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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38149 2018-03-18
現在,太陽已經沉落。海和天渾然一色,難辨彼此。迸碎的海浪將白花花的扇形水頭遠遠地推過海灘,給那些隆隆迴響的巖穴深處送去泛著白光的陰影,然後又攜帶著嘆息般的聲響從鋪滿卵石的海灘上翻滾著撤回。 樹木的枝杈搖曳晃動,零零落落的樹葉飄落而下。之後,它們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地上,等待消亡。灰黑色的光影從那曾經紅光閃爍的殘破器皿上反射到了花園裡。黯淡的陰影使花莖間的通道變得漆黑一片。鶇鳥停止了鳴叫,蛆蟲縮回到它那狹小的洞穴裡。時不時地,一根發白的空心稻草被風從破舊的鳥巢裡刮起,之後落在散佈著爛蘋果的顏色昏暗的草叢裡。工具房牆面上的光影已經消退,有一條蝰蛇皮空蕩盪地掛在一隻釘子上。房間裡各式各樣的色彩早已溢出了各自的界限,互相滲透在了一起。那些精緻的筆觸如今彷彿膨脹起來,顯得很不勻稱;那些碗櫥和椅子的褐色身影也全都融入了一大片朦朧模糊的昏暗中。從天花板到地板,彷彿整個兒地懸垂著一大塊搖曳不定的幽暗的帷幕。鏡子變得暗淡不清,就像那被懸垂的爬藤掩隱得晦暗不明的洞穴的洞口。

連綿群山的穩固的實體感消失了。在那些已經隱入昏暗、模糊不清的道路之間,飄忽不定的光線投下一些朦朧的楔子似的亮影;但是在那像翼翅一樣合攏的群山交匯處,卻看不到一絲亮光,而且除了一隻鳥兒在尋找一株更僻靜的樹枝棲身時發出一兩聲啾鳴,那裡唯有一派闃寂。在懸崖峭壁的邊沿,同時迴響著那穿過森林而來的風的颯颯細語,和那在大海上無數寧靜如境的凹谷里平息下來的潮水的嘩嘩聲。 猶如空中湧起了黑暗的浪潮,黑暗不斷蔓延,淹沒了房屋、群山、樹林,一如洶湧的潮水激盪在一艘沉船周圍那樣。黑暗沖刷著街道,繞著一些孤單的身影打著旋渦,直到將他們徹底淹沒;黑暗把正在盛夏綠葉如蓋的榆樹濃蔭下緊緊擁抱的一對人影掩隱得看不見了。黑暗的潮水漫過了雜草叢生的林間道路,漫過了起伏不平的賽馬場的草皮,吞沒了形單影隻的荊棘樹和附在樹腳下空空的蝸牛殼。黑暗攀上山坡,沿著傾斜的高地飄蕩,直至與嶙峋起伏的群山之巔相匯合;在那些峰巔上,積雪常年覆蓋著堅硬的岩石,即使當下面的山谷裡奔騰著潺潺的激流,遍地可見黃燦燦的葡萄樹葉,還有坐在陽台上的姑娘們用扇子搭著涼棚眺望山上的積雪時,那些積雪也不會融化。而所有這一切,也統統被黑暗的潮水淹沒了。

“現在來總結一下吧,”伯納德說,“現在來向你解釋一下我的生活的意義吧。既然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儘管我想,我曾經在去印度的船上見過你一次),我們可以不用拘束地談談。我老是有一種幻覺,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維持了片刻,有輪廓,有重量,有深度,是完完整整的。這個,就目前來看,好像就是我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話,我會把它整個兒地交付給你。我會像一個人採摘一串葡萄一樣把它摘下來。我會說:'拿去吧。這就是我的生活。' “然而不幸的是,我所看見的東西(這個圓球,裡面滿是人影),你卻看不見。你看見我坐在桌子對面,是一個有點發胖的、上了年紀的人,鬢角已經斑白。你看見我拿起餐巾,把它展開。你看見我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而且你也看見在我身後,門一直在開,人來人往的。但是為了讓你理解,把我的生活送給你,我必須給你講一個故事——世上的故事真是太多,太多了——有關於童年的故事,有關於學校、愛情、婚姻、死亡的故事,等等,等等;但卻沒有一個故事是真實的。然而我們總是像孩子一樣,互相講著故事,而且為了美化它們,我們編造出這些荒唐離奇、五光十色、漂亮好聽的辭藻。我是多麼厭倦那些故事,多麼厭倦那些總是四平八穩、漂漂亮亮地流傳下來的辭藻啊!而且,我是多麼不相信那些在半張信紙片上勾畫出來的整潔利落的生活設計啊!我開始渴望某種簡潔的語言,就像戀人們常用的那種,斷斷續續的字句,含糊不清的字詞,好似人行道上拖曳的腳步聲。我開始尋求一種設計,更加符合那種確鑿無疑地不時出現的屈辱和得意的時刻。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躺在一道田溝裡,剛下過雨,隨後大量烏雲飄過來佈滿天空,有破碎的雲塊,也有一縷一縷的雲片。這時,使我感到愉快的正是那種紊亂,那種高遠,那種平靜和猛烈。大片的雲彩總是變幻不定的,事物的運動也是這樣;一種險惡的、不吉祥的東西,滾湧而起,顯得匆匆忙忙;一時巍然屹立,一時蔓延伸展,一時又突然飄走,踪影全無,而我躺在田溝裡,剎那間竟忘掉了一切。那時,什麼故事,什麼設計,對我來說,連一絲影子也沒有了。

“但是眼下,在我們吃飯的時候,讓我們把這些場面翻過去吧,就像孩子們翻過幾頁圖畫書,而保姆在一旁指點著說'這是一頭牛,那是一條船'那樣。讓我們翻過去幾頁,不過為了使你覺得有趣,我會在空白的地方添加一點註解。 “最初,有一間育兒室,窗戶朝著一個花園,花園再過去是大海。我看見一件發亮的東西——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碗櫥上的銅把手。然後,我看見康斯坦布爾太太把海綿舉過頭頂,擠著它,於是感覺的箭矢從左右兩面,順著脊背,發射下來。從此以後,在有生之年,只要我們還在呼吸,那麼每當我們撞在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上或一個女人身上時,我們都會被感覺的箭矢刺穿——每當我們在花園裡漫步,每當我們飲著這種酒的時候,也都是如此。確實,有時候當我路過一所窗戶上亮著燈光的村舍,看見裡面剛剛誕生了一個嬰兒,我竟會想懇求他們不要在那個新生的身體上面擠海綿。接著,是那所花園和那片綠蔭如蓋、幾乎遮沒一切的葡萄藤葉子;在綠蔭深處猶如火花一樣閃爍的鮮花;在大黃葉子底下一隻被蛆蟲死死纏住的老鼠;在育兒室的天花板上一隻嗡嗡、嗡嗡地飛個不停的蒼蠅,以及一盤又一盤毫無害處的麵包與黃油。這一切全都發生在一個瞬間,但卻令人永生難忘。一張張臉若隱若現。奔跑著拐過牆角,'餵,'有個人說,'這個是珍妮。那個是奈維爾。那個是穿著灰色法蘭絨制服、繫著蛇頭皮帶的路易斯。那個是羅達。'她有一個水盆,她用它來航行白色的花瓣。哭的那個是蘇珊,那天我跟奈維爾正呆在工具房裡;我馬上就感到我的冷漠的態度被軟化了。但是奈維爾沒有被軟化。'因此,'我說過,'我就是我,不是奈維爾。'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蘇珊哭了,我跟在她後面。她那被淚水沾濕的手帕,她那因為不如意而哭得像水泵把手似的一起一伏的纖巧肩背,讓我覺得渾身不舒服。'這可真是讓人受不了。'當我挨著她坐在像骷髏骨一樣硬邦邦的樹根上時,我說道。就在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世上會有仇敵,它們總在變化,可是永遠不會消失;那就是我們一直在反抗的各種勢力。