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8章 第二卷贊成與反對

首先出來迎接阿廖沙的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她非常著急,因為出現了一個嚴重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歇斯底里昏厥了過去,接著又出現了“非常可怕的虛弱症狀,她閉著眼睛躺在那兒,開始說胡話。現在正發高燒,已經派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了,還派人去叫兩位姨媽。兩位姨媽已經到了,可赫爾岑斯圖勃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房間裡等著。她正處在昏迷中。就怕出什麼事。要是害了熱病就糟了”! 霍赫拉科娃太太這麼大呼小叫的時候,顯得非常驚慌,每說一句話,最後都要加上:“事情很嚴重,非常嚴重!”好像她以前碰到的都是不嚴重的事情。阿廖沙愁容滿面地聽她說完,剛要把自己的奇遇告訴她,可沒說幾句就被她打斷了:她顧不上聽他介紹,她請他到麗莎房間裡坐一會兒,在麗莎那兒等她。

“麗莎,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幾乎湊到阿廖沙的耳邊悄悄說,“剛才麗莎真使我奇怪,又使我感動,所以我心裡對她什麼都不計較了。您想想,您剛離開,她就真心誠意地感到後悔了,說昨天和今天不該嘲笑您。實際上她並沒有嘲笑您,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她一本正經地表示後悔,差點沒哭出來,這真使我驚奇。以前她經常嘲笑我,可從來沒有真正後悔過,總是裝出開玩笑的樣子。您是知道的,她時時刻刻要取笑我。可這一次她真的懊悔了,這一次是一本正經的。她非常尊重您的意見,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假如可以的話,請您別生她的氣,請您多多包涵。我自己也總是可憐她,因為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您信不信?剛才她說,您是她童年時代的朋友——'我童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您想想,您是最好的朋友,那我呢?在這方面,她那些非常真實的感情,甚至對往事的回憶,尤其是這些話,這些出人意料的話,是誰也想不到的,可突然間會冒出來。譬如前幾天關於松樹的那句話就是這樣。在她很小的時候,我們家的花園裡原先有棵松樹,也許現在還在,所以不用說原先。松樹跟人不一樣,長時間內是不會有什麼變化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說:'媽媽,我記得這棵松樹,像在睡夢中一樣!'——噢,對了,她是說,'睡眼惺忪見古松'——不,她不是這麼說的,這句話很拗口。松樹這個詞兒很一般,可她說了句非常雅緻的話,我怎麼也學不上來,而且我都忘了。好了,再見了。我很激動,簡直快要發瘋了。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這一輩子發過兩次瘋,每次都進行了治療。您到麗莎那兒去吧。您要使她精神振作起來,在這方面您是很有本事的。麗莎,”她走到門口喊道,“我把受了你欺負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給你帶來了,可我告訴你,他一點也不生氣,恰恰相反,他對您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奇怪!”

“謝謝你,媽媽,請進來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阿廖沙走進去。麗莎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滿臉通紅。她果然感到有點慚愧,於是像一般人在這種場合下通常所做的那樣,馬上談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此刻她只對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才感興趣。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媽媽剛才跟我談了二百盧布的事以及委託您……到那個可憐的軍官那兒去……的事,還從頭至尾談了他受侮辱的情形,儘管媽媽說得顛三倒四,一點沒有條理……可我聽了還是流淚了。怎麼樣?有什麼結果?這錢您給他了沒有?這可憐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問題就出在他沒有收下,這事說來話長。”阿廖沙回答說,他心裡好像一直惦記著那筆錢的事。但是麗莎清楚地看到他眼睛望著別處,顯然也在想盡量說些不相干的事。阿廖沙在桌子旁坐下後,便開始詳細介紹。不過剛說了幾句,就完全不再感到拘束了,麗莎也聚精會神地聽著。阿廖沙還處在強烈的感情衝擊和剛才的深刻印象影響下,因此他的敘述繪聲繪色,有條不紊。從前住在莫斯科的時候,那時候麗莎還小,他就喜歡到她家,有時候跟她講自己剛才遇到的事情,有時候告訴她從書上看到的事情,有時候回憶他們童年生活,有時候兩人甚至一起幻想,共同編造兩個人的故事。當然多半是愉快可笑的故事。現在他們兩人彷彿突然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兩年前居住在莫斯科的那段歲月。麗莎聽了他的敘述大受感動。阿廖沙懷著強烈的感情向他描述了伊柳沙的形象。當他最後詳細談了那個可憐的軍官踐踏鈔票的那個場面時,麗莎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舉起雙手一拍,大聲說道:

“這麼說來,您沒有把錢交給他!您眼巴巴地看著他跑了!天哪,您至少應該跟著他,追上去……” “不,麗莎,我沒有追趕他是對的,這樣更好。”阿廖沙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憂心忡忡地在房間裡踱了一圈。 “為什麼更好?好什麼?現在他們沒吃的了,會餓死的!” “不會餓死的,因為這兩百盧布遲早會到他們手裡的。反正他明天會收下的。明天肯定收下。”阿廖沙說,若有所思地踱著步。 “您知道嗎,麗莎?”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我自己當時犯了個錯誤,但這錯誤會引出好的結果。” “什麼樣的錯誤?為什麼會引出好的結果?” “事情是這樣的,那人膽小,性格懦弱。他走投無路,但又非常善良。我現在在想: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了,還用腳去踩這些錢?我來告訴您吧,因為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想到要狠命去踩這些錢。但是我覺得許多事情都使他生氣了……處在他那個地位,也不能不生氣……首先,他見了這筆錢就在我面前顯得欣喜若狂,對我絲毫不加掩飾,這已經使他生氣了。假如只是高興但不顯得過分,或者不流露出來,就像別人那樣一面拿錢,一面裝模作樣地擺出為難的樣子,那倒說不定還能勉強接受,可是他那種高興勁兒表現得太露骨了,這是很難堪的。唉,麗莎,他是個老實而善良的人,遇到這樣情況,他的性格成了他不幸的全部根源!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很輕,有氣無力,但說得極快,還發出一種輕輕的嬉笑,或嗚咽……是的,他哭了……他是那麼的興奮……談到了他的兩個女兒……談到了另一個城市有人給他提供一份差事……他剛把心裡話統統傾倒出來,突然又因為袒露了真情而感到慚愧,這就是他現在恨我的原因。他是那種很怕丟面子的可憐人。最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馬上把我當成了朋友,馬上向我繳械投降了。剛才還在沖我發脾氣,威脅我,可一見到這些錢又開始擁抱我。他真的擁抱了我,不停地用手觸摸我。正因為這樣,他才覺得丟了面子,恰巧這時候我犯了個錯誤,非常嚴重的錯誤:我突然對他說,如果他搬遷到另一個城市的費用不夠,那麼還會給他的,甚至我也會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給多少。正是這句話使他大吃一驚:為什麼我也自告奮勇幫助他?您知道嗎,麗莎,對一個受了侮辱的人來說最難堪的是大家擺出一副好心的面孔……這我聽說過,長老跟我說起過。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我自己經常看到這種情形。而且我自己也有親身體驗。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後一刻還想不到會去踐踏鈔票,但他畢竟有這種預感,這是毫無疑問的。正因為他有預感,所以才這樣欣喜若狂……雖然這件事情結果很糟糕,但還是能朝好的方面發展的。我甚至想,這樣最好,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麼?為什麼再好也沒有了?”麗莎大聲問道,驚訝不已地望著阿廖沙。 “麗莎,因為假如他不去踐踏這些錢,反而收下了,那麼回到家裡,一小時之後就會為這件丟臉的事而痛哭流涕的。結果肯定會這樣,一定會痛哭流涕,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到我這兒,也許會把這些錢扔到我面前,還要像剛才那樣狠狠踩上幾腳。現在他懷著非常自豪和得意的心情回去了,雖然他知道對他是個損失。現在,最遲不超過明天,你讓他收下這兩百盧布也許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因為他已經表示了自己的人格尊嚴,錢也扔過了,踐踏過了……他踐踏錢的時候不可能知道這些錢第二天還會給他送來。但他又十分需要這些錢。雖然他現在感到非常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會想到自己失去了一筆多麼寶貴的援助。到了晚上他的這種想法會更加強烈,甚至做夢也會夢見的,明天一早也許就打算跑到我這兒來請求原諒了。那時候我正巧出現在他面前:'您是個有骨氣的人,您已經證實了這一點,現在請您收下吧,請原諒我們。'他準會馬上收下!”

