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5章 第二卷不合時宜的聚會

這是八月末的一天,天氣很好,晴朗而暖和。跟長老的會面定在早彌撒之後,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然而我們這幾位客人沒來做彌撒,他們抵達修道院時彌撒剛結束。他們分乘兩輛馬車:第一輛十分漂亮,套著兩匹名貴的馬,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坐在裡面,身邊還帶了一位非常年輕的遠房親戚,二十來歲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加諾夫,這位年輕人正打算上大學,不知為什麼他暫時住在米烏索夫家裡,米烏索夫百般慫恿他跟隨自己一起出國,到蘇黎世或耶拿去上大學,完成學業。年輕人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他愛沉思,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有一張好看的臉,身材魁梧。如同所有心不在焉的人那樣,他的目光中常常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滯呆的神色,他有時候會盯著你看好久,可是卻視而不見。他沉默寡言,舉止有點拙笨,然而跟誰單獨相處的時候,又往往會突然變得特別健談,特別衝動,特別愛笑,無緣無故就笑。不過,他這種活躍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他的衣著始終整齊,甚至十分考究。他已經擁有一份能獨立支配的財產,而且可望得到更大的份額。他跟阿廖沙是好朋友。

另一輛相當破舊、吱吱嘎嘎發響然而卻十分寬暢的馬車裡坐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兒子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這輛套著兩匹灰紅色老馬的出租馬車遠遠落在米烏索夫他們後面。早在前一天就已經把具體時間通知了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可他還是遲遲未到。客人們把馬車停在圍牆外的客舍邊,走進修道院的大門。除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其餘三人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修道院,而米烏索夫三十多年來似乎連教堂的門都沒進過。他東張西望,帶著幾分好奇,卻又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對他這樣一位善於觀察的人來說,除了一些極其平常的教堂建築和生活設施外,修道院內部並沒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東西。最後一批信徒正摘下帽子,畫著十字,陸續走出教堂。在一群平民中間,還夾雜著幾位比較上層的人物,兩三位貴婦人,一位年邁的將軍,他們都住在客舍裡。乞丐們呼啦一下子圍住了我們這幾位客人,可是誰也沒有給他們施捨。唯獨彼得·卡爾加諾夫從錢包裡掏出一枚十戈比的銀幣,不知為什麼,他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趕緊塞給一名鄉下女人,匆匆說了一句:“拿去分吧。”其實與他同行的幾個人誰也沒有註意這件事,他完全用不著不好意思;可是覺察到這一點之後,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按理說他們應該受到歡迎,甚至隆重的禮遇。因為他們中間有一位前不久還布施過一千盧布;另一位則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很有學問,而且根據訴訟可能出現的結果,修道院能不能在河裡捕魚在一定程度上還取決於他呢。可是很奇怪,修道院裡沒有一個頭面人物出來接待他們。米烏索夫漫不經心地望著教堂旁邊一塊塊墓碑,本來想說把墳墓選在這樣的“聖地”肯定要花費很多錢,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通常那種自由派的譏諷幾乎成了憤怒。 “見鬼,在這亂七八糟的地方去問誰……這問題要解決,時間不早了。”他突然自言自語地說。 突然,一位穿著寬大的夏季大衣、長著一對甜膩膩的小眼睛、頭髮略禿的老先生向他們走來。他稍稍舉起帽子,口齒不清地向大家自我介紹說他是圖拉的地主馬克西莫夫。他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這些客人要打聽些什麼。

“佐西馬長老就住在隱修室,隱修室與外界隔絕,離修道院四百來步,要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 “我也知道要穿過小樹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回答說,“就是不記得路怎麼走,我們好久沒來了。” “進這個大門,再直接穿過小樹林……穿過小樹林,咱們走吧,我來帶路……我親自帶你們去……往這兒走,往這兒走……” 他們穿過大門,朝一片小樹林走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已經六十歲上下,他似乎不是在走,可以說是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還懷著急不可耐的好奇從一旁仔細打量他們。他那雙眼睛彷彿都鼓了出來。 “您知道嗎,我們是為私事來找長老的,”米烏索夫一本正經地說,“也可以說我們是來'拜見'這位長老的。我們十分感謝您的一番好意,但我們不會請您跟我們一起進去的。”

“我去過了,去過了,我已經去過了……名副其實的騎士。”這位地主說著朝空中打了個響指。 “誰是騎士?”米烏索夫問。 “長老啊,傑出的長老,長老……修道院的光榮和驕傲。佐西馬,一位了不起的長老。” 這時候一名小修士追了上來,打斷了他這番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那小修士身材瘦小,戴著高筒修士帽,臉色極其蒼白。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米烏索夫停下腳步。小修士極有禮貌地鞠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躬,說道: “院長請諸位先生拜訪結束之後到他那兒用膳。時間是一點鐘,請不要遲到。請您也去。”他轉身對馬克西莫夫說。 “我一定遵命!”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道,他聽到院長的邀請十分高興。 “一定去。您知道吧,我們大家都保證在這兒按規矩辦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去嗎?”

