家務活,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這樣他的薪俸也就增加了。事情是這樣簡單,有時候我們簡直不敢說出來,因為別人會笑話你,但事實的確如此!凡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他也不會相信上帝的子民。凡是相信上帝子民的人,他就能發現上帝的神明,雖然在這之前他對此完全不相信。唯有人民及其未來的精神力量才能改變那些脫離了故土的無神論者。沒有實例,基督的話有什麼用?要是沒有上帝的啟示,人民就完了,因為他們的心靈渴望上帝的啟示和各種美好的感覺。我年輕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差不多四十年前,我和安菲姆神甫為了替修道院募捐,走遍了俄國各地。有一次在一條可以通航的大河的河岸上和漁民們一起過夜,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湊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他是農民,看樣子已有十八歲,第二天要趕到一個地方給貨船拉縴。我發現他用一種動人而清澈的目光望著前方。七月的夜晚顯得明亮、寧靜而溫暖,河面寬闊,水氣蒸騰,給我們帶來陣陣涼爽,偶爾有魚兒躥出水面,濺起點點水花,鳥兒停止了啾啁,萬籟俱寂,景色美妙。萬物都在向上帝祈禱。只有我們倆,我和那小伙子,沒睡,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上帝的世界的美妙以及它的偉大秘密。每一棵小草,每一隻小蟲,螞蟻,黃蜂,雖然不會思考,卻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應走的道路,證實著上帝的秘密,而且自己也不斷地實現這秘密。我看到這可愛的小伙子心中有一團烈火在燃燒。他告訴我,他愛樹林,愛林中的鳥,他善於捕鳥,他聽得懂它們的每一聲鳴叫,只要他一聲口哨,任何鳥兒都會向他飛來。他說再也沒有比在樹林裡更美妙的了,其實,一切都是美妙的。我回答他說:“確實,一切都是美妙的,因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些馬,那和人十分親近的偉大的動物,或者那些牛,它們為人提供營養、替人幹活,低著頭沉思,你看一看它們的臉:對人多麼溫順,多麼依戀,而人卻經常無情地鞭打它們,它們的臉是多麼憨厚,充滿了信任,它們的臉美極了,它們沒有犯過任何罪孽,因為一切都完美無缺,除了人之外,一切都沒有罪過,遠在我們之前基督就和它們同在了,即使知道了這一點也足以使人感動不已。”小伙子問我:“難道它們也有基督嗎?”我說:“怎麼會沒有呢?因為上帝的啟示是針對萬物的,上帝創造的一切,所有的動物,每一片樹葉都渴望著聆聽上帝的啟示,讚美上帝的榮耀,為基督哭泣,憑著自己清白無辜的一生的秘密不自覺地實現上帝的啟示。你瞧那頭可怕的在樹林裡到處亂闖的熊,樣子兇惡,脾氣暴躁,但它在這方面沒有一點過錯。”接著我就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一頭熊闖到了一個在森林裡一間小修道室修行的聖徒那兒,偉大的聖徒可憐它,毫不畏懼地出來迎接它,給了它一塊麵包:“去吧,基督與你同在。”那凶狠的野獸居然服服帖帖地走開了,一點也沒傷害他。小伙子聽了那頭熊一點也沒傷害聖徒就走開了,而且基督也與它同在這些話,不禁異常感動。 “啊,這太好了,上帝創造的一切太美好了!”他坐在那兒靜靜地甜蜜地沉思起來。我看得出,他領悟了。接著他就在我身邊無憂無慮、純潔無邪地睡著了。願主為青春祝福!我矇矓入睡之前,親自為他祈禱。主啊,你把和平和光明賜予你的子民吧!

我在彼得堡武備學校里呆了很久,幾乎有八年時間。新的教育使我對少年時代的印象淡漠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忘卻。我接受許許多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成了一個近乎野蠻、殘酷和乖僻的人。在掌握法語的同時,我也學會了一套交際場合的繁縟禮節。我們把在武備學校伺候我們的士兵完全當做畜生看待,我也毫不例外,也許比別人更厲害,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中對所有的事情最為敏感。我們畢業後當上了軍官,大家都做好了準備,一旦我們團的榮譽受到玷污,就不惜流血犧牲。至於什麼是真正的榮譽,我們中間幾乎誰也不知道,即使有人知道的話,我自己肯定會首先嘲笑一番。酗酒,爭吵,幾乎成了我們引以自豪的資本。我並不認為人人都是壞蛋,所有這些小伙子都是好人,但行為惡劣,我尤其如此。主要是我自己的手頭,有了可以任意支配的錢,所以開始講究享受,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不良嗜好,沒有節制,揮霍無度。但是說來也真奇怪:當時我還看些書,甚至看得津津有味。唯獨《聖經》那時候從來沒有翻過,但始終帶在身邊。這本書我確實十分珍惜,“每年每月,每時每刻”都珍惜它,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這樣服役四年,最後來到我們團的駐地K城。