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7章 第一卷折磨

一清早,天還沒亮,阿廖沙就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十分虛弱,但是還想下床坐到軟椅上。他神誌很清醒,臉色雖然憔悴,卻依然明朗,幾乎帶著喜悅,眼神也是愉快、和藹的。 “看來我熬不過今天了。”他對阿廖沙說。接著他想懺悔並立即領受聖餐。這些事向來都是由巴伊西神甫負責的。這兩項聖禮結束後,便開始舉行臨終塗油禮。幾位司祭都到齊了,修道室裡漸漸擠滿了來自隱修院的修士。這時候天已大亮,修道院裡的修士也陸續來了。這兩項聖禮都完成後,長老想跟大家告別,便一一同他們親吻。修道室太擁擠,先來的人只好出去,把位置讓給別人。長老又回到軟椅上。阿廖沙就站在他身邊,長老還是盡可能地跟大家談話、講道,他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相當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那麼多年,也就是出聲說話說了那麼多年,因此說話成了我的習慣,而一說話就要給你們講道,不說話就難受,即使現在,親愛的神甫們和修士們,我這樣虛弱,還是改不了老脾氣。”他開玩笑說,親切地環視著擠在他身邊的人們。阿廖沙後來一直記著他當時說的那些話。他說話的口氣相當堅定,也大致能聽清,但他的話很不連貫,斷斷續續。他談了許多,似乎想在臨死前把一生中來不及說的話全部說出來,也不單單是為了說教,彷彿是渴望跟大家共同分享他內心的喜悅和歡樂,再次向大家傾吐自己的心裡話……

“你們要彼此相愛,神甫們,”長老教導說(僅據阿廖沙後來的回憶),“要愛上帝的子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裡並且關在這院子裡修身養性而比俗界的人更神聖,恰恰相反,凡是來到這裡的人,單憑著他要進修道院就說明他意識到自己不如俗界的人,不如世界上所有的人……修士在這院子裡修行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否則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裡來。只有當他意識到自己不如所有俗界的人,而且在所有人面前,對人類所有罪惡,無論是全體的還是個人的,都負有責任,只有到那時候我們才算達到了修煉的目的。你們應該知道,親愛的,我們每一個人對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罪的,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不但是因為我們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而且每個具體的人對於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每個人都是有罪的。這種認識不僅是每一個修士,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實際上並非是什麼特殊的人,他們只不過做了世界上所有人應該做的事。只有到那時候,我們的心才能悲天憫人,才能擁有一份廣博無垠、包羅萬象、不知饜足的愛。到那時候你們每個人都能夠用愛去獲得整個世界,用自己的眼淚洗盡世界的罪惡……你們人人應該省察自己的良心,人人應該不斷地自我懺悔。你們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意識到是罪惡也不用害怕,只要悔過就行,但不能跟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要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那些排斥你、侮辱你、謾罵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那些無神論者、教唆犯和唯物主義者,不僅對他們中間那些善良的人,就是對那些兇惡的人也不要憎恨,因為他們中間也有許多好人,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為他們祈禱的時候要這樣說:主啊,救救所有那些無人替他們禱告的人吧,救救那些不願意向你祈禱的人吧。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這樣祈禱並不是出於高傲,因為我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卑劣……你們要愛上帝的子民,不要讓外來人奪走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湎於怠惰並自命清高,尤其是一味追求私利,那麼四面八方的人會來奪走你們的羊群。你們要不斷地向人們講解福音書……不要貪圖錢財……不要貪圖金銀,不要斂財……要信奉上帝,舉起旗幟。要高高舉起旗幟……”

長老說的話比起這裡轉述的和阿廖沙追記的要凌亂得多。有時候他說著說著會突然停下來,似乎要歇一下,喘口氣,但情緒好像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大家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話,雖然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如同墜入了雲霧之中……後來大家都回想起了這些話。阿廖沙中間偶爾離開了一會兒,他對於那些把修道室里里外外圍得水洩不通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感到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帶著惶恐不安,而另外一些人則顯得莊嚴肅穆。大家全都期待著長老升天后會出現某種偉大的奇蹟。這種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輕率的,可是連那些最嚴肅的神甫也不免受到了這種影響。司祭巴伊西神甫的臉色比誰都嚴肅。阿廖沙之所以離開修道室,是因為拉基京讓一位修士悄悄把他叫了出去。拉基京從城裡帶回來一封霍赫拉科娃太太寫給阿廖沙的奇怪的信。霍赫拉科娃太太告訴阿廖沙一個非常有趣非常及時的消息。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那些來向長老膜拜、請求他祝福的平民女教徒中間有一位住在城裡的老太太,是一位士官的寡婦,名叫普羅霍羅芙娜。她的兒子瓦夏因為公務到遙遠的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一年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她問長老:是不是可以為她兒子舉行追祭儀式,祈禱他的亡靈安息。長老嚴肅地回答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這種做法無異於妖術。但接著原諒了她的無知,最後還像“算命那樣”(霍赫拉科娃太太信上是這麼說的)安慰她:“她的兒子瓦夏肯定還活著,不是他本人很快就要回來,就是會很快寫信回來,她應該回家等著。”結果怎麼樣呢?霍赫拉科娃太太興奮異常地補充說:“長老的預言一字不差地應驗了,甚至比預言得還要好。”老太太剛回家,人家馬上把一封早就等候著她的西伯利亞來信交給了她。這還不算,瓦夏告訴母親,說他正隨一位官員返回俄羅斯,這封信是在中途從葉卡捷琳堡發出的,接到此信三星期後“他指望能擁抱母親”。霍赫拉科娃太太熱情而堅決地請求阿廖沙馬上把這新出現的“預言奇蹟”告訴修道院院長和全體修士。 “這件事一定要讓大家知道,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信的末尾感嘆說。她這封信寫得匆忙急促,字裡行間洋溢著寫信人的激動心情。但是阿廖沙已經不用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了:拉基京打發一名修士找阿廖沙的時候還託他“恭恭敬敬地禀報巴伊西神甫閣下,說他拉基京有事相告,因為事情重要,他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因此萬望原諒他的冒昧”。小修士在通知阿廖沙之前已經把拉基京的請求報告了巴伊西神甫,所以阿廖沙看完信回到原地之後,他要做的事情僅僅是立即把這封信作為一份證據交給巴伊西神甫。連這位神色嚴峻、從不輕信的人皺著眉讀完關於“奇蹟”的報告之後也完全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的眼睛發亮,嘴角忽然漾起莊重而由衷的微笑。

“這種事也能預見嗎?”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能預見到這種事!能預見到這種事!”周圍的修士們紛紛附和說。但巴伊西神甫又皺起眉,請大家暫時不要把這件事向其他任何人聲張。 “現在還有待於進一步證實,因為俗界中輕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這件事也可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好像是為了留有餘地,但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保留意見。這是旁邊聽的人也都看得很清楚的。此刻“奇蹟”已經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連許多到修道院來做彌撒的人也都知道了。對這個奇蹟最為驚訝的要數昨天剛從遙遠的北方,從奧勃多爾圣西爾維斯特爾修道院來的那位小修士。昨天他還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旁邊向長老膜拜,曾經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愈”的女兒真誠地問他:“你怎麼有膽量做這種事情?”

