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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9888 2018-03-18
太陽已經偏離中天。它的光線不再是直射,而是斜斜地照射下來。這會兒它照在一朵雲彩的邊緣,把它輝映得光亮閃爍,彷彿成了一座無人可以落腳的熊熊燃燒的火島。隨後,太陽的光線照在另一朵雲彩上面,接著又是一朵,又是一朵,於是下面的海浪彷彿被一簇簇從晃悠的藍空中飄忽不定地飛射下來的火紅的羽箭給射中了。 樹梢頂端的葉子在陽光的炙烤下微微捲曲。它們被飄忽不定的微風吹拂著,發出乾硬的沙沙聲。鳥兒一動不動地棲在樹枝上,只是它們時不時把小腦袋敏捷地左右轉動一下。現在它們全都停止了鳴唱,彷彿已經厭倦了喧鬧,彷彿這豐饒的中午已經使它們感到饜足了。一隻蜻蜓在一根蘆葦上面一動不動地停了一會兒,然後它那藍色細線似的身軀繼續向空中飛射而去。從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嗡嗡聲,就像一些纖細的翅膀在遙遠的天際上下起舞,弄出斷斷續續的震顫。河水現在把蘆葦扶得紋絲不動,儼如有玻璃環繞著它們凝固了;隨後那玻璃搖晃起來,蘆葦也隨之被漂蕩得東倒西歪。垂著腦袋沉思默想的牛馬佇立在田野上,之後又笨拙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房屋旁邊的那個水桶上的龍頭已經停止了滴水,好像桶裡的水已經滿了,但隨即那個龍頭又接二連三地連續滴了三滴。

窗戶上變幻不定地映出一些火紅的光斑,一根樹枝的彎結,之後是一片純淨透明的空白。窗簾鮮紅地垂掛在窗戶兩側,房間裡箭矢似的光線投射在桌椅上面,照出它們那噴過油漆、打磨光滑的表面上的斑痕點點。碧綠水壺的腰肚鼓得大大的,在它的側壁上映現出那被拉得長長的白色窗簾的影子。光線驅走陰影,慷慨地分頭照亮房間裡的各個角落和牆壁上的所有雕飾;不過,它仍然把陰影擠壓成零亂不堪的一堆堆。 海潮滾湧漲起,浪峰波蕩起伏,隨後又崩碎四濺。石頭和砂礫紛紛迸濺而起。浪潮掠過岩石,激起高高的浪花,把片刻之前還是乾燥的岩洞四壁全部濺濕,並且在海岸上留下一片片積水;當浪潮退去之後,就會有一些擱淺的魚兒在那裡撲打它們的尾巴。 “我已經把我的名字簽了二十次了,”路易斯說,“我,接著還是我,還是我。我的名字就擺在那裡,清楚,明確,毫不含糊。我自己也是輪廓清晰、毫不含糊的。不過在我身上集聚著大量繼承來的人生經驗。我已經活了數千年。我就像一條蛆蟲,蛀進了一棵極其年深日久的橡樹的樹幹。但是,現在我很堅實;現在,在這個明媚的上午,我的精神狀態非常集中。

“太陽在清澈的天空中閃耀。但是到了十二點鐘,我所關心的,既不是落雨也不是天晴。這是約翰遜小姐托著一個鐵絲筐把我的信件給我送來的時間。在這些雪白的紙張上我簽下我的名字。樹葉在沙沙細語,水沿著水槽嘩嘩流下,濃蔭深處點綴著大麗花和百日草;我,一會兒是位公爵,一會兒是柏拉圖、蘇格拉底的同伴;是漂泊四方的皮膚黝黑或皮膚焦黃的人的跋涉之旅;是那永恆的行列,婦女們提著公文包走過斯特蘭德大街,就像她們曾經頂著大水罐走向尼羅河;我那包含著很多方面生活的捲曲和疊緊的所有篇頁,現在全都凝聚在我的名字當中;有時清晰、有時含糊地銘刻在紙頁上。現在,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現在,無論是挺立在陽光下或風雨中,我都必須像一把斧子,重重地砍下去,用我絕對的力量砍向一棵橡樹。因為如果我左顧右盼,誤入歧途,我就會飄落如雪,消融磨滅。