阿廖沙說“他準會馬上收下”這句話的時候非常得意,麗莎也拍手稱讚。 “哎呀,您說得對,哎呀,我現在一下子明白了!啊呀,阿廖沙,這些事情您怎麼都知道?您那麼年輕就已經洞察人心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的……” “現在主要的是要讓他相信,雖然他拿了我們的錢,他和我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阿廖沙頗為得意地繼續說道。 “不僅平等,而且比我們還高出一頭……” “'高出一頭',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說得太妙了。您說下去,說下去!” “'高出一頭'……這話我說得不夠妥當,不過沒關係,因為……”“唉,沒什麼,沒什麼,當然沒什麼!請原諒,阿廖沙,親愛的…… “您知道嗎,在這之前我幾乎不尊重您……噢,不對,尊重是尊重的,但是從平等的角度,現在卻要從您高人一籌的角度來尊敬您……親愛的,請您別見怪,我說話尖刻!”她激動地馬上接過話頭。 “我是個可笑的孩子,而您,您……聽我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們這樣議論,噢,不,您這樣議論……不,最好還是說我們這樣議論他,議論這個不幸的人,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他的意思……我們現在這樣分析他的心靈,是不是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嗯?我們現在又這樣肯定他一定會收下這筆錢,是不是有點瞧不起他,嗯?”

“不,麗莎,沒有瞧不起他。”阿廖沙回答得很堅決,好像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我到這兒來的路上,自己也考慮過。您想想,既然我們跟他都一樣,那怎麼會瞧不起他呢?要知道我們跟他是一樣的,不會更好。假如說我們比他好,那隻是因為能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麗莎,可我從心底里認為自己的靈魂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可是他的靈魂並不渺小,恰恰相反,非常崇高……不,麗莎,這樣做對他沒有任何輕視的意味!您知道嗎?麗莎,我的長老有一次這樣說:對待人應當像侍候孩子那樣,而對有些人更應當像侍候醫院裡的病人一樣……” “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啊,親愛的,讓我們像對待病人一樣對待人吧!”

“好的,麗莎,我準備這樣做,只是我準備得還不夠充分。有時候我非常缺乏耐心,有時候缺乏眼力。可您就不同了。” “咳,我不信!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多麼幸福啊!” “您這樣說真令人高興,麗莎。”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真好,不過有時候帶點書呆子氣……但是再仔細一看,完全不是書呆子。請您到門口去看一看,輕輕打開門,看看媽媽是不是在那裡偷聽。”麗莎突然用一種神經質的急促口氣悄悄說道。 阿廖沙走過去稍稍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告訴她沒有人在偷聽。 “您過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麗莎繼續說道,臉越來越紅。 “把手伸給我,好,就這樣。您聽我說,我應該向您徹底坦白:昨天我給您寫的那封信不是開玩笑,而是當真的……”

她用手摀住了眼睛。顯然,她這樣承認是很不好意思的。突然,她抓住他的手迅速地吻了三下。 “啊,麗莎,這太好了!”阿廖沙高興地大聲說。 “我可是完全堅信您的信是當真的。” “還堅信呢,虧您說得出來!”突然,她推開了他的手,但沒有完全放開,臉通紅通紅,輕輕地發出幸福的笑聲。 “我吻他的手,可他卻說'這太好了'。”不過她這樣責備他是沒有道理的。阿廖沙內心同樣極度慌亂。 “我真希望始終得到您的喜歡,麗莎,可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他喃喃地說,臉也紅了。 “阿廖沙,親愛的,您的心真是又冷又狠,您瞧,選了我當您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就堅信我寫信是當真的了。這不是狠心又是什麼?”

“我這樣堅信,難道有什麼不好嗎?”阿廖沙突然笑了起來。 “啊,阿廖沙,恰恰相反,好極了。”麗莎幸福得滿腔柔情地看著他。阿廖沙站在那兒始終沒有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裡抽回來。突然,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嘴唇。 “這是怎麼回事?您怎麼啦?”麗莎大聲喊道。阿廖沙完全不知所措了。 “那請您原諒我冒昧……也許我太愚蠢了……您說我冷淡,我就吻您了……看來這樣做是很愚蠢……” 麗莎笑了,用手摀住臉。 “穿著這身衣服還乾這樣的事!”她笑著說,但突然又不笑了,變得一本正經,甚至有點嚴厲。 “阿廖沙,等以後我們再接吻吧,因為我們倆都還不會做這種事,我們還得等很長時間。”突然,她不說下去了。 “最好告訴我,您這樣聰明、這樣有頭腦、有眼力的人為什麼要我這樣一個傻瓜,一個有病的小傻瓜?啊,阿廖沙,我太幸福了,我根本配不上您!”