“怎麼能不去呢!要不是為了參觀他們這兒的種種習俗,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只是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為難,那就是我現在必須陪著您,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 “是啊,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來。” “要是他不來倒也好了,難道我樂意看你們爭爭吵吵,還要一直陪著你們嗎?午飯前我們一定趕到。請您替我們感謝院長。”他對小修士說。 “不,我還得帶諸位去見長老呢。”小修士回答。 “既然這樣,那我就直接到院長那兒,現在就去。”地主馬克西莫夫嘟囔說。 “院長現在正忙著吶,不過您看著辦吧……”小修士遲疑不決地說。 “這小老頭真討厭。”待地主馬克西莫夫回修道院之後,米烏索夫出聲說道。 “他真像馮·佐恩。”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您就只知道這些……他怎麼像馮·佐恩呢?您親眼見過馮·佐恩嗎?” “我見過他的像片。雖然臉型不同,但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之處,完完全全是馮·佐恩的翻版。只要看面孔我就能看得出來。” “也許是這樣,您在這方面是行家。不過有一點,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您剛才自己提到我們保證要守規矩的,這您可得記住。我要告訴您,您得把握住自己。要是您再充當小丑的角色,那我不想讓人家把我也看作跟您一樣的貨色……您看,他就是這麼個人。”他對小修士說。 “我就怕跟他一起去見規規矩矩的人。” 小修士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嘴角上露出一絲不無狡黠的微笑,但他什麼也沒回答,很明顯,他保持沉默是出於自尊。米烏索夫眉頭皺得更緊了。

“嘿,真見他媽的鬼,這些傢伙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骨子裡卻是爾虞我詐,為非作歹!”他腦子裡這樣想。 “這就是隱修室,我們到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喊道。 “圍牆擋道,大門緊閉。” 他走過去對著畫在大門上方和兩側的聖像畫起十字來。 “進了修道院就得遵守修道院的規矩。”他說。 “這裡有二十五位聖徒在修行,他們整天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吃素齋戒,女人一概不得入內,這真了不起。事實也確實如此。不過我聽說長老也接見太太們,有這麼回事嗎?”他突然問小修士。 “現在這裡就有平民婦女,您瞧,就在那邊的迴廊裡躺著,等待接見。這裡還為上流社會的太太們預備了兩個小房間,就在迴廊上,在圍牆外面,瞧,那幾扇窗戶就是。長老身體好的時候就打裡面的通道出來接見她們,也就是說中間隔著一道圍牆。現在就有一位太太,一位來自哈爾科夫的女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帶著自己瘦弱不堪的女兒在等待接見。大約長老已經答應要接見她們,雖然近來他身體十分虛弱,很少公開露面。”

“這麼說來,從隱修室到太太們那兒還保留了一條通道。神甫,您別以為我在含沙射影,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您知道嗎,在阿索斯,您聽說過沒有,不僅禁止婦女朝聖,甚至連雌性的動物都不允許存在,什麼母雞啦,母火雞啦,母牛啦,都不允許存在……”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我要回去了,讓您一個人留在這兒吧。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架著您把您轟走的,這我可要預先警告您。” “我礙您什麼事啦,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瞧瞧,”他突然高喊著,一步跨進了修道院的圍牆。 “您瞧瞧,他們簡直住在玫瑰花的海洋裡。” 確實,儘管現在沒有玫瑰花,可還有許許多多罕見的艷麗奪目的秋季鮮花,凡是能栽花的地方都栽滿了花。這些花顯然由富有經驗的人在精心照料。教堂的圍牆旁,周圍的墓地裡,到處散佈著一個個花壇。長老修道室所在的那幢帶門廊的木結構平房周圍,也栽滿了鮮花。

“以前瓦爾索諾菲長老在世時,有沒有這些鮮花?聽說他不喜歡美的東西,見了女人就會光火,甚至還用手杖去揍她們。”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登上台階時說道。 “瓦爾索諾菲長老有時候確實有點瘋瘋癲癲,但是大家也說得太離譜了。他從來沒有用手杖打過什麼人。”小修士回答說。 “現在,先生們,請你們稍等片刻,我先去通報一聲。”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您聽著,我最後一次提醒您:您的言行要檢點,不然我可要對您不客氣。”米烏索夫再一次警告說。 “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樣激動,”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譏諷道,“也許您是害怕犯下的罪孽吧?聽說只要看人的眼睛就能知道這個人要來幹什麼。可您為什麼對他們的意見看得那麼重要呢?您這位長住巴黎的人士真使人感到驚訝!”

米烏索夫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譏諷作出反應,已經有人來請他們進去了。他進去的時候心裡還窩著火…… “嗯,我知道自己窩了一肚子火,會跟他們爭起來的,可是我一發火就會貶低自己,貶低自己的理想。”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他們幾乎是跟長老同時走進房間的。長老一看見他們就立即從自己那個小小的臥室裡走了出來。在修道室裡,兩位比他們早到的隱修司祭已經在等候長老了,其中一位是管理圖書的神甫,另一位是有病的巴伊西神甫,他年紀不大,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位年輕小伙子站在角落裡等候(後來他一直站在那兒)。這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一歲光景,穿一件文職人員的常禮服,是神學校學生,未來的神學家,不知什麼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團的照顧。他個子很高,臉色紅潤,顴骨高突,一對細小的栗色眼睛聰明而專注,臉上露出謙恭的表情,但很得體,並無唯唯諾諾的樣子。客人進門時他甚至沒有鞠躬致意,儘管他的身份跟他們並不平等,相反,他還處於從屬依附的地位。 佐西馬長老在阿廖沙和一名見習修士的陪同下走了出來。兩位司祭站起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手指觸到地面,接受長老祝福,並吻了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表示祝福之後也手指觸到地面,向他們同樣報以深深的鞠躬,並且請他們每人都為自己祝福。整個儀式自始至終都相當認真,幾乎帶著感情,完全不像日常的例行公事。不過米烏索夫覺得這一切都是故意裝出來的。他站在和他一起走進房間的幾位同伴的最前面。按理說,儘管信仰不同,但即使出於最一般的禮貌(這裡的習慣就是這樣),也應該走上前去求長老祝福,如果不吻他的手,那至少應該接受祝福。這一點,昨天晚上他已經考慮過了。但是現在見到兩位司祭這樣鞠躬,吻他的手,他立即改變了主意:他鄭重其事地按世俗方式深深鞠了個躬,然後走到椅子跟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像猴子似的完全模仿米烏索夫,也這樣做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也鄭重其事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雙手貼著褲縫,並沒有觸地。而卡爾加諾夫慌張得忘了鞠躬。長老放下已經舉起準備向他們祝福的手,再一次向他們鞠了個躬,然後請大家坐下。