現在他真的有點困惑莫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還在昨天晚上,他已經到蜂房後面那間單獨的修道室拜訪過修道院的費拉蓬特神甫,這次拜訪使他大為驚訝,給他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印象。費拉蓬特神甫就是我們上面已經提到過的那位虔誠持齋的老年修士,他反對佐西馬長老,更主要的是反對長老制,他認為長老制是一種輕率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長老制的神甫雖然沉默寡言,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但卻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說他危險,主要是因為許多修士都同情他,連到這裡來的世俗人士中間也有很多人把他奉為偉大的持齋者和德行高尚的人,儘管同時也把他看作一個十分古怪的人,但是古怪自有迷人之處。這位神甫從來不到佐西馬長老那兒去。他雖然住在隱修院,但是大家也不怎麼用隱修院的種種規章制度去要求他,原因也還是在於他的行為舉止十分古怪。他已經七十五歲,也許還不止。他一直住在牆角落裡蜂房後面的那間幾乎快要倒塌的木頭修道室裡。這間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早在上個世紀,為一位名叫約納的神甫修建的。這位約納神甫也是個偉大的持齋者和沈默寡言的人,他活了一百零五歲,有關他苦行的事蹟,至今還在修道院以及周圍地區流傳著種種有趣的故事。七年前,費拉蓬特神甫終於如願以償,住進了這間最最僻靜的修道室。這修道室簡直像一間農舍,但又很像一座小小的教堂,裡面有許多捐獻的聖像,聖像前一年到頭點著許多捐獻的長明燈,費拉蓬特神甫似乎是專門派去照管這些神燈,使它們長明不滅的,據說他三天只吃兩磅麵包,不會再多——這的確是事實。每隔三天為他送麵包的是那個住在養蜂房裡專事養蜂的修士,但即使跟這個服侍他的養蜂人,費拉蓬特神甫也難得說一句話。四磅麵包連同禮拜天晚彌撒後院長準時派人送來的聖餅便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糧。每天還給他換一杯水,他也難得出來做彌撒。到修道院來膜拜的人們看到他整天目不旁視地坐在那兒祈禱。即使偶爾跟他們交談,那也是三言兩語,缺乏連貫,言辭古怪,而且態度始終十分粗暴。不過,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他也會跟到修道院來的人高談闊論一番,但多半是講道,而且說得十分玄乎,始終給聽的人留下難解的謎,不論人家怎樣請求,他也不作任何解釋。他沒有教職,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修士,但是在一些愚昧無知的人中間流傳著一種奇怪的說法,似乎費拉蓬特神甫跟天上的神有交往,而且他只跟天神交談,因此不願跟人說話。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那個小修士找到了養蜂房之後又根據那個同樣寡言少語、神情憂鬱的養蜂修士的指點,朝著位於院牆角落裡的費拉蓬特神甫的修道室走去。養蜂的修士事先提醒他:“也許他會跟你這個外來人說話,也許他什麼也不會說。”小修士走近那間修道室的時候,正如他後來自己所說的那樣,心裡非常害怕。時間已經很晚了。費拉蓬特神甫坐在修道室門外一張低矮的長椅上,一棵粗大的老榆樹在他頭頂上簌簌作響,夜晚寒氣逼人。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小修士跪在這位脾氣古怪的神甫面前,請求為他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嗎?”費拉蓬特說。 “起來吧!” 小修士站起來。 “替別人祝福也就是替自己祝福。坐到我旁邊來吧。從哪兒來?” 最使這位可憐的小修士吃驚的是費拉蓬特神甫儘管常年持齋,年逾古稀,外表卻依然魁梧硬朗,腰背筆直,毫無龍鍾之態,雖然面龐消瘦卻依然精神矍鑠。毫無疑問,他身上還蘊藏著相當充沛的精力。他有大力士般的體格,雖然年事已高,可是原先烏黑的鬚髮卻尚未全白,還很濃密。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往外凸得厲害,怪嚇人的。說話的時候“噢”這個音發得特別重。他穿著一件長長的紅褐色粗呢上衣,是用那種以前叫做囚衣料的粗呢做的,腰間系一根粗繩,脖子和胸脯袒露著。粗呢上衣裡露出一件幾個月沒換洗的幾乎完全發黑的粗麻布襯衫。聽說他在粗呢大褂裡面掛著三十磅重的鐵鍊,穿一雙破鞋子。

“從奧勃多爾的一座小修道院來,圣西爾維斯特爾修道院。”遠方來的修士恭恭敬敬地回答,滴溜溜轉動著一雙好奇而畏怯的眼睛打量著這位苦行者。 “我到你的西爾維斯特爾那兒去過幾次,住過一段時間。西爾維斯特爾身體好嗎?” 小修士不知如何回答。 “你們都是些木頭疙瘩!你們是怎樣守齋的?” “我們是根據古代的修道院規則戒齋的,大齋期間每逢星期一、三、五不開飯,星期二、四大家吃白麵包、蜜汁水果羹、野雲莓或者醃白菜加蒸麥粥。星期六吃白菜湯、豌豆麵條和麥片粥,全部放油。星期天吃白菜湯加魚乾和稀粥。復活節前一星期,從星期一到星期六,一連六天只吃麵包和水,不煮任何熟食,即使麵包和水也要有節制。也不是每天都可以進食,就像大齋的第一個星期那樣。星期五絕對禁止進食,星期六持齋到兩點,然後才可以吃少量麵包和水,喝一杯葡萄酒。星期四吃不放油的菜,喝點酒或吃點乾糧。洛迪基亞宗教會議對大齋期的星期四有明確規定:'在大齋的最後一個星期內不得放鬆持齋,否則將玷污整個大齋節。'我們那兒的持齋情況就是這樣。但怎麼能跟您相比呢,偉大的神甫!”小修士壯著膽補充說。 “您一年到頭只吃麵包和水,連復活節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兩天吃的麵包夠您吃一周了。您這樣刻苦修行真是令人敬佩。”

“那蘑菇呢?”費拉蓬特神甫突然問,他把蘑菇這個詞的音都發得走了樣。 “蘑菇?”小修士驚訝地反問道。 “是呀,我可以不吃他們的麵包,根本不需要麵包,哪怕到森林裡,也可以靠蘑菇或野果活下來。可他們在這裡卻離不開麵包,肯定是被魔鬼纏住了。如今那些不潔的人說什麼根本不必吃齋,他們的這種說法是傲慢的,也是犯禁忌的。” “是啊!”小修士感嘆道。 “你在他們那兒見過鬼沒有?”費拉蓬特神甫問。 “他們是誰?”小修士怯生生地問。 “去年聖靈降臨節我到院長那兒去過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去過。那次我看到有個鬼附在一個人的胸脯上,身子藏在修士服裡面,只有兩隻角露在外面,還有個鬼躲在另一個人的口袋裡,眼睛骨碌碌往外張望,見了我害怕。還有個鬼住在一個人的肚皮里,就住在那人骯髒的肚皮里,還有個鬼就緊緊吊在一個人的脖子上,而那個人看不見鬼,卻把它帶來帶去。”

“您……看見了?”小修士問。 “我說我能看到,看得清清楚楚。我離開院長往外走的時候,看見有個鬼藏在門背後躲著我,那鬼個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許還不止,深褐色的尾巴又粗又長,尾巴尖留在門縫裡,我又不傻,馬上把門一關,夾住了它的尾巴。它突然尖叫起來,使勁掙扎,我朝它畫十字,連畫三次,終於把它鎮住了。它像一隻被掐死的蜘蛛似的,當場咽了氣。現在沒准在角落裡腐爛發臭了,可他們那些人卻看不見,聞不出。我已經一年沒去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是從外地來的。” “您的話太可怕了!偉大而崇高的神甫。”小修士的膽子越來越大。 “聽說您的名聲很大,連遠地方的人都知道您跟天神一直有來往,這是真的嗎?”