“我有點愛上了打字機和電話。通過信件、電報和打到巴黎、柏林、紐約去的電話上簡約而有禮的命令,我已經把我許多方面的生命融合成了一體;憑著我的勤快和堅毅,我已經在那張地圖上畫出了一條條路線,從而把世界上各個不同的地方聯繫到了一起。我喜歡在十點鐘準時走進我的辦公室;我喜歡這幽暗的桃花心木閃閃爍爍的紫色光澤;我喜歡這桌子和它鮮明的輪廓;還有這拉起來溜滑的抽屜。我喜歡那伸著話筒口、承受我低語的電話機,還有掛在牆上的日曆;以及約會備忘錄。跟普朗蒂斯先生約在四點鐘;跟埃雷斯先生約在準四點半。 “我喜歡被請到伯查德先生的私人辦公室,去匯報我們和中國的商業往來。我希望能繼承一把扶手椅和一張土耳其地毯。我勤奮地工作;我克服擺在我面前的種種疑難,把商業遠遠擴展到世界上沒有秩序的每一個地方。只要我堅持不懈,在無序的世界建立起秩序,那麼有朝一日,我就會發現我擁有了查塔姆曾經擁有的地位,擁有了皮特、柏克以及羅伯特·皮爾擁有過的地位。那樣,我就可以祛除一些污點,抹去一些舊恥:那個從聖誕樹上摘下一面小旗給我的婦女;我的口音;挨揍和種種別的受難;那幫吹牛皮的小伙子;我的在布里斯班銀行里幹事的父親。

“我曾經在一家餐館裡讀我所喜歡的詩人的作品;而且,我一邊攪著咖啡,一邊傾聽那些小職員在小桌上打賭,觀望女人們在櫃檯前猶疑徘徊。我以為,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應當是不相干的,比方說隨手扔在地板上的一張發黃的紙頭。我以為,他們的奔波總得有個目標;他們理應在一個威嚴主人的指揮下,每週賺到他們的兩鎊十先令工錢;到了夜晚應當有一隻手來照拂我們一下,有一件長袍來裹住我們的身子。一旦我癒合了這些裂痕,一旦我理解了這些畸形的怪物,以致他們既不需要諒解也不需要辯護——這些只會浪費我們的精力,我就會把他們在這種艱難時刻摔倒在地、而且在到處都是亂石的海灘上折斷筋骨之時所喪失的東西,全部歸還給這條大街、這家餐館。我要蒐集幾個字眼,用鐵鎚鍛造出一枚圓環,把我們圍繞起來。

“但是,現在我卻擠不出一點多餘的時間。這兒,沒有喘息的時間,也沒有顫動的樹葉蔭庇下的陰涼,或是一處涼亭,好讓你來躲避一下陽光,或者在涼爽的夜晚跟一位情人來坐上一坐。世事的重負壓在我們的肩上;世事的幻影隨處可見;只要我們眨巴一下眼睛,或是向旁邊瞥一眼,或是轉過身去琢磨一下柏拉圖說過的名言,或是回憶一下拿破崙和他的征服生涯,我們就會使世界遭受某種誤入歧途的損害。這就是生活;跟普朗蒂斯先生約在四點鐘;跟埃雷斯先生約在四點半。我喜歡聽電梯輕輕滑動的聲音,喜歡聽它砰的一聲停在我所住的那個樓層,然後是一個男人威嚴地穿過走廊的滯重腳步。就這樣,憑著我們共同的努力,我們把一艘艘船隻送往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盥洗室和健身房一應俱全。世事的重負壓在我們的肩上。這就是生活。如果我堅持不懈,我一定可以繼承一把椅子和一張地毯;繼承薩里郡的一處地產,那裡有別的商人將會不勝艷羨的玻璃房,和罕見的針葉樹、甜瓜或者花木。