阿廖沙雙頰通紅。他感到慚愧,他原來的種種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長老在一張款式非常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坐下,請客人們,除了兩位司祭,都坐到對面靠牆的四把黑色包皮已經磨損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互相緊緊挨著。兩位司祭分坐兩側,一位靠門,另一位挨窗。神學校學生、阿廖沙和見習修士依然站著。整個修道室十分狹小,透著頹敗的氣息。家具陳設相當粗糙、寒磣,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東西。窗台上放著兩盆花,牆角里掛著許多聖像,其中有一幅很大的聖母像,大約畫於教派分裂之前。聖母像前點著長明燈,旁邊還有另外兩幅身穿鮮亮長袍的聖像,再旁邊是雕刻的小天使、瓷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和懷抱十字架的悲傷的聖母像以及幾幅臨摹前幾個世紀意大利藝術大師的外國版畫。這些精巧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有幾幅色彩鮮豔的聖徒、殉道者、大主教之類的畫像,這些極其普通的俄國畫像在任何一個市場上只要花幾個戈比都能買到。還有幾張俄國現任和歷任大主教的畫像,不過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迅速地瀏覽了一遍這些“千篇一律”的東西,然後用專注的目光打量著長老。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眼力。如果考慮到他已年過半百,那麼他這個弱點至少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到了這種年齡,一般富裕而聰明的上流人物總是會變得越來越自以為是,有時候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長老。確實,長老的臉上有一種不僅使米烏索夫而且也使許多人不喜歡的東西。他身材矮小,佝僂著腰,兩條細腿,雖然才六十五歲,可是因為有病,看上去要蒼老得多,至少比實際年齡大十歲。他那乾瘦的臉上佈滿了細密的皺紋,眼睛周圍特別多。他的眼睛不大,但眼珠很明亮靈活,炯炯有神,就像兩個熠熠發亮的光點。只有兩鬢還剩幾根白髮,一撮稀疏細小、呈楔子狀的鬍子,兩片時常露著微笑的嘴唇薄得像兩條線。鼻子不算長,可是尖得像小鳥的嘴。 “從各種跡象來看,這是個凶狠、傲慢而渺小的靈魂。”米烏索夫的腦海中掠過這樣的想法。總之,他心裡很不痛快。 報時的鐘聲幫助他們開始了這場談話。牆上那隻廉價的帶懸錘的小掛鐘很快敲了整整十二下。 “約定的時間到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喊道。 “可我的兒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來。我替他向您道歉,神聖的長老!(阿廖沙聽到他說'神聖的長老',不由得渾身哆嗦了一下)我本人向來都是遵守時間的,一分鐘也不差,我牢記準時是國王的禮貌……”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吧。”米烏索夫忍不住說道。 “對,是的,我不是國王。但您知道,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我自己也清楚,真的!您瞧,我說話總是說不到點子上!我尊敬的導師!”他一下子激昂慷慨起來。 “您看,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小丑!我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唉,是老習慣了!有時候不合時宜地亂說一通,那是故意的,想逗大家發笑,讓大家開心。應該討人喜歡,對嗎?七八年前我到一個小城市去辦點事情,在那兒結識了幾位商人,我們一起去見警察局長,我們有事求他,想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他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沉的人。在這些事情上,碰到這種傢伙往往最難對付,他們肝火很旺,脾氣暴躁。我徑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嗎,用上流人士那種滿不在乎的口氣對他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他問:'什麼納普拉甫尼克?'我一看事情糟了。他板著臉站在那兒。於是我就說:'我只是想開個玩笑罷了,讓大家樂一樂,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為了使我們的事情協調起見,我們似乎也需要這樣一位指揮……'我這樣解釋和比喻是很有道理的,對嗎?他說:'我是警察局長,決不允許把我的職務編成俏皮話。'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我追上去大聲喊道:'是的,是的,您是警察局長。您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這麼說了,那我就是納普拉甫尼克。'您瞧,我們這筆生意就這麼黃了!我老是這樣,永遠是這樣。好心永遠不得好報。有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對一位很有勢力的人說:'大人,您太太是個非常敏感的女性。'我的意思是指她在名譽方面,也就是在貞操方面不允許別人碰一碰。他馬上反問我:'那您碰過她嗎?'我忍不住突然想說句俏皮話:'是的,大人,我碰過她。'於是他馬上狠狠揍了我一頓……不過,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所以說出來也不怕大家見笑。我老是自討沒趣!” “您現在也是這樣。”米烏索夫厭惡地低聲說。長老默默地註視著他們倆。 “好像是的。您瞧,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這一點我自己也明白。您知道嗎,我一開始說話就預感到自己會這樣,您知道嗎,我甚至預感到您會第一個向我指出來。當我發現我的笑話不成功的一剎那,尊敬的長老,我的兩頰會緊緊貼住下面的牙床,就像抽筋似的,這種情況我年輕時在貴族人家吃閒飯混日子的時候就開始了。尊敬的長老,我生來就是個地道的小丑,就跟那種生來就是瘋瘋癲癲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附著魔鬼,但只不過是個小鬼而已,大鬼會附到別人身上,但決不會附到您身上,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有信仰,我相信上帝。我只是近來才開始懷疑,但現在還坐在這裡等待著重要的訓導。尊敬的神甫,我就像哲學家狄德羅。神甫,您知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是怎樣去見葉卡捷琳娜時代的大主教普拉東的?他一進去就開門見山地說:'沒有上帝。'大主教舉起手指回答說:'連瘋子心裡也裝著上帝。'狄德羅聽了叭的一聲跪下來,大聲說道:'我信上帝,我願意接受洗禮。'他馬上受了洗。達什科娃公爵夫人是他的教母,波將金是他的教父……”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簡直無法容忍!您自己也明明知道這是胡扯,您那個愚蠢的笑話也純屬無稽之談,那為什麼還要裝瘋賣傻?”米烏索夫已經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 “我早知道這都是無稽之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興致勃勃地喊道。 “不過先生們,我要對你們說句真話:長老是偉人!請原諒,最後那件事,狄德羅受洗那件事是我剛才臨時編出來的,信口胡謅,在這之前腦子裡從來沒有想到過。是為了逗樂才編出來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我是為了討人喜歡才裝瘋賣傻。