“有時候他會飛下來。” “怎麼會飛?是什麼樣子?” “像鳥一樣。” “天神變成鴿子嗎?” “天神能變,聖靈也能變。聖靈不一樣,聖靈還能變成別的鳥下凡:有時變成燕子,有時變成金絲雀,有時變成山雀。” “您怎樣把聖靈跟一般的山雀區分開來呢?” “他能說話。” “怎麼說的?說哪種話?” “人話。” “他跟您說什麼?” “今天他就告訴我,有一個傻瓜會來找我,提些無聊的問題。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話真可怕,神聖高貴的神甫。”小修士搖搖頭。他那雙驚恐的眼睛裡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有沒有看到這棵樹?”費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後問道。 “看到了,高貴的神甫。”

“你看到的是一棵榆樹,可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景象。” “什麼樣的景象?”修士在陡然的等待中沉默了片刻後問道。 “那景象往往在夜裡出現,你看見這兩根樹枝了嗎?到夜裡就變成了基督的一雙手向我伸過來,用這雙手摸索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那有什麼可怕的?” “他會抓住你,把你帶走。” “活活帶走嗎?” “難道你沒聽說過以利亞的心知能力嗎?他會抱住你把你帶走……” 雖然這位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小修士在這次談話後回到指定給他與另一位修士合住的修道室的時候還感到相當困惑,可是他的心無疑更傾向於費拉蓬特神甫,而不是佐西馬長老。這位奧勃多爾的小修士最贊成持齋,所以對於像費拉蓬特神甫這樣偉大的持齋人“能看見奇蹟”也就不覺得奇怪。當然他那些話聽起來似乎很荒唐,但是上帝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況且那些敬仰上帝的修士的言行往往比這更荒唐。至於夾住鬼尾巴的那些話,那麼無論是隱喻還是直意,他是打心底里樂意相信的。此外,還沒有來到這兒的修道院之前,他本來就對長老制抱有極大的成見,雖然在此之前他只聽別人說過,卻已經跟許多人一樣完全認為長老制是一種有害的新花樣。經過仔細觀察,他已經發現,有幾個輕浮的、不贊成長老制的修士在底下發牢騷。再說他生性機靈,愛管閒事,對一切都抱著極大的好奇心,所以傳說長老創造了“新奇蹟”的重大消息使他茫然不知所措。阿廖沙後來才想起,在擠到長老身邊以及圍在他修道室門外的修士們中間,這位奧勃多爾客人的身影在他跟前閃現過好多次——他在人堆裡鑽來鑽去,對什麼都留心觀察,對什麼都仔細打聽。不過當時他對他未加註意,只是過後才回想起來……他當時也沒心思去理會他:佐西馬長老又感到累了,重新躺到了床上,剛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阿廖沙,要他到自己跟前,阿廖沙立即跑過去。當時在佐西馬長老身邊的只有巴伊西神甫,司祭約瑟夫神甫和見習修士波爾菲里。長老睜開疲倦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廖沙,突然問他: “你家裡的人在等著你嗎,孩子?” 阿廖沙不知如何回答。 “他們是不是需要你?你昨天有沒有答應過誰今天再回去?” “答應過……父親……兩位哥哥……還答應過別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別難過,你該知道,在沒有把我在世上最後一句話親口告訴你之前,我是不會死的。我要把這句話告訴你,孩子,把這句話當做遺囑留給你。只留給你,親愛的孩子,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先到你答應過的那些人那兒去吧。” 阿廖沙馬上聽從了他的吩咐,儘管離開這兒心裡很難過,但是長老答應把自己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說給他聽,更主要的是,把這句話當做最後遺言留給阿廖沙,這使他深受感動,興奮無比。他急著要走,想把城裡的事情辦完後立即趕回來。恰巧巴伊西神甫也給他說了幾句臨別贈言,這些話對他產生了出乎意料的強烈印象。這發生在他們倆都已經走出長老修道室的時候。 “你要經常記住,小伙子,”巴伊西神甫直截了當地說,“世間的科學匯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聖經》告訴我們的那些天國的事情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尤其在最近這個世紀更加如此。經過世界各國學者的殘酷分析之後,以前一切神聖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但學者們僅僅對個別內容逐一加以分析,卻把整體忽略了,簡直盲目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但是整體依然不可動搖地屹立在他們跟前,連地獄之門也無法制服它。這整體不是已經存在了整整十九個世紀,不是直到如今還存在於每個人心靈里和民眾的行動中嗎?即使在那些破壞一切的無神論者的心靈中,這整體照樣不可動搖地存在著!即使那些背棄了基督教並且反對基督教的人,實際上內心依然一成不變地保留著基督的形象,無論是他們的智慧還是他們的熱情,至今都無法創造出另外一個比基督早就指明的形象更加高尚和道德的形象。儘管做過種種嘗試,但結果也只是製造出了一些畸形的怪物。年輕人,你要特別記住這一點,因為你那即將去世的長老指派你要到俗界去。也許當你回想起今天這個重大的日子的時候,你也不會忘記我這些發自內心的臨別贈言,因為你還年輕,而俗界的種種誘惑很強大,你很難抵擋得住。現在你去吧,我的孤兒。” 說著巴伊西神甫又為他祝福。阿廖沙走出修道院,仔細揣摸這些出人意料的話,這時候他突然領悟到,這個一向對他十分嚴肅的修士如今出乎意料地成了他的一位新朋友和熱愛他的新導師——彷彿長老臨終前把他託付給他了。 “也許他們之間確實有過這樣的安排。”阿廖沙突然想道。他剛才聽到的那番議論雖然出乎意料,卻都很有見地,正是這番議論而不是別的什麼話,恰恰證明了巴伊西神甫那顆火熱的心:巴伊西神甫急於要把少年的頭腦武裝起來,以便跟種種誘惑進行鬥爭,並且用一道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加堅固的圍牆將上帝託付給他的少年的心靈保護起來。 阿廖沙先到父親那兒。快到門口的時候,他想起昨天父親曾堅持要他設法避開伊凡哥哥,悄悄進去。 “這是為什麼呀?”阿廖沙現在不由得突然想道。 “如果父親有什麼話要私下告訴我一個人,那也用不著叫我偷偷地進來啊?肯定是他昨天情緒激動的時候本來要想說一句別的什麼話,可沒來得及說。”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但是,當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格里戈里病了,正躺在廂房裡)出來替他打開院門並回答他說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的時候,他心裡還是非常高興的。 “父親呢?” “起來了,正在喝咖啡。”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回答說,口氣似乎有點冷淡。 阿廖沙走了進去。老人獨自坐在桌旁,穿著軟鞋和舊外套,為了解悶正在查看賬目,但並不十分專心。偌大的一幢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斯梅爾佳科夫也出去採購午飯的食品了)。不過他的心思不在賬目上。