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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16654 2018-03-18
太陽正在西沉。如同堅硬岩石般的白晝碎裂了,光亮從那些裂片之間湧瀉出來。紅光和金光猶如一支支用黑暗作翎羽的脫弦之箭,射穿了海浪。一束束光線在變幻不定地閃爍和搖曳,就像那從沉陷的島嶼上發出來的信號,或像那由一些不知羞恥、哈哈大笑的孩子們從月桂樹叢中投出來的標槍。但是海浪在抵近海岸時就會變得暗淡無光,並且在持續時間很長的轟隆聲中沉落下去,就像一堵牆,一堵用灰色石頭壘起來的、沒有任何透光裂縫的牆轟然倒塌。 輕風乍起;樹葉一陣顫動;而經過這陣兒騷動,樹葉失去它們原有的那種濃褐,變得或灰或白,就像樹身搖搖晃晃,結果失去它那渾然一體的感覺。棲落在最高樹枝上的那隻老鷹眨了眨眼,騰身飛起,飄然遠翔。一隻野鷸在沼澤地裡啼鳴,它盤旋、躲閃,然後飛到更遠的地方繼續孤零地啼鳴。火車和煙囪冒出來的煙被風吹得擴散開來,最後融入懸浮在大海和田野上空的輕飄飄的天幕裡。

現在,穀物已被收割。原來那片滾滾翻騰的莊稼如今只剩一片清爽的殘茬。一隻大個的貓頭鷹從一棵榆樹上緩緩地起飛,它搖搖晃晃地向上飛翔,彷彿沿著一條從空中垂下的線,一直飛到一棵杉樹頂端的樹梢上。山坡上,緩緩游移的陰影在飄過的時候一會兒擴大,一會兒收縮。位於荒原最高處的那個水池顯得空落落的。沒有一張毛茸茸的獸臉在那兒張望,沒有一隻獸蹄在那兒濺起水花,也沒有一個熱乎乎的獸鼻伸進水里去濕一濕。一隻鳥兒棲落在一根煙灰色的小樹枝兒上,滿滿地呷了一口冷水。那裡既沒有囓草的聲音,也沒有車輪的聲音,有的只是突然怒號的風鼓滿風帆,從草尖上掠過。一塊骨頭躺在那兒,經過雨打日曬之後,變得像一根被海水磨光的樹枝,閃著亮光。那些在春天曝曬成赤褐色,在盛夏被南風吹彎柔韌枝條的樹木,如今已經變得像生鐵一樣烏黑,一樣光禿了。

這個地方是如此偏遠,永遠也無法看到閃閃發亮的屋頂或光影閃爍的窗子。那極其凝重的暗沉沉的大地已經吞沒了那些易損的鐐銬和那些蝸牛殼似的障礙物。現在,這裡有的只是透明如水的雲影,雨水的衝擊,一束光芒四射的利矛似的陽光,或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一些孤寂的樹木猶如方尖塔,點綴在遠方的群山上。 熱度已經消退、灼熱的焦聚已經渙散了的夕陽,給桌子椅子塗抹了柔和的光暈,並且為它們鑲嵌了點點褐色和黃色的菱形光斑。桌椅的四周映襯著陰影,使它們似乎顯得更為凝重,就像那偏斜了的色彩凝聚到一邊去了。這裡擺著刀、叉和酒杯,但它們的樣子彷彿被拉長了、脹大了,顯得十分怪異。鑲在一圈金框裡的鏡子將景物靜止不動地映照出來,好像它所映照的事物將會永恆地存在下去。

這時,海灘上的陰影也已蔓延開來;黑暗變得越來越濃重。那隻如生鐵一般漆黑的靴子變成了一汪暗藍色的水池。堅硬的岩礁變得模糊不清。那條舊船周圍的海水已是黢黑一片,就像那里浸滿了珠蚌。浪花的顏色變得青黑,它們在薄霧籠罩的沙灘上到處留下珍珠一樣閃光發亮的白影。 “漢普頓宮,”伯納德說,“漢普頓宮。這是我們約定團聚的地方。瞧,漢普頓宮裡那些粉紅的煙囪,那些方形的雉堞。當我說'漢普頓宮'時,我的這種口氣證明我已經是中年人了。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前,我必定會用質疑的口氣說:'漢普頓宮嗎?'——那兒會是什麼樣子呢?那兒有湖,有迷宮嗎?要么就是口吻中帶著某種預感:在這兒我會碰上什麼事情嗎?我會遇見誰呢?而現在,漢普頓宮——漢普頓宮——這幾個字兒如同敲鑼似的,在我費了許多力氣——通過六七個的電話和明信片才清理出來的這片空地上迴響,發出一陣陣響亮震耳的聲音;於是,一幕幕圖畫浮現出來——夏日的午後,小船兒,提著裙裾的老婦人,冬日里的一壺茶水,三月裡的幾朵水仙——這一切全都浮現在水面上,而後又都隱伏在每一個場面的深處。

“這會兒,在我們約定聚會的那家小旅館門前,他們都已經站在那兒了——蘇珊、路易斯、羅達、珍妮和奈維爾。他們已經一塊到了。在我跟他們會合之後,馬上就會想出另一種安排、另一種方案來。現在,白費力氣的事情,過多設計一些場面,應當受到阻止,給以說明。我最不情願遭受這種限制了。離他們只有五十碼時,我感到我的生活秩序起了變化。他們那個圈子的吸引力在我身上起了效果。我走得更近了。他們沒有看見我。現在,羅達看見了我,可是她因為害怕重逢帶來的震動,假裝不認識我。現在,奈維爾把臉轉了過來。突然之間,我一邊舉起手,向奈維爾打招呼,一邊大聲說道:'我也曾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中夾過花瓣。'隨後,我就感慨萬分,說不下去了。我的小船在洶湧澎湃的波浪上搖搖晃晃地顛簸起伏。世上沒有什麼靈丹妙藥(讓我記下來)能夠醫治重逢時的激動。

