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6章 第三卷好色之徒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住宅既不在市中心,也不在市郊。房子很舊,但外觀賞心悅目:平房,帶一間閣樓,灰色外牆,紅色鐵皮屋頂。這房子還可以維持很久,而且十分寬暢,又很舒適,有各種各樣的貯藏室,各種各樣的暗間和七拐八彎的樓梯。房子裡老鼠成群,不過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並不十分討厭它們:“晚上獨自在家也不至於太寂寞。”他的確有這樣一個習慣:夜裡讓僕人回廂房,而自己整夜關著門一個人留在正房裡。廂房在院子裡,寬暢而堅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廚房安排在那裡,雖然正房裡也有廚房。他不喜歡聞廚房油煙味兒,無論冬夏,一日三餐都從院子裡端來。這住宅本來是為人員眾多的大家庭所建的,能容納比現在多五倍的主僕。但是在我們這段故事發生的那個時候,正房裡只住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父子倆,而供下人居住的廂房裡總共才住著三名僕人:格里戈里老人和他的老伴瑪爾法,再加上年輕的男僕斯梅爾佳科夫。關於這三名僕人,有必要作略為詳細的介紹。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庫圖佐夫這位老人的情況,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他是個性格堅強,脾氣固執的老漢,只要他認准了一個理兒,不管是多麼不合邏輯,他也會不屈不撓地一條道走到底。總而言之,他忠厚老實,剛正不阿。他的老伴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雖然一輩子都無條件服從丈夫的意志,有時候不免也會糾纏不清,譬如農奴解放後她立即要求離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到莫斯科去做點小生意(他們多少積攢了一點錢)。可格里戈里當時不容分說地斷定,這娘們是在胡說八道,“因為娘們個個都是缺德鬼”,不管原來的主人是好是壞,反正不該離開,“因為這是我們現在應盡的義務”。

“你懂不懂什麼叫義務?”他問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 “義務的事我不懂,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不過我們現在有什麼義務要留在這兒呢?我真不明白。”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堅定地回答。 “也用不著你明白,事情就這樣定了,不許你多嘴。” 結果果然如此,他們沒有離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們定了工錢,數目不多,但能按時支付。再說格里戈里知道自己對主人具有一種無可爭辯的影響力。他感覺到了這一點,而這也是合情合理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個陰險狡詐、剛愎自用的小丑,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在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上”是很堅強的,可是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在另外一些“生活中的事情”上,往往顯得很軟弱。他自己心裡明白,究竟是哪些事情,正因為他明白,所以才害怕。在生活中的有些事情上,應該保持高度警惕,這時候如果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人,那是很困難的,而格里戈里恰恰是個非常可靠的人。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一生中多次出現過挨打,甚至被痛打的危險,這時候格里戈里總是挺身而出,及時解救,雖然事情過後這位老僕每次總要數落他一番。當然僅僅挨打還不至於使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那麼害怕,往往還會出現更為嚴重甚至更為微妙複雜的情況,這時候連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是多麼迫切需要一個忠實可靠的親信,而這種需要常常是他在突然之間莫名其妙地感覺到的。這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現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個極其放蕩的人,在情慾方面往往淫暴得像一頭兇猛的野獸,有時候喝醉了酒會突然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恐懼和道德上的震動,這種震動在他內心會產生一種生理性的反應。有時候他說:“這時候我的心哆嗦得提到了嗓子眼裡。”在這種時刻,他真希望自己身邊,即使不在他的房間裡那至少在廂房裡,有個忠實可靠的人。這個人應該跟他截然不同,毫不荒唐,即使目睹了他的種種醜惡行徑,也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但由於忠誠卻能容忍這一切,不加反對,更重要的是不予指責,對他的今生或者來世都不說一句威脅的話,需要的時候還能出來保護他,使他免遭某個可怕而危險的陌生人的攻擊。關鍵在於身邊一定要有另外一個人,一個上了年歲、態度和善、在他痛苦的時候能招之即來的人。叫他來的目的無非是想看看他的臉,也許還跟他說幾句話,甚至完全無關緊要的話。如果對方沒有什麼反應,並不生氣,那他的心情也許會輕鬆些,如果對方生氣了,那麼他的心情要憂鬱些。曾經有過這樣的情形(當然非常偶然的):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深更半夜起來到廂房裡喊醒格里戈里,要格里戈里到他房間裡去一會兒。格里戈里去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跟他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過了一會兒又打發他回到廂房裡去,有時候甚至嘲笑他,跟他開玩笑,而自己卻啐一口唾沫之後便上床睡覺,完全像沒事似的無牽無掛,安然入睡。阿廖沙回來以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曾有過類似情況,阿廖沙“深深打動了他的心”,因為他跟父親“住在一起,什麼都看到了,但沒有一句責備的話”。不僅如此,他還帶來了一樣從未有過的東西:對待他這個老人絲毫沒有輕蔑的意思,恰恰相反,始終對他表現出一種親熱周到的態度和真誠自然、他受之有愧的依戀。對他這樣的老色鬼和老光棍來說,這一切完全是意外的禮物,是他這個迄今為止只愛“卑鄙下流”的人萬萬沒有料到的。阿廖沙離開之後,他承認自己明白了一些在此之前不想弄明白的事情。