“然而我仍然保留著我的小閣樓。在那兒我經常翻閱平裝的小開本書;在那兒我常常望著雨點閃閃地落在房瓦上,直到最後使那些房瓦像警察的雨衣一樣閃光發亮;在那兒我可以看到窮人們的房子的破舊窗戶;可以看到精瘦的貓,或某個準備上街頭去拉客、正對著一面有裂紋的鏡子擠眉弄眼修飾面容的妓女。羅達有時也會到那兒去,因為我們是戀人。 “珀西瓦爾已經死了(他死在埃及;他死在希臘;所有的死歸根到底是一種死)。蘇珊已經有了孩子;奈維爾迅速地爬上了顯赫的高位。生命在流逝。雲朵在我們的房屋上方持續不斷地發生變幻。我幹幹這個,幹干那個,然後又是乾幹這個,再乾干那個。隨著我們有時聚會、有時分別,我們都漸漸有了互不相同的氣度,養成了互不相同的做事習慣。然而,倘若我不把這些印跡牢牢地留住,並且把潛伏在我身上的那許多不同的人物糅合成一個人,存在於此時此地,而非像漫捲遠方的紛飛雪花一樣轉瞬即逝;而且在穿過辦公室的時候向約翰遜小姐詢問一下有關電影的情況,並且喝上一杯茶,接過一片我最愛吃的餅乾,倘若不是這樣,我準會飄落如雪,消融磨滅。

“不過每當到了六點鐘,我就會向穿制服的看門人碰碰我的帽子以示致意,由於我特別渴望被人家接納,所以我總是表現得特別殷勤多禮;然後,我就把衣服的鈕扣扣得嚴嚴實實,弓著腰,頂著風,掙扎著往前走,我的下巴被風吹得發青,兩隻眼睛直流淚水;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希望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女打字員依偎在我的膝上;我會想起我最喜歡的飯菜是動物的肝和熏豬肉;於是,我就想拐到河邊,到那些狹窄的胡同里去,那裡有一些常見的小酒店,胡同的盡頭可以看見那些過往的船影,女人們也常在那種地方開戰。但是我很快就恢復理智,我提醒自己跟普朗蒂斯約定在四點鐘會面,跟埃雷斯約定在四點半。斧子必須砍在木頭上;橡樹必須被劈進樹心。世事的重負壓在我的肩上。這裡有鋼筆和紙張;在放在鐵絲筐里的信件上我要籤上我的名字,我,我,還是我。”

“夏天到了,然後是冬天,”蘇珊說,“季節周而復始。梨子長得飽滿圓熟,從樹上紛紛掉落下來。一片枯葉貼在上面。可是水汽使窗戶變得迷濛起來。我坐在爐火邊,望著壺裡的水在滾沸。透過窗戶上淌下來的一道道的水汽,我可以看見那棵梨樹。 “睡吧,睡吧,我總是低聲哼著,不管是在夏天還是在冬天,在五月還是在十一月。我哼著催眠曲——我從來哼不成調子,也從來聽不到音樂,只除了那些鄉村的音樂,比如狗的吠叫,鈴的叮噹聲,或是車輪碾過礫石的嘎嘎聲。我在爐火旁邊哼著我的歌兒,猶如海灘上一隻年代久遠的老貝殼正在低聲細語。睡吧,睡吧,我哼著;我要用自己的聲音來提防有人弄響牛奶罐,開槍打白嘴鴉或射擊兔子而弄出聲音,或者無論如何也要告誡他們不能把這種破壞性的震驚帶到這只柳條搖籃的旁邊,把蜷縮著躺在粉紅色罩被底下的嬌嫩肢體給驚嚇了。

“我原來的那種冷漠心情,我那茫然的眼神,我那睜得像梨子似的、能夠看見草木根部的眼睛,現在我都已失去了。我已經不再是一月、五月或任何其他的季節,而是全力紡成一根圍繞著搖籃的細線,把我的小寶寶嬌嫩的肢體裹在一個用我自己的血肉做成的繭裡面。睡吧,我哼著,同時感到我的體內湧起一股非常狂野、非常陰暗的兇猛力量,倘若有什麼人膽敢闖進這間屋子,驚醒了正在睡覺的孩子,我一定會上去一拳將這個闖入者、誘拐犯打翻在地。 “我整天都在房間里扎著圍裙,趿著拖鞋,踱來踱去,就像我那死於癌症的母親。對於季節究竟是在夏天還是在冬天,我已經不再從荒原上的野草或石楠花去判斷了;我只要看看窗戶上蒙著的是水汽還是冰霜,就明白了。