“同樣,把參差不齊、粗糙不平的邊緣相互粘連也是很不舒服的事情;只有等到我們慢慢騰騰地踱進小旅館,脫下大衣和帽子以後,會面才漸漸使人感覺到愉快。現在,我們聚集在這間狹長、空蕩的餐室裡,坐了下來;餐室俯瞰著一個公園,一片綠茵茵的地方,那裡令人難以置信地仍舊被夕陽的光輝映照著,以致那些樹林間橫亙著一條金燦燦的光帶。” “現在,我們一個挨著一個,”奈維爾說,“圍著這張狹長的桌子坐了下來;現在,在最初的激動尚未平息的時候,我們都懷著怎樣的心情呢?現在,讓我們像老朋友好不容易團聚時應有的那樣,誠實、坦白、直率地把我們相聚時懷著的心情講出來吧。是哀傷。門不會開了;他也不會到來了。而我們都懷著十分沉重的心情。由於我們每個人都已是中年,我們每個人的肩上都有負擔。讓我們把各自的負擔撇到一邊吧。我們要互相問一問,你一直是怎么生活的,我又是怎么生活的?你,伯納德;你,蘇珊;你,珍妮;還有羅達和路易斯?那些名單貼在所有的門上。在我們掰開這些小麵包,動手吃魚和沙拉之前,我摸了摸我的貼身口袋,摸到我的證書——我總是隨身帶著它們,以便證明我比別人高明。我通過了考試。我的貼身口袋裡裝著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文件。然而蘇珊,你那映出蘿蔔和莊稼的眼睛卻使我感到困惑和不安。這些裝在我貼身口袋裡的文件——這些證明我已通過考試的大聲宣告——只是發出軟弱無力的聲音,就像一個人在空曠的田野為了嚇退白嘴鴨而拍拍巴掌。現在,在蘇珊的注視下,這種聲音(我拍巴掌的聲音和它的迴響)也已經沉寂下來,我只能夠聽到風從翻耕過的土地上掠過的聲音和一隻鳥鳴唱的聲音——那也許是一隻興奮無比的雲雀在鳴唱呢。那個侍者是否聽到了我的聲音;或者那些總是偷偷摸摸地廝混在一起的情侶,他們有時到處閒逛,有時躲起來瞧著那些尚未昏暗到足以掩隱他們躺臥的身體的樹蔭,他們是否聽到了我的聲音?沒有;拍巴掌的聲音沒有起任何作用。

“那麼,既然我不能掏出我的文件,通過大聲念念我的證書來讓你們相信我通過了考試,我還有什麼剩下的事情要說呢?所剩下的是蘇珊那雙珍珠似的、透明發亮的綠眼睛的尖刻目光所揭示出來的東西。每次我們在一起聚會,剛見面時的彆扭勁兒還沒平息,總是會有某個人不甘心捲入進來;於是,有人就會希望把自己的個性壓下去,不讓它表現出來。現在對我來說,這個人就是蘇珊。我要和蘇珊聊聊,引起她的注意。請聽我說,蘇珊。 “吃早飯的時候,每當有人走進來,就連繡在我的窗簾上那個果子也會脹大,以致鸚鵡會伸嘴去啄它;你甚至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夾著摘下來。在大清早,稀薄的去脂牛奶會變成乳白色、藍色,或者玫瑰色。那時候,你的丈夫——那個拍打著他的高筒靴,用鞭子指點著不生牛犢的母牛的男人——正在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你什麼也不說。你什麼也不看。習慣蒙住了你的眼睛。在那個時刻,你們的關係是沉默的、空虛的、陰暗的。我在那個時刻的關係則是溫暖的,豐富多彩的。對我來說,翻來覆去的重複是不存在的。每一天都充滿著危險。雖然我們表面上都很溫和,骨子裡卻像盤結的蛇一樣可怕。想像一下我們正在讀《泰晤士報》吧;想像一下我們正在互相爭論吧。那是一種體驗。想像一下現在是冬天。大雪紛飛,積滿屋頂,把我們全都封在一個紅色的洞穴裡。水管凍裂了。我們在屋子中間擺上一個黃色的鐵皮澡盆。我們手忙腳亂地尋找洗臉盆。看那兒——書櫥上面的水管又漏了。我們瞧著這場災禍,又是嬉笑又是叫嚷。讓穩穩噹噹的生活灰飛煙滅吧。讓我們一無所有吧。要么就假想一下現在是夏天?我們可以閒逛到一個湖邊,去看中國呆鵝邁著扁平的腳掌、搖搖擺擺地走向水邊,或者去看一座樣子像骷髏架子的城市教堂,教堂前面生機勃勃的綠草在迎風搖曳。(我是在隨便談談;我總是談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每一種景像都是一幅阿拉伯式的圖案,是靈機一動地描畫出來說明人們親密相處時的意外感和美妙奇趣的。大雪,凍裂的水管,鐵皮澡盆,中國呆鵝——這些都是高高地懸掛著的標誌,通過它們,當我回顧以往的生活時,我就可以認清每一種愛所具有的特點;認清它們是怎樣的互不相同。

“與此同時,因為我想消除你的不友好的情緒,你那雙綠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你那寒酸的衣服,你那粗糙的雙手,和所有別的能說明你那母性光輝的標誌,全都像帽貝黏附在岩石上一樣黏附在你的身上。但是說真的,我並不想傷害你;我只是想恢復並重整一下我在你身上丟失的自信。改變現實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的命運已經註定。從前,當我們和珀西瓦爾一起在倫敦的一家飯店聚會時,所有事情都還是無法確定的;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而現在我們已經選擇過了,有時候似乎是別人已經為我們做出了選擇——就像是一副鉗子緊緊地夾著我們一樣。我也選擇了。我不是在外表上打下了生活的烙印,而是在內心,在潔白無瑕、毫無經驗、赤裸無防的神經上。我被形形色色的頭腦、面龐和其他事物的烙印弄得傷痕累累,一無是處;那些烙印是那麼難以捉摸,以致雖然有聲有色、無孔不入、實實在在,但卻無可名狀。對你來說,我只不過是'奈維爾',你看清了我生活的狹隘局限和它無法逾越的界限。但是對我個人來說,我卻是無邊無際的;是一扇每根神經都不可覺察地紮入世界深處的大網。我這面網與它所圍繞的東西幾乎難以區別。它捕起了鯨魚——巨大的海中怪獸和白白花花的混沌一片、變動不居的糊狀物;我偵察,我窺探。在我眼前打開了——一本書;我看清了底蘊;看清了核心——我一直看到那深奧的地方。我知道,什麼樣的愛會跳動起烈焰;嫉妒的綠色火焰會怎樣到處蔓延;愛與愛會怎樣錯綜複雜相互糾纏;愛會製造出什麼樣的死結;愛又會殘酷無情地將它們撕扯開。我曾經被糾纏進去過;我也曾被殘酷地撕開過。