讓自己被動地任其支配是不可想像的。'那是你走的路,入世,'有人會說,'我要走的是這條路。'於是,我喊道:'讓我們去探索吧。'接著就跳起身來,跟蘇珊一起跑下山坡,然後就看見那個穿著一雙大靴子在院子裡登登地走的小馬夫。再往下看,透過濃密的樹葉,只見那些園丁拿著大笤帚正在打掃草地。那位夫人正在坐著寫信。我大吃一驚,呆若木雞,心想:'我絕不能打攪他們,使那些笤帚哪怕是停住一下。他們掃,就讓他們去掃吧。也不能擾亂了那個正在寫字的女人的安靜。'說來奇怪,一個人竟不能去阻止園丁掃地,也不能去打攪一個女人的安靜。因此在我的一生中,他們就一直留在那兒了。這就像一個人在巨石陣一覺醒來,四週被一圈巨大的石頭,被那些仇敵,被他們的存在,包圍住了。然後一隻斑鳩從樹林裡飛了出來。而我,因為正處在初戀中,就編了一串辭藻——一首描寫斑鳩的詩——只有一句,因為我的頭腦裡開了一次竅,也就是那種使人能夠看清一切的突如其來的心明眼亮。然後是更多的麵包和黃油,是更多的蒼蠅繞著育兒室的天花板嗡嗡地亂飛,在那天花板上閃爍的點點光斑,那些光斑搖曳不定,呈現為乳白色,與此同時有一些手指印似的點點光影灑落在壁爐架的一角,形成一些藍瑩瑩的小水池。每天當我們坐著喝茶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到這些景象。

“然而,我們一個個都是互有差別的。蜂蠟——那種敷在脊背上的處女蜂蠟,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融化時,全都化成形狀各異的斑塊。那個穿著靴子在醋栗樹叢中跟廚房裡的女傭造愛的小伙子的嗥叫;那些晾在繩子上被大風刮得飄起來的衣服;那個躺在陰溝裡的死人;那棵在月光下輪廓分明的蘋果樹;那隻滿身是蛆的老鼠;那些滴下藍色小水池的光影——我們的白色蜂蠟受到每一件諸如此類事情的沾染,都會產生各不相同的影響。路易斯憎惡人類情慾的本性;羅達憎恨我們的殘酷無情;蘇珊無法跟別人相處;奈維爾渴望秩序;珍妮渴望愛情;等等,等等。當我們全都變成互不相關的身體時,我們每個人都遭受了極度的痛苦。 “但是我卻避免了這些極端的事情,因而比我的許多朋友活得更為長久,只是有一點發胖,頭髮斑白,可以說是飽經滄桑,因為使我感到快活欣喜的是生活的全景,而不是某個女人對某個男人說的什麼話,即便那個男人就是我自己;那生活的全景不是站在屋頂俯瞰到的,而是從三層樓的窗口看到的。所以在學校裡的時候,我怎麼會被別人嚇唬住呢?他們又怎麼可能弄出些事情把我難為住呢?還有那個博士蹣跚地走進小教堂,就好像他是在迎著一陣大風走在一艘戰船上,他對著一隻麥克風發號施令,鑑於有權勢的人總會變得裝腔作勢——所以我既不像奈維爾那樣憎恨他,也不像路易斯那樣崇敬他。當我們一起坐在小教堂裡的時候,我就記筆記。那裡有圓柱、陰影、黃銅祭品,有用祈禱書遮擋著打鬧或交換郵票的男孩子;有生鏽的抽水機的聲音;那個博士嗡嗡地講著不朽,教導我們應當做男子漢大丈夫;而珀西瓦爾抓撓著他的大腿。我為了編故事做各種各樣的筆記;我在筆記本的空白處畫出各種人物像,因而顯得更為與眾不同。下面就是我當時看到的幾個人的樣子。

“那天,珀西瓦爾在小教堂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另外他還有個用手拍打後脖頸的習慣。他一舉一動總是顯得與眾不同。我們每個人也都用手拍打後脖頸——非常不成功。他身上有一種凜然不可冒犯的美。由於他並不早熟,他總是毫無異議地閱讀各種專門寫來教誨我們的書,並且養成一種非凡的沉著泰然的心理素質(那個出自拉丁語的詞兒'equanimity'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使他得以避免了不少丟臉和麻煩的事情;因為有這種心理素質,他把露茜淡黃色的辮子和粉紅色的臉蛋看作是女性美的最高典範。正因為這樣的循規蹈矩,他後來的趣味變得極其高雅。當然少不了會有一些音樂,有一些奔放的歡樂之歌。透過窗戶,少不了也會聽見一兩支出自某種遽促而陌生的生活的狩獵之歌——一種在群山之中響亮迴盪,隨後漸漸消失的聲音。那些令人驚詫的事情,那些出乎我們意料的事情,那些我們根本無法解釋、只覺得近乎荒唐的事情——當我正在想著他的時候,就突然發生了。那小小的觀測鏡當即失了靈。那些圓柱倒了下去;那位博士也消失不見;我一下子陷入一種突如其來的激動心境。他在跟人賽馬的時候摔死了,而當我今天晚上沿著夏夫茨伯利林蔭路走來時,那些從地鐵車站門口湧出來的無足輕重而面孔又幾乎難以名狀的人們,還有那許許多多微賤的印度人,那些死於飢餓與疾病的人,那些受欺騙的婦女,那些遭鞭打的狗和哭泣的孩子們——這一切,在我看來全都像失去了親人一般。他本來應該是公正辦案的。他本來應該是去保護弱者的。等到了四十歲上下的時候,他本來是可以去撼動那些有權有勢者的。我從未想到世上有何種催眠曲能夠把他哄得安然入睡。

“不過,還是讓我繼續挖掘吧,還是讓我用我的勺子從這些被我們樂觀地稱之為'我們朋友的個性特徵錄'的形象筆記中掏出另外一個吧。這是路易斯。他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說教者。他的整個心思似乎全都凝聚在他的眉頭上,他的嘴唇緊抿著;他的雙眼專注,但會在突然之間閃射出嘲笑的光彩。另外,他遭受過凍瘡之苦,那是血液循環不良所導致的後果。他經常悶悶不樂,沒有好友;有時候,在被別人疏遠中,他會偶爾推心置腹地向別人描述海浪是怎樣拍打他家鄉的海岸的。那個年輕人的無動於衷的眼睛直盯著他那浮腫的關節。是的,但是我們也敏銳地覺察到,他是多麼言談尖銳,多麼頭腦機靈,多麼處事嚴謹;每當我們躺在榆樹蔭下裝模作樣地觀看板球比賽時,我們是多麼自然而然地渴望得到他那難得給予我們的稱讚啊。如同珀西瓦爾的優越受人敬重,路易斯的優越卻總是遭人怨恨。他為人古板,多疑,走路的時候高高抬著腳步,樣子像一架起重機,然而儘管這樣,當時有人傳說他曾經用光拳頭砸爛了一扇房門。可是,他的那座頂峰實在是過於光禿,過於惟石頭可見了,所以這一類的朦朧迷霧簡直跟它毫不相稱。他身上沒有那種使人和人能夠互相接近的親切感。他老是態度冷淡;老是高深莫測;簡直就像一個善於故意做出一副一絲不苟的神氣來讓人望而生畏的學者。我那些華麗的辭藻(比如怎麼樣描繪月亮)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讚賞。另一方面,他卻非常嫉妒我對僕役們的應付自如。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自己的長處一無所知。那是可以跟他對秩序的尊崇相媲美的。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後來才成功了。雖然這樣,他的生活卻並不幸福。但是,瞧——他躺在我的手掌心上,兩眼已經翻白了。有關人們是怎麼回事的想法,突然就消失不見了。我要把他放回那個水池,在那兒他將獲得榮光。