這個城市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他們熱情好客,而且都很有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盛情款待,因為我從小生性樂觀,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也並非囊中羞澀之輩,這在社交界可是個很重要的條件。當時出現了一個情況,並且由此引發了一連串的事情。我看中了一位年輕美貌的女郎,她聰明端莊,性格開朗,氣質高雅,出身名門。父母並非等閒之輩,有財有勢,對我和藹可親,熱情有加。我覺得這女郎內心也對我頗有好感——於是我想入非非,熱血沸騰。直到事後我才明白,才完全意識到,當時我也許就根本沒有愛得那麼深,只是仰慕她的聰慧和高貴氣質罷了。不過我的自尊心當時卻又妨礙了我向她求婚:我年紀輕輕,手裡又有錢,而要抵擋住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誘惑又是件困難而可怕的事。當然,我也做過一些暗示。不管怎麼說,我把採取任何決定性的步驟暫時推遲了。這時候我突然又奉命到外縣出差了。過了兩個月我回來後突然得知那女郎已經結婚。嫁給了城郊的一位富裕地主。那人雖然比我年長好幾歲,但還算年輕,在京城和上層有靠山,那是我所沒有的,他知書達理,而我卻不學無術。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我驚得目瞪口呆,連腦子也糊塗了。主要問題在於我馬上打聽到這位年輕的地主早就是她的未婚夫了,我自己也多次在她家遇見過他,卻什麼也沒有留心,我被自己的優越感迷了心竅。恰恰正是這一點使我特別難受,幾乎人人都知道,而我還蒙在鼓裡。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容忍的怨恨。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幾乎多次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情,而她沒有製止也沒有警告,所以我得出結論:說不定她在嘲弄我。當然,後來我才想起來,她一點也沒有嘲弄我的意思,相反,她曾經用開玩笑的方式打斷這類談話,扯到別的話題上——可當時我無法意識到這一點,一心一意想著要報復。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奇怪,這種報復和憤怒的心情當時連我自己都感到極其難受和厭惡,因為我生來一副軟心腸,對誰也不可能有積怨,因此我好像是在故意煽動自己的情緒,結果變得十分荒唐可笑。我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有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中突然借一個完全不相干的由頭侮辱了我的“情敵”。他當時正在對一重大事件(這事發生在1826年)發表意見,我便對他的意見嘲笑了一番,據大家說,我的嘲笑顯得十分巧妙機智。接著我又硬逼著他進一步作出詳細解釋,我在聽他解釋時態度又蠻橫無理,以致他不得不接受我決鬥的挑戰,儘管我們彼此差距懸殊,相比之下我年輕幼稚,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事後我才確鑿地知道,他接受我的挑戰似乎也出於對我的嫉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的妻子(當時的未婚妻)而嫉妒我,而現在則認為,如果他妻子知道他對我的侮辱忍氣吞聲,沒有膽量接受我決鬥的挑戰,那麼她自然會蔑視他,她的愛情也會發生動搖。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證人,是我們團裡的同事,一位中尉軍官。雖然那時候對決鬥嚴加追查,但在軍人中間依然是一種時尚——粗野的偏見有時候可以達到根深蒂固的程度。那是在六月末,我們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在郊外進行決鬥——但這時候我確實遇到了一件彷彿是命中註定的事。晚上回到家裡,我情緒惡劣透頂,無緣無故地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打了他幾個巴掌,打得他血流滿面。他伺候我還不久,以前我也曾經打過他幾次,可從來沒有這樣殘忍得像一頭野獸似的。你們信不信,親愛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四十年,可現在一想起來就感到慚愧和痛苦。我躺下睡了三個小時,起來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下了床,不想再睡了,走過去打開窗子——我的窗口對著花園——只見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天氣暖和,景色美麗,鳥兒在施展銀鈴般的歌喉。這是怎麼回事,我心裡想,我的心靈裡怎麼好像有一種恥辱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要去殺人?不,我想,好像也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是不是因為怕死,怕被打死?不,完全不是,根本不是……我突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為昨天晚上我把阿法納西痛打了一頓!