“但是,也曾經有過其他一些榮耀的事情,那是在我們一心盼著門被打開,而珀西瓦爾終於到來的時候;是在我們無拘無束地在一家酒館硬邦邦的長條凳上猛然坐下來的時候。” “曾經有過山毛櫸樹林,”蘇珊說,“有過埃爾維頓,和鍾表上閃閃發光的指針在樹叢中閃閃爍爍。鴿群從樹葉叢裡飛出。變幻不定的光在我頭頂上搖曳。我已經記不清它們了。可是,瞧,奈維爾,我曾為了保持自尊讓你丟過臉,瞧瞧我放在桌子上的這隻手吧。瞧瞧我指關節和手心上的這些深淺不一的健康膚色吧。我的身體像一件被某個能幹的勞動者徹底使用過的工具,已經被每天切切實實地使用舊了。刀刃仍然是光潔的,鋒利的,但中間已經磨損得舊了。(我們就像在田野上搏鬥的野獸那樣,就像用角相互抵撞的牝鹿那樣,經常在一塊爭鬥。)一眼就能望穿你那蒼白而消瘦的肌肉,甚至連那蘋果或是一串果子也必定長著一層薄膜,看上去就像罩著一層玻璃似的。跟一個人——僅僅是一個人,但卻始終在變化的一個人——緊挨著躺在一張椅子裡,你只能看到一寸深的肌肉;看到裡面的神經、筋脈、緩慢或急速流動著的血液;但是絕不會看到一切。你看不見矗立在花園裡的一座房子;田野裡的一匹馬;擴展開來的一座城市,因為你彎著腰,像一個費盡目力要看清針線活的老太婆。但是我卻看到了猶如一排排堅固、龐大的房屋似的生活;看到了它們的雉堞牆和高塔,工廠和煤氣塔;一幢已經記不清是在什麼年代建造的古色古香的住宅。這些東西始終保持寬闊結實、突出顯要的特徵,永不磨滅地刻在我的腦海裡。我既非溫和之人,亦非巴結討好之人;我坐在你們當中,用我的堅硬來磨礪你們的軟弱,用從我清澈眼睛裡射出的綠色光芒,來抑制你們那些像忽隱忽現的銀灰色飛蛾翼翅一樣顫動不止的言詞。

“現在,我們已經用我們的鹿角抵撞過了。這是必不可少的前奏;是出自老朋友的問候。” “樹林裡的那道金光已經消退,”羅達說,“一片綠瑩瑩的草地橫亙在它們後面,延伸開去,就像夢中看見的刀鋒,或無人涉足的漸遠漸細的島嶼。現在,順著大街開來的汽車的燈光開始搖曳閃爍了。現在,情侶們可以躲到暗影裡了;將他們掩隱住的那些樹幹膨脹開來,變得朦朧不清了。” “情況曾經並不是這樣,”伯納德說,“我們曾經能夠遵照自己的抉擇而不去隨波逐流。現在,我們需要打多少電話,發多少明信片,才能鑿開這麼一個缺口使我們團結一致,聚集到漢普頓宮來啊?從一月份到十二月份,生活在多麼迅速地流逝啊!我們每個人都被各種各樣事務的激流席捲著,那些事務是那樣的司空見慣,以致從來不給我們灑下任何陰影;我們從來不做比較;也差不多從來想不起你或我;而就在這種無所用心的過程中,我們才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齟齬不和,衝破了堵塞在那條已經年深日久的河道出口處的叢叢雜草。為了趕上從滑鐵盧站開來的火車,我們不得不像魚似的躍出水面。但是無論我們跳得有多高,最終我們還是又墜落到那潮流裡。現在,我再不會乘船到南海諸島了。到羅馬去一趟已是我最遠的旅行。我有兒有女。我已經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擠到了現在這個境地。

“不過,被不可挽回地牢牢固定下來的只是我的肉體——這個在這兒被你們稱為伯納德的上年紀的男人——我寧願相信情況是這樣的。現在,我比自己年輕的時候更能冷靜思考了,那時候我總是勁頭十足地尋根究底,探求我自己,就像一個小孩摸索一隻彩票袋子一樣。'瞧,這是什麼?還有這個?這能算是一件好禮物嗎?只有這些嗎?'如此等等。現在,我已經知道那些小包裡裝著什麼東西;所以也就不是特別在乎。我把我的思緒拋撒到空氣裡,就像一個人把種子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出去,讓種子在紫紅的落日輝映下撒落下來,撒落在碾平之後閃著光澤的光禿禿的耕地上。 “一串辭藻。一串並不完美的辭藻。可是辭藻有什麼用?它們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什麼東西,好讓我擺在這張桌面上,擺在蘇珊這隻手的旁邊;或是跟奈維爾的那些證書一起,從我的口袋裡掏出來。我既不是法律權威,也不是醫學權威,或財務權威。我全身上下都裹在濕草一般的辭藻裡;我渾身閃亮,泛著磷光。當我說'我燃燒起來了。我渾身閃亮'的時候,你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當我坐在運動場邊的榆樹底下,讓成串成串的漂亮辭藻從我嘴裡冒出來時,那些小傢伙們常常會覺得'這句話非常精彩,這句話非常精妙'。他們也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他們還帶著我那些漂亮辭藻跑開呢。然而,我在孤獨寂寞中越來越憔悴。孤獨寂寞是導致我毀滅的原因。 “我在一家又一家的屋子裡輾轉遊蕩,就像中世紀的修道士掂著念珠講著民謠故事到處誘騙婦人和姑娘。我是個四處遊蕩、挨戶兜售東西的小商販,靠講述民謠故事換取食宿費;我是一個不愛挑剔、容易滿足的客人;我經常被安置在最好的房間,睡有四根柱子的大床;而有時候又會睡穀倉裡的干草堆。我既不在乎跳蚤,也不反對綾羅綢緞。我非常的寬容大度。我不是什麼道德說教家。對生命的短促和種種誘惑,我有十分深切的感受,所以絕不會給別人制定條條框框。然而,我也並非如你們所想像的那樣一點也不挑剔,就像你們從我滔滔不絕的言談中所得出的判斷那樣。我骨子裡多少也暗藏著一些輕蔑與嚴厲的鋒芒。只不過我比較樂於遷就讓步。我總是編故事。