“下一個是奈維爾——他正仰面朝天躺在那兒,專注地望著夏日的天空。他像一縷飛絮,飄遊在我們中間,懶洋洋地逗留在操場上有陽光的地方,從來不用心傾聽,也從不表現得疏遠。就是在他的影響下,我只顧漫無目的地廣泛涉獵,而從來不曾認真接觸過那些拉丁文的經典著作;同時從他那兒,我還感染了種種頑冥不化的思想習慣,這些習慣致使我們不可救藥地看問題很片面——比如說十字架,我們竟認為它們是罪惡的標誌。在他看來,我們在這些問題上的愛憎參半與模棱兩可,是不可原諒的背叛行為。那個搖頭晃腦、誇誇其談的博士,在我編過的故事裡,他坐在煤氣爐旁邊搖動著他的褲子背帶,在奈維爾眼裡,他只不過是宗教法庭的一個工具。所以,奈維爾一反他平時的懶惰,充滿熱情地研究起了卡圖魯斯、賀拉斯、盧克萊修斯;的確,他懶洋洋地靜躺在那兒,但卻全神貫注地專心注視著那些板球隊員,同時又用他那像食蟻獸的舌頭一樣迅捷、伶俐、什麼都能逮住的頭腦,探究出那些羅馬經典文句中的所有曲折奧妙,而且他還要找上一個人,並總是能找到一個人坐在他旁邊。

“另外,那些教師的夫人們也會威風凜凜地拖曳著長長的裙裾走過來;這時我們就會飛快地行觸帽禮。還有那無邊的沉悶,也會無所不包地籠罩一切,令人厭倦地永無變化。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有任何東西用它的鰭劃破那一片灰沉沉的汪洋大水。永遠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從而消除那沉重得無法忍受的厭倦。一個學期接著一個學期地過去了。我們長大了;我們有了變化;因為,不用說,我們都是動物。我們並非無論如何都永遠是清醒的;我們自動地呼吸,吃飯,睡覺。我們不只各自獨立地存在,而且還會作為無分彼此的混沌一團存在。只要一下,就能把一大馬車的小伙子發動起來,出去打板球,踢足球。就像整整一支大軍出發去橫掃歐洲。我們在公園裡,在公共餐廳集會,堅定不移地反對任何竟然想獨自存在的背叛者(比如奈維爾,路易斯,羅達)。而且我早已習慣了每當聽到一兩支清楚可辨的歌曲,比如路易斯唱的,或奈維爾唱的,我就會情不自禁地陶醉於那合唱的聲音,那歌聲詠唱著那些古老的歌兒,詠唱著那些差不多既沒有歌詞又沒有任何含義的歌兒,在夜晚穿過一個個庭院傳送過來;現在,當大小汽車載著人們上戲院去的時候,我們就會聽到那歌聲依然迴響我們的周圍。(聽;那些小汽車飛快地駛過這家飯店;在河的下游,時不時會響起一陣汽笛,那是一艘輪船正要拔錨起航。)如果在火車上有個旅行商販請我吸一撮鼻煙,我是會接受的。我喜歡人們那種豐富飽滿、簡陋無形、親切溫和的,雖然不那麼特別優雅靈巧卻十分平易而且甚至有點粗俗的面貌;我喜歡呆在俱樂部跟酒館裡的人們的談話,喜歡那些身上只穿著內褲的礦工們的談話——那些礦工直率坦蕩,毫不做作,除了吃飯、戀愛、錢和好歹還能過得去的日子,沒有別的任何追求;我喜歡那些心中沒有任何宏大的希望、抱負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雄心壯志的人的談話;喜歡那種只求把事情做好而毫不裝腔作勢,等等。我喜歡所有這一切。所以我就加入到他們中間,而奈維爾卻會生氣,至於路易斯,我完全同意,他準會轉身走開。

“於是,我身上那件塗蠟的坎肩毫不均勻、也毫不規則地融化了,它一大塊一大塊地化了下來,這兒一滴,那兒一滴。現在,透過這層透明的東西,那些美妙的、人類從未涉足過的牧場變得清晰可見了,乍看起來它們是那麼的皎潔如月,光輝燦爛;還有那些水邊肥沃的低草地,到處都是玫瑰花和藏紅花,同時也有岩石和蛇;那種帶花斑的毒蛇;有令人為難的,使人絆住和跌倒的東西。有人從床上跳起身,推開窗子;那些鳥兒該以怎樣的嘈雜一哄而散啊!你知道那種翅膀突然的拍擊,那種驚惶的鳴叫,婉轉的啾啁,以及紛擾翻飛;一片喧鬧聲和咿呀聲;而且每一顆水珠都在閃爍,顫動,整個園子彷彿成了一幅零亂不堪、隱約發光的鑲嵌畫;還沒有形成為一個整體;這時一隻鳥兒在窗戶近旁啾啁歌唱起來。我聽到了那些歌聲。我注視著那些幻影。我看見了瓊們、多蘿茜們、米麗安們;當我走過林蔭路,在橋頭上停下來望著河水時,我又把它們的名字全都忘掉了。接著,從它們當中出現了一兩個比較清晰的形象,那些鳥兒正在窗前用青春期的自我陶醉婉轉鳴唱;它們在石頭上磕碎蝸牛,把它們的尖嘴刺進那軟乎乎、稠膩膩的東西里面;冷酷,貪婪,毫不容情;珍妮,蘇珊,羅達。她們不是在東部海岸受的教育,就是在南部海岸。她們留起了長辮,現出一副受驚小馬駒的樣子,這正是妙齡少女們的特徵。

“珍妮是第一個羞怯地側著身子挨近大門來吃糖的。她非常伶俐地一把從你手裡把糖槍了過去,不過她的兩隻耳朵卻向後緊貼著,好像她會咬人似的。羅達比較任性——誰也抓不住她。她又膽怯又蠢笨。最先變得像個真正的婦人,純粹女性化的是蘇珊。正是她把那些滾燙的淚水灑在了我的臉上,那滋味既嚇人又美妙;這兩種特點都有,但又都沒有。她天生是詩人崇拜的偶像,因為詩人總是渴望安全;有個人正坐著縫東西,這個人說:'我又是愛,又是恨',這個人生活得既不舒適也不富裕,但卻富有某種氣質,既高貴又不刻意造作,這正是寫詩的人特別嚮往的那種非常純粹的完美風格。她父親披著鬆鬆垮垮的晨衣,趿著破舊的拖鞋,慢吞吞地走過一個個房間,然後順著鋪石板的走廊走去。在寂靜的夜裡,可以聽到一英里外一道水牆似的瀑佈在隆隆地落下來。那條老朽狗差不多已不能跳到他坐的椅子上了。當她不停地轉著縫紉機的輪子時,可以聽到那些愚蠢的僕人正在聲震屋宇地大聲說笑。 “關於這種事,甚至在蘇珊一邊擰著她的小手帕一邊哭喊'我又是愛,又是恨',而我則處在極度痛苦之中的時候,我就提到過。'一個卑鄙的僕人,'我評論道,'在上面的閣樓里大談大笑。'而這種小小的戲劇性插曲表明,當我們沉浸於我們的生活體驗時,常常是多麼的沒有完全投入。每當處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旁邊總有那麼一個好發表議論的傢伙在那兒指指點點;這傢伙總是悄悄地低語,就像那個夏日的早上在那間外面的莊稼長得快夠著窗戶的屋子裡,他對我悄悄地說:'那棵垂柳就長在河邊的草地上。園丁們拿著大笤帚在掃地,那位太太正坐在那兒寫信。'這麼說著,他就把我引到了一個完全越出我們自己當時的窘境的境界;引到了一個像徵的,而且因此也許是永恆的境界,如果在我們的睡覺、吃飯、呼吸,既那麼肉慾又那麼精神的混亂生活中,果真存在著某種永恆境界。 “河邊生著垂柳。我與奈維爾、拉朋特、貝克、羅姆賽,休斯、珀西瓦爾、還有珍妮,一起坐在平坦的草地上。透過那些春天點綴著朵朵綠穗、秋天點綴著點點橘黃的茸茸細葉,我看見小船;房屋;我看見忙忙碌碌、年老色衰的婦女。我把一根又一根的火柴非常醒目地插在草地上,來標示出認知(也許是哲學;也許是科學;也許是我自己)過程中的這個或者那個階段,在這個過程中,我那無拘無束隨意活動的感官末梢,正在捕捉各種朦朧的知覺,轉瞬之後再讓理智去吸收和消化它們;諧和的鐘聲;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姑娘,當她騎著車子時,好像把後面遮掩著一片混沌難辨、喧囂紛擾生活的窗帷的一角掀了起來,那是一種正在我的這些朋友和這棵柳樹所構成的圈子外面洶湧激蕩的生活。 “只有這棵樹抵擋住了我們永恆不斷的變化。因為我總是在變,變;我一會兒是哈姆雷特,一會兒是雪萊,一會兒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某部小說的主人公,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而且難以置信的是,我曾經在一個學期裡從頭到尾都是拿破崙;不過主要還是拜倫。