“配得上的,麗莎。過幾天我就要徹底離開修道院。還俗以後就得結婚,這我知道,長老也是這樣吩咐我的。我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嗎?……除了您,誰肯嫁給我呢?這件事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第一,您從小了解我。第二,您有許多我所不具備的能力。您性格比我開朗,而主要的是您比我純潔,我已經玷污了許許多多美好的東西……唉,您知道我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成員呀!至於您愛笑,愛開玩笑,喜歡嘲笑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正相反,您儘管嘲笑吧,我喜歡這樣……您像小姑娘那樣愛笑,可心裡卻像殉道者那樣思考問題……” “像殉道者?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麗莎,剛才您問:我們這樣剖析那個不幸的人的心靈,是不是瞧不起他——這就是殉道者提的問題……您看,這件事我怎麼也說不清楚,不過,凡是想到這些問題的人,本身也常常會感到痛苦。您一直坐在輪椅上,肯定思考過許許多多問題……” “阿廖沙,把您的手伸給我,您為什麼要把手縮回去?”麗莎用一種幸福得嬌弱無力的聲音說道。 “我問您,阿廖沙,您離開修道院之後穿什麼衣服?哪種式樣?您別笑,也別生氣,這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穿什麼衣服,麗莎,我還沒想過,但是您要我穿什麼我就穿什麼。” “我希望您穿深藍色天鵝絨上衣,白嗶嘰坎肩,戴灰色軟絨帽……您告訴我,剛才我否認昨天那封信的時候,您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不愛您?” “不,不相信。” “唉,您這個人真叫我受不了,真是不可救藥!” “瞧,我就知道您……好像愛著我,但是我假裝相信您不愛我,讓您……覺得自在些……” “這樣更糟!可以說最糟,也可以說最好。阿廖沙,我非常非常愛您。剛才您進來的時候我心裡正在算卦:我向他要回昨天那封信,要是他無動於衷地掏出來還給我(他很可能會這樣做),那說明他根本不愛我,沒有一點感情,只不過是一個愚蠢的一文不值的孩子,而我也就算完了。可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裡,這使我受到了鼓舞:您預感到我會向您討回來,所以把信留在修道室不打算還給我,真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對嗎?” “唉呀,麗莎,根本不是這樣,這封信現在在我身邊,剛才也在我身邊,就在這個口袋裡,喏,就在這兒。” 阿廖沙笑嘻嘻地掏出信,遠遠地給她看了看。 “不過我不會還給您的,您要看就讓我拿在手裡。” “怎麼?這麼說來您剛才是在撒謊,您這修士居然也撒謊?” “也許是撒了謊,”阿廖沙也笑了,“因為不想把信還給您,這才撒了謊。這封信對我非常寶貴。”他突然動情地補充了一句,臉又紅了。 “這是永久的紀念,我決不會給任何人!” 麗莎喜出望外地看著他。 “阿廖沙,”她又悄悄叫他,“您到門口去看一看,媽媽是不是在偷聽?” “好的,麗莎,我去看一下。不過最好還是別看了吧,嗯?何必懷疑您母親會幹這種卑鄙的事情?” “怎麼是卑鄙的呢?卑鄙在什麼地方?她偷聽女兒說話是她的權利,沒什麼卑鄙的。”麗莎的臉漲得通紅。 “您要知道,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等到我自己當了母親,有了像我這樣的女兒,我肯定也會去偷聽她的。” “真的嗎,麗莎?這可不好。” “唉,我的天哪,這有什麼卑鄙呢?假如這是一般社交場合的談話,我去偷聽,那才是卑鄙,而現在親生女兒跟一個年輕小伙子關在房間裡……您聽我說,阿廖沙,您該知道,咱們一結婚,我還要監視您呢,我還要告訴您,您所有的信我都要拆開來看……這一點您得有思想準備……” “那當然,如果……”阿廖沙支吾著,“不過這樣做不太好……” “唉,多麼清高!阿廖沙,我們別一開始就吵嘴,我最好還是把實話全告訴您吧,偷聽當然是很不好的事情,我這樣做當然是不對的,您說得對,但是我還要偷聽。” “那您就偷聽吧。反正您發現不了我有什麼要隱瞞的。”阿廖沙笑了。 “阿廖沙,您將來會順從我嗎?這件事也要預先商量好。” “十分願意,麗莎,一定會的,但不是在最重要的問題上。在最主要的問題上如果您不同意我,那我還是會按照義務所要求的那樣去做的。” “應該這樣。不過我告訴您,我恰恰相反,不僅在重要的問題上準備服從您,在所有的問題上我都會向您讓步,現在我就向您發誓,無論大事小事,我一輩子都聽您的。”麗莎激動地大聲說。 “這樣做我還會感到幸福,很大的幸福!不僅如此,我向您保證,我決不會偷聽您說話,一次也不會,永遠不會,而且不會偷看您的信,一封也不會,因為您是對的,我是不對的。儘管以後我會非常想偷聽您談話,這我心裡明白,但我還是不會偷聽的,因為您認為這不是高尚的行為。現在您簡直成了我的天神……我問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幾天您為什麼這樣憂傷,昨天和今天都是這樣。我知道您有許多煩惱,許多不幸,但我看得出,除了這些,您還有一種特別的憂傷,也許是一種難以啟口的憂傷,嗯?” “是的,麗莎,是難以啟口。”阿廖沙陰鬱地說。 “您既然猜到了,那說明您是愛我的。” “究竟有什麼傷心事?為什麼傷心?可以告訴我嗎?”麗莎怯生生地懇求道。 “以後告訴您,麗莎……以後……”阿廖沙不好意思地說。 “現在說出來也許您也不會明白的,也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知道,您兩位哥哥,您父親都讓您煩心吧?” “是的,還有兩位哥哥。”阿廖沙似乎心事重重地說。 “阿廖沙,我不喜歡您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麗莎突然說道。 阿廖沙對這句話感到有點驚奇,但沒有流露出來。 “他們在自己作踐自己。”他繼續說道。 “父親也是這樣。他們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這是卡拉馬佐夫家族的本能在作怪,正如巴伊西神甫說的那樣,是一種原始的、瘋狂的、野蠻的本能……我不知道這種本能是不是受到神靈的支配,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一員……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嗎?我是不是修士,麗莎?您剛才不是說我是修士嗎?” “是的,我說過。” “可我也許連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上帝?您這是怎麼啦?”麗莎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但阿廖沙沒有回答。在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裡,有一種過於神秘、過於主觀的東西,這東西也許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但無疑在折磨著他。 “除了這一切,現在我的一位知心朋友,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個人就要離開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了。您要知道,麗莎,您要知道,我跟這個人多麼心心相印,多麼融洽!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會到您這兒來的,麗莎……今後我們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從今以後永生永世在一起。聽我說,您來吻我一下吧,我允許您。” 阿廖沙吻了吻她。 “好了,現在您走吧,願耶穌保佑您(她畫了個十字)。您快到他那兒去吧,趁他現在還活著。我看我讓您耽擱得太久了。我今天就為他祈禱,也為您祈禱。