當云雀高聲鳴叫著俯衝而下,並像一片蘋果皮似的從空中墜落下來時,我會俯下身,喂喂我的小寶寶。過去,我經常在山毛櫸樹林裡漫遊,留心注意當鬆鴉飛落下來時它身上的羽毛怎樣轉成藍色,我曾經走過牧羊人和流浪者身邊,他們正盯著看一輛傾倒在溝渠裡的大車旁邊蹲著的一個婦女;而現在,我手執塵拂,在一個又一個的房間裡走來走去。睡吧,我一邊哼,一邊期盼著睡意會像一張羽絨毯似的覆蓋下來,把孩子嫩弱的肢體遮蓋住;同時,我要求生活能夠縮回它的利爪,收斂它的閃電,平安地度過,把我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個洞巢、一個溫暖的庇護所,好讓我的孩子可以在裡面安睡。睡吧,我哼著,睡吧。有時我會走到窗戶跟前,我會瞧瞧白嘴鴨築得高高的巢穴;還有那棵梨樹。'當我閉上自己的眼睛時,他的眼睛肯定會在瞧著。'我如此揣想。'我會超越自己的肉體跟著他們一起去遠行,我會看到印度。他會凱旋歸來,將戰利品擺放在我的腳前。他會使我的財富得到增加。'

“不過,我從來沒有在黎明時分就起來,去觀察捲心菜葉子上的紫色露珠和玫瑰花上的粉紅露珠。我從來不會像塞特種獵狗似的用鼻子去警惕四周,或是夜晚躺在那兒,觀察樹葉怎麼遮住了星星、星星怎麼移動和樹葉怎麼依舊靜靜地懸在那兒。賣肉的在吆喝叫賣;牛奶應該擱在陰涼處,免得它會變餿。 “睡吧,我哼著,睡吧。這時候,壺裡的水燒開了,水汽越來越多,一股氣流從壺嘴裡噴射出來。生命就是像這樣充滿了我全身的血脈。生命就是像這樣貫注在我的四肢裡。我也是像這樣被生活驅使著向前,從黎明到黃昏一刻不停地開門關門進進出出,直至忙碌得簡直要哭叫起來。'夠了。我已經厭倦了那些自然的樂趣。'但是有更多的東西還會到來,會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搖籃;會有擺在廚房裡的更多的菜籃子和正在烹製的火腿;還有發亮的蔥頭;以及更多的萵苣和土豆。我就像一片被大風刮起的樹葉;一會兒掠過潮濕的草地,一會兒飛旋起來。我已經厭倦了那些自然的樂趣;我渴望有朝一日這種饜足感能夠從我身上消逝,房間里人們的沉睡所導致的壓抑感會煙消雲散,那時我們就能坐在那兒讀書,而我則會把剛穿進針眼的線停住不動。燈光可以在暗沉沉的窗格玻璃上映照出一團焰火。一團焰火燃燒在常春藤的中心。我可以在冬青樹叢裡望見一條燈火輝煌的大街。我可以在刮過胡同的風聲中聽見車水馬龍的喧鬧聲,人們斷斷續續的說笑聲,以及房門打開時珍妮的叫嚷聲:'來呀!來呀!' “但是沒有任何聲音打破我們房屋的寂靜,只有緊挨著大門的田野在嘆息。風從榆樹間吹過;一隻蛾子直往燈上飛撲;一頭奶牛在哞哞地叫喚;屋頂上的椽子突然發出一陣乾裂的響聲,我把線穿過針眼,同時喃喃著——'睡吧'。” “現在是時候了,”珍妮說,“現在我們見面了,我們又團聚到一起來了。現在讓我們來談一談,讓我們來講講故事吧。他是誰?她又是誰?我充滿了沒有止境的好奇心,同時我又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假如你在我們初次相見的時候就告訴我,'班車四點鐘從皮卡迪利大街開出',那麼我就不會為揀一些必要用品放到手提箱里而耽擱,相反我會立刻趕過來。 “讓我們就坐在這兒這些修剪過的花叢下面,坐在這幅畫旁邊的沙發上吧。讓我們不斷地用事實來裝飾我們的聖誕樹吧。人們很快就走光了;讓我們趕緊趕上他們吧。那邊的那個人,就是站在玻璃櫃旁邊的那位;你相信嗎,他就生活在瓷器的包圍中。