有段時間,我一連幾星期扮成拜倫這個角色,大步流星地走進房間,一邊把手套和大衣扔在椅背上,一邊微微地蹙緊眉頭。我常常走到書架跟前,再呷一口那神奇的特效藥。於是,我就任由我那驚人的排炮似的辭藻紛紛傾瀉在某個很不相宜的對象身上——某個現在已婚的姑娘,某個現在已經入了土的姑娘;在每一本書裡,每一個靠窗的座位上,都胡亂塞著一張張寫給某個使我變成拜倫的女子的信,這些信都不曾寫完。因為用別人的文體來寫完一封信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曾經激動萬分地趕到她的家裡;雖然交換了信物,但卻沒有娶她,無疑是因為要達到那樣的感情熱度,時機還不成熟。 “這兒又需要有點音樂了。不是那種狂熱的狩獵之歌,珀西瓦爾的音樂;而是一種充滿痛苦、發自內心、嘶啞不清的,同時又是昂揚的,像雲雀那樣清脆、洪亮的歌聲,以此來取代這些枯燥無味、愚蠢透頂的描寫——這些描寫真是太過分的刻意了!太過分的理智了!這樣是沒法描繪那種轉瞬即逝的初戀時刻的。一層紫紅色的薄霧籠罩了白晝。瞧瞧在她來之前和來之後,一間屋子的變化吧。瞧瞧外面那些天真無知的人們在怎樣趕路吧。他們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但是他們仍然一味地往前走。在這樣一種喜氣洋洋而又沉悶壓抑的氛圍里活動,一個人對他自己的一舉一動該是怎樣敏感啊——就連拿起一張報紙的時候,也會敏銳地感覺到有某種黏糊糊的東西黏在了手上。接著出現的是一種掏空五臟六腑的感覺——拉長,編結成蜘蛛網一樣的東西,痛苦地纏繞在一棵荊棘上。然後是一陣如同霹靂閃電一般的滿不在乎;光亮突然熄滅了;接著,那種巨大的無牽無掛的喜悅感又重新恢復;有一些田野上似乎永遠閃爍著綠瑩瑩的光澤,在破曉時分的亮光中,彷彿呈現出一幅幅純淨的景色——例如,漢普斯台德那邊的一片碧綠;而且每個人的臉上都煥發著光彩,好像大夥都在懷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喜悅共同進行什麼密謀策劃;然後出現的是那種事情已經完滿結束的神秘感覺,而緊接著來的是每當她耽擱了回信、每當她爽約不來時才會發生的那種猶如狗鯊魚的皮那樣使人焦躁不安的感覺——那種令人好似萬箭穿心一般渾身戰栗的感覺。突然出現了一連串令人如坐針氈般難以忍受的疑心,恐懼,恐懼,恐懼——可是如果一個人所需要的不是什麼連貫的辭句,而是一聲叫喊,一個呻吟,那麼煞費苦心地編造出這些連貫的辭句,又有何用?而且會出現許多年過後看到一位正在飯店裡脫下斗篷的中年婦女時的那種感覺。 “然而還是回過頭來吧。讓我們再次假想人生是一種固體的物質,形狀像一個球體,我們可以將它捏在手裡隨意擺弄。讓我們假想我們可以編造出一個平淡無奇而又符合邏輯的故事,這樣當一件事情被匆匆講完之後——譬如愛情,我們就可以有條不紊地接著講另外一件事情了。我說過那裡有一棵柳樹。它那像瓢潑大雨一樣下垂的枝條,它那皺痕斑斑、彎彎曲曲的樹皮,給人一種印象,彷彿它置身於我們的想像力之外,但同時又無法抑制我們的想像力,依然被我們的想像力所改變;可是即便這樣,它也仍然靜止不動地顯示著自己,並且具有一種堅定不移的特質,那正是我們的生活所缺乏的。而它所做出的評價,它所提供的標準,正在於此;當我們總是在漂泊變化的時候,它之所以顯得是一種尺度的原因也正在於此。奈維爾——譬如說——跟我一塊坐在草地上。但是我會問,假如跟著他的目光透過那些柳樹枝凝望河上的一條小船,凝望一個正在從紙袋裡拿出香蕉來吃的年輕人,每種事物是否會像這一切一樣變得清晰明了呢?這幅情景被那麼熱烈地刻畫出來,而且又那麼充滿他那鮮明的想像力,所以有那麼一會兒,我好像也能看到它了;那小船,那香蕉,那年輕人。但隨後它就消失了。 “羅達神情模糊地走了過來。如果她穿上一件風飄飄的長袍,肯定可以捉弄任何一個學者,如果她遮住那兩隻穿著拖鞋的腳,肯定可以捉弄一頭正在翻滾著壓平草地的驢子。在她那雙充滿夢幻的、受驚嚇的灰眼睛深處,隱約閃現著怎樣令人畏懼、並且像火花一樣閃射而出的東西啊?即便是像我們這樣殘酷無情、心懷惡意,我們也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我們肯定擁有我們最起碼的善良之心;或者像我這樣,向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隨隨便便地交談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們該打住,不談了。正如她所看到的,那棵柳樹生長在一片灰暗的荒漠邊緣,沒有一隻鳥兒在那裡鳴唱。那些樹葉,在她瞧著的時候會變得枯萎皺縮,在她從旁邊走過的時候會痛苦地搖曳起伏。那些電車和公共汽車聲音嘶啞地在大街上轟鳴而過,它們衝過一塊塊路石,咆哮著飛馳而去。或許在陽光照耀下,有一根石柱矗立在她的荒漠中的一個小池塘旁邊,那裡經常有野獸悄悄地前來飲水。 “接著來的是珍妮。她在那棵樹的上方閃爍著她的火光。她的樣子像一朵皺巴巴的罌粟花,非常狂熱,渴望著痛飲乾燥的塵埃。風風火火,執拗倔強,從未有過絲毫的衝動,她胸有成竹地走來了。於是就有很多小小的火焰,蜿蜒散佈在乾燥土地的裂縫上面。她使那些柳樹搖曳起舞,不過不是在想像中;因為她根本看不見任何不是實際存在於那兒的東西。那是一棵樹;河就在那邊;此時是下午;我們正在這裡;我穿著我的嗶嘰呢套裝;她全身綠裝。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時間光環中的此一瞬間,和我們的軀體;還有那必然發生的高潮,和那心醉神迷的狀態。 “而路易斯,當他小心謹慎地(我絕對不是誇張)把一件雨衣平整地展開,並在草地上躺下來的時候,他就會使人不得不承認他的在場。這真是讓人敬佩感嘆。我還是具有那樣的明智,懂得對他的正直誠實表示敬意;懂得尊重他用那雙瘦骨嶙峋的、因為生凍瘡而裹著破布的手去摸索研究一顆鑽石是否貨真價實。我把一盒盒用過的火柴埋在他腳邊草地上的坑里。他咧嘴笑笑,用刻薄的口吻責備我的懶散無聊。他那污穢可憐的空想強烈地吸引著我。他的故事中的人物總是戴著圓頂硬禮帽,談著用十英鎊價錢出售鋼琴的事。在他描述的背景中,電車總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工廠總是冒著辛辣刺鼻的濃煙。他經常出沒在一些寒酸的街道或小鎮上,每逢聖誕節,那裡的女人就會喝得酩酊大醉,赤身裸體地躺在床罩上。他的話語就像一座制彈塔上落下來的一滴鉛,墜到水里又噴射出來。他找到一個字眼,一個僅有的字眼,來形容月亮。後來,他起身走了,我們所有的人也都站起身走了。但是我停留了片刻,望瞭望那棵樹,而且就在我望著秋天裡那如火如荼的黃色樹枝的時候,某種沉澱物凝結而成了;我凝結而成了;有一滴東西滴落下來;我滴落了下來——就是說,我從某種已經完結的經驗中掙脫出來了。 “我站起身,走開了——我,我,我;不是拜倫、雪萊、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我,伯納德。我甚至把我的名字重複了一兩遍。我搖著我的手杖,走進一家商店,買了——我並不是說我喜歡音樂——一幅鑲著銀色畫框的貝多芬畫像。這樣做,絕不是說我喜歡音樂,而是由於當時整個的人生,它的大師們,它的探險者們,全都以一長列光輝人物的形像出現在我的身後;而我就是那個繼承者;我,就是那個延續者;我,就是那個不可思議地被指定為將他們的事業進行下去的人。