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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14497 2018-03-18
現在天空中的太陽已經落得更低了。一座座小島似的雲朵變得越來越濃重,它們緩緩地移過太陽,使得下面的礁岩忽然間變得漆黑,那些搖蕩的海冬青也失去它們那藍茵茵的色彩,變成了銀白色;所有的陰影猶如灰楚楚的布面籠罩在海面上。浪潮已不再拜訪較遠處的池塘,也不再抵近那條彎彎曲曲地橫亙在沙岸上的斷斷續續的黑線。沙粒彷彿成了白花花的珍珠,光滑而且閃爍。 鳥兒一會兒俯衝下來,一會兒又盤旋著直上雲霄。有一些鳥兒時而迎風追逐,時而又折向翻飛,將鳥群一下子沖開,好像它們原來是一個整體,被沖割成了無數碎片。飛下來的鳥群就像一扇網,降落在樹梢上。偶爾有隻鳥兒獨自飛向沼澤地,然後孤零零棲息在一個白色樹樁上,它的翅膀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合攏。

花園裡有幾片花瓣墜落下來。它們像貝殼似的躺在地上。枯乾的葉子已不再斜豎在地,而是時而翻飛時而停歇地被風一直刮向某一株花莖。有一道光波突然閃耀炫目地在所有的花叢中穿過,恰似一片魚鰭劃開了湖水中的綠草。時不時地有一陣強勁的疾風把各式各樣的草葉刮得波蕩起伏,隨後當風勢減弱下來,每一株草兒就又恢復了它們的尊嚴。那些花兒的鮮豔花盤在陽光下曬得灼熱發亮,每當迎風搖曳的時候,它們就會暫時躲開光照,但隨後有些因為太沉重而無法再挺直起來的花冠就會慢慢地凋謝。 午後的陽光把田野曬得暖洋洋的;它使所有的陰影都泛著藍光,並且將莊稼輝映得紅通通的。一片深濃的光澤像一層油漆似的塗抹在田野上。一輛大車,一匹馬,一群白嘴鴨——無論什麼東西在田野上經過,都會被渾身鍍上一層金光。如果有一頭牛把它的一條腿挪動一下,就會立刻激起一陣赤金色的光之漣漪,它的兩角也會好似被光暈連成了一片。樹籬上掛著一顆顆長著淺黃色芒刺的穀穗,那都是一輛輛看上去既低矮又原始的大車裝得滿滿地從牧草地上駛來時被擦落下來的。那些圓滾滾的雲塊一路翻騰著飄過時,從來不收縮,而是始終保持著它們各自胖滾滾的形象。這會兒,當它們飄過來時,它們將一個村莊全部罩進了它們撒下的網裡頭;隨後,當它們飄過去以後,就又讓村莊脫出了網外。在遙遠的天邊,在億萬藍灰色的微塵當中,有一塊窗格玻璃反射著亮光,或者現出一座尖塔或一棵樹木的朦朧影子。

粉紅的窗簾和白色的百葉窗被風掀起,飄進飄出,撲打著窗檻;成條或成片地照進室內的陽光,在透過被陣風一次次掀起的窗簾時,帶上了某種棕褐色,並且顯得有些肆無忌憚。這兒它把一個櫃櫥照出褐色,那兒它使一把椅子映得通紅,這兒它又使窗戶的影子搖曳在一隻綠瑩瑩的水罐的側壁上。 有一瞬間,所有的東西全都在模糊不清、朦朦朧朧地搖曳起伏,就像一隻巨大的飛蛾從房間裡掠過時,它那撲動的翼翅使那些大個的實實在在的桌子椅子全都籠罩上了陰影。 “哦,”伯納德說,“時間的水珠滴落了。在我心靈的屋簷上凝結成的水珠滴落了。在我心靈的屋簷上,時間在凝結的同時,滴下它的水珠。上個星期,就在我站著刮臉的時候,時間的水珠滴落了。當時我正手裡拿著剃刀站在那兒,突然間我領悟到我的動作純粹是習慣成自然的(時間的水珠就是這樣形成的),於是我便滿含嘲諷意味地恭祝我的雙手竟能一直堅持這種習慣。刮吧,刮吧,刮吧,我說。繼續不停地刮吧。時間的水珠滴落了。在整個一天的工作過程中,在工間休息的時候,我的思想會變成一片空白;我自問:'什麼東西失去了?什麼東西完結了?'接著,'完事大吉了,'我一邊低聲咕噥,'完事大吉了,'一邊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人們注意到我臉上的茫然神色和我說話時的茫無頭緒。我常常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吞吞吐吐地結束了。而且在我扣好大衣上的鈕扣準備回家時,我還會更為引人注目地說上一句:'我的青春已經失去了。'

“特別奇怪的是,每當危急關頭,一些並不恰當的辭藻就會急不可奈地要冒出來解圍——此乃對總是依靠帶著筆記本的古老文明習慣而生活的一種懲罰。這種時間水珠的不斷滴落跟我失去青春毫不相干。這種時間水珠的滴落意味著時間正在逐漸收縮著趨向某一個瞬間。時間,假如是一片陽光明媚、光影搖曳的牧場;時間,假如像正午的田野那樣廣闊無際,那麼它就會成為懸而未決的事物。時間正在逐漸收縮著趨向某一個瞬間。當一滴水珠帶著沉澱物從窗玻璃上沉甸甸地滴落下來時,時間也在滴落。這些就是真實的循環;這些就是真實的事件。這時,就像大氣中的光輝全都消退了,我看到了那赤裸裸的底蘊。我看到那被習慣遮蔽的東西。我在床上懶洋洋地躺了好幾天。我到外邊去吃飯,張著大嘴猶如一條鱈魚似的。我並不想為了說完整一句話而費心勞神;我那通常總是猶豫不決的行動,現在也變得像機器一樣準確了。在這種情況下,當我走過一個售票處時,我就走進去買了一張去羅馬的票,完全像一個機器人似的鎮靜自若。