雖然他一大早就起床了,還盡量振作起精神,可他的模樣還是顯得疲憊而虛弱。他的額頭上一夜之間鼓起了幾個紫色的大皰,用一塊紅手帕包著。鼻子也在一夜之間腫得很厲害,上面也有幾塊紫色的血斑。雖然不大,卻給整個臉增添了一種特別凶狠和惱怒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見到阿廖沙進來,便很不友好地看了他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厲聲說道。 “我也不叫你喝了,老弟,今天我自己也只吃素魚湯,不邀請任何人。你來幹什麼?” “看看您身體怎麼樣。”阿廖沙說。 “嗯。昨天我自己也吩咐你今天來。可那都是瞎說的。讓你白跑了一趟。不過我知道你準會來的……” 他說話的口氣極不友好,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對著鏡子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鼻子(也許這是他今天早上第四十次照鏡子)。他又動手把裹在額頭上的紅色手帕扶得雅觀些。 “紅的好看些,白的像在醫院裡。”他的話頗似格言。 “你那邊的情況怎麼樣?長老好些了吧?” “他的情況很糟,也許今天就會死的。”阿廖沙回答。可他父親竟然沒聽清楚,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問的問題。 “伊凡走了。”他突然說道。 “他千方百計地想奪走米佳的未婚妻。他住在這兒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惡狠狠地補充了一句,撇了撇嘴,看了阿廖沙一眼。 “難道這是他自己對你說的嗎?”阿廖沙問。 “是的,早就說了。說了快三個星期了。你想,他到這兒來總不至於暗殺我吧?他來這兒總有什麼目的吧?” “您怎麼啦?您怎麼能這樣說呢?”阿廖沙窘迫異常。 “他沒有向我要錢,這是事實。不過他即使向我討我也決不會給他一個子兒。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要知道,我想在這世界上盡量多活幾天,所以每一個戈比我都需要,我活得越久,就越需要它!”他繼續說道,從房間的這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雙手插在那件用黃色粗麻布夏裝料子做成的寬鬆的、油跡斑斑的外套的口袋裡。 “現在我總還算是個男子漢,才五十五歲,我還想在男子漢的行列裡再呆二十年,等到我老了——就會變得醜陋不堪,她們也就不會心甘情願地來找我,到那時候我的錢就會派用場了。所以我現在要拼命為自己攢錢,攢得越多越好,我親愛的兒子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要明白這一點。因為我願意一輩子過這種腐朽糜爛的生活。您要明白這一點。腐爛的生活更加有滋味,大家都咒罵它,可人人都在過這種生活,只不過大家是偷偷地干,而我是公開地干。正因為我坦率,那些腐敗分子就大肆攻擊我。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不想進你的天堂,這一點你得明白,即使真有天堂,那麼正派人到那兒去也未必合適。依我看,一覺睡過去再也醒不來,一切就完了。您願意的話就為我辦個葬後宴,不願意的話也就算了。這就是我的哲學。昨天伊凡在這裡就說得很好,儘管大家都喝醉了。伊凡喜歡吹牛,其實他什麼學問也沒有……也沒有什麼教養,老是一聲不響地看你的笑話——他就這麼點能耐。” 阿廖沙只是聽他說,自己一聲不吭。 “為什麼他不跟我說話?即使說起話來也總是裝腔作勢的,你哥哥伊凡是個卑鄙的傢伙!只要我願意,馬上就可以娶格魯申卡。只要有錢,你想幹什麼都可以,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什麼都能辦到。伊凡就怕我這樣做,所以處處提防著我,生怕我娶她,為此還唆使米佳娶格魯申卡,他想用這個辦法叫我放棄格魯申卡。(好像我不娶格魯申卡就會把錢留給他!)另一方面,如果米佳娶了格魯申卡,那麼伊凡就可以把他那有錢的未婚妻搞到手。你看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多精!你的伊凡真是個卑鄙的傢伙!” “您的火氣也太大了。您這是對昨天的事還耿耿於懷。您最好去躺一會兒。”阿廖沙說。 “這話是你說的,”老人突然說,彷彿第一次才想起來似的,“因為是你說的,我不生你的氣。要是伊凡給我說這個話,我準會火冒三丈。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心平氣和,平常我可是個凶狠的人。” “您人不兇,就是脾氣不好。”阿廖沙笑著說。 “你聽我說,今天我真想把米佳這強盜送進大牢裡,不過到現在我還沒有拿定主意。當然嘍,在目前這個摩登時代,普遍認為父母存有偏見,但是從法律上來說,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好像也不允許在家裡拽住老父親的頭髮使勁往地板上按,再用腳後跟猛踹他的臉,甚至還揚言要來殺死他——這一切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乾的!只要我願意,就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為昨天的事可以馬上送他進大牢。” “那麼您不打算上訴了,是嗎?” “伊凡勸我別上訴,其實我也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明白……” 於是他湊到阿廖沙耳邊,壓低了聲音,詭秘地繼續說道: “要是我把他這個卑鄙的傢伙送進大牢,她聽說是我把他送進去的,那她馬上會倒向他。可要是她今天一聽說他把我這個衰弱的老頭兒打得半死,那麼她說不定會甩掉他。馬上來看望我……你瞧,我們天生都是這麼個脾氣——總愛對著幹。我對她了解得可透徹呢!怎麼樣,不喝點白蘭地嗎?來一杯冷咖啡,我再給你摻上小半杯酒,老弟,這樣味道好。” “不,不必了,謝謝。要是您肯給,我就拿上這個麵包。”說著阿廖沙拿起一個三戈比的法國式小麵包放進修士服的口袋裡。 “白蘭地您也最好別喝。”他望著老人的臉,畏怯地勸道。 “你說得對,可這話聽了只能讓人光火,不會帶來平靜。再說我只喝一小杯……再說我的酒鎖在小櫃裡……” 他用鑰匙打開“小酒櫃”,斟了一小杯,一口氣喝下去,然後又鎖上小酒櫃,重新把鑰匙放進口袋。 “這就夠了,喝一杯送不了命。” “現在您顯得平靜多了。”阿廖沙微微一笑。 “嗯!不喝白蘭地我也愛你,跟那些卑鄙的傢伙在一起我自己也成了卑鄙的人。伊凡不願到契爾馬什尼亞去,那是為什麼?他想刺探消息:如果格魯申卡來的話,我也不會給她很多錢。都是些卑鄙的傢伙!我就根本不承認伊凡是我的兒子。這樣卑鄙的傢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的心思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他以為我真的會給他留下什麼,我連遺囑也不留給他,這一點你要知道。至於米佳,那我會像碾死蟑螂那樣碾死他。夜裡我就用便鞋踩死黑蟑螂,一腳踩上去就發出吱吱的聲音。你的米佳也會吱吱叫的,我說你的米佳,因為你愛他。你愛他,可我並不擔心你愛他,要是伊凡愛他,那我就會替自己擔心了。可伊凡誰也不愛。伊凡不是我們的人。伊凡那種人,老弟,跟我們不一樣,那是飛揚的灰塵……只要一刮風,灰塵就會消失的……昨天我吩咐你今天來一次的時候,我頭腦裡出現過一個愚蠢的念頭,我想通過你了解一下米佳的消息:假如我立即付給他一千盧布,甚至兩千盧布也行,他這個乞丐和混蛋會不會同意離開這兒,離開五六年,最好離開三十五年,不把格魯申卡帶走,徹底和她分手,嗯?” “我……我問問他……”阿廖沙支支吾吾道,“要是三千盧布全給他,他或許會……” “別胡說!現在沒必要去問他,沒有任何必要!