不過,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這樣做。至於狄德羅的事,那麼我不止二十次地聽本地的地主們說他是'十足的瘋子',我年輕時就在那些地主家當食客。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我從您姑媽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兒也聽到過類似的話。他們直到如今還堅信,不信上帝的狄德羅去見普拉東大主教就是為了跟他辯論有沒有上帝……” 米烏索夫站了起來,他不但失去了耐心,甚至失去了理智。他氣得發抖,而且也意識到自己的樣子一定顯得十分可笑。事實也是如此,眼前修道室裡發生的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四五十年來,早在原先幾位長老在世的時候,四面八方的來客聚集到這間修道室裡,他們始終懷著深深的敬仰,決無其他想法。那些受到接見的人進入這間修道室的時候幾乎全都明白這是給予他們的一種極大的恩典。許多人自始至終匍匐在地上不肯起來。許多“上層”人物,連那些學問高深的人,甚至一些自由思想分子,他們出於好奇或其他原因而隨著大家進入修道室或者獲得單獨接見時,無一例外地把表示崇敬和禮貌自始至終當做自己的首要任務,更何況這裡規定不收費用,一方只是出於仁愛和慈悲,另一方是為了懺悔和急於解決靈魂方面的某個難題或者消解內心生活的危機。因此,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表現出來的那種與他所處環境截然不相適應的小丑作風使在場的目擊者,至少使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感到困惑和驚訝。但是兩位司祭依然不動聲色,神情嚴肅地註視著長老會有什麼反應,不過他們似乎也像米烏索夫那樣準備站起來了。阿廖沙低著腦袋站在那兒,幾乎要哭出來。最令他奇怪的是,他唯一指望的能對父親施加影響並製止其胡鬧的二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現在居然低著頭,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顯然懷著一種想看個究竟的好奇心在等待著這一切將如何結束,好像他在這兒完全是個局外人。至於拉基京,阿廖沙非常熟悉甚至非常親近的那個神學校學生,阿廖沙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拉基京的所有想法他都知道——全修道院也只有阿廖沙知道他的想法。 “請原諒……”米烏索夫對長老說,“也許您認為我也參與了這個不成體統的玩笑。我的錯誤在於,我相信即使像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樣的人,在拜訪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時總會明白自己的責任……我真沒有想到,只是因為自己跟他同來而不得不向您表示歉意……” 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把話說完就已經慚愧得想離開了。 “請您別擔心,”長老突然支著兩條無力的細腿站起來,他拉住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雙手,讓他重新坐到原來的位置上。 “您放心好了,我特別希望您做我的客人。”說完他鞠了個躬,轉過身重新回到自己那張小沙發上。 “偉大的長老,請您說一句話,我這樣隨便是不是玷污了您的身份?”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大聲問道,雙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把,那架勢好像要根據長老的回答隨時準備從椅子裡跳起來似的。 “我懇請您別擔心,也別感到拘束。”長老莊重地對他說。 “您不要拘束,就像在家裡一樣隨便,主要是您不要自慚形穢,因為一切皆由此而來。” “完全像在家裡一樣?也就是保持本色嗎?啊,這未免過分了,太過分了——不過我還是非常樂意聽您的勸告!您要知道,崇高的神甫,請您別讓我保持本色,您別冒這個險,連我自己也不敢完全恢復原貌。這一點我要事先告訴您,也是為了您好,而其餘的一切,暫時還不得而知,儘管有些人想盡量醜化我。這話我是對您說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至於您,神聖的長老,那我要說:我非常非常地高興。”他欠起身,舉著雙手說道。 “'懷你胎的肚皮,餵你奶的奶頭都是有福氣的,特別是餵你奶的奶頭更加有福氣!'您剛才對我說:'不要自慚形穢,因為一切皆由此而來!'您這句話擊中了要害,觸到了我的痛處。我跟別人交往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感覺,總覺得自己比誰都卑鄙,大家都把我當做小丑,於是我想:'那就讓我真的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吧,反正我不怕你們說三道四,因為你們全都比我更卑鄙!'這樣,我就成了一名小丑,因為自慚形穢而成了小丑,偉大的長老,完全因為自慚形穢,我這樣胡鬧也是因為多疑。假如我跟別人交往時確信大家會立即把我當做一個極其可愛、極其聰明的人,天哪,那我肯定成了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師父!”說著他突然跪到地上。 “我怎樣才能得到永生呢?” 這時候仍然很難斷定:他究竟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真的深受感動? 長老抬頭望著他,微笑說: “您早就知道該做些什麼,您是相當聰明的,您不要酗酒,不要信口開河,不要迷戀女色,尤其不要貪圖錢財,您要關閉您那些酒館,如果不能關閉全部,那至少也得關閉兩三家。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別撒謊。” “是不是指狄德羅的事?” “不,不是指狄德羅那件事。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對自己撒謊。凡是對自己撒謊並且相信自己謊言的人,往往會落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既分不清自己的是非,也分不清外界的是非,因而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由於不尊重任何人,因而就不再有愛。既然缺乏愛心,為了消遣取樂便放縱淫欲,作惡多端,最後淪為畜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對人對己撒謊的緣故。對自己撒謊的人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委屈,有時候也樂意受委屈,對嗎?他知道沒有人欺負他,憑空想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為了面子謊話連篇,為了譁眾取寵又誇大其詞,喋喋不休,小題大做,把一粒豌豆說成一座大山——這些他都知道,可還是動輒就要裝出飽受委屈的樣子,這樣心裡就舒服了,甚至感到莫大的滿足,最後真的會產生怨恨。您起來吧,坐到椅子上,我求您了,要知道這一切同樣都是虛偽的做作……” “我的好人!讓我吻您的手。”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躍而起,迅速地吻了吻長老消瘦的手。 “確實這樣,受了欺負確實覺得舒服。您說得真好,我還從來沒有聽別人這樣說過。確實這樣,我一輩子都覺得自己受委屈,可心裡又感到很舒服,我是為了快感才受委屈的,因為受人欺負不但心裡感到舒坦,有時候會覺得很光彩。偉大的長老,您忘了說:很光彩!我要把這句話記在本子上!是的,我撒謊,一輩子都在撒謊,天天在撒謊,每時每刻在撒謊。我本身就是謊言,是謊言之父!不過也許不是謊言之父,我老是用詞不當,我是謊言之子,那也足夠了!只不過……我的天使……關於狄德羅的那些話有時候還是可以說的!說狄德羅不會有什麼害處,可別的話就有害處。偉大的長老,我差點給忘了,從前年起我就一直想打聽一下,就是想到這裡問清楚一件事。不過請您別讓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我。