所以,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與其說是因為驕傲,不如說是因為謙卑,我一邊搖著手杖,一邊沿著大街往前走去。翅膀振動的呼呼聲已然響起,鳥兒鳴囀啼叫的歌聲也已開始;而現在我走了進去;我走進那間房屋,那間枯燥乏味、永不妥協、居住過人的房屋,那個桌子上陳列著它的所有傳統、它的各種常用物品、它的成堆成堆的垃圾以及種種珍貴物品的地方。我拜訪了那個普通服裝成衣匠,他還記得我的叔叔。許許多多的人都被發掘出來,然而他們的面目都不像那幾張最基本的面孔(奈維爾、路易斯、珍妮、蘇珊、羅達)那樣輪廓鮮明,而是模糊不清、特徵難辨的,或者說他們的面目特徵是那樣的變幻不定,以致他們彷彿根本就沒有什麼面目。於是,羞愧臉紅但又同時感到輕蔑,我就在這種赤裸裸的狂喜與懷疑互相纏雜的極其古怪的情況下,承受著這種打擊;這種混亂的感覺;這種複雜的、騷動的、突如其來地同時來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衝擊。而在珍妮相當安閒自得、光艷照人地坐在描金椅子上的那個晚會上,倘若總是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話,並且弄出一些令人尷尬的冷場,一些像乾涸沙漠裡的每一粒卵石都非常清晰顯眼那樣惹人注目的冷場;而隨後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並且自覺好比一根通條似的絕對誠懇,這種誠懇你寧願換成一堆閃光發亮的硬幣,可是又根本做不到——哦,在這樣的晚會上,這一切是多麼令人喪氣!多麼令人難堪啊! “接著,有一位夫人打了一個令人難忘的手勢,說:'請隨我來。'她把你領進一間隱秘的斗室,讓你有幸跟她親密地相處。稱呼由姓氏改成了教名;教名又改成了暱稱。關於印度、愛爾蘭或摩洛哥究竟該怎麼辦?上歲數的紳士們全身盛裝,站在枝形吊燈下面回答著這些問題。你會發現自己令人驚奇地知道了許多事情。在戶外,那些沒有什麼差別的隊伍正在高聲歌唱;在屋裡,我們卻非常隱蔽,非常直率,確確實實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在這兒,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我們盡可以把這一天看作一個星期當中的任何一天。比如星期五或者星期六。一層外殼覆蓋在脆弱的心靈上,像珍珠似的,光彩閃閃,激情的利啄拿它毫無辦法。這層外殼在我身上形成得比大多數人都要早。我不久就可以在別人已經吃完水果的時候削我的梨了。我就可以在周圍一片沉默時從容地說完我的話了。也就是在這段時期,盡善盡美具有一種誘惑力。你會認為,借助在右腳腳趾上拴一根繩子,從而早一些起床的辦法,可以學會西班牙語。你在自己約會手冊上的那些小格子裡填寫上,八點鐘吃早餐;一點半赴午餐會;等等。你把你的那些襯衣、短襪、領帶攤放在你的床上。 “然而,這種過分的一絲不苟,這種有條不紊的軍事般的進程,完全是一種錯誤;是一種貪圖便利行為,一種謊言。甚至是當我們身著白色坎肩,禮節周全地在約定時間按時到達的時候,這種行動的下面也總是潛藏著一些東西,總是湧動著一股由破碎的夢境、搖籃曲、大街上的叫喊、不完整的語句和種種情景——一些榆樹,一些柳樹,正在掃地的園丁,正在寫信的女士——匯成的潛流,這股潛流即使在我們扶著一位太太去赴宴會的時候也會不斷地起伏隱現。就在你那麼一絲不苟地把桌布上的刀叉擺放整齊的同時,會有無數張面孔裝扮鬼臉。沒有任何東西是你可以用勺子撈起來的;沒有任何東西是你可以稱之為一件大事的。但是這股潛流,卻是存在著、潛藏著的。當我沉浸在這股潛流中的時候,我就會在一句妙語和另一句妙語之間停頓下來,目不轉睛地觀察一個也許插有一枝紅花的花瓶,同時為某個道理、某個突然的新發現所沉迷。或者,當我正在斯特蘭德大街散步時,我會忽然說:'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辭句,'因為有一種美麗的、猶如傳說中的幻影似的鳥兒,魚或者邊緣火紅的雲朵突然出現,一勞永逸地將某個總是纏繞著我的念頭圈囿起來;隨後,我就一邊重新興致勃勃地瀏覽擺在商店櫥窗裡的領帶和別的各種東西,一邊匆匆地向前走去。 “那生活的結晶,那生活的圓球——就像我所稱呼的那樣,摸上去絕不是堅硬的、冰涼的,而是包裹著若干層薄薄的氣膜。如果我對它們進行擠壓,它們就會馬上全部爆裂。我從這口大鍋裡完完整整提煉出來的無論什麼語句,都只不過是連成一串的六條小魚,它們被我捉住了,而千百萬條別的魚卻在噗通噗通地跳躍,致使這口大鍋裡的東西像滾沸的銀水似的沸騰不已,並且紛紛從我的手指縫裡溜走。一張張面孔重又浮現出來,一張張面孔,一張張面孔——他們把他們的美麗容貌緊貼在我的氣泡壁上——奈維爾,蘇珊,路易斯,珍妮,羅達,以及千百萬別的人。真是很難把他們有條不紊地排列整齊;很難把其中的某一個單獨分離出來,或是把總體的效果講述出來——這就又像是在談論音樂。這是多麼美妙複雜的一曲交響樂啊,包含著和諧音與不諧和音,包含著高音部和復雜的、時而低沉時而昂揚的低音部!每個人都在演奏他自己的曲調,用小提琴、長笛、小號、鼓或者隨便什麼其他的樂器。奈維爾的曲調是:'讓我們來談談哈姆雷特吧。'路易斯的,是科學技術。珍妮的,是愛情。隨後忽然間,在一陣憤怒情緒的衝動下,跟一個性情溫和的男人一起到坎伯蘭,在那兒的一家小客棧呆上整整一星期,不停的雨水沿著窗戶玻璃流淌下來,而且每頓飯吃的除了羊肉,羊肉,還是羊肉。儘管這樣,這個星期仍然是未被記錄下來的激情旋渦中一塊堅固的里程碑。就是在那時,我們玩了多米諾骨牌;就是在那時,我們為老得咬不動的羊肉而發生了爭吵。那時,我們曾在荒野上漫步。後來,一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女孩把那封用藍色信紙寫的信交給我,從那封信我得知那個曾經使我成為拜倫的姑娘即將嫁給一位鄉紳。一個穿著帶護腿高筒靴的男人,一個總是拿著鞭子的男人,一個經常在飯桌上大談肥胖閹牛問題的男人——我冷嘲熱諷地大聲叫嚷著,同時又仰望著天上快速漂游的雲塊,痛感到我自己的失敗;意識到自己渴望自由;渴望逃避;渴望受到束縛;渴望有個了結;渴望繼續下去;渴望成為路易斯那樣的人;渴望保持我自己;而後我就披著雨衣獨自走了出去,在永恆的群山下面感到自己脾氣太壞,一點也不值得崇敬;後來就回到住處,抱怨羊肉,打起行囊,並就此又重新回到那旋渦之中;回到那痛苦的磨難之中。 “然而,生活還是令人愉快的,可以忍受的。星期一後面跟著星期二;然後是星期三。精神上的年輪增加了;個性變得堅定了;痛苦被年齡的增長吸收了。開開合合,合合開開,越來越嘈雜,越來越堅定,青春的匆忙和狂熱全都被發動起來,進行運轉,以致整個生命似乎都在不停地擴張收縮,就像一座鐘的主發條。從一月到十二月,生活的流水流逝得多快啊!我們被事物的激流卷攜著,那些事物是那麼司空見慣,從不留下任何陰影。我們不停地漂流,漂流…… “可是,鑑於一個人必須有所跳躍(為了向你講述這個故事),那麼我就在這兒,在這個問題上來個跳躍,於是現在就跳到一個完全是平淡無奇的話題上——比方說撥火棍與火鉗,那是在那位使我成為拜倫的女士嫁人之後又過了一些時候,我借助一個我願意稱她為瓊斯小姐第三的人的眼光所看到的東西。