我已經改變了主意。那是我昨天的胡思亂想,我什麼也不給他,一個子兒也不給他。我的錢我自己要用。”老人揮了揮手。 “不給錢我也要像碾死蟑螂那樣碾死他。你什麼也別跟他說,不然他又會抱一些希望的。你在我這兒沒什麼事可干,你走吧。他那個未婚妻,那個被他藏得嚴嚴實實、不讓我看見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會不會嫁給他呢?昨天你好像到她那兒去過了吧?” “她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他。” “那些溫情脈脈的小姐就喜歡這樣的浪蕩鬼和混賬東西!我告訴你,那些嬌滴滴的小姐都是賤骨頭,要是……哼!要是我像他那麼年輕,保持當年那樣的相貌(我在二十八歲那時候長得比他漂亮),那我也會像他那樣情場得意的。他是個騙子!可不管怎麼樣,格魯申卡他是搞不到手的,肯定搞不到……我非讓他丟醜不可!” 說到最後幾句話,他又變得怒不可遏了。 “你也去吧,今天你在我這兒沒什麼事可干了。”他厲聲說道。 阿廖沙上前告別,吻了吻他的肩。 “你幹嗎這樣?”老人有點奇怪。 “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嗎?”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這是無意的。” “我也是隨便說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老人盯著他看。 “你聽著,你聽著,”他朝著他背後喊道。 “你抽空到我這兒來一次,儘早來,來喝魚湯,我給你喝魚湯,特別的,跟今天的不一樣,你一定要來呀!最好明天就來,聽見沒有,明天就來!” 阿廖沙剛出門,他就又走到酒櫃前,一口氣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清了清嗓子,重新鎖上酒櫃,重新把鑰匙放進口袋,然後回到臥室,疲憊不堪地躺到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謝天謝地,他總算沒有問我格魯申卡的事。”阿廖沙離開父親前往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時候,心裡想道,“不然也許會把昨天遇見格魯申卡的事告訴他。”阿廖沙痛心地感到,隔了一夜,爭鬥的雙方都積蓄了新的力量,而隨著白天的來臨,他們的心腸變得更硬了:“父親既惱火又凶狠,他已經想出了什麼主意,而且非干不可。德米特里又怎麼樣呢?他在一夜之間同樣養精蓄銳,肯定也是又惱火又凶狠,自然也想出了什麼花招……啊,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找到他……” 然而阿廖沙無法仔細深入地思考下去:他在途中突然遇到了一件儘管表面上看來無關緊要卻使他大為驚訝的事情。他剛走過廣場,拐進胡同,準備到與大街並行、中間只隔一條小渠(我們城裡到處都是這種縱橫交錯的小渠)的米哈伊洛夫大街的時候,看到下面的小橋邊上有一群小學生,他們人數不太多,全是低齡孩子,小的九歲,大的不超過十二歲。他們正放學回家,有的雙肩背著布書包,有的單肩斜挎著皮書包;有的穿外套,有的穿大衣,有的穿著腿筒打褶的高筒靴,那種靴子是有錢人家嬌生慣養的孩子用來出風頭的。這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得正熱鬧,看樣子是在商量什麼事。以往阿廖沙打孩子身邊經過的時候從來不會無動於衷,在莫斯科的時候他經常關心他們,雖然他特別喜歡三歲左右的孩子,但十一二歲的小學生他也很喜歡。因此,儘管現在他心事重重,可還是想拐到他們那兒跟他們聊聊。他走上前去,仔細看著他們紅潤活潑的小臉蛋,突然發現孩子們一個個手裡都拿著石子,有的甚至拿著兩塊石子。小渠對岸,大約離這群孩子三十步的地方,在圍牆腳下,站著一個小男孩,也是一名小學生,身上也背著一個書包,看他的個頭,至多才十歲,甚至還小些。他臉色蒼白,一副有病的模樣,一對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六名小學生,看樣子是跟他一起走出校門的同學,但他顯然跟他們有什麼仇恨。阿廖沙上前打量了一下那個長著淡黃鬈髮、臉色紅潤、穿黑色外套的男孩,說道: “以前我也背你們這樣的書包,但我們背在左邊,這樣右手馬上可以取東西,而你們背在右邊,取東西不方便。” 阿廖沙沒有繞什麼彎子,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這個有實用價值的意見。成年人如果想要一下子取得孩子的信任,尤其是一群孩子的信任,那麼非這樣做不可。開始的時候一定要採取認真的、一本正經的、完全平等的態度。阿廖沙本能地懂得這個道理。 “他是個左撇子。”另外一個健壯的十一二歲男孩搶著回答說。其餘五個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阿廖沙。 “他扔石塊也用左手。”第三個男孩說。就在這時候,有一塊石子正巧飛到了這群孩子中間,稍稍擦著了那個左撇子男孩,又飛到一邊去了。應該說,扔得還是很準、很用力的。這石子是小渠對岸的那個男孩扔的。 “狠狠揍他,瞄准他扔,斯穆羅夫!”大家高喊著。但斯穆羅夫(那個左撇子)不用大家喊叫就已經作出反應,他立即進行回擊:他把一塊石子朝小渠對岸的男孩扔去,可沒有打中,石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小渠對岸的男孩馬上又往人群里扔來一塊石頭,這一次直接對準了阿廖沙。石塊打中了阿廖沙的肩膀,相當疼。小渠對岸的男孩口袋裡裝滿了事先準備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鼓的,在三十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這是扔您吶,他是故意朝您扔的!因為您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您是卡拉馬佐夫家的嗎?”孩子們哄笑著問。 “注意,大家一起向他扔,放排炮!” 於是六塊石子一齊從人群裡飛了出去,一塊石子正巧擊中那孩子的腦袋,他倒了下去,可又馬上站了起來,發瘋似的開始用石塊還擊。雙方展開了一場持續的對攻戰。這群孩子中間有好幾個人的口袋裡也裝著事先準備好的石塊。 “你們這是乾什麼!不害臊嗎,先生們!六個打一個,你們會把他打死的!”阿廖沙大聲喊道。 他一個箭步衝過去,迎著飛來的石塊站在那兒,想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小渠對岸的男孩。三四個男孩暫時停止了進攻。 “是他自己先扔的!”穿紅襯衫的孩子用氣呼呼的童音喊道。 “他真不要臉,剛才在教室裡用鉛筆刀把克拉索特金扎得流血了。克拉索特金只是不願意去告密,但這小子該揍……” “為什麼?你們一定先惹了他吧?” “瞧,他又朝您扔石塊了。他認識您。”孩子們嚷道,“他現在是要扔您,不是扔我們。餵,大家再一起朝他扔,別打偏了,斯穆羅夫!” 雙方又開始對扔,這一次打得更兇了。一塊石子打在小渠對岸那男孩的胸口,他尖叫著哭了起來,然後向山坡上的米哈伊洛夫大街方向跑去。男孩們亂叫亂嚷:“哈哈,他害怕了,逃了,這樹皮擦子。” “您還不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太壞了。打死他還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眼睛裡冒著火,看樣子他年齡最大。 “他怎麼樣?”阿廖沙問。 “是不是告了你們的狀?” 孩子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都在暗暗發笑。 “您也是到米哈伊洛夫大街去嗎?”