我在故事的開頭已經提到過,格里戈里非常憎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妻子,他長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的母親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而又百般袒護他的第二個妻子,犯癲癇病的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他堅決不讓自己的主人欺負她,甚至不許任何人說她一句壞話,哪怕是一句輕率的話。他對這位不幸的女人的同情變成了某種神聖的情感,以致二十年以後他還無法容忍別人說她一句壞話,即使旁敲側擊也不行,他會馬上出來反駁詆毀她的人。從外表看,格里戈里是個冷漠而威嚴的人,不愛多說話,說出來的話卻很有分量。譬如說,乍一看很難斷定他到底愛不愛自己那個溫順馴服的妻子,而實際上他是愛她的,做妻子的心里當然也明白。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這女人非但不笨,也許比自己的丈夫更聰明,至少在處理日常生活方面比他通情達理,但是從結婚那一天起,她就毫無怨言地順從他,並且因為他在精神氣質方面勝過自己而絕對尊重他。值得指出的是,除了談些最最必不可少的日常瑣事,老兩口一輩子都很少商量,傲慢威嚴的格里戈里始終獨自考慮所有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因此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早就徹底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跟她商量任何事情。她覺得丈夫非常欣賞她的沉默,甚至認為這正是她的聰明之處。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她,只有一次是例外,但也打得不重。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嫁給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年,有一次在鄉下,當時還都是農奴身份的鄉下大姑娘和小媳婦聚在地主家的院子裡唱歌跳舞,大家跳起了“草地舞”。突然,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當時她還是個少婦——一下子衝到合唱隊面前,用一種特別的姿勢跳起了“俄羅斯舞”,她沒有像其他村婦那樣按照鄉下的規矩跳,而是按照當初在富裕的地主米烏索夫家當使女時跟他們的家庭劇團學來的姿勢跳,那地主的家庭劇團有一位從莫斯科聘請來的舞蹈教師專教演員們跳舞。格里戈里看到自己妻子跳法與眾不同,過了一小時便在自己家的木屋裡輕輕揪住她的頭髮教訓了一頓。不過毆打的事情也就這麼一回,後來一輩子再也沒有發生過,而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發誓從今以後不再跳舞了。

上帝沒有賜給他們孩子,有過一個男孩也夭折了。格里戈里顯然很喜歡孩子,甚至並不掩飾這一點,也就是說,即使流露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跑了以後,他把才三歲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抱回家裡照看了將近一年,親自用小梳子為他梳頭,甚至親自在澡盆里為他洗澡。後來,他又照料過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也照料過阿廖沙,為此他還挨了一記耳光。不過這些事我已經交代過了。至於自己的孩子,只是在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懷孕期間,他也曾經空喜歡過一場。等到孩子生下來,反倒使他又傷心又害怕了,因為這孩子生下來就有六個手指。格里戈里見了氣得差點昏過去,直到洗禮那天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還故意躲到園子裡生悶氣。那時候是春天,他在菜園裡埋頭挖了三天菜畦。第三天要為嬰孩洗禮了。格里戈里當時已經想好了主意。等到神甫和客人聚集到他的小木屋裡,最後連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以教父身份到場以後,他突然走進來當眾聲明:“孩子根本用不著受洗”——他聲音不高,話也不多,是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一邊說一邊還呆呆地望著神甫。

“這是為什麼?”神甫問,他覺得既好笑又好奇。 “因為這是……是條龍……”格里戈里支支吾吾地說。 “怎麼是龍?什麼樣的龍?” 格里戈里沉默了片刻。 “老天爺出了差錯……”他嘟嚷著說,雖然口齒含糊不清,口氣卻很堅決,顯然不願再作進一步解釋。 大家笑了一陣,過後當然還是為那可憐的孩子舉行了洗禮儀式。格里戈里也在聖水盆旁邊認認真真做了一番祈禱,但他對新生嬰兒的看法依然沒有改變。不過他倒也沒有採取任何干涉的行動,完全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在那有病的男嬰活著的兩個星期之內,他幾乎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甚至連看也不想看,多半時間都不在家。過了兩個星期孩子患鵝口瘡死了,他親手替他入殮,懷著深深的悲傷望著他的遺容。大家開始往那個又淺又小的墓穴裡填土的時候,他跪下來,朝那小墳叩了個頭。從那時起,多年來他一次也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孩子,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孩子的事,即使偶爾跟別人談起自己的“小寶貝”,那也是壓低了嗓門悄悄說的,雖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並不在場。根據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的觀察,自從埋葬孩子以後,他主要在鑽研“神的學問”,閱讀《使徒行傳》,多半是獨自默讀,每次都要戴上那副又大又圓的銀邊眼鏡。除了大齋戒,他很少出聲朗讀。他喜歡讀《約伯記》,還不知從哪裡搞到一本《我們那位代表神意的伊薩克·西林神甫的佈道講演錄》,堅持不懈地讀了好幾年,雖然不解其意,卻也因此更加珍惜並喜愛這本書。最近,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鄰居那兒接觸到了鞭身教,於是開始留意並研究起來。他顯然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但他認為不應該皈依另一種新教派。他在“神學”方面的廣博知識自然又給他增添了幾分目空一切的傲氣。

也許,他本來就傾向於神秘主義。事有湊巧,六指嬰兒的降生和夭折恰恰又跟另外一件非常奇特的出乎意料的怪事連在一起了。那件蹊蹺的事,正如他後來自己所說的,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就在六指嬰兒下葬的那天,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半夜醒來,好像聽到了新生嬰兒的啼哭。她嚇得連忙推醒丈夫。丈夫仔細聽了聽,說很有可能是什麼人在呻吟,“好像是個娘們”。他起來穿好衣服。那是個相當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到門口,清晰地聽到呻吟聲是從花園里傳來的。但花園四周有道又高又結實的圍牆,從院子通往花園的門夜間是上鎖的,除了這扇門,沒有別的通道可以進入花園。格里戈里回到屋裡,點了一盞燈,拿了花園的鑰匙,也不去理睬妻子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她咬定她聽到的是孩子的哭聲,而且肯定是她的孩子在哭,在呼喊她),一聲不響地朝花園走去。這時候他清楚地聽到呻吟聲來自離小門不遠的澡堂,而且呻吟的確實是一個女人。他推開澡堂門,眼前的景像一下子使他呆住了:那個流浪街頭、全城聞名、綽號叫臭麗薩維塔的瘋女人,鑽到他們家的澡堂裡,剛剛生下一個孩子。那孩子就躺在她身邊,而她自己已經奄奄一息。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是啞巴,根本不會說話。但是這些情況最好要加以特別的說明。