“現在,我坐在這些花園裡的一張石凳上,眺望著這座永恆的城市;那個五天以前還在倫敦刮著鬍子的小人物,如今看來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堆舊衣服。倫敦同樣也已經消踪匿影。倫敦只是有一些破敗的工廠和若干煤氣罐而已。但同時我並沒有融入眼前這番壯觀的景像中。我看著那些佩戴紫色飾帶的神父和那些姿態優美的保姆;我只注意外表。我坐在這裡,就像一個康復中的病人,就像一個頭腦非常簡單、只會說一些單音節字眼的人。'太陽是熱的,'我說。'風是涼的。'我感到自己像一隻昆蟲似的在地面上團團亂轉,而且可以發誓,在這兒坐著,我感覺到了地面的硬度,感覺到了它那旋轉的運行。我沒有離地而去願望。我有一種預感,倘若我能將這種知覺向前延伸再六英寸,我就可以觸到某種奇異的境界了。但是我隻長著一個局限性很大的鼻子。我從不渴望延長這類超然物外的精神狀態;我不喜歡它們;我甚至蔑視它們。我並不期望成為一個連續五十年在同一個地方靜坐不動、意守丹田的人。我只希望被套在一架馬車上,套在一架拉菜的馬車上,嘎吱嘎吱地駛過鋪著鵝卵石的道路。

“說實話,我既不是那種滿足於孤身獨處的人,也不是那種滿足於與無限相處的人。只有一個獨處的房間使我感到厭倦,天空也同樣如此。我的生命,只有當它把它的方方面面全部向很多人敞開時,才會煥發出熠熠的光彩。讓他們失敗,讓我變得千瘡百孔,如同燃燒的紙張一樣漸漸消亡吧。哦,莫法特太太,莫法特太太,我說,快來把將它打掃乾淨吧。我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我已經因為活得太久而失去了某些願望;我失去了一些朋友,有的是因為死亡——比如珀西瓦爾——有的則是由於完全無力穿過街道。我並非像從前有段時期那樣看起來才華橫溢。有一些東西完全超出了我的視界。我永遠也不會弄懂那些艱深的哲學問題。羅馬是我旅行到過的最遠的地方。當我在夜間沉入睡鄉時,我常常會帶著一陣劇痛突然想到我將永遠不會看到塔希提島上的土著是怎樣藉著標燈的亮光叉魚的,或者一隻獅子怎樣在叢林里中躍起、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怎樣吃生肉的情景。我永遠不會去學習俄語,也永遠不會去閱讀《吠陀經》。我再也不會在走路的時候撞在郵筒上了。(但是,由於那次劇烈的碰撞,在我的夜夢中,仍然常會有幾顆星星美麗迷人地墜落下來。)然而在我沉思默想的時候,真情變得地越來越清楚了。許多年來我一直在自鳴得意地低聲哼唱,'我的孩子們呀……我的夫人呀……我的房子呀……我的小狗呀。'每當我用彈簧鎖鑰匙打開房門走進來,我總是先要做一番這老一套的儀式,把自己包裹在那種溫暖的氣氛裡。現在那層可愛的帷幕已然降落。我現在再也不需要什麼財富了。(順便說一句:一個意大利洗衣婦在肉體上的優雅程度跟一位英國公爵的女兒相比,絲毫也不遜色。)

“但是讓我想一想。時間的水珠滴落了;時間進入了另一個階段。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為什麼這些時間的階段要有一個盡頭?它們又通向哪裡?要達到什麼樣的結局?因為它們總是披著莊嚴的法衣出現的。碰到這樣的難題,虔誠的人們總是求教於那些佩掛紫帶、滿臉情慾的傢伙,那些傢伙現在就正高視闊步從我眼前走過。不過就我們個人來說,我們憎恨那些個導師。只要有個人站起來說'瞧,這就是真理,'我馬上就會發現,有一隻沙色的貓兒正在他身後偷吃一條魚。我會說,瞧,你忘記了這隻貓兒。所以在學校的時候,奈維爾在那個昏暗的禮拜堂裡一看見那個博士戴著十字架,就大為惱火。而我,儘管當時我總是被一隻貓、或一隻圍繞著漢普頓夫人時不時地捧到鼻子前面嗅一嗅的花束嗡嗡亂轉的蜜蜂搞得心煩意亂,我卻很快就編出了一個故事,從而將那個十字架的威嚴鋒芒徹底消滅。我曾經編過成千上萬個故事;我在無數個筆記本里記滿了詞句,準備在我找到那個真正的故事的時候加以使用,那是一個所有這些詞句全都用得上的故事。可是我至今尚未找到那個故事。所以我已經開始懷疑:世界上果真有什麼故事嗎?