偉大的長老,我要問的是有沒有這回事:《日課經文月書》裡說有一位顯靈的聖徒因為信仰而受難,最後被砍去了腦袋,這時候他站起來,撿起腦袋'親吻'。他走了很久,一邊走還一邊捧著腦袋'親吻'。究竟有沒有這回事,諸位誠實的神甫?” “沒有這回事。”長老說。 “《日課經文月書》裡根本沒有這類內容,您說的是哪一位聖徒?”管理圖書的司祭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是人家說的,我受騙了。我聽別人說過。你們知道是誰說的嗎?就是這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他剛才還為狄德羅而生氣,可這件事就是他說的。” “我從來沒有跟您說過這樣的事,而且我從來不跟您說話。” “對,您沒有單獨對我說,而是當著許多人的面說的,當時我也在場,那還是三年前的事。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因為您這個令人發笑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這個情況您不知道,您不了解,我是懷著被動搖的信仰回到了家裡,從此以後我就越來越動搖了。是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是促使我墮落的根源!這跟狄德羅沒有關係!”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得慷慨激昂,雖然大家都明白他又在演戲了。不過米烏索夫還是被他這番話深深地刺痛了。 “真是胡說八道,”他嘟囔著說,“也許我以前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但不是對您說的。我自己也是聽別人說的。我這是在巴黎聽一位法國人說的,似乎我們這兒做彌撒的時候都要讀《日課經文月書》中的這個故事……那個法國人很有學問,專門研究俄國的統計……在俄羅斯住了很長時間……我自己沒有讀過《日課經文月書》……也不想讀……飯桌上閒聊的話題還嫌少嗎?當時我們在吃飯……” “是啊,當時您在吃飯,可我卻喪失了信仰!”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挖苦說。 “您的信仰關我什麼事!”米烏索夫本想衝著他大喊,突然又控制住自己,只是輕蔑地說道:“什麼事給您一攪和,就變得一團糟。” 長老突然站起來。 “請原諒,先生們,我暫時離開一會兒。”他對所有來訪的客人說。 “比你們早來的人還在等著我呢。您還是別撒謊吧。”他對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說,臉上露著笑容。 他走出修道室。阿廖沙和一名見習修士跑過去扶他走下台階。阿廖沙喘著粗氣。他為自己能離開而感到高興,他也為長老沒有生氣,反而心情愉快而高興。長老朝迴廊走去,他要為等候他的人祝福。可是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還是在修道室的門口攔住了他。 “大善人哪!”他充滿感情地喊道。 “請允許我再一次吻您的手!是的,跟您還可以說話,可以相處!您以為我一直在撒謊,一直在充當小丑嗎?您該知道,我這樣做是故意的,為了試探您才這樣裝瘋賣傻。我一直在試探您,看是不是可以跟您相處?您的高傲是否允許我的恭順佔有一席之地?現在我要給您頒發一份獎狀:跟您是可以相處的!現在我要保持沉默,始終不說話。我這就坐到椅子上,不再開口。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該您說話了,現在您是這兒最主要的角色……時間是十分鐘。” 緊挨著院牆外側的木迴廊下面,這時候聚集著一群婦女,二十來個鄉下女人。她們已經被告知,長老最後總會來接見她們的,因此她們都等在那兒。女地主霍赫拉科娃也來到了迴廊裡,她也在等候長老,不過是在一間專門為貴客準備的房間裡。她們是母女倆。母親霍赫拉科娃太太很有錢,衣著打扮向來十分高雅,她還相當年輕,模樣十分標致,臉色略顯蒼白,有一對靈活的黑眼睛。她至多不超過三十三歲,可守寡已經五年。她那可憐的十四歲女兒雙腳癱瘓,已經有半年不能行走了,只能坐在又長又穩的輪椅上讓人推來推去。她的小臉蛋長得很美,雖然由於疾病而略顯消瘦,可始終樂呵呵的。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又黑又大,閃著調皮的光芒。早在春天的時候她母親就打算把她帶到國外去,可到了夏天又因為安排田莊上的事情耽誤下來了。她們在我們城裡已經住了將近一個多星期,主要是為了處理事務,其次才是為了朝聖。不過三天前已經見過一次長老。現在她們又突然來了,儘管知道長老幾乎不再接待任何人,她們還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再一次“有幸見到偉大的治病者”。 母親坐在輪椅旁的椅子上等候長老出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位年老的修士,他不是這個修道院的人,而是從遙遠的北方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修道院來的。他也想請長老祝福。長老來到迴廊,首先徑直向眾人走去。人們朝門廊擁過來,那門廊的三級台階將低矮的迴廊和空地聯在一起。長老站到最上面的那級台階上,披上肩帶,開始替那些擁擠在他身旁的女人們祝福。一位瘋瘋癲癲的女人被人抓住雙手,拉到長老面前。那女人一見長老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尖叫起來,喉嚨哽噎,渾身顫抖,就像產婦驚厥似的。長老把肩帶放在她頭上,為她念了一段簡短的禱文,那女人立即安靜下來,不再叫鬧了。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反正我小時候在鄉下和修道院裡經常見到這種瘋瘋癲癲的女人,也經常聽到她們的叫喊。她們被帶到教堂做彌撒,她們尖聲號叫,或者像狗叫似的鬧得整個教堂不得安寧。可是當端上聖餐,人們把她們帶去領受聖餐時,“瘋癲”立即停止,這些病人總能安靜一段時間。這種變化常常使我這個孩子感到驚訝。不過,當時我聽另外一些地主,尤其是城裡的教師們回答我的問題時說,這一切都是假裝出來的,其目的是不想幹活,只要採取必要的嚴厲措施,隨時都可以根治。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還講了各種各樣的笑話。可是後來我從醫學專家那兒驚訝地了解到,這裡根本沒有絲毫假裝的成分,這是一種可怕的婦女病,主要發生在我們俄羅斯,這說明我國鄉下女人的命運特別悲慘。這病是因為在缺乏任何醫療條件的痛苦的難產之後馬上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引起的,除此之外,還因為難以排解的悲傷、挨打,等等。有些女人天生無法像大多數人那樣忍受這些折磨。只要把這些處於癲狂狀態亂喊亂叫的女人帶到聖餐面前,她們的病往往一下子會奇怪地消失。人們向我解釋說這是假裝出來的,甚至說是“教派分子”玩弄的花招。其實,這也許是極自然的事情。那些帶病人去領受聖餐的鄉下女人,主要是病人自己,全都像堅信顛撲不破的真理那樣相信:如果把病人帶去領受聖餐,那麼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無論如何也會堅持不住的。因此,當神經和心理上有病的女人領受聖餐的那一刻,她們整個機體一定會經受劇烈的震盪,引起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她們完全堅信並且期待著一定會出現治癒的奇蹟,於是,這種奇蹟果然出現了,儘管只持續了一分鐘。現在的情況正是這樣,長老剛把肩帶放到病人身上,奇蹟馬上出現了。 擠在長老身邊的許多女人被一時的效果感動得流下了欣喜的眼淚,另外一些女人擠過去哪怕是吻一吻他的衣角也感到滿足,也有人不知為什麼在那兒哭泣。長老為大家祈禱祝福,還跟一部分人交談。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他已經認識,她就住在附近,離修道院六俄里的那個村莊里,再說以前她家裡的人領她到這兒來過。 “你是遠道而來啊!”他指著一位年紀不大,但形容枯瘦的女人說。那女人臉色發黑,但不像是被太陽曬的。她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長老,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呆滯麻木的神色。 “大老遠來的,長老,大老遠來的,離這兒三百俄里。