當時的情景突然重新展現在我面前,彷彿重演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我揚起巴掌對著他的臉狠命打去,他像立正似的雙手緊貼褲縫,頭正頸直,眼睛睜著,每挨一下打便哆嗦一次,甚至不敢伸手擋住臉——人居然到了這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真是作孽啊!好像有一根針穿透了我的心靈,我站在那里呆住了,但是朝陽金光燦爛,樹葉在歡跳閃爍,鳥兒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摀住臉,撲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以及他臨死前對僕人們說的話,“我心愛的親人們,你們為什麼伺候我?你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你們服侍嗎?”是的,“我配得上嗎?”這句話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是啊,我有什麼資格要讓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伺候我?那時候這個問題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袋。 “媽媽,我的好媽媽,每個人在眾人面前真的負有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這一點罷了,假如知道的話,那麼天堂立即就會出現!”我一面哭一面在想:天哪!難道這不是真理嗎?我也許的確對眾人犯有比任何人更重的罪孽,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壞!全部的真理突然一下子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面前:我這是要去幹什麼?我是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高尚、絲毫沒有對不起我的人,因而也永遠剝奪了他妻子的幸福,使她受盡折磨後死去。我就這樣趴在床上,臉埋進枕頭,一點沒注意到時間是怎麼過去的。突然,我的同事,那位中尉,拿著手槍來找我:“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去吧。”這時候我心慌意亂,完全不知所措。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我對他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忘了帶錢包。”我獨自一人重新跑回家,徑直衝進阿法納西的那間小屋對他說:“阿法納西,昨天我打了你兩記耳光,請你原諒我。”他猛地一愣,彷彿非常害怕似的,盯著我看。我發現這樣做還不夠,很不夠,就這樣穿著整齊的製服,啪地跪到他腳下,額頭觸地,對他說:“饒恕我吧!”這時候他完全驚呆了:“長官,大人,老爺……您怎麼……我配嗎……”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就像我剛才一樣,雙手摀著臉,轉身對著窗口,淚流滿面,渾身顫抖。我轉身跑到同事那兒,飛快地跳上馬車,大聲喊道:“走吧。你見過得勝的人嗎?瞧,他就在你面前!”我心里高興極了,一路上不停地說呀,笑呀,說呀,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些什麼。他盯著我看:“得了,老兄,你是好樣的,我看你一定能保持軍人的榮譽。”就這樣我們到了約定的地點,他們已經在那裡等我們了。我們倆分開站在兩頭,中間相隔十二步,由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一眨也不眨,充滿愛心地望著他,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放了一槍,只擦破了我一點點臉皮,擦傷了耳朵。我大喊道:“感謝上帝,沒殺死人!”說完就抓起自己的手槍,往後一轉身,把手槍往上一拋,扔進了樹林裡,隨口還說了句:“去你的吧!”我轉身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年輕人,怪我不好,我得罪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本人比您壞十倍,也許十倍也不止。請您把這些話轉告給您在這世界上最敬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都叫起來。 “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大為惱火,“既然您不想決鬥,那何必要挑釁呢?”“昨天我還很愚蠢,可今天變得聰明些了。”我快活地這樣回答他。 “您所說的昨天的情況我相信,但是今天的事,我很難得出跟您相同的結論。”“說得好!”我拍手叫道。 “我同意您的看法,您罵得對!”“先生,您還想不想向我開槍?”“我不想了,要是您願意,那就再向我開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開槍。”兩位證人也大聲嚷嚷起來,尤其是我那位,叫得特別響:“在決斗場上求饒,簡直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干了!”