只要打碎一件,就等於糟蹋了一千英鎊。他從前在羅馬愛過一個姑娘,但那個姑娘拋棄了他。就是為此他才擺弄起了這些壇壇罐罐,這些破舊物件,這些從人家公寓裡找來、或從荒涼的沙漠裡發掘出來的東西。既然美的東西要保持美就必須天天都有被打破的可能,因此他老呆著不動,他的生活凝滯在了瓷器用品的汪洋重圍之中。不過說來奇怪,在他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坐在潮濕的泥地上,跟一夥士兵一塊喝過朗姆酒呢。 “你必須快速敏捷,並且能熟練地添補事實真相,就像把一個個玩具掛到樹上,用手指把它們一一纏牢。他總是點頭哈腰。瞧,他甚至在一朵杜鵑花面前也點頭哈腰;他甚至向一個老婦人點頭哈腰,就因為她的耳朵上戴著鑽石,並且一邊在一輛小型馬車上操持她的財產,一邊指出誰該得到救濟,哪棵樹倒了,明天該把誰趕走。(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享受著我的生活,而且我現在已經跨過了三十歲,充滿了冒險,就像一頭山羊從一處險崖躍向另一處險崖;我在哪兒也呆不長久;我從來不讓自己跟某一個人搞得特別親近;但是你會發現,只要我舉一舉我的手臂,馬上就會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情,趕到我跟前來。)哦,那邊那位男子是個法官;那邊那位是個百萬富翁。而那邊那個戴著眼鏡的,他在十歲時曾經用一枝箭射穿了他的家庭女教師的心臟;後來他曾受派遣騎馬穿越沙漠,並且參加革命;現在他正在為他那長久定居在諾福克的母親家的家族史收集材料。那位下巴發青的小個子男人的右手是萎縮的。但到底是怎麼萎縮的?我們並不清楚。那個女人,你說話小聲點,她的耳朵上掛著用珍珠串成的寶塔,她曾經是一團純潔的烈火,點燃過我們的一位政治家的生命;自從他死了之後,她一直能看見精靈,預卜未來,她還收養了一位長著咖啡色皮膚的年輕人,稱他是彌賽亞。那位鬍子往下垂、模樣像騎兵軍官的人,一度過著最最放蕩淫逸的生活(這在一些回憶錄裡都有記述),直到有一天,他在火車裡遇見一個陌生人,那個人在從愛丁堡到卡萊爾的路上,憑著讀《聖經》使他皈依了宗教。 “如此,只要幾秒鐘,我們就能機敏、靈巧地破譯別人臉上寫著的那些象形文字了。在這兒,在這間屋子裡,有許多被拋在海岸上的殘缺破碎的貝殼。房門一直在不斷地打開。房間裡在持續不斷地填塞著知識、苦惱、形形色色的野心、非常多的冷漠以及一些失望。只要我們同心協力,你相信嗎,我們可以建造起大教堂,可以左右政治,可以將一些人判處死刑,可以管理某些國家大事。我們擁有的共同的豐富經歷是源遠流長的。我們兩個有許多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我們對他們進行教育,麻疹流行時到學校裡去看望他們,希望把他們撫養成人來繼承我們的房產。我們都在用這樣那樣的方式創造著這一天,這個星期五,有的人通過上法庭;有的人通過進城,有的人通過去托兒所;有的人通過列隊行軍,排成四列縱隊。成千上萬人的手在做針線活,在搬運裝滿磚的磚鬥。所有的活動都是永無止境的。到了次日這些活動又會重新開始;到了次日我們就要創造星期六了。有的人乘火車去法國;有的人乘輪船去印度。有的人將再也不會到這間屋裡來了。有的人也許今天晚上就會死去。還有的人也許會生下一個孩子來。從我們身上,各式各樣的建築、政治、冒險、繪畫、詩歌、孩子、工廠,都會產生出來。