那個男孩問他,“那您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等在那兒看著您呢。” “他在看著您呢,看著您呢!”孩子們附和道。 “您就去問他喜不喜歡澡堂裡的樹皮擦子。聽見沒有,您就這樣問他。” 孩子們哄然大笑。阿廖沙望著孩子們,孩子們也望著他。 “別去,他會傷害你的。”斯穆羅夫大聲警告他。 “先生們,我不會去問他樹皮擦子的事,你們大約用這綽號招惹了他,但是我要向他了解,為什麼你們這樣恨他……” “您去問他吧,去問他吧。”孩子們笑了。 阿廖沙經過小橋,沿著圍牆走上山坡,徑直向那孤立無援的孩子走去。 “您要小心。”孩子們在他背後大聲警告說。 “他不會怕您的,他會冷不防用刀子扎您……就像扎克拉索特金一樣。” 那男孩站在原地等著他。阿廖沙走到他跟前的時候,發現這孩子至多不過九歲,身材矮小,橢圓形的臉蛋蒼白瘦削,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舊大衣,因為過於短小而顯得十分難看。雙手露出袖子一大截。褲子的左膝上打著一大塊補丁,右腳靴子頭部大腳趾的地方有個大窟窿,顯然用墨水使勁塗過。兩隻鼓鼓囊囊的大衣口袋裡塞滿了石子。阿廖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疑惑地看著他。男孩根據阿廖沙的眼神立即斷定他不想打他,於是也收起了氣勢洶洶的架勢,甚至自己先開了口。 “我一個人,可他們有六個……我一個人能把他們全打敗。”他突然說,眼睛裡閃著亮光。 “有一塊石子大約把您打得很疼吧。”阿廖沙說。 “可我打中了斯穆羅夫的腦袋!”男孩大聲喊道。 “他們剛才告訴我,您認識我,那為什麼您要用石頭扔我?”阿廖沙問。 男孩神色陰鬱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認識您,難道您認識我嗎?”阿廖沙追問道。 “別纏著我!”男孩突然氣呼呼地大聲說,可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麼,眼睛裡又露出凶光。 “好吧,我走。”阿廖沙說。 “不過我不認識您,也不想惹您。他們告訴我用什麼辦法惹您生氣,可我不想惹您。再見吧。” “穿綢褲子的修士!”男孩喊道,依然用那種凶狠而挑釁的目光注視著阿廖沙。他以為阿廖沙現在肯定會向他衝過去,因此擺好了架勢,可是阿廖沙轉過身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沒等他走出三步,男孩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最大的卵石狠狠地砸在他背上。 “您就是這樣背後算計別人?他們說您背地裡算計別人,看來這話不假。”阿廖沙又回過身,可那孩子又用石塊狠狠地扔阿廖沙,這一次已經直接對準了他的臉,阿廖沙趕緊用手擋住,石塊正巧打在他胳膊上。 “您怎麼不害臊?我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他大聲喊了起來。 男孩一聲不吭,只是擺出一副好鬥的姿勢等待著,他以為這次阿廖沙肯定會向他撲過去,可當他看到阿廖沙還是沒有向他撲去的時候,他完全氣瘋了,像一頭野獸似的跳起來向阿廖沙沖過去。沒等對方反應過來,那凶狠的男孩便伸出雙手使勁抓住他的左手,一低頭狠狠咬住了他的中指。他狠命地咬,過了十來秒鐘還不鬆口。阿廖沙疼得叫了起來,用盡全力抽出手指。男孩最後終於放開他,退了回去,保持著原來的距離。手指被咬破了,傷口就在指甲邊上,很深,一直傷到骨頭,血流如注。阿廖沙掏出手帕,緊緊地紮住受傷的手。他幾乎包紮了整整一分鐘,這時候男孩一直站在那兒等著。阿廖沙最後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行了。”他說,“您看,您把我咬得多疼。您不再咬了,是嗎?現在請您告訴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 男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儘管我一點兒也不認識您,這是第一次見到您,”阿廖沙說,語氣依然十分平靜,“但是我肯定有過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不然您也不會這樣無緣無故地折磨我。那麼我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您的事,您能告訴我嗎?” 男孩沒有回答,反而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然後又突然從阿廖沙身邊跑開了。阿廖沙慢慢地跟隨著他朝米哈伊洛夫大街走去。他久久地望著那男孩,只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跑去,也許一邊跑一邊還在大哭。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時間就一定要找到他,並且一定要解開這個使他大惑不解的謎。但是現在他沒有工夫。 不一會兒,他來到了霍赫拉科娃家門口。這是一幢石頭建成的漂亮的兩層樓私宅,是我們城裡最好的房子之一。雖然霍赫拉科娃太太大部分時間住在擁有大片地產的另一個省裡,或者住在擁有私邸的莫斯科,但在我們城裡她也有一幢祖傳的私宅。她在我們縣里擁有的地產是她三處地產中最大的,然而迄今為止她很少到我們省裡。阿廖沙剛進外房,她就跑著迎了出來。 “您收到了沒有?收到了那封關於新奇蹟的信沒有?”她神經質地急忙問道。 “是的,收到了。” “有沒有告訴別人?有沒有給大家看過?他讓一位母親重新得到了兒子!”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廖沙說。 “我聽說了,我知道,啊,我多麼想跟您談談。跟您或者隨便什麼人談談所有這些事情,不,我要跟您談,跟您談!可惜我怎麼也沒法見到他!全城的人都很興奮,大家都在期待著。可現在……您知道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就坐在我們家裡。” “啊,這太好了!”阿廖沙驚嘆道。 “我可以在您這兒見到她了。昨天她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那兒去。” “我全知道,全知道。我已經詳詳細細聽說了昨天在她家裡發生的事情……以及那……賤貨幹的種種壞事,簡直令人髮指。假如換了我——真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怎麼樣!不過您哥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個人也真是——唉,我的天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真把我弄糊塗了,請您想像一下:您哥哥現在坐在那兒,不是昨天那個,不是那個可怕的傢伙,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正坐在那兒跟她談話,他們的談話非常嚴肅……您簡直無法相信他們之間現在發生的事情——那真是可怕,我告訴您,這簡直是折磨,是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可怕神話:兩人都在無緣無故地毀滅自己,他們心裡都很明白,可偏偏樂意這樣幹。我在等您!我渴望您來!主要是我無法忍受這件事。我等一會兒把一切都告訴您,可現在要說另外一件事,最最要緊的事——咳,我甚至忘記了這是件最要緊的事:請您告訴我,麗莎為什麼會歇斯底里?一聽說您來了,她立即就歇斯底里!” “媽,您才歇斯底里呢,我可沒犯。”麗莎的聲音忽然從隔壁房間透過門縫傳了過來。門縫非常狹小,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就像特別想笑出來而又竭力忍住似的。