“現在,從這個露台上看看下面那些蜂擁的人群吧。看看那到處可見的活躍和喧鬧勁兒吧。那個人正在被他的騾子折騰得手忙腳亂。五六個品性敦厚的閑漢正在幫忙。別的人看也不看地從旁邊匆匆走過。他們自己需要操心的事情多得就像一團亂麻。瞧瞧那廣闊無際的天空吧,上面正翻騰著一團團雪白的雲彩。想像一下那連綿不斷的平原,那星羅棋布的溝渠,和那崎嶇不平的古羅馬車道以及城郊平原上的累累塚石;而在那城郊平原之外,是大海,大海之外又是一些陸地,然後又是大海。我可以抓住這整幅圖景中的任何一個細節——比如說那輛騾車——然後輕而易舉地將它描繪一番。但是為什麼要去描繪一個被自己的騾子折騰得狼狽不堪的人呢?另外,我還可以編出一些關於那個正在走上台階來的姑娘的故事:'她在那陰暗的拱門下和他會面……,他一邊從那個關著一隻中國鸚鵡的鳥籠扭過臉去,一邊說。'或者講得簡潔一些:'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但是為什麼要把我任意想出來的情節也都拼接上去?為什麼要揉揉這個,捏捏那個,最後捻出一些小人兒,就像那些托著貨盤沿街叫賣的玩具販子似的?為什麼在一切之一切中,偏偏挑選這個細節?

“我在這裡正蛻去我生命中的一層皮,而他們將會說的只是:'伯納德在羅馬消磨了十天時間。'我在這裡正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這座露台上踱來踱去。不過在我散步的時候,注意觀察一下點和劃是怎樣慢慢形成一條線吧,在我走上那些台階的時候,各種東西又是怎樣逐漸失去它們原來所擁有的毫不掩飾、各自獨立的品質的。那個粉紅的大花盆現在成了黃綠浪波中的一道紅艷豔的條紋。猶如火車開動時鐵道兩旁的樹籬,輪船行駛時海上的浪波,世界開始從我身旁移動了。我自己也在移動,漸漸捲入那一件事跟著一件事的總體秩序之中,而且似乎是不可避免,這棵樹必將移動過來,然後是那根電線桿,再然後是那段樹籬的缺口處。就在我被圍繞、被捲入並且一起參與移動的同時,經常使用的那些辭藻開始湧瀉而出,而我也希望打開我頭腦中的活動天窗,讓這些辭藻的水泡獲得自由,因此我徑直朝著那個後腦勺有點似曾相識的人走了過去。我們曾在學校裡同過學。我們毫無疑問應該會面。我們當然要在一塊吃午飯。我們要談談。但是且慢,稍等片刻。

“這種試圖迴避的片刻功夫是不應當鄙視的。它們太難得了。塔希提之行變成了可能實現的事情。靠在這個欄杆上我遠遠地望見一片汪洋。一片魚鰭正在劃動。這個單純的視覺印象跟任何推理都毫無關係,它是突然冒出來的,正如一個人有可能看見天邊突然冒出一頭海豚的鰭一樣。所以,視覺印象常常傳遞一個簡要的提示,告訴我們應當及時取消遮掩,引人說話。因此,我在F欄裡記下:'汪洋大海中的一片魚鰭。'我是一個隨時在我意識的邊緣記下一些話、以待將來做最後陳述的人,現在我記下了這一句,以待在某個冬日的傍晚使用。 “現在我要去個地方吃午飯了,我要把酒杯舉起來,我要透過杯裡的酒望出去;我要帶著比平時更超然物外的神氣觀察周圍,當一位漂亮女人走進餐館,並且穿過餐桌之間走過來時,我要自言自語地說:'瞧她在一片汪洋中要走到哪兒去呀。'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但對我來說卻是嚴肅的,暗藍灰色的,夾帶著世界崩潰和流水墜地飛散似的聲音。

“所以,伯納德(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這個是我干各種事業時離不開的伙伴),讓我們來開始這新的一章吧;讓我們來看看這種嶄新的經歷,這種陌生、奇特,同時又含混、可怕的經歷——亦即這顆正在形成的簇新的水珠——怎樣變成現實吧。拉朋特就是那個人的名字。” “在這個炎熱的下午,”蘇珊說,“在這兒,這座花園裡,在這片我正跟我的兒子一起散步的田野上,我已經實現了我的最高願望。園門的鉸鏈鏽跡斑斑;他用力把它推開。童年時代的強烈激情;珍妮親吻路易斯時我在花園裡流過的淚水;我在那間散發著松香味的教室裡發過的脾氣;在異國他鄉,當那些騾子踏著尖尖的蹄子得得地走來,一夥意大利婦女圍著披巾、頭上插著康乃馨,在泉水旁邊嘰嘰喳喳閒談時,我所感到的孤獨,這一切如今全都換成了安全、充實和親密的感覺。我已經度過了多年平平靜靜的、富有成果的生活。我擁有了我所見到的一切東西。我用種子培植了大樹,我修建了池塘,讓金魚在葉子寬闊的睡蓮下潛游。我在草莓苗圃和萵苣苗圃上面罩上網,給梨子和李子套上白色的袋子,保護它們不被黃蜂叮壞。我眼看著我的兒女們曾經像嫩果似的用紗網罩著躺在他們的搖床裡,而今都已掙破網眼,走在我的身邊,一個個長得比我還高,在草地上投下長長的身影。 “我像自己種的樹,被圍欄圍住,種在了這兒。我哼著:'我的兒子呀。'我哼著:'我的女兒啊。'