眼前這個特殊的場面使格里戈里大為震驚,並且徹底證實了他原來那個不愉快的令人噁心的懷疑。這個綽號叫臭麗薩維塔的姑娘身材十分矮小,只有“兩俄尺高”,就像我們城里許多進香的老婆子在她死後感嘆時所形容的那樣。她二十歲,健康、紅潤、寬闊的臉上露著十足的癡呆相,她的眼神雖然溫順,卻呆滯而令人不快。無論嚴冬酷暑,她一年四季都赤腳走路,只穿一件麻布襯衫。一頭特別濃密的黑髮鬈曲得像綿羊的毛,蓋在頭上像頂大帽子。此外,她頭髮里永遠沾著泥土、樹葉、草莖、木屑之類的東西,骯髒不堪,因為她始終睡在骯髒的泥地裡。她父親伊里亞原是個小市民,破產後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身體有病,成天喝得醉醺醺地,多年來一直在我們城裡一些殷實的小市民家里當僱工。麗薩維塔的母親早死了。每次麗薩維塔回到家裡,常年患病、脾氣兇暴的伊里亞就慘無人道地把她毒打一頓,不過她很少回家,全城的人看到她生來就是瘋子,都會給她吃的。伊里亞的東家,伊里亞本人,以至城里許多可憐她的人,主要是那些經商的老闆和老闆娘,不止一次地想給麗薩維塔穿得像樣些,不讓她老穿那一件破襯衫,到了冬天總要給她穿上皮襖,腳上套上靴子。她會乖乖地聽任別人給她穿這穿那,但過後又躲到一個地方,多半在教堂的門廊下,把施捨給她的東西——頭巾啦,裙子啦,皮襖啦,靴子啦——統統脫下來放在地上,赤著腳,穿一件襯衫悄然離去。有一次新任省長來視察我們這座小城,他本來心情極佳,可見到麗薩維塔後非常生氣,雖然下屬向他報告說是個“瘋子”,但他還是警告說,一個年輕姑娘只穿一件襯衫到處遊蕩,這有礙觀瞻,今後必須杜絕此類現象。省長一走,麗薩維塔還是老樣子。後來她父親死了,她成了孤女,城裡的善男信女更可憐她了。的確,大家似乎都喜歡她,連那些男孩也不去逗弄她、欺負她。我們這裡的男孩,尤其是那些學生,都是些搗蛋鬼。她走進陌生人家裡,誰也不會趕她,相反,人人都會給她點愛撫,給她幾個小錢。別人給她錢,她收下以後馬上拿去放進教堂或監獄的捐錢罐裡。在集市上別人給她麵包卷或麵包,她一定拿去送給迎面碰到的第一個小孩,或者攔住某個我們這兒最有錢的太太,把麵包送給她,而太太們竟然也會高高興興收下來。而她自己卻只用黑麵包和水充飢。有時候她走進一家有錢的店鋪坐下來,身邊就是貴重的商品,還有現金,可掌櫃的從來用不著提防她,他們知道哪怕當著她的面掏出幾千盧布忘了收起來,她也決不會拿一個戈比。她很少進教堂,可晚上就睡在教堂門口的台階上,或者翻過籬笆(直到如今我們這兒還有很多人家用籬笆代替圍牆)睡到人家的菜園裡。她大約每星期回一次家,也就是到她父親在世時打短工的那些東家家裡,到了冬天就每天回去,但也只住一宿,就睡在過道里或牛棚裡。大家都覺得奇怪,她居然能這樣生活,可是她卻習慣了。她個子矮小,可是身體非常結實。我們這裡有些老爺硬說她這樣做僅僅因為高傲,可是這又從何說起呢!她連一句話都不會說,只是偶爾轉動舌頭吼叫幾聲——這哪裡是高傲呢!後來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一個溫暖明亮的九月之夜,皓月當空,按我們這裡的說法也已經很晚了,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傢伙,我們城裡的幾個遊手好閒的少爺,五六個浪蕩公子,從俱樂部出來後抄小路回家。胡同兩邊都是籬笆,籬笆後面是附近人家一個挨一個的菜園。胡同的盡頭有座小橋,橋下面是一條長長的臭水溝,我們這兒有時候習慣把它叫做小河。這幫傢伙看到麗薩維塔就睡在籬笆旁邊的蕁麻和牛蒡草叢裡。這些喝得醉醺醺的少爺嘻嘻哈哈地走到她旁邊,說出一些極其下流的笑話。有一位少爺突然心血來潮,提出一個十分古怪的問題:“有沒有誰能把這畜生當女人,現在就對她如此這般?”大家都帶著一種高傲的厭噁心理斷定說,這是不可能的。當時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恰巧也在這夥人中間,他頓時跳出來十分肯定地說,可以把她當女人,而且是十足的女人,甚至還別有風味等等。其實,那時候他在我們這兒故意把自己裝扮成小丑的角色,喜歡自告奮勇地出來逗老爺們發笑,表面上自然是平等的,實際上在他們面前完全是個低三下四的賤人。這件事恰恰發生在他剛從彼得堡得到了他原配妻子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的噩耗的時候。當時他帽子上正戴著黑紗,卻照樣狂嫖濫飲,城裡有些人,包括那些最最荒淫無恥的傢伙見了他都感到噁心。這夥浪蕩公子聽了他出乎意料的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其中有一個傢伙甚至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了些挑唆慫恿的話,但是其餘人聽過也就算了,根本沒當回事,雖然還是嘻嘻哈哈樂不可支。最後大家終於各自回家了。事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指天畫地發誓說,當時他也和大家一起離開了。也許確實如此,這件事誰也不能確定,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可是過了六個月,城裡的人都怒不可遏地開始談論麗薩維塔懷孕的事。大家紛紛打聽並追究,這究竟是誰作的孽?是誰侮辱了她?就在這時候,一個可怕的流言突然傳遍了全城,說欺侮她的就是這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傳聞是從哪裡來的呢?那幫夜遊的浪蕩鬼中間當時只有一個人還留在城裡,那人是個正當壯年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他有妻室和幾個成年的女兒,即使確有其事,他也絕對不會大肆張揚的,而其餘五個參與者當時早已遠走高飛了。但是傳聞的矛頭直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而且一直針對著他。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本人對此並不十分在意,他不屑於搭理那些商人和小市民。當時他對一般人的態度十分傲慢,只有在官員和貴族的圈子裡才談笑風生,討他們的歡心。就在這關鍵時刻,格里戈里挺身而出,不遺餘力地捍衛自己老爺的名譽,不但為他辯護,駁斥種種流言蜚語,甚至為他跟別人爭吵相罵,結果真的使許多人不再相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怪她這個賤貨自己不好。他十分肯定地說,欺侮她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帶螺絲刀的卡爾普”——卡爾普是全城皆知的一個兇惡的逃犯,他從省監獄逃出來以後就隱匿在我們城裡。這種猜測似乎合情合理,大家都記得卡爾普,記得他就在那幾個初秋的夜晚在城里四處流竄,而且還搶劫過三個人。但這件事以及各種各樣的猜測不僅沒有減弱大家對這可憐的瘋姑娘的同情,相反,大家更加愛護她關心她了。女商人康特拉季耶娃,一個有錢的寡婦,甚至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在四月底就把麗薩維塔接到自己家裡,分娩之前不讓她出來,日夜派人照看她。麗薩維塔儘管受到精心照料,結果還是在最後一天晚上偷偷地從康特拉季耶娃家裡逃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花園裡。至於她身懷六甲怎麼能翻過又高又厚的花園圍牆,始終是個謎。有人認為她是被人“抬進去的”,也有人說是“借助神的力量飛進去的”。但最大的可能還是:這一切雖然令人費解,但實際上是很自然的事,麗薩維塔本來就善於翻越籬笆到人家菜園裡過夜,這一次雖然有孕在身,但還是設法爬上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圍牆,也不顧可能受到傷害,便冒險從圍牆上跳了下來。格里戈里趕快回去叫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讓她去幫助麗薩維塔,而自己跑去叫接生婆。幸好接生婆就住在附近。孩子得救了,可麗薩維塔卻在天亮前死了。格里戈里把嬰兒抱回家裡,讓妻子坐好,再把嬰兒放到她腿上,讓她摟在懷裡:“孤兒是上帝的孩子,大家都要愛他,咱們就更不用說了。