我站到他們面前,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各位先生,難道在目前這個時代遇到一個對自己愚蠢的舉動表示懺悔並且當眾認錯的人,居然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但是在決斗場上絕對不能這麼幹。”我那位公證人又大聲嚷道。我回答他們說:“問題就在這裡,這才是值得奇怪的,因為我本來應該一到這裡,在他開槍之前就向他道歉的,那樣就不至於使他犯下滔天大罪,但是我們自己在這世界上立下了種種荒唐透頂的規矩,以致這樣做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在他離開十二步地方向我開槍之後我這些話對他才有分量。假如在開槍之前,剛到這裡就這樣做,那大家就會罵我是膽小鬼,見了手槍就嚇壞了。大家絕不會聽我的。先生們,”我突然真心誠意地大聲說道,“請你們看看周圍那些上帝的恩賜:明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氣,柔嫩的小草,可愛的小鳥,大自然美妙無邪,而我們,也只有我們這些愚蠢、不信上帝的人才不理解生活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理解,那麼美妙的天堂就會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會相互擁抱,放聲痛哭……”我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渾身充滿了甜蜜的青春活力,而心裡感到一種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幸福。 “這一切顯得既明智又虔誠!”我的仇人對我說。 “總之,您這個人很有個性。”“您儘管笑吧,”我也笑著對他說,“但以後您會誇我的。”他說:“就是現在我也準備誇您,請允許我把手伸給您,因為看來您確實是個誠實的人。”“不,現在不必握手,等到以後我變得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把手伸給我,那就更好了。”我們打道回府,我那位公證人罵了我一路,而我卻吻了他一路。同事們全都聽說了這件事,當天晚上就聚在一起指責我:“他玷污了軍人的榮譽,讓他打辭職報告。”也有人出來為我辯護:“他畢竟經受住了子彈的考驗。”“是的,但他因為害怕繼續挨子彈,所以才求饒的。”為我辯護的人則反駁說:“如果他害怕繼續挨子彈,那麼在求饒之前自己可以先開槍,可是他把子彈上膛的手槍扔到了樹林裡。不,這是另一碼事,是件新鮮事。”我一邊聽一邊看著他們,心裡很快活。 “各位親愛的朋友和同事,要我辭職的事請你們別費心,因為我已經這樣做了,今天早晨我已經遞了辭呈,一經批准,我馬上進修道院。我提出辭職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這麼一說,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您一開始早就該說了。好了,現在事情都弄清楚了,修士是不應該受責備的。”他們笑得前仰後合。那完全不是嘲笑,而是親切舒暢的笑。大家突然都愛起我來,連那些指責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在以後的整整一個月中,在辭呈被批准之前的那段時間,大家簡直把我捧在掌心裡呵護。 “啊,你這修士!”他們這樣說。人人都會對我說一句親切的話,他們開始挽留我,甚至為我感到可惜。 “你何必自討苦吃呢?”他們說。 “不,他是個勇敢的人,他經受了許多的考驗,本來他是可以還擊的,但他在頭天晚上做了個夢,要去當修士,所以才那麼做。”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城裡的社交界。以前他們對我沒有特別注意,只是樂意招待罷了,現在他們聽說這事以後都爭先恐後邀請我去做客。他們都笑我,但又都愛我。這裡我要說明一個情況,儘管我們決鬥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但上司把這件事瞞過去了,因為我的對手跟我們的將軍是近親,既然事情過去了,又沒有流血,似乎只是開個玩笑罷了,再說我已經主動遞交了辭呈,所以真的當玩笑處理了。於是我就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談闊論,也不管他們怎樣笑我,因為他們的笑是善意的,而不是惡意的。這樣的公開議論多數是在晚間太太們的圈子裡進行的,她們當時更喜歡聽我說,而且也逼著男人們聽我說。 “怎麼可以讓我替大家承擔罪責呢?”人人都當面笑著問我。 “比方說,難道我可以代您受過嗎?”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陷入歧途,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成了真理,並且也要求別人一起說謊的時候,你們哪裡能懂得這一點呢?你們瞧,我一生中做了一件誠實的事情,結果怎樣呢,你們大家都認為我是個瘋子。雖然你們都愛我,但都嘲笑我。”“像你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呢?”女主人笑著對我說,當時她家裡聚集了許多客人。