無論什麼事情,我都能從中挖出有趣的東西。一個女孩坐在一家農舍的門前;她正在等人;等什麼人?是被勾引了還是沒有被勾引?那個校長看見地毯上有一個洞。他總是唉聲嘆氣。他的妻子一邊用手指捋了捋她那仍舊很濃密的波浪形頭髮,一邊沉思——等等,等等。頻頻的揮手,在街口上的猶豫不決,有個人把一根煙頭扔進陰溝裡——這些全都是故事。可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故事呢?我也不知道。因此,我就像把衣服掛在食櫃裡等著有人來穿那樣,把我的辭藻懸掛起來。雖然就這樣地等待,就這樣地揣想,這兒記錄一點那兒又記錄一點,我對生活卻並不留戀。我可能會像一隻蜜蜂一樣被人從葵花上拂去。我那持之以恆、點點滴滴地累積起來的哲學,將會像水銀瀉地一樣轉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踪。可是激進而又嚴謹的路易斯,卻在他的閣樓裡,在他的辦公室中,對那些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形成了一套確定的結論。” “我正在想方設法往一塊編結的線被打斷了,”路易斯說,“是你的譏笑,你的冷漠,還有你的美,把它打斷了。很多年以前,當珍妮在花園裡親吻我的時候,打斷過這條線。在學校的時候,那些喜歡誇誇其談的小子們總是嘲笑我的澳洲口音,也打斷過這條線。'意義就在這兒,'我說;而後心裡就立刻感到痛苦的一驚——是因為虛榮心的刺激。'聽,'我說,'聽那隻在無數隻腳踐踏下引吭歌唱的夜鶯;它在征服者和移民者的腳下歌唱呢。請相信吧——'緊接著就一下子被打斷了。我總是在瓦礫堆裡擇路而行。各式各樣的光線照射下來,把平平常常的東西映照得斑斑駁駁,稀奇古怪。在這傍晚時分,我們團聚在一起,有酒,有搖曳的樹影,有穿著白色法蘭絨制服的年輕人攜帶著軟墊從河邊走來;然而對我來說,這樣一個重敘舊情的時刻,卻在人對人所做出的種種醜事、所施加的種種折磨和囚禁的陰影下,變得黯然失色了。我的觀念是如此不正常,以致我絕不可能因為一層紫紅的顏色而抹煞我的理智不斷對我們提出的嚴厲指責,即使我們都坐在這裡的時候也不例外。解決的辦法在哪裡,我向自己發問,溝通的橋樑在哪裡?我怎麼做,才能把這些搖曳晃動、令人眼花的幻影組合成一條能把一切貫串為一的線呢?所以我在沉思默想;而你們則在心懷惡意地看著我的撅起的嘴、深陷的面頰和總是緊鎖的眉頭。 “但是我懇請你們也要注意到我的手杖和我的馬甲。我已經繼承了一張堅固的紅木寫字台,擺在一間掛滿地圖的屋子裡。我們的輪船因為它們設備豪華的船艙,已經贏得了令人羨慕的聲譽。我們配備了室內游泳池和健身房。現在,我總是穿著白色馬甲,而且每當要確定一個約會時,總是先查閱一本袖珍本的書。 “我顯示出這樣一副狡黠與嘲弄的姿態,目的是希望藉此使你們不要注意到我的顫抖,我的脆弱,以及我的特別稚嫩、不加提防的心靈。因為我永遠都是最為稚嫩的;最容易天真幼稚地大驚小怪的;我總是最先理解並同情那些使人不自在或者滑稽可笑的事情——不管是鼻子上的一塊污跡,還是一顆沒有扣上的鈕扣。我會為所有的羞辱而痛苦。然而我同樣也會冷酷無情,堅硬如石。我搞不懂你們怎麼會認為活在世上是一種幸運。當一把水壺裡的水滾沸時,當輕風掀起珍妮那污漬斑斑的圍巾,使它像蜘蛛網似的飄擺時,你們那些不值一提的興奮,你們那些孩子似的激動,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些拋在怒衝而來的公牛眼睛上的絲織汽船。我要譴責你們。然而我在心裡卻依戀你們。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去經受死亡的烈焰。但是我更喜歡孤身獨處。我盡情地享受著金色和紫色的衣服。但我更喜歡越過煙囪縱目眺望;更喜歡看那些貓把長著癩瘡的肚皮靠在坑洼不平的煙囪管上蹭來蹭去;喜歡看那些打破的窗戶;聽那從一個用磚建造的教堂的尖塔上傳出的粗啞鐘聲。” “我只能看見擺在我面前的東西,”珍妮說,“這塊圍巾,這些酒漬。這只杯子。這個芥末瓶兒。這朵花兒。我喜歡可以觸摸、可以品嚐的東西。我喜歡雨化成雪,從而變成可口的東西。而且因為性子直,並且比起你們來更有膽量,所以我絕不會在我的美貌中摻上俗氣,免得它會糟蹋我的形象。我狼吞虎咽地把這些東西統統吃下。這些是肉;這些是飲料。我的想像力是肉體的想像力。它的幻影也不是像路易斯的那樣的精巧細緻、雪白純潔。我不喜歡你那些瘦骨嶙峋的貓和坑洼不平的煙囪帽。你那屋頂上的差勁的美景叫我覺得反感。穿著制服的男男女女,假髮和長袍,圓頂禮帽和漂亮的開領網球衫,還有款式層出不窮的女士服裝(我對各種各樣的服飾總是格外留心),這些全都使我感到賞心悅目。我和他們形影不離地到處轉悠,進進出出,進出於各種房間,各種廳堂,到這兒,到那兒;他們去的每一個地方,所有的地方,我也都跟著去。這個人把一匹馬的蹄子舉起來看看。那個人總是把裝著他個人收藏品的抽屜拉開關上。我從不孤單。我身邊總是有大群大群的追隨者。我母親從前肯定迷戀鼓聲,我父親則痴心於大海。我就像一隻一路跟在軍樂隊後面走的小狗,偶爾停下來去聞聞一株樹幹,嗅嗅一堆黃色的垃圾,然後突然衝過街去追逐一隻雜種野狗,接著又抬起一條前腿,專心聞著肉舖裡飄來的一縷誘人的肉香。我的廣泛交往曾使我到過許多離奇古怪的地方。那麼多的男人離開牆根,朝我走過來。我只需把手舉一下就行了。他們會箭也似的徑直沖向約定的地點——或許是陽台上的一把椅子,也或許是街角上一家商店。