阿廖沙,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我們會幸福的,是嗎?” “好像是的,麗莎。” 阿廖沙走出麗莎的房間,他不想到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兒,打算不辭而別,徑自離開她家。可是他剛打開門,走到樓梯口,霍赫拉科娃太太不知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突然站在他面前。她一開口阿廖沙就猜到她是存心等候在這裡的。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太可怕了,這全是幼稚的兒戲,全是胡鬧。我希望您不要胡思亂想……愚蠢,愚蠢,愚蠢!”她一股腦兒衝著他喊道。 “只是請您不要跟她說這些話,”阿廖沙說,“不然她會激動的,這樣對她身體不利。” “這才像一個通情達理的青年人說的聰明話。您的話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您只是因為憐憫她有病,不想因為拒絕她而惹她生氣,所以才同意的,是這樣嗎?” “不,完全不是,我跟她說的話完全是認真的。”阿廖沙堅決地聲明。 “不可能認真,也難以想像。第一,從今以後我永遠不會再接待您了,第二,我要離開這裡,把她帶走,您要明白這一點。” “何必呢。”阿廖沙說。 “這又不是近在眼前的事,也許還要等上一年半載。” “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這話有道理,一年半載這段時間你們會吵嘴吵上一千次,最後兩人分手。可我是多麼不幸,多麼不幸呀!就算這是兒戲,但還是使我十分傷心。現在我的結局好像成了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婭,而且您想我是特地跑到樓梯口等您的,要知道,那戲裡的一切不幸的事都發生在樓梯口。我都聽到了,聽了差點沒暈過去。昨天夜裡發生的種種可怕的事情和原來的歇斯底里發作現在都可以找到解釋了!女兒有了愛情,母親卻死路一條,只能躺進棺材裡去了。現在再說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她寫給您那封信是怎麼回事?馬上給我看,馬上!” “不,不必了。請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身體怎麼樣?我很想知道。” “仍舊躺在那兒說胡話,昏迷不醒。她的兩個姨媽已經來了,她們只會唉聲嘆氣,還對我擺架子。赫爾岑斯圖勃來一看就嚇癱了,我都不知道拿他怎麼辦,怎樣救他,我甚至想請別的醫生來給他瞧瞧。最後還是用我的馬車把他送走了。這些事情還沒處理完,您這裡又突然冒出了這封信的事情。當然,這是一年半載以後的事。看在神明分上,看在您那垂死的長老分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請您把這封信給我看,給我這個當母親的看一下!要是您願意,您就把信拿在手裡好了,我從您手上看。” “不,我不能給您看。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即使她同意,我也不能給您看。明天我再來,要是您願意的話,我們再詳細談一談,而現在我要走了,再見!” 阿廖沙跑下樓梯,來到街上。 他實在沒有時間。還在跟麗莎道別的時候,他腦海裡就閃過一個念頭:怎樣用最巧妙的辦法盡快逮住顯然正在迴避他的德米特里哥哥?時間已經不早,已是下午兩點多了。阿廖沙一心想著要盡快趕回修道院,回到快要死去的“偉大的”長老身邊,但是必須見到德米特里哥哥的願望壓倒了一切。阿廖沙越來越堅信肯定會發生一場可怕的災難。至於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災難,此刻他究竟想對哥哥說什麼,也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 “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死去,但至少將來我不至於一輩子責怪自己因為急於回去而在可以挽救的時候未加挽救。我現在這樣做是遵照了他的指示……” 他的計劃是要出其不意地逮住大哥德米特里,具體的打算是:像昨天那樣翻過籬笆,進入花園,守在那個涼亭裡。 “要是他不在那兒,”阿廖沙想,“那就不必跟福馬和兩位女房東說,自己埋伏在涼亭裡,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還像原來那樣偷偷監視著格魯申卡的行踪,那他很可能會到涼亭裡的……”不過阿廖沙並沒有過多考慮計劃的種種細節,但他決心已定,哪怕今天回不了修道院也要實現這個計劃…… 事情的進展十分順利: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個老地方翻過了籬笆,偷偷溜進涼亭。他不希望被人發現,因為女房東和福馬(如果他在那兒的話)可能都會站在哥哥一邊並且聽從他的命令而不放阿廖沙進入花園,或者事先向哥哥通風報信說有人在找他。涼亭裡空無一人。阿廖沙坐到昨天那個位置上,開始等候。他打量了一下涼亭,不知為什麼,他現在覺得它比昨天更加破舊,簡直不堪入目。不過天氣還像昨天一樣晴朗。綠色的桌子上有圈漬痕,大約是昨天那杯白蘭地溢出來留下的。種種不相干的無聊念頭接二連三地鑽進他的腦袋,就像在無聊等待中經常發生的那樣,譬如說,為什麼他一來恰恰就坐到了昨天坐過的那個位置上?為什麼沒有坐到別的地方?最後,他心情變得十分憂愁,由於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而擔憂發愁,但是他坐了還不到一刻鐘,突然聽到附近有人在彈吉他。那人就坐在離他二十來步的樹叢裡,不會再遠了,或許那人剛坐下來。阿廖沙突然想起,昨天離開哥哥從涼亭裡出來的時候,他看到圍牆左邊的樹林裡有一張矮矮的綠色的花園長椅,或者說他眼前曾經隱約閃過。看樣子,那人現在就坐在那張長椅上。是誰呢?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唱起一支甜膩膩的小曲,自己彈著吉他為自己伴奏: 歌聲停止了。這是一種男僕式的高音,男僕式的怪腔調。接著,另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怯生生,但又十分造作地說道: “您怎麼好久沒有上我們家了,巴維爾·費奧多羅維奇,您怎麼老是瞧不起我們?” “沒有的事,”男人的聲音回答,雖然很客氣,但一听就知道帶著一種毫不含糊的尊嚴。顯然,男的佔著上風,女的在奉迎他。 “這男的好像是斯梅爾佳科夫。”阿廖沙想,“至少從聲音聽起來像他。那女的大概就是這幢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兒,就是從莫斯科回來,穿著曳地長裙,經常到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那裡取湯的那個……” “我真喜歡各種各樣的詩歌,只要押韻的都喜歡。”女人的聲音繼續說道。 “您怎麼不接著唱下去?” 男人的聲音又唱了起來: “上次您唱得還要好聽。”女人的聲音說,“唱到沙皇的寶座時您是這樣唱的:'只求我的心肝平安。'這樣聽起來更溫柔。今天您大約忘了。” “詩歌全是胡扯。”斯梅爾佳科夫不客氣地打斷她。 “啊不,我非常喜歡詩歌。” “詩歌嘛,完全是胡扯。您自己想想,世界上有哪一個人說話是押韻的?假如我們說話都要押韻,哪怕是奉了上司的命令,那我們又能說多少話?詩歌不是正經事,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 “您怎麼這樣聰明,樣樣精通?”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溫柔。 “要不是我從小命苦,我的本領不止這一點,我懂得的事情也不止這些。有人說我沒有父親,是臭女人養的,罵我是下流坯,我真想找他決鬥,用手槍打死他。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們就是指著我的鼻子這樣罵我的。這都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從這兒散佈出去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責備我當初賴在娘肚皮里不肯出來,他說:'你把你娘的子宮都頂破了!'