就連那個五金店的老闆,他從堆滿釘子、油漆和鐵絲網的櫃檯後面抬頭張望,也對這輛停在大門口,滿載著捕蝶網兜、水果筐子和蜜蜂箱的破舊貨車充滿敬意。每逢聖誕節,我們就在鬧鐘上面掛上槲寄生樹枝,稱稱我們的黑草莓和蘑菇,數數我們的果醬罐,並且每年都背靠著客廳裡的百葉窗窗板,測量每個人的身高。我還為死者扎白色的花環,上面編著銀色的枝葉,懷著哀傷把我的名片系在上面,獻給死去的牧羊人,並向已故趕車人的遺孀表示慰問;我還坐在快嚥氣的婦人們床邊,聽她們喃喃訴說臨死前的恐懼,讓她們緊緊抓著我的手;我還常去一些屋子裡做客,那些屋子除了像我這樣出身的人,簡直沒法叫人忍受,我卻從小就見慣了那些農家的庭院、糞堆和四處亂跑的母雞,還有那個母親帶著正在長大的孩子居住的那兩間小屋。我見慣了那些淌著水汽的窗子,我聞慣了那些窮困場所的氣息。 “現在我手裡拿著剪刀,站在我的花叢裡,自問:那道陰影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什麼樣的震動才能使我好不容易集聚起來的、頑強積壓的生命力重新奔放?然而有時候,自然的樂趣,正在成熟的水果,把船槳、獵槍、骷髏、獲獎得到的書本和其他種種戰利品弄得滿屋子都是的孩子,令我感到膩煩。這具身軀也令我厭倦,我自己的能幹、勤勞和精明,還有那做母親的庇護自己的孩子,懷著猜疑把自己的孩子——任何時候都是她自己的孩子——召集到一張長長的餐桌旁邊時所表現的種種不問青紅皂白的勁頭,也都令我厭倦。 “那是在陰冷多雨的春天剛剛來臨、黃燦燦的鮮花突然綻放的時候——那時候,我在藍色遮棚底下察看擱在那裡的肉塊,用手按按沉甸甸地裝滿茶葉、小葡萄乾的銀色口袋,就在那時,我回想起太陽如何升起、燕子如何掠過草地飛行的情景,回想起當我們還是孩童時伯納德說過的那些詞句,以及在我們頭頂上輕輕搖曳的重重疊疊的樹葉,它們刺破碧藍的天空,把飄忽不定的光影灑落在山毛櫸樹那些如同枯骨一般隆起的樹根上,當時我正坐在那些樹根上面啜泣。一隻鴿子飛了起來。我跳起來,連忙去追趕那些彷彿從一隻氣球上垂下來的繩子似的越升越高、掠過一個又一個樹梢飄然逃逸的詞句。於是,如同一隻摔碎的碗,我整個上午的寧靜心情破滅了;我一邊把麵粉袋放下,一邊想:圍繞著我的生活,原來就像是一棵圍繞著被禁錮的種子而生長的草兒呀。 “我握著剪刀,剪下一些蜀葵,我曾經到過埃爾維頓,踩著腐爛的橡實走過,看見過那位正在寫信的夫人和那些手持大笤帚的園丁。我們氣喘吁籲地跑了回來,生怕被射死,然後像黃鼠狼一樣被釘在牆上。現在我經常稱量食物,儲藏食物。到了夜間,我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伸手取過我正在縫的東西;我常常聽見我丈夫打鼾的聲音;當一輛路過的汽車的燈光炫目地照在窗戶上時,我就抬起眼來望一望,同時感到我的生活的浪潮正在圍繞著我這個牢牢生根的人翻騰起伏,分崩離析;而且當我把針扎進拔出、把線在白布扯來扯去的時候,我會聽到叫喊的聲音,並且看見別人的生活像草兒一樣圍繞著橋墩團團旋轉。 “有時候我會想起曾經愛過我的珀西瓦爾。他在印度騎馬摔了下來。有時候我會想起羅達。驚惶不安的喊叫常常使我在深夜醒來。不過,大多數時候,我心滿意足地跟我的兒子們一起散步。我把蜀葵上枯萎的花瓣剪下來。儘管過早地身體發胖,頭髮花白,但是我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跟珍珠一樣,所以我安然自得地閒步走在我的田野上。” “現在,”珍妮說,“我正站在地鐵車站裡,所有招引人的地方全都在這裡匯合——皮卡迪里南大街、皮卡迪里北大街、攝政街和乾草市場。我在倫敦市中心的街道底下站立了一會兒。在我的頭頂上方,無數的車輪正在駛過,無數的腳步正在踏過。幾條文明的大街在這裡交匯,又伸向四方。我正置身於生活的中心。但是,瞧——我的身影正照在那面鏡子裡。多麼孤單,多麼憔悴,多麼衰老啊!我已經不再年輕。我已經不再屬於這個行列。成千上萬的人乘著電梯以可怕的下降速度降下來。巨大的齒輪毫不容情地攪動,促使它們往下直降。成千上萬的人已經死去。珀西瓦爾死了。我還在活動。我還活著。可是現在我若打個信號,誰還會來呢? “我站在這裡,就像一隻弱小的動物;因為恐懼,我的兩肋起伏不止,心臟突突直跳,瑟瑟發顫。然而我將無所畏懼。我會把抽在我兩脅的皮鞭擊落。我並不是一隻嗚嗚叫著直向暗影裡藏躲的小動物。只是因為剛才我還沒來得及像平時那樣在抬眼看我自己之前先做好準備,就突然看見了自己,我才一時之間畏縮了一下。的確,我已不再年輕——我不久就會徒然地舉舉我的手,我的披巾會沒打任何信號就落在我的身邊。我不會再聽見黑夜中突然傳來一聲嘆息,並感到有人在黑暗中向我走來。在黑暗的地道裡,再也不會有映在車窗上的人影了。我要去觀察別人的臉,我會發現他們也在探尋別人的臉。