大老遠來的,長老,大老遠來的。”那女人不知為什麼慢慢地搖晃著腦袋,一隻手托著腮幫子,拖長了聲音說道。她說話的腔調就像哭泣似的。老百姓中間有一種沉默無言的一忍再忍的悲傷,這悲傷只埋藏在心底,永遠不會流露出來。但也有一種外露的悲傷,有時候通過眼淚加以宣洩,從而變成嚶嚶啜泣。這種情況女人居多,其悲傷的程度並不亞於默默無言的悲傷。嚶嚶啜泣不僅無法給人以慰藉,反而更加撕心裂肺。這種悲傷也不希望別人去安慰,它全靠無法排解的感覺而滋長。嚶嚶啜泣只不過是一種不斷刺激創傷的手段罷了。 “你是城里人吧?”長老問道,好奇地打量著她。 “我們是城里人,長老,城里人,出生在鄉下,住在城裡,是城里人。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見一見你。我們聽說了你的情況,長老,聽說了。我埋葬了小兒子就出來求上帝了。我到過三個修道院,他們指點我說:'娜斯塔茜婭,你上那兒去吧。'就是到您這兒,親愛的,到您這兒。這樣我就來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就上您這兒來了。” “你有什麼傷心的事嗎?” “可憐我那小兒子,長老,才三歲,差兩三個月就滿三歲了。我想兒子想得好苦啊,長老。我就剩這麼個兒子了,我跟尼基圖什卡生了四個孩子,可一個都沒能活下來,親愛的,一個都沒能活下來。我埋葬了前面三個孩子,也沒有太傷心,可埋了這最後一個,心裡怎麼也忘不掉。就好像還站在我面前,不肯離去,我的心都碎了。一見到他貼肉穿的襯衫襯褲,一件小襯衫或者一雙小靴子,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我把他死後留下的東西翻出來,一面看一面哭,我對我丈夫尼基圖什卡說,當家的,你讓我去求上帝吧!我丈夫是馬車夫,我們並不窮,長老,我們不窮,我們有馬也有車,全是自己的,可我們這些家當現在又有什麼用處呢?只要我不在,我的尼基圖什卡就會生病,這是肯定的,以前就是這樣:我一轉身,他就沒有力氣了。現在我也不去牽掛他了,我離家已經三個月,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全忘了,什麼也不願想了。現在我跟他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牽掛了,跟所有的人都無牽無掛了。現在我不想再看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產,我什麼也不想看見!” “我要告訴你這當母親的,”長老說道,“古代一位偉大的聖徒有一次在教堂裡看到一位像你一樣哭哭啼啼的母親,她也因為唯一的孩子讓上帝召喚去了而心痛萬分。聖徒對她說:'也許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的寶座前面是多麼勇敢。天國里甚至沒有比他們更勇敢的了。他們對上帝說:主啊,你賜予了我們生命,可我們剛開始領略生的樂趣,你馬上又收回去了。他們那麼大膽地向上帝請求,上帝只好立即賜予他們天使的頭銜。聖徒說,所以你這當母親的應該高興,不必哭泣,你的孩子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這就是古時候聖徒對一位哭泣的女人所說的話。他是一位偉大的聖徒,不可能說假話,所以你這當母親的也應該知道,你的孩子現在正站在上帝的寶座面前,他很高興,也很快活,還在為你向上帝祈禱。所以你也不必哭泣,應該高興才是。” 女人手托著面頰,低著頭聽長老開導。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尼基圖什卡也這樣安慰我,說的話也一模一樣,'你這傻女人,'他說,'你哭什麼呢,我們的兒子現在肯定在主那兒,跟天使一起唱讚美詩呢。'他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哭了,我見他跟我一樣也在哭。我說:'尼基圖什卡,這我知道,我們的孩子不在上帝身邊又能在哪兒呢!不過他現在不在我們這兒,尼基圖什卡,不在我們身邊,不像從前那樣坐在我們面前!'我真想看他一眼,哪怕只要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到他跟前,可以一聲不吭,躲在角落裡,只要能看他一會兒,聽他怎樣在院子裡玩耍,像從前那樣回來奶聲奶氣地叫一聲'媽,你在哪兒',我只想听聽他邁著小腿在房間裡走動的聲音,聽聽他篤篤的走路聲,我記得他常常這樣跑到我身邊,又是喊又是笑。我只想听一聽他的腳步聲,我一听就能聽出來!可是他不在了!長老,不在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你看,這是他的腰帶,可他人不在了,現在我怎麼也見不到他了,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她從懷裡掏出孩子的一條鑲著金銀飾邊的小腰帶,剛看了一眼就哭得渾身哆嗦起來,她用手指捂著眼睛,淚水突然從指縫裡像泉水一樣湧出來。 “而這就是,”長老說,“這就是古代的拉結哭他的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你們這些當母親的在世上的命運注定就是這樣。你別安慰自己,你也不需要安慰自己,你別安慰自己,你儘管哭好了,但每次哭的時候都一定要想到你兒子現在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他從天國望著你,也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淚他很高興,還把你的眼淚指給上帝看。偉大的慈母之淚你還要流很久,但這眼淚最後將使你轉憂為喜,你那傷心的眼淚將成為暗自激動的眼淚,成為能夠脫離罪惡、淨化心靈的眼淚。我要為你的孩子祈禱安息,他叫什麼名字?” “阿列克謝,長老。” “這名字真可愛。取自聖徒阿列克謝的名字嗎?” “是的,長老,是用了聖徒阿列克謝的名字!” “他是個多好的聖徒!我一定為你的孩子祈禱,也要為你這當母親的悲傷和你丈夫的健康祈禱,只不過你拋棄丈夫是一件罪孽,你要回到丈夫身邊,精心照料他。如果你的孩子從天國看到你拋棄了他的父親,他會為你們而傷心得哭起來的。你為何要破壞他的安寧呢?要知道他還活著,還活著,因為靈魂是永生的,儘管他不在家裡,但他還在你們身邊,只是看不見罷了。你說你恨自己的家,那他怎麼能回家呢?如果他回家見到自己的父母不在一起,那他又去找誰呢?現在你經常夢見他,你心裡感到痛苦,將來他會讓你做各種美好的夢。回到你丈夫身邊去吧,今天就回去。” “我這就回去,親愛的,我聽你的話,我回去。你把我的心思琢磨透了。尼基圖什卡,我的尼基圖什卡啊,你等著我,親愛的,你等著我吧!”女人說著哭了起來,但長老已經轉過身跟另一位年邁的老婦人說話了。那老婦人的穿著打扮不像朝聖者,而像城里人。從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有什麼心事,她來是要訴說什麼。她自稱是士官的遺孀,住得也不遠,就在我們城裡。她的兒子瓦辛卡在政府部門當差,後來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他從那裡來過兩三封信,但最近快一年沒有信來了。她曾經打聽過他的消息,不過說實在的,她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打聽才好。 “不過前幾天斯捷潘尼達·伊里伊尼什娜·別特里亞金娜對我說,她是做買賣的,很有錢,她說,你把你兒子的名字寫進追薦冊,送到教堂裡,祈禱他的靈魂安息。她說他的靈魂會想念你,這樣,他就會給你寫信。斯捷潘尼達·伊里伊尼什娜說,這肯定靈驗,這辦法試過多次了,每次都見效。不過我只是有點懷疑……親愛的,這話是真是假?這樣做好不好?” “別信這一套,連提這樣的問題也是可恥的。怎麼能為一個活著的人做安息祈禱呢,況且這樣做的又是他親生母親!這是極大的罪孽,就跟施妖術一樣。但是因為你無知,尚可饒恕。你最好還是求救苦救難的聖母保佑你兒子健康,求她饒恕你的邪念。我還要告訴你,普羅霍羅芙娜:你兒子或者會很快回到你身邊,或者一定會寫信給你。你去吧,從今以後你就放心好了。我告訴你,你兒子還活著。” “親愛的,願上帝賜福給你,你是我們的恩人,你替我們大家祈禱,饒恕我們的罪孽……” 長老已經註意到在人群中有一個神情疲憊、好像害癆病的年輕農婦,她那兩道燃燒似的目光正盯著他。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那眼神在請求著什麼,但她又不敢走上前。 “你有什麼事,親愛的?” “請你饒恕我的靈魂吧,親愛的。”