頂破子宮算什麼,只要能不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我甚至情願被扼殺在娘肚皮里。集市上有人說,連您媽也不客氣地跟我大談什麼我娘頭髮亂得像團麻,個子只有兩俄尺多一點點兒,別人都說'多一點',為什麼她偏要說多'一點點兒'?她有意說得肉麻些。這就是鄉下人的那種肉麻勁兒,鄉下人的感情,俄國的鄉下人能比有教養的人更有感情嗎?他們沒有知識,不可能有什麼感情。我從小一聽到'一點點兒'就氣得要往牆上一頭撞死。我憎恨整個俄羅斯,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 “要是您當了陸軍士官或者神氣的驃騎兵,您就不會說這個話了,到那時候您會拔出劍來保衛整個俄羅斯了。” “我不想當什麼軍官,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恰恰相反,我想取消所有軍隊。” “要是敵人來了,那誰來保護我們呢?” “根本用不著保護。1812年的時候法國皇帝拿破崙一世,就是現在當政的那個皇帝的父親,大舉進攻俄羅斯,要是那些法國人把我們征服了,那才好呢:聰明的民族吞併一個非常愚蠢的民族。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局面了。” “他們在國內難道比我們的人好些嗎?哪怕用三個英國年輕小伙子來換我們一個美男子我也不干。”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嗲聲嗲氣地說,大概一面說一面還在做媚眼。 “各有所愛嘛。” “您自己就像外國人,說句不怕丟人的話,您完全像個高貴的外國人。” “要是您想知道的話,那我告訴您,外國人跟我們俄國人一樣淫蕩,大家都是騙子,不同的只是外國人穿著油光鋥亮的皮鞋,而我們那些混蛋窮得渾身發臭,而且還滿不在乎。俄國人理該挨揍,昨天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很對,雖然他們爺兒幾個都是瘋子。” “您自己說過,您很尊敬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可他們把我當成臭僕人。他們認為我會起來造反的。可他們錯了。假如我口袋裡有一筆錢,我早就不在這裡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行為、智力都不如任何一名僕人,也比他們窮,他什麼也不會幹,可是卻受到大家尊敬。我雖然只會做肉凍,但是只要運氣好,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羅夫大街開一家咖啡館兼營餐館,因為我能做特色菜,可是在莫斯科,除了外國人誰也不會做這樣的特色菜。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是個窮光蛋,不過如果他提出要跟一位最高貴的伯爵少爺決鬥,那少爺肯定會跟他決鬥的。可是他究竟比我好在哪裡呢?好就好在他笨得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不知多少錢。” “我想,決鬥是挺有趣的。” “怎麼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別是如果兩個年輕軍官為了爭奪一個女人,舉起手槍互相射擊的場面,那簡直精彩極了。唉,要是允許姑娘們觀看就好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你自己瞄準別人的時候當然感覺很好,可是別人把槍口對准你腦袋的時候你就會覺得這太愚蠢了。您會拔腿逃走的,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 “難道說您也會逃走嗎?” 斯梅爾佳科夫沒有搭理她。沉默片刻後,又響起了吉他的聲音,男高音唱起最後一段歌詞: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阿廖沙突然打了個噴嚏。坐在長椅上的那兩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阿廖沙站起來,朝那個方向走去。那人果然是斯梅爾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上抹了油,似乎還燙卷過,皮鞋擦得鋥亮。吉他放在長椅上。那女的就是女主人的女兒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她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裙裾足有兩俄尺。這姑娘年紀還很輕,長得不算難看,一張圓圓的臉,雀斑多得嚇人。 “德米特里哥哥快回來了吧?”阿廖沙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說。 斯梅爾佳科夫慢慢地從長椅上站起來,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也欠身起來。 “我怎麼會知道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事情呢?假如我是他的保鏢,那就另外一回事了。”斯梅爾佳科夫用一種平靜而輕蔑的口氣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只是問一聲,您知不知道。”阿廖沙解釋道。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對我說,家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您告訴他的,您還答應等到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來了就通知他。” 斯梅爾佳科夫不動聲色地慢慢抬起眼睛看著他。 “您剛才是怎麼進來的?這裡的大門一個小時之前就已經上鎖了。”他問,目不轉睛地望著阿廖沙。 “我是從胡同里翻過圍牆直接到涼亭裡的。我希望您能原諒我。”他對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說。 “我必須盡快找到哥哥。” “唉呀,我們哪能生您的氣呢。”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拉長了聲音說。阿廖沙的道歉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也經常用這種方式到涼亭裡來。我們一點兒都沒發覺,可他已經坐在涼亭裡了。” “現在我急於要找他,我急於見到他或者從您這儿知道他現在在哪裡。請相信我,有一件對他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沒告訴我們。”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囁嚅說。 “我是到這兒來串門的。”斯梅爾佳科夫又開始說道。 “可他倒好,到這裡不近人情地再三盤問我老爺的事情:他怎麼啦?誰來了?誰走了?能不能告訴我關於他的什麼別的消息?有兩次甚至用死來威脅我。” “怎麼用死來威脅?”阿廖沙感到奇怪。 “對他來說這能算一回事嗎?他就是那脾氣,這您昨天都親眼看見了。他說,要是我把阿格拉費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放進來,讓她在這裡過夜,那首先要我的命。我怕他,非常怕他,要不是怕他報復,我早就到官府去告他了。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前幾天還對他說:'我要把你放在石臼裡搗成粉。'”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幫腔說。 “放在石臼裡搗成粉這句話,也許他是隨口說說罷了……”阿廖沙說。 “假如我現在能見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談談這件事……” “我唯一能告訴您的是,”斯梅爾佳科夫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似的說道,“我常常到這裡來,因為我們是鄰居,一直很熟悉,我能不來嗎?另外,今天天剛亮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就派我到湖濱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住處,沒有帶信給他,只是口頭請他一定要到廣場的那家酒館一起吃午飯。我去了,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不在家,那時候已經八點了。房東說:'他剛才還在,現在出去了。'他們事先好像串通好了。說不定現在正和他弟弟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坐在酒館裡,因為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沒回家吃午飯,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個鐘頭之前就一個人吃過飯了,現在正睡覺呢。但是我求您千萬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訴您的事。什麼也別說,不然他會殺死我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里上酒館去嗎?” “是的。” “是廣場上的那家酒館嗎?” “就是那家。” “這是非常可能的!”阿廖沙激動異常地大聲說。 “謝謝您,斯梅爾佳科夫,這是個重要的消息,我這就到那裡去。” “您可別出賣我。”斯梅爾佳科夫在他背後說。 “不會的,我假裝是偶然去的,您放心好了。” “您這是往哪兒走啊,我來給您開門。”瑪麗婭·康德拉季耶芙娜喊道。 “不用了,這兒近,我還是翻籬笆吧。” 這消息使阿廖沙大為震驚。他急急忙忙往酒館跑去。他穿著這身修士服進酒館是不合適的,但可以到樓梯口打聽一下,把他們叫出來。他剛走近酒館,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了,伊凡哥哥從窗口裡探身向他喊道: “阿廖沙,你能不能到我這兒來一下?你來我就太感謝你了。” “當然可以,但我穿著這身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進來。” “我正好在單間雅座,你就到大門口,我馬上來接你……” 不一會兒,阿廖沙就坐在哥哥身邊了,原來伊凡是一個人在那兒吃飯。 伊凡所在的並不是單間雅座。這只是一處靠近窗口、用屏風遮擋的地方,但旁人畢竟無法看到坐在屏風裡的人。這是進門的第一間,靠牆有一個酒櫃。酒館的伙計不時從這裡進進出出。這裡只有一名顧客,是個退伍的小老頭,坐在角落裡喝茶。但在其他幾個房間裡,呈現出一般酒館裡常有的那種忙亂景象,只聽得聒耳的喊叫聲、打開啤酒瓶的劈啪聲、彈球的撞擊聲、嗚嗚的風琴聲此起彼伏,一片嘈雜。阿廖沙知道,伊凡幾乎從來沒有到這家酒館來過,而且一般也不喜歡上酒館。他今天所以到這裡來,也許就是為了跟德米特里哥哥約會,但德米特里哥哥又不在。 “我給你叫一份魚湯或別的什麼,你總不至於單靠喝茶過日子吧。”伊凡大聲說道,看樣子他因為拉住了阿廖沙而感到十分高興。他自己已經吃完飯,正在那兒喝茶。 “來一份魚湯,等一會兒再來一杯茶,我餓壞了。”阿廖沙高興地說。 “要不要來點櫻桃醬?這裡有。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愛吃波列諾夫家的櫻桃醬了。” “這你還記得?那就再來點櫻桃醬吧,我現在還愛吃。” 伊凡按鈴叫來了侍者,要了魚湯、茶和櫻桃醬。 “我都記得,阿廖沙,你十一歲以前的情形我都記得。那時候我十五歲。十五和十一,兄弟倆相差這個年齡,一般不會成為興趣相同的好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那時候是不是喜歡你。後來我到了莫斯科,頭幾年我根本沒想到還有你這個弟弟。後來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們好像只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面。我在這兒已經住了三個多月,可直到現在我們倆還沒正式談過一次話。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剛才我坐在這裡在想,我怎麼能見到他,跟他告別。正巧這時候你在旁邊走過。” “你很想見到我嗎?” “非常想,我想徹底了解你,也讓你了解我。然後大家分手。我覺得在離別前最容易達到相互了解。我發現這三個月來你一直在觀察我,你目光中有一種無盡的期待,這真使我受不了,所以我沒有接近你。但是到最後我還是學會了尊重你。我在心裡說:這孩子挺堅定。你要知道,雖然現在我在笑,但說話是認真的。你很堅定,是嗎?我就喜歡堅定的人,不管他們堅守什麼立場,哪怕是像你這樣的小孩子。你那期待的目光最後終於不再使我討厭,相反,最後終於使我開始喜歡你期待的目光……不知什麼原因,你好像還喜歡我,是嗎,阿廖沙?” “我愛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說你伊凡守口如瓶,而我說你伊凡是個謎,即使現在,對我來說你還是個謎,但我對你已經有所理解了,這是從今天早晨開始的!” “這是什麼意思?”伊凡笑道。 “說出來你不會生氣吧?”阿廖沙也笑了。 “說吧。” “你跟一般的年輕人,跟其他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一模一樣,同樣是那種生氣勃勃、活潑可愛的年輕小伙子,實際上還是那種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怎麼,你聽了不太生氣吧?” “相反,真是巧得出奇!”伊凡歡快熱情地說。 “你信不信,自從昨天我們在她那兒見面以來,我心裡就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想我還是二十三歲的黃口小兒,而你現在猜得很準,並且就從這件事談起。我剛才坐在這裡,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嗎?我在想:即使不再相信生活,不再相信心愛的女人,不再相信世間萬物的規律,甚至反而堅持認為一切都是混亂的,可詛咒的,也許是魔鬼般的混亂不堪,即使我灰心失望,萬念俱灰——但我仍然願意繼續生活下去,既然我捧起了這杯酒,那麼在喝完之前我是決不會放棄的!不過,到了三十歲我也許會扔掉這杯酒,就是沒喝完也會離開的——至於到什麼地方,那我不知道。但我確切知道,在三十歲之前我的青春活力將戰勝一切——各種各樣的失望,對生活的各種各樣厭惡。我多次問自己:世界上有沒有那樣一種失望,足以戰勝我內心對生活瘋狂的,也許有失體面的渴望呢?最後我斷定:好像不存在這樣的失望,當然,這是指三十歲之前,至於過了三十歲,那連我自己也不會再有這種強烈的渴望了,我是這樣認為的。有些害癆病的沒出息的道德家,尤其是詩人,往往把這種對生活的渴望說成是一種卑鄙的東西。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族固有的特徵,不管怎麼說,你身上肯定有這種渴望。但為什麼這是卑鄙的呢?在我們這個星球上,阿廖沙,向心力還是強大的。我渴望生活,所以我活著,雖然這違背邏輯。儘管我不信世間萬物的規律,但我珍惜春天萌發的新芽嫩葉,珍惜蔚藍的天空,珍惜某些人,你信不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愛那些人,還珍惜人類的某些業績,對這些業績也許早已不再相信,但依然記憶猶新,由衷敬仰。瞧,魚湯端來了,你多吃點,這魚湯味道很好,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一趟。阿廖沙,我就從這兒直接動身。我知道這不過是走向墳墓,然而是最最寶貴的墳墓,就是這麼回事!那兒躺著千金之軀,每塊墓碑上記載著他們往昔的輝煌,記載著他們對自己的業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奮鬥和自己的良知所抱的狂熱信仰,我早知道自己肯定會跪下去親吻這些碑石,為它們哭泣,與此同時,我內心卻深信這一切早已成為墳墓,僅僅是墳墓而已。