你們生活中那些苦惱和分歧,對我來說早已一夜一夜地解決了,有時,坐著吃飯的時候只要在桌布底下碰一碰手指就行了——我的身體變得完全像流動的液體,只要用手指頭碰一下,就會化成一滴飽滿的水珠,越來越大,顫顫悠悠,閃閃爍爍,在狂喜中滴落。 “當你們坐在桌前寫字、算算術的時候,我卻坐在一面鏡子跟前。就這樣,在我那神聖的臥室裡坐在鏡子前面,我審視著我的鼻子和我的面頰;審視著我那張得太開而露出了牙齦的嘴唇。我仔細地看。我小心地打量。我細心地挑選,黃顏色還是白顏色,色調明快的還是色調暗淡的,線條彎曲一些的還是筆直一些的,究竟哪一種對我來說更為適宜。我一會兒快活多變,一會兒又刻板嚴肅;有時候一身銀白,像一根冰柱一樣有棱有角;有時候又全身金黃,像一根蠟燭的火焰一樣搖曳生姿。我曾猛烈地奔跑,簡直就像是我竭盡全力揮出去的一條鞭子。在那邊的角落裡,那個人襯衫的前胸原來是白色的;這會兒變成了紫紅色;濃煙和烈火包圍了我們;經過一場猛烈的大火——然而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我們幾乎從不抬高我們的嗓音,我們就像對著蚌殼似的輕聲訴說著心中的秘密,以免臥室裡有人會聽見;不過有一次我聽到那個廚子動彈了一下,還有一次我們誤以為鬧鐘的滴答聲是足球在那兒呢——我們變成了骨灰,沒有留下一點遺骸,一塊沒有燒盡的骨頭,或一綹頭髮,以便保存在項鍊下面的金屬小盒裡,就像你們的親友死後留下來的那樣。現在我已是頭髮灰白;現在我已變得十分憔悴;然而在正午時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卻坐在鏡子跟前端詳我的臉,一絲不苟地審視我的鼻子,我的臉頰,和我那張得太開而露出牙齦的嘴唇。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從車站到這兒,一路上都有路燈柱子,”羅達說,“而且還有樹,但是樹葉子還沒有把路遮蔽。不過那些葉子也許還是可以把我遮住的。然而我並未躲到它們下面。我是徑直走到這兒來跟你們相見的,而沒有像我往常那樣,為了迴避感情的衝動而兜個圈子。不過,這只是因為我已經讓我的身體學會耍一個花招。而在內心深處,我仍然沒有學會;我怕,我恨,我愛,我羨慕卻又鄙視你們,可是我從來沒有跟你們快快活活地會過面。我一路上頂住了躲到樹蔭或者郵筒背後去的誘惑,徑直從車站走了過來;即使還隔著老遠,我就從你們的大衣和雨傘上看出,你們是怎樣依靠不斷的偶爾會面來過活的;你們每個人都有使命在身,有派頭,有兒女,有權勢,有名望,有愛情,有社交圈子;而我在這些方面完全一無所有。我甚至連面孔都沒有。 “在這兒這間餐室裡,你們看見鹿角和無腳平底的酒杯;看見鹽瓶子;看見桌布上的黃色污漬。'餵,侍者!'伯納德說。'麵包!'蘇珊說。侍者立刻走過來;他端來了麵包。可我卻覺得酒杯的杯壁簡直就是一座大山,而且我只看到一部分鹿角,還有那個水壺壁上的亮光,彷彿黑暗中的一道裂縫,充滿了驚訝和恐怖。你們說話的聲音就像森林中的樹木吱吱嘎嘎斷裂的聲音。你們的臉和那上面的坑坑洼窪也是一樣。在午夜時分,遠遠地靠在一個廣場的欄杆上,靜靜地站在那兒,該是多麼美好啊!你們身後是雪白的浪花,捕魚的人們正在天邊收網撒網。一陣微風吹拂著原始森林樹梢上的葉子。(但是我們現在正坐在漢普頓宮裡。)鸚鵡的啼聲打破了叢林的寂靜。(這裡電車正在開動。)燕子在午夜的湖面上點水飛行。(我們正在談話。)這就是當我們一起坐在這兒時我竭力想去領會的環境。所以我必須在準七點半的時候忍受這漢普頓宮的苦行。 “不過,既然這些小圓麵包和一瓶瓶的酒是我需要的,而你們那長得坑坑洼窪的臉也顯得非常美麗,還有這塊桌布以及上面的斑斑黃漬,這一切絕不會允許理解力的範圍越來越被擴大,以致最後(如我夢中所見,在夜間當我的床懸浮起來時,我從大地的邊緣落了下去)能夠領會整個世界,那麼我就只得去把個人的古怪行徑徹底分析一下了。我必須在你們纏著我講述你們的孩子、你們的詩篇、你們的凍瘡,或是講述隨便什麼你們正在幹的或正在遭受的事情的時候,來著手進行分析。不過,我是不會受騙上當的。儘管你們這麼引我那麼引我,儘管你們又是糾纏又是刺探,我還是會獨自穿透這層薄薄的床單,墜入烈焰燃燒的深淵。而你們不會來救我。你們會讓我落下去,比古代的行刑者還要殘酷,而且你們會在我落下去之後把我撕成碎片。然而有些時候,腦壁會越變越薄,什麼念頭都能滲透進去;在這些時候我就會想像:我們可以吹出一個巨大無比泡泡來,讓太陽可以在裡面上升下沉,我們也可以把藍色的白晝和漆黑的午夜全都偷到手裡,立刻脫身,逃離此時此地。” “寂靜正在滴落,”伯納德說,“一滴接著一滴。它逐漸凝結在頭腦的屋簷上,然後滴落到下面的池子裡。永遠是獨自一人,獨自一人,獨自一人,——聽著寂靜滴落,並把它們滴落的聲音掃到最遠的天邊。飽經滄桑,悠然自得地懷著中年的自滿,我,這個被孤獨毀掉的人,任由寂靜一滴接著一滴地滴落。 “但是現在,滴落的寂靜把我的臉打得坑坑洼窪,把我的鼻子逐漸衝化,就像一個站在庭院裡被雨水漂淋的雪人似的。隨著寂靜不停滴落,我被徹底消融,變得失去所有特點,幾乎跟別人一模一樣,難以分辨彼此。不過沒有關係。能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吃得不錯。魚,小牛排,酒,早已把自高自大者的尖利牙齒給磨鈍了。焦躁不安的心理早已平息了。就連我們當中最愛好虛榮的人,可能是路易斯,也不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了。奈維爾的苦惱也已不復存在了。