阿廖沙馬上看到了這道狹小的門縫,想必麗莎正坐在輪椅上從門縫裡偷偷望著他,只是他看不見。 “這不奇怪,麗莎,這不奇怪……你這樣調皮搗蛋,真的會使我歇斯底里的。不過她的確病得很厲害,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又是發燒,又是呻吟,鬧了整整一夜!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叫來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說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得觀察些時候。這位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每次來總是說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您一來,她就大叫一聲犯了病,還硬要別人把她轉移到原來的房間裡……” “媽,我根本不知道他要來,我根本不是為了他才要到這個房間裡。” “這不是實話,麗莎,尤莉亞跑來告訴您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來了,她一直守著你。” “親愛的媽媽,您這樣說可是太不明智了。要是您想糾正並馬上說幾句非常聰明的話,那麼,親愛的媽媽,您不該告訴剛才進來的這位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先生,儘管昨天發生了那件事,儘管大家都笑話他,可他今天還是決心上我們家,單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不太機靈。” “麗莎,你也太放肆了,我要告訴你,我遲早要對你採取嚴厲的措施。誰會笑話他?他來了我非常高興,我需要他,非常需要他。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太不幸了!” “您究竟怎麼啦,我的好媽媽?” “唉,你這樣胡鬧,麗莎,這樣反复無常,你的病,你發了一夜的高燒,還有那個可怕的一成不變的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主要的是他老是說這麼幾句話,總說那麼幾句話,老是那麼幾句話!還有,一切的一切……最後,那奇蹟!啊,那奇蹟使我多麼驚訝,多麼震動,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還有現在客廳裡的那場悲劇,我無法忍受,我受不了,我事先向您聲明,我受不了。也許是場喜劇,而不是悲劇。請問,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嗎?能挺住嗎?啊,我的天哪!我這是怎麼啦?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這全是胡鬧,全是胡鬧。” “我想請您給我一塊乾淨的布。”阿廖沙突然打斷他。 “包紮一下手指。我弄傷了手指,現在疼得很厲害。” 阿廖沙打開被咬傷的手指,手帕上沾滿了鮮血。霍赫拉科娃太太尖叫著閉起了眼睛。 “天哪,傷得多厲害,真可怕!” 麗莎剛從門縫裡看到阿廖沙的手指,馬上一把拉開了門。 “進來,到我這兒來。”她用命令式的堅決口氣喊道。 “現在別說蠢話了!天哪,剛才您為什麼站在那兒一直不吭聲?媽媽,他會失血過多的!您這是怎麼搞的?先拿水來,拿水來!應該把傷口洗一洗,直接伸進冷水里止疼,浸在水里,一直浸著……快,快拿水來,媽媽,倒在洗涮缸裡,快呀!”她心慌意亂地喊著。她嚇壞了,阿廖沙的傷把她嚇壞了。 “要不要把赫爾岑斯圖勃叫來?”霍赫拉科娃太太問。 “媽媽,您真把我急死了。您那位赫爾岑斯圖勃來了也只是說他什麼也不明白!水,拿水來!媽媽,看在上帝分上,您就親自去催一催尤莉亞吧,她老是磨磨蹭蹭,從來不會很快回來的!您快去呀,媽媽,不然我要急死了……” “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阿廖沙被她們的驚慌失措嚇壞了,連忙大聲解釋。 尤莉亞端著水跑來了。阿廖沙把手指放進水里。 “媽媽,看在上帝分上,您去把棉紗團拿來,棉紗團,還有那種治刀傷的渾濁刺鼻的藥水,那叫什麼來著?我們家裡有的,有的,有的……媽媽,您自己知道那瓶子放在什麼地方,就在您臥室靠右邊的櫃子裡,那兒有個大玻璃瓶和棉紗團……” “我馬上去把這些東西都拿來,麗莎,只是你別嚷嚷,別著急。你看阿廖沙在不幸面前表現得多堅強。您這是在哪兒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害,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霍赫拉科娃太太出去了。這正是麗莎所盼望的。 “首先請回答我的問題,”她急忙對阿廖沙說,“您這是在哪兒受的傷?然後我再跟您談另外一件事。快說呀!” 阿廖沙本能地感覺到在她母親回來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對她來說是極其寶貴的,因此他趕緊簡單扼要地,然而卻準確明了地對她說了他與小學生們奇怪的相遇情形。麗莎聽了驚訝得雙手一拍說: “您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跟小學生們摻和在一起呢?尤其是您還穿著這身衣裳!”她怒氣沖沖地責問他,彷彿擁有支配他的權力似的。 “您這樣做說明您自己也是個孩子!不過您一定要想辦法替我打聽到那個壞孩子,然後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秘密。現在談第二件事,不過先要回答我一個問題: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疼得這樣厲害,還能不能談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要談得有條有理?” “完全可以,再說我也不覺得特別疼了。”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里了。一會兒就該換水了。因為水溫很快會升高的。尤莉亞,快到地窖裡拿一塊冰來,再去端一盆水來。好了,現在她走開了,我來談正事: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快把我昨天寄給您的那封信還給我——快拿出來,媽媽一會兒就要回來了,可我不願意……” “信不在我身邊。” “不對,信就在您身邊。我早就料到您會這樣回答的。信就在您這個口袋裡。我為自己這樣愚蠢的玩笑後悔了整整一夜。請把信立即還給我,馬上給我!” “信留在那邊了。” “我在信裡開了這樣愚蠢的玩笑之後,您不能再把我當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我請求您原諒我這愚蠢的玩笑,但是您一定要把信還給我,如果現在真的不在您身邊的話——今天就送來,一定要送來,一定要送來!” “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行了,因為我要回修道院去,兩三天之內,也許四天之內我沒法來你們家,因為佐西馬長老……” “四天,簡直胡鬧!我問您,您是不是笑話我了?” “一點也沒笑話您。” “為什麼?” “因為我完全相信這一切。” “您這是在侮辱我!” “一點也沒有。我看了信之後立即認為這一切都會如願以償的。一旦佐西馬長老死了,我就馬上離開修道院。然後繼續學業,通過考試。到了法定年齡,我們就結婚。我會愛您的。儘管我沒有時間仔細考慮,但我想我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長老吩咐我一定要結婚……” “可我是個廢人啊,行動要靠別人用輪椅推著!”