我承認,有那麼一會兒,那些直立的身體隨著自動電梯無聲無息地飄下來,就像一支由死人組成的軍隊身不由己、以可怕的速度墜落下來,還有那些不停攪動的巨大機器毫不容情地推著我們,推著我們所有的人,往前直衝;這確實使我感到膽怯,使我直想逃到一個庇護所,躲藏起來。 “然而現在我發誓,在對著鏡子精心做了一些使我全身武裝起來的小小修飾之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想想那些紅黃相間、按照鐘點準時發車停車的華麗的公共汽車吧。想想那些馬力大而且漂亮的、時而放慢到步行速度、時而又箭也似地向前直衝的小轎車;想想那些渾身武裝、修飾整齊、駕著車向前駛去的男男女女吧。這是凱旋的行列;這是得勝的軍隊,旌旗招展,黃銅的老鷹徽章鋥亮閃爍,每個人的頭上都戴著戰鬥中贏來的桂冠。比起那些身上僅纏著一塊腰布的野蠻人,那些頭髮汗濕、乳房鬆垂而且拉長的乳頭上還吊著吃奶孩子的女人們來,他們的確更為優越。這些寬闊的通衢大道——皮卡迪里南大街,皮卡迪里北大街,攝政街和乾草市場——就是穿過叢林通往勝利的鋪沙之路。我穿著小巧的漆皮鞋,披著薄薄的輕紗頭巾,嘴唇塗得艷紅,眉毛描得精細,也一起跟著軍樂隊向著勝利行進。 “瞧,他們即使在這兒地底下,依然始終在容光煥發地炫耀他們的華麗衣服。他們甚至連泥土也不肯隨它潮濕和生蟲。這裡有擺在玻璃櫃櫥裡被燈光照得光彩耀目的薄紗和綢緞,還有密密匝匝地縫著數不清的精細花邊的內衣。紅色,綠色,紫色,他們被染得五彩繽紛。想一想他們是怎樣一邊組織、排除、鋪平、著色,一邊爆破岩石、打通隧道吧。電梯上上下下;列車走走停停,像海上的浪潮一樣具有規律。我追隨依附的正是這個。我是這個世界上的天生的居民,我一直追隨在它的旌旗下。他們都是那麼氣勢非凡地富有冒險精神,既勇敢又好奇;而且他們魄力十足,會努力在中途停下,瀟灑自如地在牆上塗上一句笑話。在這樣的時候,我怎麼能逃開,去躲藏起來呢?因此,我要往臉上撲撲粉,往嘴唇上抹抹口紅。我要把雙眉描得比平時更加彎曲。我要做一個果斷的手勢,招一輛出租車;司機將會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敏捷姿態表示他領會了我的手勢。因為我依然能夠激起別人的渴望。我依然能感覺到街上的男人在向我彎腰緻禮,一如那被微風吹拂得紅艷豔的莊稼默默地點頭。 “我要乘車回到我自己的屋子。我要在花瓶裡插上大束大束五彩繽紛、昂貴奢侈、搖首弄姿的鮮花。我要在這兒擺一把椅子,在那兒擺一把椅子。我要預先擺好香煙、酒杯和幾本封面設計鮮豔的新書,以備伯納德隨時會來,要不就是奈維爾或者路易斯。不過,也許不是伯納德、奈維爾或者路易斯,而是某個不熟悉的人,某個陌生的人,某個我在一個樓梯間偶然遇到的人,而且在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悄聲說了句:'來呀。'他今天下午就要來了;這個我並不了解、並不熟悉的人。讓那由死者組成的無聲隊伍往下降去吧。我要繼續前進。” “現在我不再需要一個房間了,”奈維爾說,“也不再需要四壁和爐火了。我已經不再年輕。我沒有絲毫嫉妒之感地走過珍妮的屋子,並且朝那個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略顯緊張地整了整領帶的年輕人笑了笑。讓這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去按響門鈴;讓他去見她吧。我要是想見她,就可以去見她;要是不想見,我就走過去。那些陳舊的腐蝕劑已經不再刺痛——嫉妒、詭計和煩惱全都不復存在了。我們的自豪感也已經不再有了。年輕的時候,我們可以隨便坐在什麼地方,坐在通風大廳裡的光禿禿的長凳上,任憑那些門一刻不停地砰砰作響。我們曾經半裸著身子翻來覆去地折騰,就像那些在船甲板上用橡皮管互相滋水的小子們。現在我可以發誓說,我就像這些做完一天的工作、亂哄哄地湧出地鐵車站的人們,毫無二致,毫無區別,數也數不清。我已摘取了屬於我的果實。我對一切全都冷漠得熟視無睹。 “畢竟,我們沒有什麼責任。我們不是法官。我們沒有被別人喊去,用拇指夾和鐐銬折磨我們的同類;我們也沒有被別人請去登上佈道壇,在暗淡的禮拜天下午給他們講道。比較合適的是欣賞一下玫瑰花,或是讀一讀莎士比亞,就像我常在這兒,在夏夫茨伯利大街上讀他的作品那樣。瞧這個傻瓜,瞧這個無賴,瞧克萊奧佩特拉乘著一輛小汽車過來了,她正在她的御舟中慾火中燒呢。這兒也有一些遭詛咒的人物,一些在違警罪法庭上靠著牆壁站著、沒鼻子的人;他們兩腳受著火刑,嗷嗷地哀叫。只要我們不去寫它,這倒算得上是詩。他們準備無誤地扮演著他們的角色,而差不多在他們開口之前,我就料到了他們將會說些什麼;所以,我就靜等著他們把肯定早已撰寫好的對白說出口的那個神聖時刻來臨。