她不慌不忙地輕輕說道,跪下來向他磕頭。 “我犯了罪,親愛的長老,我害怕自己的罪孽。” 長老坐到最下面的一級台階上,那女人跪著將身體挪到他身邊。 “我守寡兩年多了,”她悄悄地說,渾身像在發抖,“我出嫁以後日子難過,丈夫是個老頭子,經常把我打得死去活來。後來他病倒了,躺在床上,我瞅著他那模樣,心裡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怎麼辦?當時我就生出了那個念頭……” “等一等,”長老說著把自己的耳朵湊到她嘴邊,女人繼續悄悄地說著,幾乎什麼也聽不清。她一會兒就說完了。 “兩年多了嗎?” “兩年多了。起初不覺得什麼,現在開始鬧病了,心煩意亂。” “你是遠道來的嗎?” “離這兒一千里地。” “懺悔的時候你說過沒有?” “說了,每次說兩遍。” “讓你領過聖餐沒有?” “領過了,我害怕,我怕死。” “什麼也不用害怕,永遠不用害怕,也不用發愁,只要你不斷懺悔,上帝會饒恕一切的,只要你真正懺悔了,那麼世上就沒有也不可能有上帝無法饒恕的罪孽。一個人也不可能犯下那種連博大的上帝之愛都無法寬容的彌天大罪。難道有什麼超出上帝之愛的罪孽嗎?你只管不停地懺悔,根本用不著害怕。你要相信,上帝是愛你的,愛得出乎你的想像。儘管你犯了罪,罪孽在身,上帝還是愛你的。上帝對一個懺悔的人比對十個規規矩矩的人還喜歡,這是句老話。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遷怒於他人,受了委屈不要生氣。你死去的丈夫侮辱過你,你心裡要饒恕他,你要真心誠意地跟他和解。你懺悔了,就會有一顆仁愛的心。你有了愛心,你就是上帝的人了……愛能贖回一切,拯救一切。既然連我這樣跟你同樣有罪的人都能憐憫你,那上帝就更能憐憫你了。愛是無價之寶,你用愛可以贖回整個世界,不僅可以贖你的罪,還可以贖別人的罪。你去吧,別害怕。” 他為她畫了三次十字,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枚小聖像,戴到她身上。她默默地向他磕了個頭。他欠起身,高興地看著另一個懷抱嬰兒的健壯婦人。 “我是從維舍戈里耶來的,親愛的。” “離這兒十二里地,抱著孩子來去不容易啊。你有什麼事嗎?” “我來看看你。我到你這兒來過幾次,你不記得了?要是把我都給忘了,那你的記性真的不太好。我們村里的人說你病了,我心裡就想:好吧,讓我親自去看看他吧。現在我見到了你,哪有什麼病啊?你還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為你祈禱的人還會少嗎?生病會輪得上你嗎?” “謝謝你的一片好心,親愛的。” “順便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這兒是六十戈比,親愛的,你把這些錢送給比我還窮的人。我到這兒來的路上想:最好還是讓他去給吧,他知道應該給誰。” “謝謝,親愛的,謝謝,好心的人。我愛你,我一定照辦。你手裡抱的孩子是個女孩嗎?” “是女孩,親愛的,麗扎維塔。” “願上帝賜福予你們母女倆,賜福予你和你的麗扎維塔。你讓我心裡感到非常快活,親愛的。再見了,親愛的人們,再見了,可敬可愛的人們。” 他為所有的人祝福,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遠道而來的地主太太看著長老與平民百姓談話並為他們祝福的整個場面,禁不住默默流下了一串串眼淚,不時用手帕擦著。她是位多愁善感、真誠善良的上流社會的太太。當長老最後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興奮異常地迎上去說: “看著這動人的場面,我真是百感交集……”她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啊,我知道人民愛您,我自己也愛人民,我願意愛他們,怎麼能不愛人民呢,不愛我們優秀、淳樸、偉大的俄羅斯人民呢?” “您女兒的身體怎麼樣?您還想跟我談話嗎?” “啊,我堅決請求,我懇切請求,我願意跪下來,我情願在您面前哪怕跪三天,只要您放我進來。我們到您這兒來,是要向您這位包治百病的高手錶示衷心的謝意。您治好了我的麗莎的病,完全治癒了。用什麼辦法治好的呢?就是星期四那天您為她做了祈禱,把您的手放在她頭上。我們急著趕來吻您的雙手,表達我們的感激和崇敬之情!” “怎麼能說治好了呢?她不是還躺在輪椅上嗎?” “可是夜間熱病的症狀完全消失了,從星期四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犯病了,”那太太神經質地匆忙說道,“不僅如此,她的兩條腿也有力氣了。今天早晨她起床的時候身體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看她那紅潤的臉色,看看她那明亮的眼睛。以前老是哭個不停,現在卻笑聲不斷,又快活又高興。今天她硬是要求讓她站一會兒,她居然獨自站了足足一分鐘,沒有什麼幫襯。她跟我打賭,說兩星期後能跳'卡德里爾舞'。我請來了本地的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聳了聳肩說:我感到驚訝,感到不可思議。難道您不希望我們來打擾您,不希望我們急匆匆趕來感謝您嗎?麗莎,你謝啊,道謝啊!” 麗莎那可愛的喜氣洋洋的小臉蛋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她盡量從輪椅上稍稍坐起來,眼睛望著長老,雙手合在胸前,可忍不住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廖沙說,她因為忍不住笑出了聲在生自己的氣。假如這時候有誰看一眼站在長老背後一步之遙的阿廖沙,那一定能發現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通紅,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又連忙低垂下來。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有東西要交給您……您身體好嗎?”麗莎的母親突然轉身問阿廖沙,並把自己保養得極好的手伸給他。長老回過頭來,突然朝阿廖沙仔細看了一眼。阿廖沙走到麗莎跟前,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也把自己的手伸給她。麗莎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託我把這交給您。”她遞給他一封短柬。 “她特別請您到她那兒去一次,越快越好,不要騙她,一定要去。” “她請我去一次?讓我到她那兒……為什麼?”阿廖沙深為驚訝地說道,他的臉上突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啊,這全是因為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以及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麗莎的母親匆匆解釋道。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拿定了一個主意。為這件事她一定要見您……為什麼?我當然不知道,可是她請您盡快去。您會這樣做的,肯定會這樣的,基督徒的感情也要求您這樣做。” “我總共才見過她一次。”阿廖沙還是困惑不解。 “啊,她是個多麼崇高、多麼完美的人!……即使單憑她受的那些苦難……您想想,她經受過多少苦難,她現在還在經受什麼樣的苦難,您想想她面臨的困難……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的,我一定去。”阿廖沙匆匆瀏覽了那封神秘的短柬後說,短柬裡除了堅決請他前去,沒有任何解釋。 “啊呀,您這樣做是多麼友好,多麼高尚!”麗莎突然興奮地大聲喊道。 “可我還對媽媽說,他是絕對不會去的,他正在修行呢。您真好,真好!我一直認為您是個大好人!我現在對您說這話,心裡真高興!” “麗莎!”她媽媽嚴厲地喝住她,不過隨即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您把我們都給忘了,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您根本就不想上我們家,可麗莎一再對我說,只有跟您在一起她才感到快活。”阿廖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臉紅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笑了笑。