麗莎笑了起來,雙頰漲得緋紅。 “我自己用輪椅推您,不過我堅信,到那時候您會恢復健康的。” “您真是個瘋子。”麗莎神經質地說。 “從一句玩笑居然得出了這麼個荒唐的結論!……哎呀,媽媽來了,也許來得真是時候。媽媽,您怎麼老是磨磨蹭蹭的,怎麼會耽擱那麼久呢!瞧,尤莉亞把冰也拿來了!” “唉,麗莎,別嚷嚷,主要的是你別嚷,你這麼一嚷嚷我就……我有什麼辦法呢,是你自己把棉紗團塞到別處了……我找來找去……我甚至懷疑你是故意這樣做的!” “我總不可能知道他會帶著一隻受傷的手指來吧?要真是那樣的話,也許會故意這樣做。我天使一般的好媽媽,您現在也說起聰明過頭的話了!” “就算聰明過頭吧,可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的手指以及其他種種事情使我多麼擔心哪!哎呀,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叫我難受得要命的不是某種個別的事情,也不是什麼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而是所有的事情,所有這一切的總和,這才是我無法忍受的。” “得了,媽媽,別再提赫爾岑斯圖勃了。”麗莎快活地笑了。 “快把棉紗團給我,媽媽,還有藥水。這叫醋酸鉛治傷藥水,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現在想起了這個藥名,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治傷藥水。媽媽,您能想像嗎,他來的路上跟幾個孩子在街上打了一架,這是一個男孩把他咬傷的,您瞧,他自己不也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孩子嗎?媽媽,他這種樣子能結婚嗎?媽媽,您能猜想嗎,他還想結婚呢。您想想,他結婚不是一件很可笑很可怕的事嗎?” 麗莎邊說邊神經質地笑個不停,狡黠地望著阿廖沙。 “怎麼扯到結婚的事呢,麗莎?你幹嗎說這些?你說這種話太不合適了……那男孩兒也許是瘋了。” “哎呀,媽媽!難道孩子也會發瘋嗎?” “怎麼會沒有呢,麗莎,好像我說的是蠢話似的。您說的那個男孩被瘋狗咬了,他就成了瘋孩子。這瘋孩子可能再去咬傷周圍的人。瞧,她給您包紮得多好啊,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可沒有這樣的本領,現在您還疼嗎?” “現在不太疼了。” “您怕水嗎?”麗莎問道。 “得了吧,麗莎。也許我剛才關於瘋孩子的那些話確實說得過於隨便了,而你卻馬上借題發揮。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聽說您來了,就立即向我奔過來,她非常希望見到您,非常希望見到您。” “哎喲,媽媽,您一個人先去吧。他現在不能去,他疼得太厲害了。” “我一點也不疼,我完全可以去……”阿廖沙說。 “怎麼!您想走?您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那有什麼?那邊的事情一辦完我就回來,我們可以再談,談多久都行。我很想盡快見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我今天無論如何要儘早回到修道院。” “媽,您趕快把他帶走。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後,也不必勞駕再到我這兒來了,直接回您的修道院吧,那裡才是您的歸宿!而我想睡覺了,昨天一晚上我都沒睡。” “哎喲,麗莎,你盡開玩笑。不過要是你真的想睡一會兒,那再好沒有了!”霍赫拉科娃大聲說道。 “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那我就再呆三分鐘,要是您願意,五分鐘也行。”阿廖沙嘟囔說。 “甚至五分鐘!媽媽,您趕快把他帶走,他是個怪物!” “麗莎,你瘋了。我們走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生氣。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跟一個神經質的女孩在一起真夠受的!也許有您在身邊她真的想睡覺了。您怎麼能夠很快使她產生了睡意呢——真是幸運得很!” “哎呀,媽媽,您說話真動聽,好媽媽,為此我要吻您。” “我也要吻你,麗莎。你聽我說,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霍赫拉科娃太太與阿廖沙出去的時候,用神秘而嚴肅的口氣急促地低聲說,“我不想給您作任何暗示,也不想去揭這個底,但是您一進去就可以親眼看到那兒所發生的一切,真可怕,簡直是一出離奇的喜劇:她愛的是您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可硬要使自己相信愛的是您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這太可怕了!我跟您一起進去,如果他們不趕我走,那我等著看最後的結局。” 但是客廳裡的談話已經快結束了。卡捷琳娜的情緒非常激動,雖然表面顯得十分平靜。阿廖沙和霍赫拉科娃太太走進去的那一刻,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正站起來準備出去。他的臉色有點蒼白,阿廖沙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阿廖沙心裡的一個疑團,相當一段時間以來始終折磨著他、令他憂慮不安的一個謎,現在就要解開了。早在一個月之前,各方面的人多次向他暗示,他的哥哥伊凡愛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更主要的是他確實打算把她從米佳手裡“奪過來”。直到最近,阿廖沙還覺得這是無稽之談,雖然同時也感到十分不安。他愛兩位兄長,因此害怕他們之間出現這樣的競爭。但是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昨天突然直截了當地親口向他宣布說,他甚至對伊凡參與競爭感到高興,還說這對他德米特里本人倒是幫了大忙。幫什麼忙?幫他娶格魯申卡嗎?阿廖沙認為這樣做未免太放肆太糟糕了。此外,阿廖沙顯然直到昨天晚上還堅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本人熱烈而執著地愛著他的大哥德米特里——他也只是在昨天晚上之前才這樣相信。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不可能愛伊凡這樣的人,她愛的是他的大哥德米特里,愛的就是他的真實面貌,儘管這種愛荒唐透頂。但就在昨天,親眼目睹了格魯申卡演的那一幕之後,他似乎突然產生了另外一種想法。剛才霍赫拉科娃太太說的“折磨”這兩個字幾乎使他愣了一下,因為就在昨天夜裡,天亮前他似醒非醒的時候,好像對自己做的夢作出反應似的,他也曾經說過“折磨!折磨!”這樣的話。昨天夜裡他一直夢見白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發生的那一幕。現在霍赫拉科娃太太又突然直率而固執地堅持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愛的是伊凡哥哥,只是為了演戲,為了“折磨”,才故意自欺欺人,而且為了報答德米特里的恩情故意用一種虛假的愛來折磨自己。她這番話使阿廖沙深為震驚:“是的,也許這些話說得完全正確!”如果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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