我哭泣並不是由於絕望,而是因為我自己的淚水能使我感到幸福,為自己的傷感而陶醉。我愛春天的新綠,我愛蔚藍的天空,就是這麼回事!這不是理智,不是邏輯,而是發自心底、發自肺腑的愛,是愛自己初次迸發出來的青春活力……阿廖沙,你是否多少能理解我這些謬論?或者說沒有理解?”伊凡突然笑了起來。 “我太理解了,伊凡,渴望那種出自心底發自肺腑的愛——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非常非常高興,你那麼強烈地渴望生活。”阿廖沙讚歎道。 “我認為,這世界上大家首先應該熱愛生活。” “愛生活本身超過愛它的意義,是嗎?” “一定要這樣。首先要熱愛,而不去管什麼邏輯,就像你說的那樣,無論如何不要去管什麼邏輯,只有這樣我才能理解生活的意義。我早就隱隱約約地感到了這一點,你愛生活,伊凡,這就表明你的事情已經完成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現在你要努力去完成另一半,那樣你就能得救了。” “我也許還沒有毀滅,可你已經要拯救我了!你所說的另一半是什麼呢?”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者復活,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死。喝茶吧,我很高興我們能這樣交談,伊凡。” “我看你很興奮。我最喜歡像你這樣的……見習修士坦率地談論自己的信仰。你是個堅定的人,阿列克謝。你打算離開修道院,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的長老要我回到俗界。” “這麼說來,我們也許還會見面的,在俗界相遇,到我三十歲開始放棄那杯酒之前還會見面的。父親到七十歲還不願放棄那杯酒,甚至到八十歲還不想放棄,這是他自己說的,雖然他是個小丑,但這話是一本正經說的。他把情慾當成了生活的基石……不過三十歲之後,除此以外也許真的沒有什麼可以作為立足點了……可是到七十歲總不免顯得有點卑鄙,最好在三十歲之前:這樣還可以自欺欺人地保留一點'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有沒有見到德米特里?” “沒有,沒有見到,但斯梅爾佳科夫見過他。”於是阿廖沙趕緊把自己遇到斯梅爾佳科夫的詳細情況告訴了二哥。伊凡當然聽得很仔細,甚至還追問了幾句。 “不過他要求我別告訴德米特里哥哥他談起過他。”阿廖沙補充了一句。 伊凡皺著眉沉思起來。 “你是因為斯梅爾佳科夫才這樣愁眉苦臉的吧?”阿廖沙問。 “是的,是因為他的緣故。讓他見鬼去吧。德米特里我倒的確想見一見,不過現在不必了……”伊凡不樂意地說。 “你真的很快就要離開這兒嗎,哥哥?” “是的。” “那父親和德米特里怎麼辦呢?他們的事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阿廖沙擔心地問。 “你怎麼老是說這些廢話!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德米特里大哥的保鏢嗎?”伊凡氣惱地打斷他說,但是不知為什麼突然又苦笑了一下。 “這好像是該隱殺了自己的兄弟之後回答上帝的問話吧?也許此刻你正是這樣想的吧?真見鬼了,我總不能留在這兒當他們的保鏢吧?一旦事情了結,我就出發。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跟德米特里爭風吃醋,以為這三個月來我一直要奪走他的美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去你的吧,我有我自己的事情。現在事情已經了結,我就要走了。事情剛才已經了結,你是見證人。” “你是指發生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的那件事吧?” “是的,是在她那兒。一下子徹底解決了。怎麼?德米特里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這件事跟德米特里完全無關。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間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可你自己也知道,情況恰恰相反,德米特里的行為好像是我跟他有預謀似的。其實我絲毫沒有要他這樣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要把她轉讓給我,還為我們祝福,這簡直是笑話。不,阿廖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現在感到多麼輕鬆!所以我現在悠閒地坐在這兒吃飯,你信不信,我還想要瓶香檳酒,慶祝我們剛才得到的自由。唉,幾乎拖了半年時間,可突然一下子又徹底解決了。你瞧,昨天我甚至還懷疑這件事可以這麼容易解決!” “你說的是你自己的愛情吧,伊凡!” “如果你願意這樣說,那就算是愛情吧。是的,我愛上了一位小姐,愛上了一位女學生。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我。我苦苦地戀著她……突然一切都化為泡影了。不久前我還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通,可一出門就哈哈大笑起來——我說的是實話。是的,我說的完全是實話。” “現在你跟我談這件事不是也挺高興嗎。”阿廖沙端詳著他那真的突然變得快活起來的臉說道。 “我哪裡知道我根本不愛她呢!哈——哈!事實上我真的一點不愛她,可以前她是多麼討人喜歡!就是剛才我大發議論的時候,我還十分喜歡她。你知道麼,此時此刻我還是非常非常喜歡她,可是要離開她的時候心裡卻又十分輕鬆。你以為我是誇大其詞嗎?” “不。不過這也許本來就不是愛情。” “阿廖沙,”伊凡笑道,“你別再大談愛情了!你還不夠格。剛才,剛才你已經說過了,真是的!我還忘了為此要吻你呢……她把我折磨得好苦啊!我真是痛苦不堪。唉,她知道我愛她!她愛的也是我,而不是德米特里。”伊凡快活地堅持說。 “德米特里只會製造痛苦。我剛才對她說的全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但問題在於,最主要的是她也許要過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之後才能覺悟到她根本不愛德米特里,她只愛被她苦苦折磨的我。是的,她也許永遠也不會覺悟,儘管有了今天的教訓。這樣更好:我可以一走了事。順便問一句,她現在怎麼樣?我走了以後有什麼事嗎?” 阿廖沙給他說了她歇斯底里發作的情形,說她大概至今還不省人事,說著胡話。 “不會是霍赫拉科娃在瞎說吧?” “好像不會。” “應該打聽一下。不過,從來還沒有人因為歇斯底里而死去的。就讓她歇斯底里去吧,上帝出於愛才把歇斯底里的毛病派給了女人。我絕對不會到她那兒去的。何必再去自討沒趣呢。” “可是你剛才不是對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嗎。” “那是我故意說的。阿廖沙,我再要一瓶香檳,為我的自由乾一杯吧。嘿,你真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高興!” “不,哥哥,咱們還是別喝。”阿廖沙突然說。 “再說我心裡正發愁呢。” “是的,你早就在發愁了,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麼明天早晨你非走不可嗎?” “早晨?我沒說早晨……不過,也許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這兒吃飯的唯一目的是不願跟老爺子一起吃飯,他太使我討厭了。要不是別的原因,我早就想離開他了。你為什麼要擔心我走?在我離開之前,咱們有的是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無窮無盡!” “你明天就要走了,怎麼會是很長很長時間呢?” “這跟你我有什麼關係?”伊凡笑了。 “我們總還來得及談一談自己的事情,談一談我們到這裡來要談的事情,是不是?你幹嗎這樣奇怪地看著我?