這孩子是咱們死去的兒子送來的,是魔鬼的兒子和聖女生的,你就餵養他吧,以後別再哭哭啼啼了。”就這樣,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開始撫養這個孩子。給他洗了禮,起名叫巴威爾,至於父名,大家竟不約而同地叫他費奧多羅維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未加任何阻攔,甚至認為這一切都很有趣,儘管矢口否認跟他有任何關係。城裡的人覺得他收留了一個棄嬰,是做了件好事。後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還給棄嬰取了個姓:就叫斯梅爾佳科夫,因為孩子母親的綽號就叫麗薩維塔·斯梅爾佳夏婭。這個斯梅爾佳科夫長大後就成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二個男僕,跟格里戈里和瑪爾法老兩口一起住在廂房裡。他擔任廚子。本來應該專門給他介紹幾句,但是為這種極其普通的僕人而長時間地分散讀者的注意力,我未免有點不好意思,所以還是言歸正傳。好在跟著故事的進展,自然還會講到斯梅爾佳科夫的。

阿廖沙聽到父親離開修道院時在馬車上對著他大喊大叫,命令他立即回去,一時間感到莫名其妙。倒不是說他站在那兒呆住了,他還不至於這樣。相反,他儘管內心十分不安,但還是馬上到院長的廂房裡去打聽父親剛才到底乾了些什麼。然後,他才動身到城裡去,希望在回城的路上能解決令他煩惱的難題。首先要說明:對於父親的大喊大叫以及要他“帶上枕頭褥子”搬回家住的命令,他是一點不怕的。他再清楚不過了,父親當眾命令他搬回去,而且還裝模作樣地大喊大叫,完全是出於一種“愛好”,可以說是為了面子。就像前不久他們城裡的一個喝得醉醺醺地市民,在慶祝自己命名日的宴會上,因為不讓他再喝伏特加而當著眾多賓客的面大為光火,猛摔自家的碗碟,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服,砸壞自己的家具,最後敲碎自家的玻璃,這些舉動也只是為了面子。現在他父親當然也是這樣。那位酩酊大醉的小市民第二天清醒過來之後,看到摔破的碗碟就覺得心疼了。阿廖沙知道,老人明天也肯定會重新放他回修道院,甚至今天就會放他回去。再說阿廖沙完全相信,父親即使想欺侮別人,也決不會欺侮他。阿廖沙深信,世界上絕不會有人想欺侮他,不僅沒有這樣的願望,也沒有這種可能。對他來說這是一條不容置疑、永恆不變的公理。因為抱著這樣的信念,他才勇往直前,毫不動搖。

但是,此刻他心頭縈繞的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恐懼,由於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因而更加令他痛苦。其實就是懼怕女人,具體說就是懼怕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前不久托霍赫拉科娃太太轉交給他一張字條,懇求他務必到她那兒去一次。她的這個要求以及非去不可的堅決態度立即在他心中註入了某種煩惱。整整一上午,他內心的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即使後來在修道院以及在院長室裡接二連三發生的爭吵和意外事件都沒有沖淡這種感覺。他害怕的倒不是她會跟他說些什麼以及該怎樣回答自己心中沒底,也不是因為她是女人他才害怕。當然,他不了解女人,但他畢竟從小到大,直到進修道院之前,始終都跟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他就是怕這個女人,就是怕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怕她。他跟她總共才見過一兩次面,也許是三次,只有一次才偶爾跟她講過幾句話。在他的記憶中,她是個美麗、高傲、威嚴的姑娘,但令他煩惱的並非是她的美貌,而是別的東西。正因為他的這種恐懼無法解釋才更增加了他內心的恐懼。這姑娘的用意是極其高尚的,這一點他知道。她要竭力挽救他的大哥德米特里,儘管大哥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寬宏大量。現在,他雖然意識到這一點,對她美好的願望和寬闊的胸懷給予公正的評價,但是當他走進她住所的時候,脊背上還是一陣陣發涼。

他估計在她那兒不會遇到跟她關係密切的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伊凡現在肯定跟父親在一起。至於德米特里,那更不會遇到了。他也猜到大哥為什麼不會在那兒。因此,他們的談話很可能單獨進行。他真希望在這次至關緊要的談話之前能見到大哥德米特里或者去找他一次。他不想把這封信交給他看,但可以跟他談一談。可是大哥德米特里住得很遠,而且現在肯定不在家。他站了一會兒,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習慣地匆匆畫了個十字,不知為什麼又微微一笑,接著便邁開堅定的步伐朝他心目中的那個可怕的女郎家走去。 她的家他是認識的。要是走大街,再穿過廣場什麼的,那就相當遠。我們這個小城非常散漫,各處間的距離往往相當遠。再說父親正在等他,也許還沒忘記自己的命令,沒準會發一通脾氣,因此要抓緊時間,爭取兩邊都不耽誤。考慮到這些情況,他才決定抄近路,縮短距離,而對城裡的這些小路他簡直瞭如指掌。所謂小路,其實並沒有路,需要順著一道道荒涼的圍牆,有時候甚至要翻越人家的籬笆,穿過人家的院子,不過那些人家都認識他,見了面都跟他打招呼。他抄這條近路到大街,距離可以縮短一半。有一段路他要經過離父親房子很近的地方,也就是要在父親鄰居家的花園旁邊走過。那鄰居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只有四個窗戶,都已經傾斜了。這座小房子據阿廖沙所知是本城的一位小市民,一個斷了腿的老婦人的財產。她跟女兒住在一起,她女兒原來在京城當使女,很有教養,前不久還在幾位將軍家做過事,因為母親生病,大約一年前回到老家,至今還常常穿著漂亮的裙子在人前炫耀。不過這母女倆如今陷入了可怕的貧困境地,以致每天都到鄰居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廚房裡討菜湯和麵包吃。瑪爾法·伊格納季耶芙娜很樂意救濟她們。那女兒雖然窮得落到乞討的地步,可那些裙子卻總也捨不得賣掉,其中一條還拖著長長的裙裾呢。當然,這個情況是阿廖沙偶然有一次從對城裡的事情無所不曉的拉基京那兒聽說的,阿廖沙聽過之後很快就忘記了。可是現在走過鄰居家的花園,他突然想起了裙裾的事,於是迅速抬起了正在沉思的低垂的腦袋,突然……碰到了一個最最出人意料的情況。

他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在鄰居家花園的籬笆後面,腳下不知墊著什麼,正探出半個身子使勁地向他打著手勢,招呼他過去,顯然是怕別人聽見,不僅不敢大聲喊他,甚至都不敢出聲說話。阿廖沙立即朝籬笆跑去。 “幸虧你自己抬頭看到了,不然我差點要大聲喊你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高興而匆忙地說道。 “你爬過來!快!啊,你來得正好!我剛才還在想你呢……” 阿廖沙也很高興,只是不知道怎樣翻過這道籬笆,於是米佳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臂,幫他跳過去。阿廖沙撩起修士服,一下子跳了過去,靈巧得猶似城裡一名赤腳的頑童。 “好了,咱們走吧!”米佳忍不住興奮地低聲說。 “上哪兒去?”阿廖沙也悄聲說,同時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空曠的花園裡,除了他們兄弟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花園雖小,但主人家的房子離他們畢竟有五十步左右。 “這裡一個人也沒有,你說話幹嗎鬼鬼祟祟?” “幹嗎鬼鬼祟祟?唉,真是見鬼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突然放開嗓子大聲說道,“我幹嗎要小聲說話呢?