如果只是為了看戲,我可以在夏夫茨伯利大街上一直走下去。 “之後,離開大街,走進一間屋子,那裡有的人在說話,有的人則簡直懶得去說話。他在說,她在說,另外有人盡在說些早已被別人說膩了的事情;那些事情,這會兒只消一句話就可以省掉所有的麻煩。爭論,嬉笑,老一套的抱怨、苦訴——這一切彌散在空氣中,令人窒息。我拿起一本書,漫不經心地讀上半頁。他們還沒有關上話匣子。那個孩子跳著舞,身上穿著她母親的衣服。 “但是這時候羅達,也或者是路易斯,總之一個空著肚腹、極度痛苦的精靈,一直在一旁走過來走過去。他們需要一個情節,是嗎?他們需要一個理由嗎?對他們來說,只有這麼一個平常的場面是不夠的。靜等人們說些好像已經寫好了的話;眼看一句話準確無誤地把一小塊膠泥貼在預定的地方,以此來塑造人物;突然發現在天空的襯托下現出一組群像的影子;所有這些都是不能令人滿足的。不過,如果他們需要的是暴力,我倒曾經在同一間屋裡看到過死亡、謀殺和自殺。有個人走了進來,另一個人走了出去。從樓梯間傳來啜泣聲。我聽到過一個女人膝上放著塊白布,扯斷線,打好結,靜悄悄地一針接一針縫補的聲音。為什麼要像路易斯那樣非得追尋一個理由,或者像羅達那樣飛到某個遙遠的牧場,撥開桂樹的葉叢去尋找石像呢?他們說一個人必須迎著風暴展翅翱翔,相信在那波濤起伏的彼岸必定是一片陽光普照的天地;陽光筆直地射進那些有垂柳環抱的池塘。(在這兒,現在是十一月;那個窮人用被寒風吹裂的手捧著一盒盒火柴在叫賣。)他們說在那邊可以找到純粹的真理,還有美德,它在這兒蹣蹣跚跚、沿著死胡同瞎走,在那邊則是完美無缺地存在著。羅達抻著她的脖子,蒙著她那雙迷幻的眼睛,從我們身邊飛過。現在已經非常富裕的路易斯,走到他那矗立在凹凸不平的屋頂上的閣樓窗戶前,凝望著羅達身影消失的地方;不過,他必須到他的辦公室裡,去坐在那些打字員和電話機中間,為了我們的教養,為了我們的新生,以及為了改造那尚未誕生的世界,全力以赴地工作。 “然而現在,在這間我沒有敲門就進來的屋子裡,人們說的似乎盡是些早已寫好的話。我朝著書架走過去。如果讓我來選擇,我情願漫不經心隨便讀上半頁。我不需要說話。可我在聽。我異乎尋常地全神貫注。當然,一個人不費點力氣是沒法閱讀這部詩的。書頁常常是破損的,沾著泥巴,被人撕過,跟早已褪色的葉瓣黏在一起,跟馬鞭草或天竺葵的碎片黏在一起。要想讀這首詩,你必須長著無數雙眼睛,就像那午夜在大西洋上照著洶湧巨浪的明燈一樣,有時也許只有一縷海草冒出水面,有時海浪會突然裂開一個缺口,露出一個怪物的肩膀。你必須撇開所有的反感和嫉妒,而且絕不橫加干預。你必須有耐心,並且無限地細心,讓那些輕微的響聲,無論是蜘蛛的纖纖細腳在葉片上劃動的聲音,還是水流入某個不相干的排水管時發出的汩汩聲,全都顯露出來。無論什麼事物,都不應該因為恐懼或害怕而加以排斥。寫出這一頁(我在別人談話時讀的這一頁)的那位詩人已經退場。這上面既沒有逗號也沒有分號。上面的詩行也沒有採用通常可見的那種長度。很多行詩句純粹是胡言亂語。你心裡必定充滿懷疑,可是到頭來又把謹慎之心拋到了九霄雲外,等那扇門一打開,就全盤接受了。你有時候也會哭;也會冷酷無情地利刃一揮,把那些煤灰、樹皮和各種生硬的附加物全部剷除。因此就這樣(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把你的網愈來愈深地沉下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回收,把他所說的和她所說的那些話拉出水面,寫成詩篇。 “現在,我已經聽過他們的談話。現在,他們已經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這爐火永不熄滅地燃燒,就像一座大廈,就像一座高爐;而現在有些長而尖的木頭看上去就像腳手架,或者像礦井,像幸福之谷;現在,它又變成了一條蛇,身上披著白色的鱗片,猩紅地盤在那裡。窗簾上的那個果子在鸚鵡的啄食下膨脹得越來越大。吱嘎,吱嘎,火在吱吱嘎嘎地燃燒,就像樹林深處的蟲子在吱吱地鳴叫。噼噼,啪啪,當樹枝彈出來震動空氣時,它就發出噼劈啪啪的爆裂聲,而這會兒,就好像一陣槍彈齊發,一棵樹倒了下去。這些就是倫敦夜間的聲音。這時,我聽到我期待已久的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接近,它猶豫片刻,在我的門口停住。我喊道:'快進來呀。快來坐在我的身邊。坐在這把椅子旁邊。'一點也不新鮮的幻覺使我忘乎所以,我喊著:'快來走近一點,走近一點啊。'” “我從辦公室回來,”路易斯說,“我把我的大衣掛在這兒,把我的手杖擱在那兒——我喜歡想像:黎塞留走路時也曾用過這樣的手杖。