讓別人去蒸蒸日上吧——這就是他心裡想的。蘇珊靜聽著她所有安然入睡的孩子們的鼻息聲。睡吧,睡吧,她低聲說。羅達早已把她的那些船搖到了岸邊。如今它們究竟是沉沒了還是安全下了錨,她已不再操心。我們隨時願意接受這樣的說法,即這世界或許對任何人都給予了公平的機會。這會兒我在想,地球只不過是偶然從太陽表面飛出來的一塊卵石,而且在宇宙的所有深淵中沒有哪裡存在著生命。” “在這片寂靜中,”蘇珊說,“好像從來不會有一片樹葉墜落,或是有一隻鳥兒飛翔。” “好像奇蹟已經發生過了,”珍妮說,“生活就滯留在此時此地。” “因此,”羅達說,“我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去活的了。” “可是,聽,”路易斯說,“這世界正穿越在無邊無垠的宇宙的各種深淵裡。它在轟鳴;被照亮的一小片歷史已經不復存在,還有我們那些國王和王后;我們已經消逝;我們的文明;尼羅河;以及所有的生活。我們每個人的一點一滴也已消散無踪;我們滅絕、消失在時間的深淵和無底的黑暗之中。” “寂靜在滴落;寂靜在滴落,”伯納德說,“然而現在你們聽:滴嗒,滴嗒;嗚嗚,嗚嗚;世界已經在召喚我們回去呢。當我們剛才超越了生活時,有那麼一會兒,我聽見那怒號的黑暗之風。但隨後又是滴嗒,滴嗒(這是鍾聲);接著是嗚嗚,嗚嗚(這是汽車聲)。我們登陸了;我們上岸了;我們,一共六個人,正圍坐在這張桌子旁邊。是對我的鼻子的回憶喚醒了我。我站起身;'戰鬥!'我喊道,'戰鬥!'同時回想著我的鼻子的形狀,並且用這只湯勺好戰地敲打著這張桌子。” “讓我們反抗這種沒有止境的混亂,”奈維爾說,“反抗這種不可名狀的愚蠢吧。當一個士兵躲在樹後跟一個女護士造愛時,他比所有的星星都值得欽佩。不過有時候,如果一顆閃爍的星星出現在清澈的天空,就會使我感到世界是美麗的,而我們這些蛆甚至會用我們的情慾把樹木糟蹋得醜陋不堪。” (“可是,路易斯,”羅達說,“寂靜僅僅持續了多麼短促的一會兒啊。他們已經開始把他們的餐巾擺在盤子旁邊,用手撫平整。'誰來了?'珍妮說;於是奈維爾嘆了口氣,想到珀西瓦爾再也不會來了。珍妮掏出了她的小鏡子。她像個藝術家似的察看自己的臉,在鼻子下面撲了點兒粉,接著稍稍考慮一下,就在嘴唇上不深不淺、恰到好處地抹了抹口紅。蘇珊,瞧著這番打扮感到又鄙夷又害怕,她扣上她的大衣最上面的那顆鈕扣,隨後又把它解開了。她正準備去幹什麼呢?去幹某件事情,但一定是與此不同的事情。” “他們都在自己對自己說著,”路易斯說,“'現在正是時候。我還精力旺盛著呢。'他們都在這樣說。'我這張臉在無限宇宙的黑影襯托下,一定顯得棱角分明。'他們沒有把這個話題接著說下去。'現在正是時候。'他們一直在說這句話。'花園就要關門了。'跟著他們走在一起,羅達,就會捲入他們的洪流,也許我們應該悄悄落在後面一些。” “簡直就像有什麼事兒要悄悄商量的同謀犯。”羅達說。 ) “這倒是真的,”伯納德說,“而且就在我們沿著這條林蔭路走著的時候,我想起一件真實的事情,說的是有一位國王騎著馬在這兒的一個鼴鼠丘上絆了一跤。不過,把一個頭上戴著個金色茶壺的小小人像擺在那廣漠無垠的宇宙中旋轉不停的深淵面前,這也顯得太奇怪了吧。一個人很容易就能恢復對各種人物的信任,但卻不大容易很快就恢復對他頭上所戴東西的信任。我們英國以往的歷史——一英寸長的光輝而已。那時候人們往自己頭上戴個茶壺,就宣稱:'我是國王!'不,我是在我們一起走著的時候,想恢復我對時間的感覺,但由於這瀰漫在眼前的黑暗,我已經失去了理解力,十分茫然。這座宮殿看上去輕飄飄的,就像一朵在天空中暫時停留的雲彩。一個接一個地把國王扶上寶座,戴上冠冕——這只不過是人們頭腦裡想出來的惡作劇。而我們,這並肩而行的六個人,憑著我們自己身上那種我們稱之為頭腦和情感的雜亂無章的閃光,能去反抗什麼呢,我們該怎樣去跟這股潮流進行對抗呢;究竟什麼東西才是持久不變的呢?我們的生命也同樣是在沿著這些暗淡無光的林蔭路,度過一段混沌不明的時間,悄悄地流逝。有一次奈維爾把一首詩塞到我手裡。懷著一種突如其來的對永恆的信念,我曾經說過:'凡是莎士比亞懂的東西,我也全懂。'但那樣的信念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真是又荒唐,又可笑,”奈維爾說,“當我們走著的時候,時間又回來了。這是由一條昂首闊步的狗引起的。機器在轉動。歲月使那座大門顯得古色古香。現在,與那條狗對照起來,三百年的時間似乎比轉瞬即逝的一剎那也長不了多少。威廉王戴著假髮騎在馬上,而那些宮廷夫人身著用鯨骨撐開的繡花長裙曳過草地。就在我們一起走著的時候,我開始相信歐洲的命運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儘管聽來似乎仍舊有些荒謬,但確實一切都決定於那次佈萊尼姆戰役。是的,在我們一起穿過這座大門時,我要宣布,現在正是時候;我現在成了喬治王的忠實臣民。” “我們順著這條林蔭路往前行走,”路易斯說,“我輕輕地靠在珍妮身上,伯納德和奈維爾挽著手,蘇珊的一隻手握在我的手裡,我們稱自己是小孩子,祈求上帝在我們睡著時保佑我們安然無恙,這實在讓人禁不住要掉眼淚。多麼甜蜜啊,在一起唱著歌,為了驅除對黑暗的恐懼而拍著手掌,同時有庫麗小姐在一旁奏著小風琴!” “那個大鐵門已經關上了,”珍妮說,“時間的利齒已經停止它貪婪的吞食。我們已經戰勝了宇宙的各種深淵,用口紅,用粉,用薄膜似的手帕。” “我要抓住,我要緊緊地握住,”蘇珊說,“我要牢牢地握住這隻手,不管它是誰的手,用愛,用恨;誰的手都無所謂。” “一種平靜的心情,一種超然的心情籠罩著我們,”羅達說,“我們享受著這種暫時的輕鬆感覺(這種毫無焦慮的平靜心情並不常有),同時我們心靈的屋壁也變得透明起來。