你看,老天爺在亂彈琴。我偷偷躲在這裡,我在監視一個秘密。這我以後告訴你。我想這是秘密,所以我也鬼鬼祟祟的,連說話都像傻瓜似的壓低了嗓子,其實根本用不著這樣。走吧!到那邊去!暫時別說話。我真想吻一吻你! “讚美人世間的上帝, “讚美我心中的上帝! “…… “這是你來之前,我坐在這兒反复唱的……” 花園的面積大約一公頃左右,也許略大些,可是只沿著四周的圍牆栽了一圈樹木——蘋果樹、槭樹、菩提樹和白樺樹。花園中央是一片空曠的草地,到夏天可收割幾普特干草。開春以後女主人便把花園租給別人,收取幾個盧布。園子裡也種些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不過都在圍牆旁邊。緊靠著房子有幾畦蔬菜,那是前不久才栽的。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把客人帶到一個離房子最遠的角落。在密密的菩提樹和古老的醋栗、接骨木、繡球花、丁香之類的灌木叢中,突然冒出一個廢棄多年的涼亭,原來的綠色變成黑乎乎的了,帶柵欄的牆壁已經傾斜,上面有個頂子,尚能避雨。這涼亭天知道建於何年何月,據傳說是五六十年前由當時這房子的主人、退伍中校亞歷山大·卡爾洛維奇·馮·史密特修建的。如今一切都已腐朽,地板霉爛了,每一塊木板都已經鬆動,木頭都散發出一股霉味。亭子裡有一張固定在地上的綠色木桌,桌子周圍有一圈綠色的長凳,上面還可以坐人。阿廖沙剛才覺得大哥的情緒相當興奮,走進涼亭後才看到,原來小桌上放著半瓶白蘭地和一隻酒杯。 “這是白蘭地!”米佳哈哈大笑起來。 “你看到了準會說'他又在酗酒了'吧?你不要捕風捉影。 “不要相信空虛而虛偽的人們, “請你忘卻自己的懷疑…… “我沒有酗酒,只是在'品嚐佳釀',就像拉基京那頭蠢豬說的。拉基京將來會當個五品文官,盡說些'品嚐佳釀'之類的話。你坐下。阿廖沙,我真想一把抱起你,緊緊摟在懷裡,摟得你骨頭都散架,因為在整個世界上,我真正……真……正……(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愛的只有你一個人!” 這最後一句話,他是在近乎瘋狂狀態中說的。 “只愛你一個,還有個'下賤女人',我迷上了她,自己也就徹底完蛋了。但迷上不等於愛。出於憎恨也可以迷上的。你要記住!現在我暫時還可以痛痛快快地說話。你坐下,就靠著這桌子,我挨著你,我就一面看著你一面跟你說話。你別說話,讓我一直說下去,因為期限到了。不過你知道嗎,我認為的確要小聲說話,因為這裡……這裡可能有人偷聽。我會把什麼都說給你聽的,剛才不是說過待會兒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嗎?為什麼這幾天我急著要見你,巴不得馬上見到你?我在這兒已經等候了整整五天。因為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只對你一個人說,因為需要這樣做,因為我需要你,因為明天我就要從天上掉到地下,從幻想回到現實,因為明天生命就要結束,或者重新開始,你有沒有體驗過或夢見過從山上掉進泥坑的情景?你看,眼下我真的在迅速墜落,不是在做夢。不過我並不害怕,你也別怕。其實我是害怕的,不過我覺得很舒服,其實也不是舒服,而是興奮……去他媽的!不管是什麼,反正都一樣!堅強的精神,軟弱的精神,娘們的精神——反正都一樣。讓我們讚美大自然吧:你看,陽光多麼燦爛,天空多麼晴朗,樹葉碧綠青翠,整個兒還是夏天的景象,下午三點多鐘,一片寧靜!你剛才要到哪裡去?” “到父親那兒,順道先去看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你到她那兒,再到父親那兒!嘿,真是巧極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為什麼盼望你來?為什麼如飢似渴地、打心底里盼望你來嗎?就是要你代表我到父親那兒,再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就此跟她也跟父親一刀兩斷。我要派一位天使去。本來可以隨便派一個人,可我一定要派一位天使。正巧你自己兩邊都要去。” “難道你真的想派我去嗎?”阿廖沙脫口而出,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得了,你心裡明白。我看得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不過你別說,暫時別說,你不要憐憫,也不要流淚!”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起來,仔細想了想,手指按著額頭說: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的,她給你寫了封信,或者用什麼別的辦法通知了你,所以你才到她那兒去,不然,你會去嗎?” “你看這字條!”阿廖沙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米佳匆匆看了一遍。 “你這是抄近路啊!上帝啊!我真要感謝上帝讓他抄近路,讓他自己走到我這兒,就像童話裡的金魚自己游到愚蠢的漁夫面前一樣。你聽我說,阿廖沙,聽我說,弟弟。現在我已經打算把一切都告訴你,因為總得說給什麼人聽的。我已經給天上的天使說過了,還得給人間的天使說一說。你是人間的天使。你聽完了會作出評判,你會寬恕我的……而我就是要讓高尚的人寬恕我。聽我說,要是兩個人突然想掙脫塵世的一切,飛向一個不平常的地方,至少兩人中間有一個是這樣,而他在離開或者毀滅之前去對另一個人說:請你替我做一件事,這種事情是任何時候也絕不會求任何人做的,只有在臨死之前才可以提出這樣的請求,那個人如果是朋友,是兄弟,難道他會不去做嗎?……” “我會做的。但是你得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快說。”阿廖沙說。 “快說……嗯,別著急,阿廖沙。我看你心裡是又著急又慌張。現在不必那麼著急。現在世道變了。唉,阿廖沙,真可惜,你還不理解歡樂!不過,我怎麼跟你說這些呢?你怎麼會不理解呢!我這傻瓜,還在說什麼: “人啊,你應該高尚! “這是誰的詩句?” 阿廖沙決定等待。他明白,他現在該做的事情也許就是待在這兒。米佳一隻胳臂支著桌子,手掌托著腦袋,沉思了片刻。兩人都沒說話。 “阿廖沙,”米佳說,“只有你一個人不會笑話我!我原來打算開始……我的懺悔……用席勒的《歡樂頌》,《歡樂頌》!但我不懂德文,我只知道《歡樂頌》這幾個字,你別以為我是喝醉了說胡話。我一點沒醉。白蘭地確實是白蘭地,我要喝兩瓶才醉。 “面孔通紅的賽利納斯, “騎著一頭跌跌撞撞的驢子。 “我連四分之一瓶都沒喝完,所以也不是賽利納斯,我不是賽利納斯,卻是條硬漢子,因為我作出了一個決定,而且決不後悔。請原諒我說了句雙關語,許多事情今天你都得原諒我,更不用說這句雙關語了,你別擔心,我不是在瞎說,我說的是正經事,我馬上就要轉入正題,我不會故意賣關子的。慢著,那首詩是怎麼說的……” 他抬起頭想了想,突然激昂慷慨地背誦起來: 米佳突然失聲痛哭。他緊緊抓住阿廖沙的手。 朋友,朋友,人們至今還處在屈辱中,處在屈辱中啊!人在世界上經受的痛苦實在太多了,遭到的災難實在太多了!你別以為我只是個衣冠禽獸,只知道喝白蘭地和糟蹋女人。兄弟啊,我幾乎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在思考人們受的屈辱。我說的是真心話。上帝保佑,我沒有撒謊,也不是自我吹噓,我一直想著受屈辱的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種人: 問題在於:我怎樣才能與大地結成永久的同盟?我不去親吻大地,也不會剖開它的胸膛。怎麼,難道要我去當農夫或者牧人?我只顧朝前走,卻不知道自己走進了污穢和恥辱,還是走進了光明和歡樂。你看糟就糟在這裡,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個謎!每當我陷入荒淫無恥的深淵(我盡幹這類勾當),我總是讀這首詠嘆西莉茲女神和人類的詩篇。這首詩能使我改邪歸正嗎?絕對不會!