她是這樣的一位姑娘,每當期望著與你一起吃飯時,她就總是穿著某一套衣服,總是採摘某一種樣子的玫瑰戴在身上,而且當你正在刮鬍子的時候,她總會使你想到:'穩當點兒,穩當點兒,這可是件亂來不得的事情。'於是你就會問:'她對待小孩子們如何?'你會注意到,她使用她的那把雨傘時顯得有那麼一點手腳笨拙;然而,當一隻鼴鼠被夾子夾住時,她卻顯得很有頭腦;而且最後一點,她不會讓早餐吃的麵包(我一邊刮著臉,一邊想著婚後生活中那沒完沒了的早餐)總是平淡乏味——要是吃早餐的時候坐在這位姑娘的對面,看見一隻蜻蜓停在麵包上,那你是絕對不會感到吃驚的。另外,她還激起了我飛黃騰達的願望;同時她也使我充滿好奇地去打量從前一直覺得討厭的新生嬰兒的面孔。於是你頭腦中脈搏的那種細微而有力的搏動——突突,突突——便呈現出一種非常莊重的節奏。我徜徉在牛津大街上。我們是延續者,我們是繼承者,我一邊說,一邊想著我的那幾個兒女;而且即使這種心情浮誇到了荒謬絕倫的地步,你需要通過跳上一輛公共汽車或是買一份晚報來加以掩飾,它也依然是你熾熱激情中的一個古怪的因素,懷著這種心情你係好自己的鞋帶,懷著這種心情你現在寫信給那些正在從事各種事業的老朋友們。路易斯,那個閣樓棲居者;羅達,那個總是濕淋淋的泉水仙女;他們兩個全都否定那些從前對我來說乃是無可懷疑的事情的真實性;全都代表著跟那些在我看來是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例如:我們總要結婚,總要過家庭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我為此愛過他們,可憐過他們,而且也深深地妒忌過他們那種不一樣的命運。 “從前我有過一個為我寫傳記的人,他很久以前死了,但是假如他依然懷著他先前那種奉承討好的感情追踪我的足蹟的話,他肯定會在這兒這樣寫道:'就在這個時期,伯納德結了婚,買了房子……他的朋友們發現他熱愛家庭生活的傾向越來越強烈……兒女們的出世使得增加收入成了他極大的願望。'這便是傳記式的文體,這種文體也確實把那些支離破碎的素材、那些邊緣參差不齊的素材拼合在了一起。畢竟,假如你寫信總是用'親愛的先生'來開頭,用'您的忠實的某某'來結尾,你就不能對這種傳記式的文體吹毛求疵了;你不能瞧不起這些像一條條羅馬大道一樣穿過我們的紛亂生活的辭句,因為它們迫使我們要像文明人那樣,踏著那種警察們所走的緩慢而整齊的步子走路,雖然與此同時你可能會低聲嘟囔著隨便什麼廢話——'聽呀,聽呀,狗正在吠叫呢';'走開,走開,死亡';'不要讓我相信世上有什麼誠心實意的婚姻吧',等等。'他在事業上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從一個叔叔那兒繼承了一小筆遺產'——那個傳記作者會這樣寫下去,而且如果一個人總是穿著長褲、繫著背帶,你也得說說這些事兒,儘管它會誘使你像去採摘黑莓一樣勞而無功;誘使你用這些詞句去做一些打水漂的遊戲。但無論如何你都得說說這些事兒。 “我想說的是,我已經變成了這樣一種人,即:我在生活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就像一個人在田野上踏出了一條小路。我的長筒靴子的左側已經有點磨損。每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房間裡就會出現一陣忙亂。'伯納德來了!'不同的人說這句話的口氣又是多麼的互不相同啊!有很多很多的房間——因而也有很多很多的伯納德。有模樣可愛但卻虛弱的;有身體強壯但卻目空一切的;有才華橫溢但卻冷酷無情的;有涵養頗佳但卻特別令人厭煩的——我對此毫不懷疑;有富有同情心但卻態度冷淡的;有衣冠不整但卻——當走進另一間屋子裡時——矯揉造作、老於世故、衣著太過講究的。對我自己來說,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卻又與此迥然不同;全然不是剛才所說的這些樣子。我特別樂意在吃早餐的時候讓自己穩穩噹噹地坐定在麵包跟前,面對著我的妻子,鑑於她現在已完全是我的妻子,而絕不再是那個從前每當渴望和我見面就戴著某一種樣子的玫瑰花的姑娘了,所以她總是讓我有一種彷彿置身在無憂無慮之中的感覺,就像雨蛙蹲伏在一片愜意的綠葉下面肯定會產生的那種感覺。'請遞給我……'我會說。'牛奶……'她會這樣應答,或者說:'瑪麗就要來了……'——對於那些已經把所有時代的一切戰利品全都繼承下來的人而言,這只是一些簡簡單單的交談,而對於那些當時正天天處在生活的高潮之中的人來說,卻又並非如此,因為那時每天吃早飯的時候,你會感到生活是完美的和純粹的。肌肉,神經,腸子,血管,所有這些構成我們生命的線圈和發條,這架機器的不知不覺的嗡嗡運轉,還有舌頭的伸縮彈動,都在極好地發揮作用。開開合合;合合開開;吃東西,喝東西;有時候還要說說話——整個機器裝置似乎就像一隻鬧鐘的主發條,一會兒伸展,一會兒收縮。吐司和黃油,咖啡和熏肉,《泰晤士報》和信件——突然,電話鈴非常緊急地響了起來,我不慌不忙站起身,向電話機走過去。我拿起黑色的話筒。我注意到我的腦子從容不迫地調整著自己,準備接受電話傳來的信息——沒準是(人總是會出現諸如此類的幻想)要你去接受大英帝國國王的邀請呢;我注意到自己非常鎮靜自若;我發現我那注意力的原子是以多麼令人驚奇的活力擴散開來,將乾擾物團團圍住,吸納電話裡的信息,使它們自己適應新的形勢,以致我還沒有掛上電話,它們就已創造出一個更為豐富、更為強大、更為複雜的世界,有人邀請我到這個世界上去擔當我的角色,而且毫無疑問我肯定會勝任我的角色。我把帽子按在頭上,大步跨進一個人口稠密的世界,那些人也都戴著帽子,當我們在火車上、地鐵裡比肩接踵,碰在一起時,我們就用既是競爭者又是夥伴的目光互相會意地眨眨眼,然後振作精神,懷著許許多多的圈套和詭計去實現那個同樣的目的——謀生。 “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單單生活的進程就是令人滿意的。就拿一個身體健康的普通人來說吧。他喜歡吃飯和睡覺。他喜歡用鼻子吸吸清新的空氣,喜歡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過斯特蘭德大街。或者比如說在鄉村,有一隻公雞正站在大門頂上鳴啼;有一匹馬駒正繞著一片牧場奔馳。總會有些事情等著去做。星期一後面緊跟著星期二;然後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會蕩漾起同樣的生活漣漪,重複著同樣的韻律曲線;給新的沙灘帶來一層寒潮,或是緩緩地退潮而不留下一點寒氣。就這樣,生命的年輪增加了;個性變得堅定了。原來那種匆匆忙忙、鬼鬼祟祟的舉動,簡直就像把一把穀子撒向空中,任其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生活的狂野之風刮得東飄西蕩,如今已變得有條不紊和秩序井然了,而且拋撒得目標明確——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天啊,多麼愉快!天啊,多麼美好!當火車從郊區駛過,我看見那些臥室的窗戶上輝映著的燈光時,我肯定會說,那些小店主的生活過得可真是不錯。