突然,我看見一位年輕的太太從人群里站了起來。她就是不久以前還被我當做未婚妻,並且為了她而提出決鬥的那個人,而我沒發覺她今天也來出席晚會了。她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說:“請允許我向您聲明,我第一個不嘲笑您,恰恰相反,我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高尚的舉動而表示敬意。”這時候她丈夫也走過來,接著大家都突然擁到我身邊,幾乎都要親吻我。我高興極了,但我特別注意到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向我走來。雖然以前我也知道他的名字,但從未跟他打過交道,直到那天晚會之前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在我們城裡的政府部門供職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深孚眾望,樂善好施,為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不少錢。此外,他做了許多善事也不留名,不聲張,直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五十歲光景,外表近乎嚴肅,寡言少語,結婚不超過十年,太太年紀還輕,有三個子女,都還年幼。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裡,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需要說明的是,當時我已經不再住在原來的寓所裡了。自從遞交辭呈之後我便搬了家,向一位年邁的老婦人,一位官員的遺孀,租了房子,並由她的僕役負責照料我的起居飲食。我這次搬家完全只是因為決鬥那天一回家我就把阿法納西打發回連隊去了,因為前幾天我那樣對待他,現在連看到他都覺得慚愧——一個缺乏修養的俗人即使做了一件合情合理的大好事也會感到慚愧的。

“我已經在不少家裡懷著極大的興趣連續好幾天聽過您的談話,”那位先生一進來便對我說,“最後終於想跟您當面認識一下,以便跟您詳細談一談。親愛的先生,您能賞臉嗎?”我說:“我十分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心裡卻非常害怕,因為他一開始就使我大吃一驚。雖然大家也都聽我侃侃而談,表示出濃厚的興趣,但是誰也沒有這樣嚴肅認真、誠心誠意地對待過我,而這一位卻居然親自登門拜訪。他坐定後接著說:“我看您的性格非常剛強,因為您敢於在這種容易被大家輕蔑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太過獎了。”我說。 “不,我沒有誇大其詞。”他回答我說。 “您要相信我,做出這樣的行為比您所想像的要困難得多。正是這一點才使我感到驚訝,才使我來拜訪您。假如您不嫌我多管閒事,假如您還記得的話,那麼是否給我詳細描述一下當初您在決斗場上下決心請求對方饒恕的那一刻的具體感受?請您不要把我提出這樣的問題當作輕率的舉動,相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的隱衷,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的關係進一步接近的話,那麼將來我也許會向您作出解釋的。”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視著他,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感,同時也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好奇心,因為我開始感到他內心也隱藏著某種特殊的秘密。 “既然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寬恕的那一刻究竟有什麼感受,”我回答他說,“那我最好還是從頭至尾講一講我還從未向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以及向他磕頭的情形都告訴了他。最後我對他說:“從中您可以看到,決鬥的時候我的心情已經比較輕鬆了,因為我在家裡就已經開了個頭,而一旦踏上了這一條路,越往後就越容易,甚至會感到輕鬆愉快。” 他聽完後友善地看著我說:“這一切太有意思了,以後我將一次又一次地不斷來拜訪您。”打那以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我這兒來。假如他也跟我談談自己的情況,那我們也許會成為至交的。可是他對自己的情況隻字不提,卻對我的情況問個沒完沒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自己內心的所有感受統統跟他說了,因為我想:我何必要知道他的秘密呢?反正我已經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況且像他這樣與我年齡相差懸殊的重要人物居然屈尊登門拜訪我這個年輕人,絲毫沒有嫌棄我的意思這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我向他學到了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有很高的才智。 “關於生活就是天堂這個問題,”他突然對我說,“我早就開始考慮了。”接著又突然補充了一句:“而且我考慮的也始終是這個問題。”他臉帶微笑地看著我說:“我比您更加確信這一點,至於為什麼,您以後會知道的。”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開始捉摸:“他一定是想告訴我什麼事。”他說:“天堂就藏在我們每個人心裡,現在我心裡就藏著天堂。只要我願意,明天它真的就會來臨,而且一輩子再也不會消失。”我發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真的動了感情,還神秘地望著我,彷彿在詢問我。 “至於每個人除了對自己的罪行負責以外還應承擔眾人的所有罪行,這一點您也說得完全正確。奇怪的是您怎麼能夠一下子充分把握了這個思想,一旦人們明白了這個思想,那麼對他們來說天國就不是在幻想中降臨,而是在現實中降臨,這也是千真萬確的。”“這種情形什麼時候能出現呢?”這時候我傷心地感嘆道。 “今後還能出現嗎?會不會這僅僅是一種理想呢?”“您瞧,您自己就不相信。您雖然宣揚這種思想,可自己卻不相信。您應該知道,您所說的這種理想一定會實現,但不是現在,因為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規律。這是屬於心靈方面,屬於心理方面的事情。要讓世界舊貌變新顏,首先就應該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改弦易轍。在人們互相沒有成為兄弟之前,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局面是不會出現的,無論憑藉什麼科學,無論給予什麼利益,人們永遠不會心平氣和地共同分享自己的財產和權利。人人都會嫌少,人人都會不斷地抱怨、嫉妒並且互相殘殺。您問我這種情形什麼時候才能出現,出現是肯定會出現的,但首先必須經歷一個人類孤立時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孤立?”我問他。 “就是現在到處佔統治地位的那種,在我們這個世紀尤其突出,但是這個階段尚未完全結束,它的末日尚未來臨。因為目前每個人都在爭取最大限度地遠離別人,想在自己內心體驗生命的充實完整,然而經過一番努力之後,最終得到的不是生命的充實完整,反而走向了完全的四分五裂。因為人們未能充分肯定自身,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因為我們這個世紀的人全都分散成了個體,人人都龜縮在自己的洞穴中,人人都在疏遠別人,躲藏起來,把自己擁有的東西都隱匿起來,結果即使自己與人們隔離開來,同時又把別人從自己身邊推開。他獨自一人在那兒積聚財富,心裡在想:現在我多麼強大,多麼有保障。可這瘋子卻不知道,財富聚斂得越多,他在孤立無援的自我毀滅的泥坑里陷得就越深。因為他已經習慣於把希望僅僅寄託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個人已經離開了整體,他使靈魂習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既不相信個人也不相信整個人類,只是提心吊膽地害怕失去錢財和已經得到的權力。如今人類的智慧開始普遍地令人可笑地不再理解,一個人真正的安全不在於他個人獨自的努力,而在於人類普遍的完整一致。但是這種可怕的孤立總有一天會結束,大家最後會突然醒悟過來,意識到分離是一件多麼不自然的事。一旦形成這樣的社會風氣,人們將會對自己長期處於黑暗不見光明而感到驚訝。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也會在天空出現……但在此之前還是應該珍惜這面旗幟,哪怕單槍匹馬地突然作出榜樣,把靈魂從獨處引向合群,哪怕這樣做要承擔瘋子的惡名。這樣做的目的是要使這偉大的思想不至於消亡……” 我們兩人就在這種慷慨激昂的交談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我甚至放棄了社交,很少外出訪友,另外,議論我的那股時髦風氣也開始平息。我說這些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大家依然喜歡我,歡迎我。不過畢竟要承認,時髦風氣在社交界確實是股不小的能起主宰作用的力量。對於這位神秘的來訪者,最後我竟崇拜得五體投地,因為除了欣賞他非凡的智慧,我開始預感到他心中隱藏著某種意圖,也許準備乾一番轟轟烈烈的偉業。我表面上對他的秘密絲毫沒有流露出好奇,無論是直截了當還是旁敲側擊,我都沒有問起過,也許他對此感到高興。但我注意到,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向我透露某種秘密。至少在他開始造訪我大約一個月之後,這種心情已經變得十分明顯了。 “您知道嗎,”有一次他問我,“城裡的人們對我們倆感到十分好奇,並且對我經常拜訪您感到奇怪,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將很快水落石出了。”有時候他會突然激動異常,遇到這種情況,他幾乎總要馬上站起來回家的。有時候他會長時間地望著我,彷彿要一眼把我看透似的——於是我心裡想:“他馬上要說什麼了。”可是他又突然改變主意,開始說些人所皆知的尋常事。他還常常抱怨他有頭疼毛病。