雷恩建造的宮廷像一首演奏給大廳裡冷淡乏味的聽眾聽的四重奏,樣子是個長方形。長方形的上面摞著一個正方形。我們說:'這就是我們的住處。'現在,那座建築已經可以看見了。幾乎沒有什麼東西留在外面。” “那朵花,”伯納德說,“當我們跟珀西瓦爾一起在飯店吃飯時插在桌子上花瓶裡的那朵康乃馨,現在變成一朵有六枚花瓣的花;它包含著六種生活。” “在那些水鬆的映襯下,”路易斯說,“一片神秘的亮光清晰可見。” “它是經歷了很多次痛苦,很多次努力才造出來的。”珍妮說。 “婚姻,死亡,旅行,友誼,”伯納德說,“城市與鄉村,兒女和其他種種;從一個多面體這片黑暗中分離出來;那是一朵具有多重面目的花。讓我們停留一會兒;讓我們瞧瞧我們造出來的東西吧。讓它在水松樹的襯托下閃光發亮吧。那是一種生活。就在那兒。它已經消逝了。它已經熄滅了。” “現在他們漸漸地消失不見了,”路易斯說,“蘇珊和伯納德。奈維爾和珍妮。我和你,羅達,在這座大理石墳墓旁邊停了一會兒。我們到底會聽到什麼樣的歌聲呢;這幾對已經尋找過了墳墓;現在,珍妮伸出她那戴著手套的手指點著,裝模作樣地看著那些睡蓮,而蘇珊,她一直愛著伯納德,這會兒正在對他訴說:'我那毀滅了的人生,我那荒廢了的人生。'還有奈維爾,他握著珍妮那抹著櫻桃色指甲油的小手,正在湖邊,在月光照耀的水邊,喊著:'愛情啊,愛情啊';而珍妮模仿著鳥兒的叫聲,回答說:'愛情嗎,愛情嗎?'我們到底聽到一些什麼歌呀?” “他們朝著湖邊走去,漸漸消失不見了,”羅達說,“他們偷偷摸摸地穿過草地溜走了,但又顯得滿有把握,好像他們曾請求我們對他們的古老特權大放慈悲——千萬別去打擾。心靈的潮水是那樣澎湃,那樣洶湧;他們不得不拋開我們而去。黑暗淹沒了他們的身體。我們到底聽到了什麼樣的歌兒呀——貓頭鷹的,夜鶯的,還是雷恩的呢?輪船在轟隆轟隆地航行;電車軌道上光在不停地閃爍;樹目在肅穆地搖擺身軀。耀眼的光幕籠罩在倫敦上空。這兒有一位老婦人,正在默默地往回走去,還有個男人,一個晚歸的釣魚人,正拿著釣竿從坡上走下來。任何一點聲音,任何一個活動,都逃不開我們的注意。” “一隻小鳥兒向巢裡飛去,”路易斯說,“夜睜張著她的眼睛,在入睡之前向那些灌木叢匆匆掃視一遍。它們帶給我們的這些紛紜複雜的信息,而且不只是它們,另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死者,那些曾經在這一帶出沒過的、這個或那個皇帝統治下的小伙子和姑娘,成年男人和女人,我們該怎麼做,才能將諸如此類的信息統統歸納在一起呢?” “一種沉重的東西融入黑夜,”羅達說,“把黑夜壓垮了。每棵樹都連著一片陰影,顯得非常粗大,但那陰影並不是映在樹背後的樹影。我們聽見一座正處在齋戒期的城市的屋頂上傳來隆隆的鼓聲,那裡的土耳其人正飢腸轆轆,性情變幻莫測。我們聽到他們正在像牡鹿長鳴似的尖聲叫喊:'開門,開門。'請聽那些尖嘯的電車,聽那些從電車軌道上尖嘯而過的閃光物。我們聽見山毛櫸和白樺樹舉起它們的樹枝,就像新娘讓她的絲綢睡衣滑落在地,然後走到門前說:'開門吧,開門吧!'” “一切都顯得富有生氣,”路易斯說。 “所以今天晚上,無論在哪兒我都聽不見死亡的聲息。你可能會認為,那個男人臉上的蠢勁,那個女人臉上的衰老,非常之強大,足以抵抗符咒,招來死亡。但是,今天晚上死亡在哪裡?一切粗俗不堪的言行,雞零狗碎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事物,全都像玻璃似的紛紛迸碎,融入邊緣泛紅的碧綠浪潮,浪潮卷攜著數不清的魚兒湧上海灘,消散在我們的腳下。” “如果我們能夠一同攀登高峰,如果我們能夠憑高遠眺,”羅達說,“如果我們能夠凌空而立——可是你,一點點讚揚歡笑的掌聲就會使你怦然心動;而我,最討厭人們嘴上的是非與毀謗,我只信賴孤獨和不可抗拒的死亡,因此我們只好分道揚鑣。” “永遠分道揚鑣,”路易斯說,“我們犧牲了在羊齒草叢中的擁抱,以及在湖邊,在墳墓旁,像避免被人發現秘密的共謀者那樣戀愛、戀愛、戀愛。但是現在,瞧,就在我們在這兒站著的時候,有一股細浪在地平線上碎裂了。漁網逐漸收了上來。它升到水面上。活蹦亂跳的銀色小魚攪碎了水面。它們跳動著,拍打著,被拋在了海岸上。生活把它的捕獲物統統拋到了草地上。有幾個人影朝著我們走來。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身上仍然穿著那身像流動的潮水一樣模糊難辨的外衣,他們就是穿著這身外衣在水里浸泡過的。” “現在,”羅達說,“當他們走過那棵樹的時候,他們又恢復了正常的形狀。他們只不過是幾個男人、幾個女人而已。他們一脫下浪花的外衣,驚詫和畏懼的感覺就起了變化。同情心又回來了,因為他們出現在月光下,如同一支大軍的殘兵敗卒,我們的影子,每天夜裡(在這兒或者在希臘)走上戰場,又在每天夜裡帶著滿身創傷和殘破的臉回來。現在光線又照到他們身上來了。他們都長著臉。他們變成了蘇珊和伯納德,珍妮和奈維爾,我們認識的人。這是多麼令人沮喪的事情啊!這是多麼令人不知所措、多麼羞愧的事情啊!一陣熟悉的寒戰、恐懼和憎恨傳遍我的全身,我感到,他們扔在我們身上的那些鉤子把我緊緊抓住,拖到了某個地方;還有這些問候,招呼,指頭的點點戳戳和眼睛的注視搜索。