當我站在窗前,瞧著那些提著提包、絡繹不絕地擁進城裡來的工人時,我就說,多麼像一群螞蟻一樣生機勃勃、精神飽滿啊!當我看見一些人穿著白色的球褲正在一月份的雪地裡追著一個足球奔跑時,我就說,多麼結實、多麼動作靈活而激烈的四肢啊!現在,由於經常為一些瑣碎的事情鬧脾氣——也許是為那些肉——好像在我們婚後生活那無邊無際的寧靜中攪起一點微瀾,就會非常令人愉快似的,因為我們的孩子快要出世了,讓生活產生一些波動會給我們的生活增加樂趣。我在吃飯的時候粗聲惡氣地說話。我不講道理地信口胡謅,好像我是一個百萬富翁,可以不當回事兒地隨便扔掉五個先令;或者好像我是一個本領高強的高空作業工人,故意在一隻腳凳上絆了一下腿。直到要上樓睡覺的時候,我們才在樓梯上停止爭吵,然後站在窗戶跟前,望著那像藍寶石的內部一樣清澈的天空,'讚美上帝,'我說道,'我們無需把這種無聊的議論融合到詩裡面。瑣碎的話語就已足夠了。'因為前景的遼闊及其明澈似乎不會出現什麼障礙,而是允許我們的生活伸展開去,越過所有那些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一直伸展到一望無際的天邊。 “直到陷入那猝然發生的死亡——珀西瓦爾的死。'哪邊是幸福?'我自問(我們的孩子已經出世),'哪邊是痛苦?'當我走下樓梯的時候,我一邊想著那屬於我的身體的兩半,一邊做出一個純粹的身體性的陳述。同時,我也注意到了房間裡的情況;窗簾迎風飄動;廚子哼著小曲;衣櫥裡的衣服透過半開半掩的櫥門露了出來。'再給他(我自己)一點延緩的時間吧。'我下樓的時候這樣說道。'現在,在這間客廳裡,他就要承受痛苦了。根本不會有任何逃避。'但是僅僅用語言尚不足以表達痛苦。需要大聲叫喊,天崩地裂,印花布床罩變得一片空白,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變得遲鈍模糊;還需要感到移動的東西完全凝固不動;聲音時而顯得很遠,時而又顯得很近;皮肉好像已經綻裂,鮮血好像正在噴出,有個關節猛然抽搐起來——在這一切下面,有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顯露出來,但是還很遙遠,還只能孤獨地保存著它。所以我走到外面。我看到了第一個他將再也不會看到的清晨——那些麻雀就像被一個孩子用線拴著的玩具。無動於衷地從旁邊觀看著事物,而且能夠發現它們身上的美——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還有那隨後而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裝腔作勢,弄虛作假和虛幻不實,全都消失不見了,一種光亮透明出現了,使得在你走路的時候,你自己一下子銷踪匿影,而別的事物一個個全都變得清晰可見——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現在還會有些什麼別的發現呢?'我說道,並且為了將它緊緊地抓住,我對閱報欄視而不見,繼續往前走去,然後瞧著那些畫像。聖母像和圓柱,拱門和橙樹,全都像創世第一天一樣平靜,然而它們已經知道了人世間的悲傷,它們就懸在那裡,而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們。'在這兒,'我說,'我們不受任何干擾地呆在一起。'而且這種自由自在、無所掛礙,就像是一種勝利,在我的內心激發起強烈的興奮,以致我即使現在也會時而到那裡去,在我的內心重新喚回這種興奮和珀西瓦爾。但是這種情況不會維持多久。使你遭受折磨的是你頭腦裡的那隻眼睛總在可怕地活躍著——他是怎麼摔下去的,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人們把他抬到了什麼地方;那些人圍著腰布,拉著繩子;那些繃帶和那些泥巴。隨後出現的是一個可怕地猛然湧上來的回憶,既出乎意料,又無法迴避——那就是我沒有跟他一起去漢普頓宮。這只利爪抓撓著我;這顆利齒撕咬著我;我竟然沒有去。儘管他急不可耐地申明這並沒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打斷,為什麼要破壞我們之間那持久不變心心相印的時刻呢?——然而,我還是懊喪地反复說,我竟然沒有去,而且就這樣,我被這些纏磨人的魔鬼逼出了神聖的殿堂,跑到了珍妮那裡,因為她有一間房子;一間裡面擺著幾張小桌子,桌子上凌亂地放著許多小裝飾品的房子。在那兒,我淚流滿面地進行了懺悔——我竟然沒有去漢普頓宮。而她,因為回想起其他一些在我看來微不足道,但對她來說卻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就向我解釋,每當碰上一些我們沒法參與分享的事情時,生活便變得怎樣的暗淡無光。另外,沒過多久,一個侍女送來一張便條,然後就在珍妮轉身去寫回信而我則充滿好奇地想知道她在寫些什麼以及寫給什麼人的時候,我彷彿看見了落在他的墳墓上的那第一片樹葉。我看見我們奮力越過當下這個時刻,將它永久地丟在我們的身後。然後我們肩並肩地坐在沙發上,無可避免地回想起別人早已說過的話:'現在的這棵百合花在五月裡會開得更為茂盛。 '我們曾經把珀西瓦爾比作一朵百合花——而這個珀西瓦爾,我一直希望他蓬亂著頭髮,顛覆各種權威,跟我相攜到老;他已經被百合花淹沒了。 “於是,當下這一刻的真誠感消失了;於是,這種真誠變成了某種象徵;而我對此根本無法忍受。我們與其讓這些百合花的甜蜜的汁液散發出來,並且用各種各樣的辭藻將他覆蓋起來,還不如褻瀆神明地嘲笑一番、議論一番呢,我嚷嚷著說。因此,我便突然沉默下來,不再說話,而珍妮,這個心中既無未來也無遠慮,只是全身心地關注眼前這一刻的珍妮,這鞭子只是輕輕地抽了她一下,她往臉上撲了些粉(我就愛她這一點),然後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向我揮手道別,同時還用一隻手按著她的頭髮,以免被風吹亂了,正是這個姿勢令我對她感到敬重,彷彿它使我們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絕不再讓百合花生長。 “我懷著幻想破滅的清澈心情觀察著大街上那些卑劣的虛幻景象;它的一座座門廊;它的一扇扇掛著窗簾的窗戶;購買東西的婦女身上穿著的黃澄澄的衣服,貪婪吝嗇、洋洋自得的神氣;裹著羊毛大圍巾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老頭子;行人穿過馬路時的小心謹慎;人人懷有的要繼續活下去的決心,而實際上,你們都是些傻瓜和笨蛋,我說,隨時都可能有一塊瓦片從屋頂上飛下來,隨時都可能有一輛汽車突然出事兒,因為要是一個喝醉酒的人手裡握著一根棍棒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根本就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如此而已。我就像是一個獲准走到後台去的人,一個得以看清那些舞台效果是怎樣產生出來的奧秘的人。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回到了自己那個溫暖舒適的家裡,客廳女僕提醒我要穿著襪子躡手躡腳地上樓。