不過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通之後,我出乎意料地發現他臉色發白,面部肌肉在抽搐,而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我。 “您怎麼啦?”我問他。 “身體不舒服嗎?” 以前他經常說他有頭疼的毛病。 “我……您知道嗎……我……殺過人。” 說完他笑了,可臉色蒼白如紙。他為什麼要笑?在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這個想法一下子鑽進了我的腦子裡。我的臉也發白了。 “你說什麼?”我對他高喊。 “您知道嗎,”他依然面無人色地笑著對我說,“我開這個口是多麼不容易,現在我說了,也就是踏上了這條路,我還要繼續往前走。” 我很久都無法相信他的話,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的,直到他連續三天到我這裡把事情詳詳細細告訴我之後才相信的。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瘋了,後來才終於相信這是事實,但內心顯然感到極度的悲傷和驚訝。他犯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案。十四年前,他殺死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太太,她是個守寡的女地主,廣有財產,在我們城裡就有她的一幢私宅,她進城的時候就住在那裡。他深深地愛上了她,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慕之心,並且向她求婚。但是她的心已經另有所屬,她所愛的是一位出身高貴、地位顯赫的軍官。當時那軍官正在遠征,她期待著他不久就會回到她身邊。她拒絕了他的求婚,並且請求他不要再到她家來。從此他不再去找她,但是他熟悉她家,有一天夜裡他冒著被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從花園爬上屋頂,偷偷溜了進去。正如經常發生的那樣,凡是鋌而走險犯下的罪行反而容易得逞。他從天窗爬進閣樓,又順著閣樓的梯子來到下面她居住的房間裡,因為他知道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僕人疏忽往往不上鎖。他指望這一次僕人也忘了上鎖,恰巧他就遇上了這種情況。他溜進主人的正房,摸著黑闖進了她那間亮著神燈的臥室。說來也是湊巧,她的兩名侍女沒有向主人禀報便偷偷溜出去參加本街鄰居家的命名日宴會了。其餘的男女僕人則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裡。他一見熟睡的意中人,不由得慾火中燒,接著,一股渴望報復的嫉恨又牢牢佔據了他的心。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完全失去了理智,上前用匕首猛刺她的心窩,她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死了。然後他又狡猾地偽造現場,企圖嫁禍於僕人,故意拿走了她的錢包,從她枕頭底下取出鑰匙打開衣櫃,從中拿了幾樣東西,裝作是目不識丁的僕人幹的,只拿現錢,卻留下有價證券,專挑大的金器拿,卻忽略了那些貴重數十倍但體積較小的東西。隨手還拿了別的東西留作紀念——但這留待以後再說。幹完這件可怕的事之後,他又沿原路逃離了。無論是事發後的第二天,還是後來他一生中的任何時候,誰也沒有懷疑過他是真正的兇手!再說誰也不知道他愛過她,因為他的性格一向沉默寡言,不愛交談,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大家只認為他是死者的朋友,但關係不太密切,因為最近兩個星期他就根本沒去過她家。人們立即懷疑到了她的農奴僕人彼得身上。而許多情節又非常吻合,這就更加證實了懷疑是有根據的,因為這名僕人知道,而且女主人生前也沒隱瞞過,她準備把他送去當兵,因為她的農奴中間有一個當兵的名額。而他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太好,聽說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曾經在酒店裡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就在她被害前兩天,他逃走了,躲在城裡某個秘密的地點。兇殺案發生的第二天,發現他爛醉如泥躺在城門外的大路上,口袋裡有一把匕首,右手的手掌上不知為什麼沾滿了血跡。他自己說血是從鼻子裡流出來的,可大家都不相信他。兩名侍女承認自己曾經擅自出去赴宴,在她們回來前大門沒有上鎖。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於是這位無辜的僕人被抓了起來。他被逮捕並受到審訊,可是過了一個星期犯人恰巧得了熱病,昏迷後死在了醫院裡。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大家把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人,包括法官、上司和整個上流社會,一致認為死去的僕人就是兇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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