生活總是來了,又去了;我們創造著生活。你說是這樣嗎? “可是我們生活在血肉之軀中,我們只有通過血肉之軀的想像力才能看到事物的輪廓。我在明亮的陽光下看到這些岩石。我無法將這些事實帶進一個岩洞,然後蒙住眼,逐次區分出它們的黃色、藍色、紅棕色,再把它們合成一個實體。我不能長久地呆坐著一動不動。我必須馬上起身出發。班車可能已經從皮卡迪里開走了。我把所有這些事實全部拋開——鑽石、萎縮的手掌、瓷器的瓶瓶罐罐,以及其他的一切——就像一隻猴子用它赤裸的爪子丟開堅果一樣。我無法告訴你生活究竟是這樣還是那樣。我正要從這堆混亂的人群中掙扎著擠出去。我正要推推搡搡;我在人群裡擠得顛簸起落,如同汪洋中的一條船。 “因為我的肉體,我的這個總是發出信號的伙伴,它總是心血來潮地一會兒說出陰鬱的'不行',一會兒又說出爽朗的'來吧',此刻正在召喚呢。有的人已經行動起來了。我舉起過我的手嗎?我朝哪兒望過一眼嗎?我那個織著點點草莓的黃圍巾揮動過,發過信號嗎?他忽然從牆邊跑開。他跟隨而來。我被人追隨著穿過森林。一切都令人銷魂著迷,一切都在夜間發生,成群的鸚鵡尖啼著在樹叢中穿過。我全身的感官都處在興奮狀態。現在我感覺到了我正在推開的這扇窗幔的粗糙質地;現在我感覺到了握在我手裡的冰涼的鐵欄杆和它那粗糙不平的油漆。現在那涼爽的黑暗潮水漫過了我的全身。我們正置身戶外。黑夜鋪展開來;黑夜隨著游動的飛蛾在我們眼前橫過;黑夜掩隱住了到處遊蕩、尋求險遇的情侶。我聞到了玫瑰花的香味;我聞到了紫羅蘭的香味;我瞧見了剛剛隱沒的紅色和藍色。我腳下一會兒是礫石,一會兒是青草。散發著怯生生燈光的房屋的背面高高地矗立著。這些閃閃爍爍的燈光,讓整個倫敦都處在躁動不安之中。現在讓我們來唱我們的情歌吧——來呀,來呀,快來呀。現在我那洪亮的信號就像一隻蜻蜓,緊張地飛了起來。啾,啾,啾,我唱起來就像一隻夜鶯,它那悅耳的歌聲好像總是擁塞在它那過於細小的嗓子眼裡,不能噴湧而出。現在我聽見樹枝折斷和裂開的聲音,聽見鹿角撞裂的聲音,好像森林中的野獸全都在追獵,全都在荊棘叢中一會兒用後腳站立一會兒又趴在地上。有一隻野獸用角刺穿了我。有一隻野獸深深地刺進了我的身體。 “而且,那些潤濕清涼的柔嫩花葉將我覆蓋起來,打濕我的全身,使我身上散發著芬芳。” “哦,”奈維爾說,“瞧見那座正在壁爐台上滴嗒滴嗒走著的時鐘嗎?是的,時間在流逝。而我們在變老。但是與你,只與你一個人同坐在這裡,同坐在倫敦的這間生著爐火的屋子裡,你坐在那兒,我坐在這兒,這就夠了。這世界上無論多麼遠的角落全都已遭到了劫掠,它所有的山峰高地都遭受著掠奪,鮮花被採得精光,什麼也不剩下。瞧那爐火的光,時高時低地輝映在窗簾上的金絲線上。被爐火光照亮的那隻果子沉甸甸地垂吊那裡。火光照耀著你的鞋尖,往你的臉抹上了一層粉紅的光暈——我覺得那是爐火光而非你的臉;我覺得那些靠著牆壁的是書,這邊的是一面窗簾,而那邊的或許是一把扶手椅。不過你一來,所有東西就變了樣。你今天早上一來,那些杯子、碟子全都變了樣。我把報紙丟到一邊,同時心想,毫無疑問,我們這不堪入目的平庸生活,只有在愛的目光下,才會變得有光彩,有意義。 “我站起身來。我已經吃過早飯。我們擁有的將是整整的一天,而且是晴朗、溫暖、輕鬆無事的一天,我們穿過公園走到堤岸街,沿著斯特蘭德大街走到聖保羅教堂,然後走到一家商店裡,我在那兒買上一把傘,我們一路上不停地談著天,時不時地停下來瞧上一眼。但是這能持續下去嗎?