這樣,我就剝奪了我自己的權威。剛才我曾靠著一張漆得發亮的桌子,坐在一位經理的右邊。表現我們興旺發達事業的地圖掛在我們對面的牆上。我們一起把我們的船隻派出去滿世界地航行。地球上佈滿了我們的航線。我獲得了非常高的聲望。辦公室裡的所有年輕女士在我進去時全都跟我打招呼。現在,我愛上哪兒去吃飯就可以上哪兒去吃飯,而且可以毫不誇耀地預料我不久就會在薩里郡擁有一幢房子、兩部汽車、一座暖房和一些品種罕見的甜瓜。但是我仍舊回來,仍舊回到我的閣樓,掛好我的帽子,然後獨自重新開始那個荒謬的嘗試,那個自從我用拳頭敲過我老師的仿橡木門之後就已開始的荒謬嘗試。我打開一冊袖珍本的書。我開始讀一首詩。一首就夠了。 西風啊…… 哦西風,你跟我的紅木桌子和鞋罩格格不入,而且唉,也跟我那個庸俗不堪的情人,那個從來不能把英語說正確的小巧玲瓏的女演員格格不入—— 西風啊,你究竟何時吹來…… 羅達,她一副極度出神樣子,茫然的雙眼有著蝸牛肉似的顏色,無論她是在星光燦爛的午夜時分到來,還是在正午最為平淡的時刻到來,西風啊,她絕不會使你遭到破壞。她佇立在窗前,望著那些窮人們房頂上的煙囪帽和打破了的窗子—— 西風啊,你究竟何時吹來…… “我的使命,我的負擔,一直都比其他人的重大。我的肩上壓著一座金字塔。我曾經努力去乾一項巨大的工作。我曾驅策著一支狂野的、沒有秩序且又邪惡的隊伍。我曾經坐在小飯館裡,帶著我那澳洲口音,竭力想使那些小職員們接受我,但卻從來沒有忘記我那又莊重又嚴肅的信念,還有那些非解決不可的不一致和不連貫。少年時代,我曾經夢想過尼羅河,而且不肯清醒過來,然而我還是伸出拳頭敲了那扇仿橡木的房門。假如我能像蘇珊,或者像我最欽佩的珀西瓦爾,天生的沒有宿命感,那麼我一定會快樂許多。 “西風啊,你究竟何時吹來, “讓細雨飄落滋潤地面? “生活對我來說一直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就像一個龐大的乳獸,長著一張黏乎乎的、吸勁很大的、貪得無厭的嘴巴。我曾經努力要把長在神經中樞的那顆結石從活生生的肉裡取出來。我對自然的樂趣知之甚少,我想我之所以喜歡我的情人,是因為藉助她那倫敦腔的口音,她可以使我感到自在無束。但是她只會穿著內衣在地板上打滾,而且每天那些打雜的女工和商店裡的小子總會跟在我的身後叫喊無數次,大加嘲弄我的一本正經、目空一切的走路姿勢。 “西風啊,你究竟何時吹來, “讓細雨飄落滋潤地面? “我命中註定的宿命,這些年來一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帶尖頂的金字塔,它究竟意味什麼?但願我永遠銘記著尼羅河和那些頭上頂著水罐的女人;但願我永遠感覺到,隨著那使麥浪翻滾的漫長夏日和使河水冰凍的漫漫嚴冬的不斷變遷,我在編織我的生命。我並不是一個孤獨的匆匆過客。我的生命也並非像鑽石表面上的光澤,轉瞬即逝。我在地底下曲折前行,就像一個看守提著燈在一間間囚室裡穿行。我命中註定的宿命就是我要銘記不忘,盡力編織,盡力把我們漫長的歷史和紛紜複雜的一天當中的那許許多多的線,所有粗的、細的、斷的、未斷的線,統統編織成一條纜繩。總是有多之又多的事情需要了解;有混亂紛擾需要傾聽;有弄虛作假需要申斥。這些屋頂全都是破破爛爛,煙熏火燎的,上面到處可見煙囪帽、凌亂不齊的石板瓦、躡足潛行的貓和閣樓窗戶。我小心翼翼地從那些破玻璃和舊瓦片中間望進去,眼之所見只有邪惡和飢餓的面孔。 “讓我們假設我能夠解釋所有這一切——在一頁紙上的寫一首詩,然後死去。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並非不值得的去做。珀西瓦爾已經死了。羅達離開了我。而我卻要憔悴衰萎地活下去,拄著鑲金頭的手杖,在這座城市的人行道上,令人尊敬地走我的路。也許我永遠不會死,也許甚至連這種持續不斷和這種永久不變都永遠無法抵達—— “西風啊,你究竟何時吹來, “讓細雨飄落滋潤地面? “珀西瓦爾正在綠葉的襯托下鮮花怒放,他埋在泥土裡,全身的枝條依然在夏日的陣風中呼嘯。羅達,當別人都在說話時,我曾跟她一起分享過寧靜,當羊群聚集起來循規蹈矩地悄悄奔回豐饒的牧場時,她就轉身跑到一旁去,現在,她像荒漠裡的熱風一樣消失了踪影。當陽光曬得城裡的屋瓦發熱膨脹時,我會想起她;當乾枯的樹葉啪噠啪噠地落在地上時,我會想起她;當老人們帶著尖頭棍子,像我們從前刺她那樣刺著地上的碎紙片時,我會想起她—— “西風啊,你究竟何時吹來, “讓細雨飄落滋潤地面? “上帝啊,願我的愛人投入我的懷抱, “讓我能夠重新在床上安眠! “現在我回到我的書上來;現在我重新做出我的嘗試。” “生活啊,我一直是多麼懼怕你!”羅達說,“人類啊,我一直是多麼憎恨你們!你們是多麼的擁擠不堪,你們是多麼的礙手礙腳,你們在牛津大街上的樣子是多麼的醜陋討厭,你們在地鐵里呆睜著雙眼,面對面坐在那兒,那樣子又是多麼的猥瑣啊!