但是他們只能講話,而他們一開口說的那些話,那種熟悉的腔調,那種總是跟你的期望背道而馳的內容,和那種總是重新從黑暗中勾起千百件往事的手勢,全都讓我大失所望。” “好像有某種東西在搖曳跳動,”路易斯說,“當他們沿著林蔭路走過來時,幻象又出現了。又開始誇誇其談,問這問那了。我對你有什麼的想法,——你對我有什麼想法?你是一個什麼的人?我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又重新在我身上激起一種局促不安的情緒,脈搏跳動加快了,眼睛也發亮了;那種如果沒有它,生活就會變得平淡無奇、死氣沉沉的個人生存中的全部瘋狂勁頭,都又出現了。他們來到我們身邊。南方的太陽在這座墳墓上空閃耀;我們起身投入那狂暴無情的大海的浪潮。當我們迎接他們——蘇珊和伯納德,奈維爾和珍妮的歸來時,願上帝佑助我們扮演自己的角色。” “我們的出現好像破壞了什麼東西,”伯納德說,“也許是一個世界。” “可是我們簡直喘不過氣來了,”奈維爾說,“我們是如此精疲力竭。我們正陷在一種疲憊不堪和什麼也不想幹的精神狀態,我們現在僅有的渴望是能夠重新回到我們當初離開的母親的體內。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乏味的,被迫的,令人厭倦的。珍妮的黃色披巾在眼前的光線中呈現出飛蛾似的顏色;蘇珊的兩眼顯得暗淡無光。我們幾乎都跟那條河水難分彼此。只有一截煙蒂是我們當中唯一醒目的東西。我們的全部心情都帶著黯淡的色彩,只覺得應當撇下你們,掙脫一切;順從內心的願望去獨自擠出某些苦水,某些同時也帶點甜味的毒汁。但是現在,我們已經精疲力竭了。” “在我們度過如火的激情之後,”珍妮說,“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留下來放到項鍊上的小鐵盒裡去了。” “我仍在打著呵欠,”蘇珊說,“我就像一隻稚嫩的小鳥,不知滿足地渴望得到某種我已錯過的東西。” “走開之前,讓我們再停留一會兒吧,”伯納德說,“讓我們在幾乎沒有旁人的情況下獨自在這河邊的斜坡上慢慢走走吧。上床睡覺的時間就要到了。人們都已回家去了。現在,望著河對岸那些小店主臥室裡的燈光漸漸熄滅,該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那兒有一盞——那邊兒又有一盞。你們認為他們今天的收入怎麼樣?剛剛夠付房租,付電燈費,買食物和孩子們穿的衣服。而且也只是勉強剛夠。這些小店主臥室裡的燈光使我們多麼深切地體會到:生活畢竟還是可以忍受下去的啊!星期六到了,身上也許剛好有幾個能買幾張電影票的錢。熄燈之前,他們也許會到小花園裡,去瞧瞧那隻臥在木板窩裡的大兔子。這隻兔子是他們為星期天準備的午餐。之後他們就熄滅燈。接著他們就睡覺了。對成千上萬的人來說,睡覺只是意味著溫暖、寧靜和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我已經把信,'那個賣蔬菜的人想,'寄給了《禮拜天》日報。假使我在這場足球賽中能夠贏五百鎊賭注呢?那我們就殺了那隻兔子。生活真是愉快。生活真是美好。我已經把信寄了出去。我們將殺了那隻兔子。'接著,他睡著了。 “生活在繼續。聽。那邊傳來的聲音彷彿是車皮正在旁軌上碰撞。那是我們生活中一件接一件事情的恰當銜接。碰撞,碰撞,碰撞。必須,必須,必須。必須走,必須睡,必須醒來,必須起床——這些嚴肅而寬大的字眼,我們總是裝模作樣地咒罵它們,同時又總是把它們牢牢地記在心裡,離開了它們,我們就只有完蛋。我們是多麼敬仰這種如同車皮在旁軌上碰撞、銜接似的聲響啊! “現在,我聽見從河的下游遠遠傳來合唱聲;那是那些喜歡吹牛皮的小子們的歌聲,他們在擁擠的輪船甲板上出遊了一整天之後,現在正乘著一輛大遊覽車歸來。他們仍然唱著歌兒,就像他們從前經常做的那樣,唱著歌兒,在冬天的夜晚穿過院子,或者在夏天讓屋子的窗戶敞開著,喝醉了酒,亂砸家具,頭上戴著有條紋的小圓帽,當大馬車轉過拐角處的時候齊刷刷地轉過頭來;而我那時非常渴望能和他們在一起。 “隨著這歌聲,隨著這打著旋的河水和這隱約可聞的微風的細語,我們正在失去什麼呢!我們身上許多小小的部分正在化為烏有。好啦!現在,某種極其重要的東西降臨了。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我要睡著了。但是我們必須走;必須去趕火車;必須走著回到車站——必須,必須,必須。我們只不過是幾具肩挨著肩、搖搖晃晃地走著的軀體。我只是憑著我腳上的酸痛和兩條腿的疲乏而存在著。我們好像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了。但走了些什麼地方?我記不起來了。我就像一根木頭,平穩地順著一道瀑布滑行。我並不是法官。沒有誰要我講出我的觀點。在這種晦暗的光線下,所有的房子和樹都是一個模樣。那是一個郵筒嗎?那是一個婦女在走路嗎?車站到了,如果火車把我軋成了兩半,我也會在那一邊重新連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成為無法分割的整體。然而,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即使在此刻,即使在熟睡中,我的右手裡仍然緊緊捏著我到滑鐵盧站去的那半張回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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