因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如果我跌進無底深淵的話,那也是頭朝下腳朝天徑直掉下去,而且感到心滿意足,因為正是在這種屈辱的狀態中墮落的,甚至認為這姿勢很優美。就在這種恥辱中,我突然唱起頌歌。雖然我可惡,我下流,我卑鄙,但是也得讓我親吻一下我的上帝身上那長袍的衣角。雖然與此同時我追隨著魔鬼,但是上帝啊,我畢竟也是你的兒子,上帝啊,我同樣愛你,同樣感受到歡樂,沒有這種歡樂,世界也就無法存在,難以支持。 “不用再背詩句了!我已經熱淚盈眶,你就讓我哭個痛快吧。雖然這很愚蠢,大家會笑話我,可你是不會笑話我的。你瞧,你的眼睛也在燃燒。沒有必要再背誦詩句了。現在我想跟你說說'蟲豸'的事,就是上帝賦予了情慾的那些'蟲豸'。” 上帝賦予蟲豸以情慾! “兄弟,我就是這樣的一條蟲子。這句話是專門針對我說的。我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都是這樣的蟲,連你這天使身上也有著這樣的蟲,而且在你的血液中掀起風暴。的確是風暴,因為情慾本身就是風暴,甚至比風暴還厲害。美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說它可怕,是因為無法捉摸,說它無法捉摸,是因為上帝設下的都是些謎。這裡,兩條對立的河岸可以合攏,各種矛盾可以同時並存。兄弟,我才疏學淺,可對這個問題想得很多。神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許許多多的謎壓得全世界的人都喘不過氣來。你儘管去解開這些謎吧,看你能不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唉,美啊!我最不忍心看到一個心靈高尚、頭腦聰明的人,以聖母瑪麗亞的理想開始,卻又以所多瑪城的理想告終。更可怕的是,有人心裡懷著所多瑪的理想,卻又不否定聖母瑪麗亞的理想,這理想甚至使他的心靈燃燒,真的燃燒,就像在天真無邪的青年時代那樣真正地燃燒。是的,人是複雜的,太複雜了,我真想讓他簡單些。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理智認為是可恥的,感情卻覺得是美好的。難道美在所多瑪城嗎?你得相信,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美就在所多瑪城——你知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僅是種可怕的東西,又是一種神秘莫測的東西。這裡,魔鬼與上帝在進行搏鬥,而搏鬥的戰場便是人心。可是話又要說回來,誰身上有什麼毛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你聽著,現在我就要轉入正題了。” “我這個人的確荒唐。剛才父親說我為了勾引女人,往往一擲就是幾千盧布。這完全是卑鄙的捏造,根本沒那回事。其實,幹'那種事'根本就不用花錢。我的錢是舞台上的佈景和道具,是心靈的火焰,是一種氛圍。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就有一名街頭妓女來頂替她的位置。不管是哪一個,我都盡量讓她們開心。我大把大把花錢,聽音樂,僱茨岡女郎,唱歌跳舞,熱鬧得很。需要的時候,我也給她們錢,因為她們也要錢,拼命要錢,這一點應該承認,她們收了錢很滿意,很感激。太太們也愛我,當然並非所有的太太,但常常有這樣的情形。可是我始終喜歡小胡同,偏僻陰暗的小巷,在廣場後面——那裡有奇遇,有料想不到的事情,那裡有落在污泥中的璞玉。兄弟,我這是譬喻。我們城裡沒有這種有形的小胡同,但精神上的無形的小胡同是存在的。假如你是我,那你就會明白這樣的小胡同是指什麼。我喜歡淫蕩,也喜歡淫蕩帶來的恥辱。我喜歡殘忍;難道我不是臭蟲,不是一條兇惡的蟲嗎?早已有言在先——我是卡拉瑪佐夫家的人嘛!有一次,我們很多人分乘七輛馬車去郊外野餐,那時候是冬天,我在雪橇上趁著黑暗握住身邊一位小妞的手,硬跟她接吻,那小妞是位官員的女兒,既可憐又可愛,既溫柔又馴順,在黑暗中她聽任我擺佈,聽任我做出許多放肆的舉動。那可憐的小妞還以為我第二天會去向她求婚呢(當初大家都把我看作理想的未婚夫)。可是打那以後我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整整五個月連半句話也沒說過。跳舞的時候(我們那兒經常舉行舞會)我發現她那雙眼睛從大廳的角落裡死死盯著我,我看到那雙眼睛在噴射火星——溫和的憤怒的火星。這種惡作劇只是逗引一下盤踞在我內心的那條毒蟲的情慾罷了。五個月之後,她嫁給了一位官員並且離開了那個地方……她恨我,也許還愛著我。現在他們的生活幸福美滿。請注意,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沒有說過她一句壞話,雖然我的慾望卑下,也喜歡下流的事,可我這個人還講點人格。瞧,你臉紅了,眼睛也發亮了。這點醜事你就受不了啦,這算不上什麼,保羅·柯克的故事才開了個頭,現在那條毒蟲已經長大,已經佔據了我的全部靈魂。兄弟,這類事情回想起來多得數也數不清。但願上帝保佑這些可愛的女人身體健康。我跟她們斷絕關係的時候不喜歡吵吵嚷嚷。我從來沒有出賣過誰,從來沒有說過有損她們名譽的話。好了,我不說這些了。難道你以為我把你叫來僅僅是為了講這些醜事嗎?不,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比這還有趣呢。但是你不要因為我跟你講這些事情不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感到奇怪。 ” “你看到我臉紅才這樣說的吧,”阿廖沙突然說,“我臉紅並不是因為你說了那些話,也不是因為你做了那些事,而是因為我跟你完全一模一樣。” “你?你說得也太過分了。” “不,不過分。”阿廖沙激動地說(這個想法他早已有之)。 “我們都處在同一座階梯上,我在最下面一層,而你在上面,大約在十三層吧。我就是這麼看的。實際上是一回事,完全一樣。誰跨上了最低一層,結果總要登上最高一層的。” “也許根本就不必跨上去?” “誰有能耐,就完全可以不跨上去。” “那你行嗎?” “看來不行。” “別說了,阿廖沙,別說了,親愛的。我聽了大受感動,真想吻吻你的手。格魯申卡這調皮鬼很會揣摩人,有一次她對我說,遲早她要把你給吃了。我不說了,不說了!讓我們從這些骯髒的事,從蒼蠅成堆的地方轉到我的悲劇上,轉到同樣蒼蠅成堆而且充滿卑鄙齷齪的地方。事情是這樣的,老頭子胡說什麼我勾引了良家婦女,其實,在我的悲劇裡,也確有其事,儘管只有一次,而且沒有成功。老頭子捏造事實指責我,可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我從來沒跟誰說過,現在我首先告訴你,當然伊凡是例外,他什麼都知道。他比你早知道,不過伊凡守口如瓶。” “伊凡會守口如瓶?” “是的。” 阿廖沙聽得十分仔細。 “一位新少校突然來接任營長職務。正當他辦理接收手續的時候,原來的中校突然病得不能行動了,在家裡躺了兩天兩夜,沒有交出那筆公款。我們的軍醫克拉夫欽說他真的有病。但是我從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而且早就知道,每當上司查過賬目之後,這筆公款就會暫時消失一陣子,這種情況已經連續出現了整整四年。中校把這筆錢借給一個極其可靠的商人,戴金絲眼鏡、留大鬍子的老光棍特里豐諾夫。特里豐諾夫把這筆錢拿到集市上周轉一次,然後馬上如數歸還給中校,同時從集市給他帶一些禮物回來,禮物再加上利息。不過這一次特里豐諾夫從集市回來以後一分錢也沒有歸還。(這件事情我完全是偶然從特里豐諾夫的兒子那兒聽說的,他那個兒子和繼承人還是個流口水的半大孩子,可已經荒淫到極點。)中校馬上趕到他家裡,可得到的回答是:'我從來沒有拿過您一分錢,而且也不可能拿到。'這樣一來,我們的中校只能躲在家裡,他用毛巾包住自己的腦袋,她們三個女人在他額頭上敷上冰塊。突然,傳令兵帶著簽收簿送來一道命令:'務必在兩小時內交出公款。'他簽完字(他的簽名後來我在簽收簿上看到過),站起來推說要去換軍服,便迅速跑出自己的臥室,取出自己那支雙筒獵槍,裝上了彈藥,把一顆軍用子彈推上膛,脫掉右腳的靴子,用槍口頂住自己的胸膛,開始用腳趾扣動扳機。阿加菲婭記著我當初說的那些話,她早已有了懷疑。