現在,當我爬上這座高山——從這座山的峰頂我可以望見非洲,我的腦海裡還深深印著那些牛皮貨袋和你們的面孔。我曾經受你們的沾染而弄髒了身體。你們在門口排著隊買票時,發出的氣味也一樣是那麼難聞。所有的人都穿著灰不灰、棕不棕的顏色模糊不清的衣服,甚至從來不在帽子上插根藍羽毛。沒有一個人敢做到與眾不同。為了熬過一天日子,你們是多麼的需要泯滅天良,撒謊欺騙,打躬作揖,阿諛奉承,口若懸河,奴顏婢膝啊!哦,你們曾經將我囚禁在一個地方,囚禁在一把椅子上,囚禁整整一個小時,而你們自己則與我相對而坐!你們曾經用你們那齷齪的爪子,從我身上搶去一個鐘點至下一個鐘點之間的那段清白的時間,把它們捲成髒污的一團,丟進了廢紙簍裡。然而,這就是我所過的生活。 “但是我屈服了。我用手把冷笑和哈欠遮掩起來。我並沒有跑到街上,為了表達憤怒,把一隻酒瓶摔碎在陰溝裡。雖然激動得渾身顫抖,我卻裝出毫不驚訝的樣子。你們幹什麼,我也乾什麼。要是蘇珊和珍妮像這樣穿襪子,我就也這樣穿上我的襪子。生活是那麼可怕,所以我把遮光簾裝了一層又一層。透過這兒窺視生活,透過那兒窺視生活;隨便它是玫瑰花葉子也好,葡萄藤葉子也好——我用我一時的心血來潮,用葡萄葉或玫瑰葉,把整個大街,牛津大街,皮卡迪里廣場,全部遮掩起來。還有那些學校期末結束時,豎在走廊裡的箱子。我曾經悄悄地走過去,看上面的那些標籤,想像各種名字和麵孔。也許是哈羅加特,也許是愛丁堡,上面鑲嵌著金燦燦的光邊,因為有一個我已記不起名字的姑娘曾經站在那兒的人行道上。然而,那隻是一個名字。我離開了路易斯;我害怕擁抱。我曾經試圖用毛氈、用衣服把那藍茵茵的刀鋒遮蓋起來。我曾經祈求白晝突然變成黑夜。我曾經渴望看到食櫥逐漸消失,感到床鋪變得軟乎乎的;或者渴望懸浮在半空中,去觀察那拉長了的樹木,拉長了的面孔,沼澤地綠蔥蔥的邊緣,以及兩個正在痛苦訣別的人的身影。我拋撒詞句,就像大地上光禿禿的時候,那些播種的人把種子撒在翻耕過的田野上一樣。我總是希望黑夜被延長,用越來越多的夢境把它填充得滿滿噹噹。 “接著在某個大廳裡,我撥開音樂的樹枝,看到我們建造的那所房子;正方形的東西架在長方形的上面。'那座房子裡面什麼都有,'珀西瓦爾死後,我在一輛公共汽車上斜靠著別人的肩膀,這樣說過;但我還是去了格林威治。我一邊在堤岸上行走,一邊祈願我能永遠像響雷似的在天涯海角轟鳴,在那裡沒有蔬菜之類的東西,但卻到處矗立著大理石圓柱。我把我手上的花束擲進正在蔓延開的浪潮裡。我說道:'毀滅我吧,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吧。'浪濤已經迸碎;花束也已凋枯萎。現在,我已很少再想起珀西瓦爾了。 “現在,我登上西班牙的這座山峰;我要假想這匹騾子的脊背就是我的床,假想我正躺在上面,即將死去。現在,我和那個深淵之間只隔著一張薄薄的床單。我身下的床墊上那些隆起的地方都顯得軟乎乎的。我們磕磕絆絆地向上攀登——磕磕絆絆地往前行進。我腳下的山路不斷向上延伸,一直通向山巔上一棵孤零零的樹,樹旁邊有一個小水池。當夜晚降臨,群山像鳥兒收攏起翅膀那樣聚攏在一起時,我曾經剖析過海水的美麗。有時,我會採摘一朵粉紅的康乃馨,或是撿起幾束乾草。我曾經一個人躺在草地上,用手指觸摸一塊陳腐的骨頭,並且想:要是風從這片高地上掃過,也許除了一撮灰塵什麼也不會留下。 “騾子一直在磕磕絆絆地往上爬著。山脊像升騰的霧靄一樣上升;不過,從山頂上我卻可以望見非洲。現在,床在我的身下沉陷。床單上散佈著的黃色洞眼使我漏了下去。床腳邊那個善良女人長著一張白色馬臉,她做了一個告辭的動作,就轉身走開了。那麼誰能陪著我一起去呢?只有花,牽牛花和那月光色的五月花。我把它們鬆鬆地集結成一束,編成一個花冠;哦,獻給誰呢?這會兒,我們的腳已經跨出懸崖峭壁的邊沿。在我們下面,閃爍著捕鯡魚船隊的燈光。懸崖峭壁消失不見了。細浪潺潺,漣漪灰暗,數不清的浪波在我們腳下蔓延。我什麼也摸不到。我什麼也看不到。我們會墜下去,落在浪波上。海水會在我的耳邊轟鳴。白色花瓣會在海水中變黑。它們會漂浮一會兒,隨後沉入水中。把我在海浪上翻一個身就會把我擠沉。一切全都可怕地紛紛墜落,把我淹沒在裡面。 “不過,那棵樹上長著枝枝丫丫的枝條;那是一座村舍屋頂上的僵硬線條。那些塗著紅色和黃色的氣泡似的東西,是人的臉。我伸腳踏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跨出腳步,然後把手按在一家西班牙客棧硬邦邦的房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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