你回答我:我們到這裡來幹什麼?是為了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情?談老爺子和德米特里?談外國?談俄國的悲慘現狀?談拿破崙皇帝?是為了談這些嗎?” “不,不是為了這些。” “這麼說來你自己也明白,究竟為了什麼。別人談別人的,我們談我們的,我們這些黃口小兒首先需要解決那些永恆的問題,這才是我們所關心的。現在俄國的所有青年只談永恆的問題。正當老一輩的人突然忙著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青年人恰恰要探討永恆的問題。這三個月來你為什麼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盯著我呢?你是想要追問我:'你究竟信仰什麼?或者沒有任何信仰?'您這三個月來的目光是不是可以歸結成這樣一個問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是不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阿廖沙微微一笑。 “你現在不是在嘲笑我吧,哥哥?” “我在嘲笑你?我不想讓三個月來一直對我有所期待的弟弟傷心。阿廖沙,你瞧:我自己跟你一樣都是幼稚的小孩子,唯一的差別在於我不是修士。俄國的年輕小伙子,我指的是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直到如今還在幹些什麼呢?舉例說吧,這裡是個骯髒的小酒館,他們從四面八方聚到這裡,躲在一個角落裡。在這之前他們彼此間從來不認識,一出酒館的門,又是四十年見不了面,可那又有什麼關係。現在他們抓住了在酒館暫時相見的機會,你看他們在議論什麼呢?他們不談別的話題,談的都是些世界範圍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朽?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談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談用新的方式改造全人類,實際上這是一回事,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許許多多別出心裁的小伙子當前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空談種種永恆的問題,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的,對於真正的俄國人來說,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朽,或者像你所說的,從另一個角度提出的這些問題,自然是重要的至高無上的問題,這也是應該的。”阿廖沙說,他依然臉帶平靜而探究的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哥哥。 “你知道,阿廖沙,做個俄國人有時候並非是聰明的選擇,而且目前俄國的年輕人所干的那些事更是愚蠢得簡直難以想像。但是我非常喜歡一個俄國小伙子,那就是你阿廖沙。” “你這結論太妙了。”阿廖沙突然笑了。 “那你說應該從哪兒談起?我聽你吩咐。從上帝談起?上帝是不是存在,行嗎?” “你願意從哪裡談起就從哪裡談起吧,即使從'另一頭'談起也可以。昨天你在父親那兒不是聲明沒有上帝嗎?”阿廖沙探究似的看了看哥哥。 “昨天在老爺子那兒吃飯的時候我故意用這話來逗你,我看到你的眼睛都冒火了。但是現在我不反對跟你好好談一談,我說這話是絕對認真的。我想跟你交個知心朋友,因為我沒有朋友,我想試一試。你設想一下,也許我也能接受上帝。”伊凡笑了起來。 “這你沒料到吧?” “當然是的,但願你現在不是開玩笑。” “開玩笑?昨天在長老那兒他們才說我愛開玩笑。你知道嗎?親愛的,十八世紀有一位有罪的老人曾經說過,假如沒有上帝,那就應該把他造出來。而人真的造出了一個上帝。假如上帝確實存在,那倒沒什麼奇怪,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這種想法——非有上帝不可的想法——居然能鑽進像人這樣野蠻而兇惡的動物的腦袋裡,而這種想法又是多麼神聖,多麼動人,多麼聰明,給人帶來多大的榮譽。至於我自己,我早就決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創造了上帝還是上帝創造了人。當然也不會去仔細研究俄國小伙子們關於這個問題的種種時髦原理——那都是從歐洲的假設中引申出來的。在歐洲是假設,到了俄國小伙子手裡卻馬上成了原理。不僅俄國小伙子,就連他們的教授也是這樣,因為現在俄國的教授往往也跟俄國小伙子一模一樣,因此我撇開這個假設不談。咱們現在的任務是什麼?那就是讓我盡快向你說清楚我的本質,也就是我是怎樣的人,我信仰什麼,期望什麼,是這樣嗎?所以我聲明,我是直接地、不加任何條件地接受上帝的。不過同時要指出:如果有上帝,如果上帝的確創造了世界,那麼正如我們十分了解的那樣,他是按照歐幾里德幾何學來創造這個世界的,而他所創造的人類頭腦只有三維空間的概念。但是以前有過,甚至現在也還有這樣一些幾何學家和哲學家,甚至是非常傑出的幾何學家和哲學家,他們懷疑整個宇宙,甚至懷疑的範圍更加廣泛,懷疑整個存在是否按照歐幾里德幾何學創造的,他們居然異想天開地要讓兩條根據歐幾里德原理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無限遙遠的地方相交。親愛的,因此我斷定:如果我連這一點也無法理解,那我怎麼能理解上帝的事情呢。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完全沒有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我的頭腦是歐幾里德式的,世俗的,怎麼能解決非世俗的問題呢。我也勸你永遠不要去想這些問題,我的朋友阿廖沙,尤其不要去想有沒有上帝這個問題,這些問題對於生來只有三維空間概念的頭腦來說完全是力不勝任的。所以,我不但樂意接受上帝,而且接受我們根本無法了解的上帝的聰明才智和他的目的,我也相信秩序,相信生命的意義,相信據說我們將來會融合其間的永恆的和諧,相信全宇宙所嚮往的,'與上帝同在的'本身就是上帝的道,等等,不一而足。諸如此類的話編造得夠多的了。我好像已經走上正道了。是嗎?但是你知道,歸根結底,我無法接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儘管我知道它確實存在,但還是根本無法接受。我不是不接受上帝,你要明白這一點,我是不接受上帝創造的世界,不接受上帝的世界,而且無法同意接受。我附帶說明一下,我像嬰兒那樣深信不疑:創傷終將癒合平復,種種可氣可笑的人類矛盾猶如海市蜃樓,猶如原子般弱小的歐幾里德式的人腦挖空心思虛構出來的種種幻影最後終將消失,而在世界的盡頭,在永恆的和諧來臨之際,終將產生並出現某種極其珍貴的東西,足以慰藉所有人心,平抑所有憤怒,彌補人們所犯的一切罪惡和所流的全部鮮血,足以寬恕並諒解人間發生的一切——但是即使這些情形都將發生和出現,我依然無法接受也不想接受!即使兩條平行線相交,我親眼目睹了它們相交,即使我看到並且承認平行線確實相交,但我還是不會接受的。這就是我的本質,阿廖沙,這就是我的信條。這話我是認真對你說的。我故意用最最愚蠢的方式開始我們這場談話,但最後還是導致了我的自白,因為你正需要聽我的自白。你不需要討論上帝,你只需要知道你心愛的哥哥安身立命的基石。現在我已經說出來了。 ” 伊凡突然懷著一種出乎意料的特殊感情結束了這番長篇大論。 “為什麼你要用'最愚蠢的方式'開始談呢?”阿廖沙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第一,至少是為了體現俄羅斯的特色,俄國人談論這類話題始終採用最愚蠢的方式,第二,越愚蠢越接近事實,越愚蠢越明白。愚蠢就是簡捷質樸,而聰明則是圓滑晦澀。聰明等於卑鄙,而愚蠢等於直率。我把話說到底了,我說得越愚蠢對我越有利。” “你能給我解釋為什麼'你不接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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