她悄悄地走過去,恰巧發現了這個情況,於是一下子衝進去,從後面抱住他。子彈飛向天花板,誰也沒有傷著。其餘的人也跑進來拉住他,奪過獵槍,按住他的手……這件事情的詳細情況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在家裡,已經是傍晚了,我原來就打算出門,因此換上了衣服,梳好了頭髮,往手帕上灑了香水,剛拿起軍帽,門突然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出現在我面前,來到了我的住所。” “也真有這樣的怪事:當時街上沒有人發現她悄悄溜到了我這兒,因此城裡的人對此一無所知。我的房東是兩位令人尊敬的、丈夫都當過官的老太太。她們還負責伺候我,對我言聽計從。按照我的吩咐,她們倆事後沒露過一點兒風聲。不用說,當時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她走進來,直愣愣地看著我,一雙烏黑的眼睛射出果斷甚至無畏的目光,可是我看到她唇邊嘴角卻透著猶豫和疑惑。” “'姐姐告訴我,您能藉四千五百盧布,條件是必須由我來取……親自到您這兒來。現在我來了……請給錢吧!……'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喘著粗氣,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和嘴唇都在哆嗦。阿廖沙,你在聽我說還是睡著了?” “米佳,我知道你會說出全部實情的。”阿廖沙激動地說。 “我就是要把全部實情告訴你。要說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決不憐惜自己。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卡拉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我被蜈蚣咬了一口,害得我躺在床上發了整整兩個星期的燒。你瞧,這一次我的心突然被蜈蚣咬了一口,那蜈蚣可毒得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打量了她一下,你見過她沒有?她長得真美!可當時她的美並不在於外表。在那一刻,她的美在於她的高尚,而我卻是個無賴。她甘願為父親慷慨犧牲而顯得偉大,而我不過是只臭蟲。現在,她整個兒都得受我這臭蟲和無賴支配,由我支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靈魂和肉體。她算徹底完了。我坦率告訴你,這個念頭,蜈蚣的念頭,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這顆心難受得都快要碎了。看來,不可能有半點猶豫了,只能像臭蟲,像毒蜘蛛那樣行事,心狠手辣,不講任何憐憫……我緊張得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你要知道,我雖然可以第二天就去向她求婚,用那種所謂的最體面的方式圓滿解決,那樣的話,任何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因為我這個人雖然心地骯髒,但還算老實。在這一剎那間,好像有人湊到我耳邊悄悄說:等到明天您去求婚的時候,這種女人根本不會出來見您,她會吩咐馬車夫把您轟出去。這等於說:'隨你到全城造謠中傷,我才不怕你呢?'我看了這位姑娘一眼,心想剛才那個人說得不錯。當然,肯定會出現那種情況,肯定會架著脖子把你趕出來。這從現在她的面部表情就可以斷定。這時候我心裡湧起一股惡意,突然想起要耍一個極其卑鄙、無恥、奸商式的手腕:先嘲弄地看她一眼,然後趁她還站在你面前,馬上用那種奸商才使用的腔調嚇唬她。” “'這可是四千五百盧布啊!那是我說著玩的,您怎麼當真了?小姐,您也太容易輕信了。二百盧布嗎,我也許可以藉給您,甚至還很樂意、很高興借給您。至於四千五百盧布,小姐,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不能隨隨便便扔出去。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這樣一來,她會跑掉,我的算計就會全部落空,但是報復的目的達到了,這比什麼都值得。也許要後悔一輩子,但現在可以痛痛快快地耍弄她!你信不信,我還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像當初那樣一剎那間懷著那麼強烈的仇恨!——我可以對天發誓:當時我懷著極大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鐘或者五秒鐘,從這種恨到愛,到最瘋狂的愛,這中間只隔著一根頭髮絲!我走到窗前,把額頭貼在結了冰的玻璃上,我記得,冰涼的玻璃像火一樣燃灼著我的額頭。不過你別著急,我沒有在那兒停留太久。我轉過身,走到桌子旁,打開抽屜,取出一張面額五千盧布,利息五厘的不記名票據(夾在我的一本法文詞典中)。我默默地給她看了一下,然後折好,交給她,親自替她打開通往外間的門,又後退一步,畢恭畢敬、真心誠意地向她深深鞠了個躬。你得相信,我真的這樣做了!她渾身哆嗦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秒鐘,臉色白得像桌布。她默默地、不慌不忙地、動作輕盈地跪在我腳下——額頭碰到地面,不像女學生那樣,完全按俄羅斯的方式!接著又突然站起來跑了。等她出去以後,我拔出身上的劍,真想立即自殺。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當然是極愚蠢的想法,不過也許是出於狂喜。你知道嗎,有時候狂喜會導致自殺。但我沒有自殺,只是吻了吻劍,然後重新把它插入劍鞘——這件事本來不必跟你提起,就連剛才講到的那些心靈衝突也不必跟你提的,我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點誇大了。但是不去管它,所有窺視人心的傢伙統統見鬼去吧!這就是我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件'往事',這件事現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還有你,只有你們倆知道!” 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站起來,激動不安地向前跨了幾步,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接著又坐了下去,但沒有坐到原來的位置上,而是坐到對面靠牆的長椅上,阿廖沙不得不轉過身體對著他。 “現在,”阿廖沙說,“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經知道了。”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正劇,是在那邊演的。後半段卻是一出悲劇,就要在這裡上演了。” “後半段的事情至今我還一點也不明白。”阿廖沙說。 “那麼我呢?難道我就明白嗎?” “等等,德米特里,這裡有句關鍵的話,你得告訴我:你是未婚夫,現在還是未婚夫嗎?” “我沒有馬上成為未婚夫,而是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過了三個月才成了未婚夫。這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二天,我就對自己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下文了。要是去向她求婚,那我覺得這樣做太卑鄙了。而她呢,後來又在我們城裡住了六個星期,卻始終沒有跟我通過半點消息。當然有個情況屬於例外。她來訪後的第二天,她的一名女僕溜到我那兒,一聲不響地交給我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某某人收。我打開一看——裡面放著五千盧布匯票兌現後剩下的餘款。