孩子正在睡覺。我走進我自己的房間。 “難道就沒有一把利劍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摧毀這些牆壁,這個藏身之所,這種生兒育女和藏在窗簾後面的生活,以及日復一日地越來越陷入和沈湎於圖書和畫冊之中的生活嗎?真還不如像路易斯那樣,為了追求完美而耗盡心血呢;或者像羅達那樣撇下我們,越過我們的頭頂,飛向荒漠;或者經過成千上萬此的選擇,最終只選了一個像奈維爾的人;或者還不如做一個像蘇珊那樣的人,對太陽的酷熱或霜打過的草地,又是愛又是恨;或者做一個像珍妮那樣的人,誠實無欺,像個動物似的。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著迷的事情;他們對死亡都抱有同樣的感受;這些都會給他們帶來好處。所以,我就一一拜訪了我的這些朋友,用手指摸索著試圖撬開他們那些緊鎖著的小匣子。我手裡捧著我的憂傷——不,不是我的憂傷,而是我們這人生的難以理解的答案——依次走到他們跟前,請他們檢驗。有的人去找牧師;有的人依靠詩歌;而我則依靠我的朋友,依靠我自己的心,在各種辭藻和斷簡殘篇當中,尋覓某種完整無缺的東西——對我來說,月亮和樹木中的美還顯得不夠;對我來說,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接觸就是一切,然而我感到連這個也是難以捉摸的,因為我是那麼的不完整,那麼的脆弱,那麼難以言喻的孤獨。我就是這樣坐在那裡。 “這是這個故事的結尾嗎?一聲長嘆?海浪的最後一次波動?一條細流流進一道陰溝,汩汩地消失了踪影?讓我趕快摸摸這張桌子吧——就這樣——由此來恢復我對當下時刻的感覺。一個擺滿各種調味品瓶子的餐具櫃;滿滿一籃子圓麵包;一盤香蕉——這些都是看了使人感到愜意的情景。然而,如果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故事,那又怎麼可能存在結尾或開端呢?當我們試圖講述生活的時候,它也許根本就不願意讓我們這樣來對待它。深夜難以入眠的時候,竟然不能對自己更加克制一些,這似乎頗為不可思議。於是,分門別類也就顯得不是那麼很有價值了。真是不可思議啊,浪潮的推動力會漸漸消失在一條乾枯的河溝裡。深夜獨坐,就會感到我們似乎已經精疲力竭;我們的這一點水只能勉強淹著那些海冬青的穗穗;我們甚至都無法夠著那些稍遠一點的卵石,將它們打濕。全都結束了,我們走到了盡頭。只能期待著——我整夜都在期待——我們全身再湧起一點活力;我們站起身來,我們把白色浪花似的鬃毛向後一甩;我們步履沉重地在岸上行走;我們決不願意受到束縛。這就是說,我刮過鬍子,洗過臉;沒有弄醒我的妻子,獨自吃過早餐;戴上帽子,走出家門去謀生了。星期一過後,星期二就來了。 “但是某種疑惑,某種質疑的語氣依然存在。當我打開一道房門時,我會驚奇發現人們都在這麼忙碌著;當我端來一杯茶時,我常常會猶疑不決,別人要的是牛奶還是糖呢。而現在,當星光經過了千百萬年的穿行之後,終於落在我的手上時——我所能得到的只是稍稍打個冷戰——僅此而已,我的想像力已經變得太蒼白了。可是某種疑惑的心情依然存在。一個陰影從我的頭腦中掠過,就像夜間在一所房子裡,飛蛾扇動著翅翼在桌椅間飛過。例如,當我在那年夏天到林肯郡去看望蘇珊,而她穿過花園,像一艘半張開風帆的船一樣慢慢騰騰,用一個懷孕女人的蹣跚姿態,迎著我走來時,我就想:'事情一直在這樣發展,可是為什麼呢?'我們在花園裡坐下;農場的馬車一路掉著乾草走了過來;四周是鄉間常有的那種白嘴鴨和鴿子的鳴叫聲;水果全都罩著網,遮蓋著;園工正在翻土。蜜蜂在花叢裡的紫色通道間嗡嗡地飛來飛去;有的蜜蜂則一頭扎在向日葵那金光閃閃的花盤上。細小的樹枝兒被風捲攜著掠過草地。這一切是多麼富有韻律,而又朦朦朧朧,猶如籠罩在一層霧裡面;但是在我看來,卻非常可恨,它就像一張網,把你的四肢緊緊地束縛在它的網眼裡。她,這個曾經拒絕過珀西瓦爾的人,竟然讓自己屈從於這個,屈從於這種被嚴嚴實實蒙在裡面的生活狀態。 “我一邊坐在河岸上等火車,一邊沉思我們是怎樣放棄抵抗,怎樣屈從於自然的愚蠢行為的。綠葉蔥蘢的樹林展開在我的面前。由於某種氣味或者某個聲音對神經的輕輕觸動,那個很久以前的幻象——正在掃地的園丁,正在寫字的太太——又重新浮現出來。我又看見埃弗頓山毛櫸樹下的那幾個身影。掃地的園丁;坐在桌子前寫字的太太。不過,現在我把成年的貢獻融進了童年的直覺之中——厭膩和聽天由命;對我們命中註定無法迴避的事情的領悟;死亡;對種種局限性的認識;生活是怎麼比一個人曾經想像的那樣更為冷酷無情的。那時,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就已確切知道世上存在著仇敵了;反抗的需要一直激勵著我。我曾經跳起身來大聲叫喊:'讓我們去探索吧!'於是,對這種狀態的恐懼便不復存在了。 “那麼,現在究竟有些什麼狀態已不復存在了?麻木遲鈍和聽天由命。又有些什麼有待去探索呢?那些樹葉和林子什麼也沒有隱藏。如果有一隻鳥兒飛起來,我決不會再去做詩了——我只會重複我從前看過的東西。因此,如果我有一根手杖,可以用它來指點人生曲線的坎坷曲折,那麼這就是人生的最低點;在這兒,它徒勞無益地盤旋在潮水不會抵達的泥淖裡——就在這兒,在這個我背靠一道樹籬而坐的地方,我的帽簷低低地拉到眉梢,而那群綿羊一個個露出呆頭木腦的蠢相,正邁著它們那僵硬、細長的四條腿漠然地一步步走了過來。然而,如果你在一塊足夠長的磨石上去磨一把鈍刀,就會迸出一些東西——一道尖銳的火光;相反,如果拿到那些通常可見的、既缺乏理性又毫無目的的、混亂一團的東西上去磨,就只能迸出一種仇恨、輕蔑的怒火。我拿起我的頭腦,我的生命,這沮喪疲憊、幾乎奄奄一息的老朽貨,朝著這些漂浮在油膩膩水面上的亂七八糟的雞零狗碎、枯枝敗葉、可惡的破船碎片、殘骸朽骨,猛烈地砸了過去。我跳起身來。我喊道:'奮鬥,奮鬥!'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這意味著努力和抗爭,意味著永無休止的戰爭,意味著不斷的破壞和修復——此乃無論勝敗如何,每一天都在進行的戰鬥,此乃全力以赴的跟踪追擊。讓零亂不齊的樹木變得井然有序;讓濃蔭蔽日的樹葉變得疏朗,漏下搖曳的光線。我用一個突如其來的詞句便將它們全都網羅住了。我用詞句使它們重新現出明晰的形狀。 “火車開來了。火車慢慢地駛進車站,在月台旁邊停了下來。我趕上了這班火車。所以傍晚就回到了倫敦。多麼令人愜意啊,這平淡無奇的氣氛和煙草味;一些老太婆提著她們的籃子爬上三等車廂;吸煙斗的聲音;在一些小站上,親友們道別時的互道晚安和明天見,隨後就可以看見倫敦的燈光了——既沒有青春時代炫目的欣喜若狂,也沒有襤褸的紫色旗子,但是無論如何依然是倫敦的燈光;強烈的電燈光高高地亮在大樓辦公室裡;街燈沿著冷清的人行道依次排列過去,照明燈在街頭市場上熱鬧地閃爍。在我把仇敵暫時趕走的這段時間,所有這一切都我使感到心曠神怡。 “另外,我喜歡看到那種喧鬧的人生慶典,比如說在劇院裡。在這種地方,一頭渾身土色、粗俗不堪的田野上的動物會直立起來,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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