不過,長老已經不再注意他。他在跟那位遠道而來的修士說話,那位修士,我們上面已經說過,正站在麗莎的輪椅旁邊等待著長老出來。很顯然,他是那種最最一般的修士,也就是他地位卑微,眼界狹隘,思想偏執,但是他信仰堅定,意志頑強。他自稱來自遙遠的北方,來自奧勃多爾斯克的圣西里維斯特爾修道院——總共只有九名修士的窮修道院。長老為他祝福並邀請他方便的時候到他的修道室去。 “您怎麼敢做這樣的事情?”修士嚴肅地指著麗莎突然問道。他這是指長老為她“治病”的事。 “當然,說痊癒還為時尚早。減輕病情並不等於徹底治愈,而且這也可能是由於其他原因造成的。如果說有什麼好轉,那麼除了上帝的旨意,誰也沒有這個力量。一切都取決於上帝。請您來看望我,神甫。”臨末他對修士說。 “我不能隨時接待客人:我經常生病,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啊,不,不,上帝不會把您從我們身邊奪走的,您還會活很久很久。”麗莎的母親大聲喊道。 “再說您有什麼病?您看上去是那麼健康、快活、幸福。” “今天我感到好多了,但我知道這是暫時的現象。我現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您覺得我非常快活,那麼再也沒有比您剛才說的話更加能使我高興的了。因為人是為幸福而生的。誰真正幸福了,誰就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在這世界上履行了上帝的預言!'所有恪守清規的人、所有聖者、所有神聖的殉道者都是幸福的。” “啊,您說得多好,您的話是多麼大膽、多麼高尚!”麗莎的母親喊道。 “您的話說到我的心坎裡去了。可是幸福,幸福,它又在哪兒呢?有誰可以說自己是幸福的?啊,既然您是那麼善良,今天允許我們再次見您,那麼我把上次沒有說完、沒有勇氣說的話,把我長期以來感到痛苦的一切統統告訴您吧!我痛苦的是,請原諒,我痛苦的是……”她神情激動地合攏雙手伸到他面前。 “什麼事使您這麼痛苦?” “我的痛苦是沒有信仰……” “不信上帝?” “啊,不,不,這是我連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我覺得來世是個謎!誰也無法解開這個謎,沒有人能解開!您聽我說,您能醫治百病,您洞察人們的心靈,我當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向您鄭重保證,我現在絕不是信口開河,關於來世的想法使我痛苦不安,甚至害怕和恐懼……我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我一輩子都不敢……現在我鼓起勇氣來問您……天哪,您現在會把我當成什麼人啊!”她激動地雙手一拍。 “您不用擔心我會怎麼看,”長老回答說,“我完全相信您的煩惱是真誠的。” “啊,我該怎樣感謝您啊!您看,我閉上眼睛在心裡想:如果大家都有信仰,那麼這信仰是怎麼產生的呢?人們說,這一切起初來自對可怖的自然現象的恐懼,實際上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想,我相信了一輩子,可是我一旦死去,一切都馬上不存在了,'墳墓上只會長出牛蒡草',就像一位作家說的那樣。這真可怕!用什麼辦法,怎樣才能恢復信仰呢?不過,我也只是小時候才相信,機械的,沒有動過腦子……用什麼,究竟是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我現在就是來向您請教這個問題的。如果我錯過了眼前這個機會,那麼這一輩子就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了。用什麼來證明?怎麼能使我相信?唉,我真不幸!我發現周圍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無所謂,現在誰也不去考慮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無法忍受。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毫無疑問,這很可怕。可這是無法證明的,只能相信。” “怎樣才能相信?根據什麼可以相信?” “就靠化為實際行動的愛的經驗。您要盡量愛您親近的人,這愛要付諸行動,要堅持不懈。您在愛的方面做出的成績越大,您就會越來越堅信上帝的存在,相信您靈魂的永生。如果您對親近的人愛到可以作出自我犧牲的地步,那麼您肯定會得到堅定的信仰,任何懷疑都不會侵蝕您的靈魂。這是最可靠也是最正確的辦法。” “付諸實際行動的愛?這又產生了一個問題,而且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您看:我很愛人類,您相信嗎,有時候我幻想著要拋棄一切,甚至所有的一切,離開麗莎,去當護士。我閉上眼睛,心裡在想,在幻想,這時候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任何創傷,任何膿瘡都不會使我害怕。我會親手去包紮,去清洗,我可以看護那些痛苦不堪的病人,我準備親吻這些瘡疤……” “您能這樣考慮,而不想別的,這已經很好,很不容易了。有時候您真的會不知不覺地做一件好事。” “是的,可我怎麼能長久地忍受這樣的生活呢?”這位太太激烈到近於瘋狂地繼續說道。 “這才是最主要的問題!這是最折磨人的問題。我閉上眼睛問自己:你在這條路上能長期堅持下去嗎?假如有一位病人,我為他清洗傷口,他非但不知恩圖報,反而用種種任性的言行來折磨你,對你充滿愛心的服侍不加珍惜,不予重視,衝著你大喊大叫,提出粗魯的要求,甚至向上司告你的狀(這種情況在痛苦難耐的病人身上是經常發生的),那時候你怎麼辦?你的愛能不能繼續下去?您看我已經膽戰心驚地預料到: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使我對人類這種'付諸實際行動'的愛立即冷卻下去的話,那便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做了事情是要求報答的,我要求馬上得到報答,也就是要誇獎我,用愛來報答我的愛,否則我不可能愛任何人!” 她處在最真誠的自我鞭策的激情中,說完便帶著挑釁般的堅決神情看了看長老。 “有一位醫生跟我說過完全一模一樣的話,只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長老說,“他已經上了年紀,無疑是個聰明人。他像您一樣說得十分坦率,儘管帶有玩笑的性質,但那是一種傷心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整個人類愛得越深,卻對個別人,也就是一個個單獨的人,愛得越少。他說,我往往在頭腦中幻想著要熱情地為人類服務,為了他們也許真的願意走上十字架,假如突然需要這樣做的話。但是經驗證明,我無法跟任何人在一個房間裡住上兩天。只要看到別人接近我,那麼他的個性就會壓抑我的自尊,束縛我的自由。不出一晝夜,即使最好的人我也會恨得要命:恨這個吃飯吃得慢,恨那個傷風了不停地擤鼻涕。他說,只要別人稍稍招惹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往往會這樣:我對個別的人恨得越深,我對整個人類的愛就越熾烈。” “可怎麼辦呢?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呢?這時候應該絕望嗎?” “不,既然您為這件事感到十分難過,這就足夠了。您要力所能及地去做,而且您一定能得到報償。您能這樣深刻和真誠地反省自己,說明您已經做了許多,如果您剛才這樣真誠地跟我說話僅僅是為了讓別人像我一樣誇獎您的真誠,那麼您在愛的行動方面肯定不會做出任何成績,一切將停留在您的幻想中,您的一生也就只能像幻影般消逝。這樣的話,您對來世的問題也會忘得一干二淨,最後會糊里糊塗地感到心安理得了。” “您完全擊中了我的要害!剛才,也就是此時此刻,我方才明白,當我對您說我無法容忍忘恩負義的時候,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我確實在期待著您誇獎我的真誠。您用我自身的例子來提示我,開導我,而且用我自身的例子向我解釋清楚了!” “您說的是真心話嗎?那麼現在,您這樣坦率地承認之後,我相信您的話是真誠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達不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