她總共需要四千五百盧布,那張五千盧布匯票兌換時損失二百多盧布。她給我送回來二百六十盧布,大約是這個數,我記不清楚了,而且只有這筆錢,沒有附條,沒有隻言片語,沒有任何說明。我在信封上尋找有沒有鉛筆做的記號——什麼也沒有!這樣也好,我暫時就用這些剩下的錢縱酒作樂,鬧得新上任的少校最後不得不把我訓斥了一頓。至於中校呢,他順順噹噹地交出了這筆公款,這使大家都覺得意外,因為誰都沒有料想到他那筆錢居然分文不少。他把錢交出來以後就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三四個星期,後來又突然得了大腦軟化病,五天后就死了。葬禮是按軍人禮節進行的,因為他還沒有來得及收到退職通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姐姐和姨媽在父親葬禮過後十多天便出發到莫斯科去了。直到她們離開前夕,就在她們離開的那一天(我沒有見過她們,也沒有去送她們)我才收到一封小小的藍色的信,一張帶花紋的小紙條,上面只有一行鉛筆字:'我將給您寫信,請您等著。卡。'就這些。” “現在我三言兩語給你說明一下。到了莫斯科,她們的情況變得像閃電那麼快,像阿拉伯神話那樣出人意料。那位將軍夫人,她的主要親戚,一下子失去了兩位最親近的繼承人,兩個最親近的侄女——姐妹倆在一個星期之內都被天花奪去了生命。深受打擊的老人見到了卡佳喜歡得就像見到了親生女兒,盼到了救星似的,連忙拉住她,修改遺囑,指定她為繼承人,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情,而當時一下子就給了她八萬現款,說這是給她做陪嫁的,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那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後來我在莫斯科對她進行了觀察。你瞧,那時候我突然收到了從郵局彙來的四千五百盧布,當然感到不可思議,驚訝得目瞪口呆。三天之後,我收到了她答應給我的信。這封信現在就在我這兒,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到死也要帶著它——要不要我給你看?你一定要讀一讀:她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是她主動表示的。'我愛您,'她說,'愛到發瘋的程度,即使您不愛我,——那也無所謂,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害怕——我決不會使您受到任何拘束,我願意成為您的家具,成為供您踩踏的地毯……我要永遠愛您,我要讓您徹底改變自己……'阿廖沙,我甚至不配用我卑鄙的語言,用我那種永遠無法改變的卑鄙的腔調來轉述這幾行文字!這封信直到今天還深深刺痛著我的心,難道我現在心裡好受嗎?難道我今天心裡好受嗎?當時我立即給她回了封信——我實在無法親自到莫斯科去。那封信我是用眼淚寫的。只有一件事使我永遠感到慚愧,就是我提到她現在有錢了,有一筆陪嫁,而我卻是個大老粗,窮光蛋——我居然提到了錢的事!本來應該避而不談的,可不知道怎麼糊里糊塗就說上了。當時我還立即給莫斯科的伊凡寫了封信,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盡可能地向他說了,一共寫了六張紙,還讓伊凡到她那兒去。你幹嗎這樣看著我?是的,伊凡愛上了她,現在還愛著她,這我知道,在你們這些上流人物看來,我做了一件蠢事,不過也許這件蠢事現在還能拯救我們大家呢!唉!難道你沒見她是多麼敬重他,多麼佩服他嗎?難道她把我們倆比較之後,尤其是這裡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還能愛我這樣的人嗎?” “可我堅信她愛的就是你這樣的人,而不是他那樣的人。” “她所愛的是自己高尚的品德,而不是我。”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情不自禁地、幾乎惡狠狠地脫口而出,說著他笑了起來,可在一剎那間,他的眼睛裡閃過一道亮光,臉漲得通紅,還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我發誓,阿廖沙,”他大聲說道,他打心底里痛恨自己。 “信不信由你,這事就跟上帝神聖、基督是神一樣不容懷疑,我敢發誓,我剛才雖然嘲笑她的高尚感情,可我明白,我的靈魂比她要卑賤一百萬倍,她那些高尚的感情像天使般純潔!悲劇就在於我對這一點知道得十分清楚。一個人稍稍賣弄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就沒有賣弄過嗎?要知道我是真誠的,十分真誠的。至於伊凡,那我也能理解,像他那樣的聰明人現在該會怎樣地詛咒造化了!什麼人給選中了?選中的是個惡棍。這個惡棍已經是未婚夫了,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無法收斂自己的荒唐行為——而這些荒唐事又是在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乾的!你看,像我這樣的人給選中了,而他卻被淘汰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這位姑娘出於報恩,情願強行改變自己的生活和命運!真荒唐!這一層意思我還從來沒有跟伊凡說過,當然,他也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半句,連小小的暗示都沒有。但是命中註定的事情一定會出現。當之無愧的人最終會得到應有的位置,受之有愧的人最後會永遠躲進小胡同——那個他十分鍾愛、十分習慣的骯髒小胡同,然後就在污穢和臭氣中,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好像在胡說,盡說廢話,好像在信口開河,但事情肯定會像我說的那樣。我將在小胡同里沉淪,而她會嫁給伊凡。” “哥哥,你停一下。”阿廖沙惴惴不安地再次打斷他。 “有一個情況你到現在還沒有向我解釋清楚,要知道你是她的未婚夫,不管怎麼說你總還是她的未婚夫吧?既然你的未婚妻不願意,你怎麼能跟她斷絕關係呢?” “我是她的未婚夫,受過祝福的名正言順的未婚夫。這一切都是在莫斯科辦的,我到了那里以後就舉行了隆重的儀式,還動用了聖像,搞得挺體面。將軍夫人為我們祝福,你信不信,她甚至還向卡佳表示祝賀,說你選的對象好,他這個人我了解得很透徹。你信不信,她不喜歡伊凡,也沒有祝賀他。在莫斯科的時候我跟卡佳談了好多次,我把自己的情況老老實實原原本本真心誠意地跟她談了。她都聽了。” “她可愛的臉上露出嬌羞, “她的話語充滿了柔情…… “當然,她也說了些傲慢的話,她當時硬迫著我立下堅決改過自新的保證,我也答應了。可現在……” “現在怎麼啦?” “你看今天——記住,是今天——我把你叫到這兒來,是要讓你今天,就是今天,去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且……” “幹什麼?” “告訴她,我永遠不會再到她那兒去了,你就說我要你向她致意。” “這樣行嗎?” “正因為不行,我才派你代我去說,我自己怎麼跟她說呢?” “那你打算上哪兒去呢?” “去小胡同。” “你是要去找格魯申卡!”阿廖沙驚訝地雙手一拍,傷心地大聲說道。 “難道真的給拉基京說對了嗎?我還以為你到她那兒去幾次也就完了。” “訂了婚的人能去她那兒嗎?在這樣的未婚妻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難道能這樣做嗎?我總還有點良心吧。我到了格魯申卡那兒,也就不成其為未婚夫和老實人了,這點我心裡明白。你幹嗎這樣看著我?你知道嗎,我一開始是去揍她的。我已經打聽到,現在掌握了真憑實據,那個上尉,父親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張借據轉交給了格魯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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