我在特拉法爾加廣場上的那隻獅子旁邊,在那隻讓人見過一次就終生難忘的獅子旁邊,問自己;——這樣我就一幕幕地回顧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裡有一棵榆樹,珀西瓦爾正躺在那裡。我們要永遠、永遠信守不渝,我發誓說。然後,我懷著一種常有的懷疑心情衝上前,緊緊握住你的手。你離我而去。走進地下鐵道簡直就像是死別。我們被分開了,我們被那無數的面孔阻隔開了,還有那好像在荒蕪的礫石上呼呼掠過的穿堂風。我呆呆地睜著雙眼,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等到五點鐘,我才知道你是不守信用的。我抓起電話,從你那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傳來愚蠢的嗡嗡、嗡嗡、嗡嗡的聲音,折磨著我的心;就在這時,房門打開了,你就站在那兒。那是我們最美妙的一次相會。但是那些相會,那些分別,最終卻毀了我們。 “現在這間屋子對我來說彷彿成了中心,成了某種從永恆的黑夜中挖掘出來的東西。在屋外所有的線都是錯綜交織的,但卻環繞著我們,將我們包裹起來。在這裡我們處在中心。在這裡我們可以沉默無語,或者雖說話卻不用提高聲音。你可曾注意到這個,注意到那個?我們說。他也說過那樣的話,意思是……她吞吞吐吐地說,於是我知道自己受到了懷疑。但無論如何,我曾經在深夜聽到樓梯上有人在說話,聽到過一陣啜泣聲。那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係結束了。因而,我們總是沒完沒了地兜圈子,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且還說得有板有眼的。我們會說起柏拉圖和莎士比亞,也會說起一些無名的人物,一些不管怎麼說都是無關緊要的人物。我討厭有些人在他們背心的左邊掛著一個十字架。我討厭所有的儀式和哀悼,討厭基督在另一個戰栗哀傷的形象旁邊戰栗哀傷的形象。還有那些全身盛裝、掛滿星章和勳章的人,他們在大吊燈底下故意做出的那種派頭十足、滿不在乎的神氣,他們那種老是不得當地誇誇其談的腔調。然而,樹籬上的幾根小樹枝兒,或者平坦的冬日田野上的日落景象,或者在公共汽車上一位老婦人雙手叉腰挎著一隻籃子而坐的樣子——遇到這樣的景象,我們都會互相指點給對方去看一看。能夠這樣互相指出來叫對方看一看,真是一種無比巨大的安慰。還有隨後彼此默默的相對無語。順著隱秘的意識的途徑進入往事,翻看書籍,撥開枝葉,摘取果實。而且你對此能夠領會並且感到好奇,就像我能夠領會你身體無意間的一舉一動,並對它的從容不迫、它的強健有力感到好奇一樣——你砰的一下推開窗戶,你的兩隻手是多麼靈巧啊。因為,唉!我的頭腦有點笨拙,它很容易疲倦;對一個目標,我常常會感到乏味,也許還會感到厭惡。 “唉!我不能頭戴遮陽帽在印度騎馬漫遊,然後回到一座帶遊廊的平房。我不能跟你一樣,像個半裸著身子的小伙子,在輪船甲板上跌跌撞撞地用橡皮管互相噴水。我需要這爐火,我需要這安樂椅。在經過了一天的勞碌奔走和所有的苦惱,經過了不斷的傾聽、不斷的等待和各種各樣的疑慮之後,我需要有個人坐在我身邊。在經過爭吵與和解之後,我需要清靜——只跟你一個人呆在一起,讓這喧鬧恢復秩序。因為,我就像貓一樣習慣於整潔。我們必須反對讓世界遭到荒廢和破壞,必須反對讓它嘔吐出來的成群廢物橫衝直撞地到處轉悠。甚至,一個人必須用裁紙刀平平整整地切開小說書的書頁,用綠絲帶把一捆捆信函整整齊齊地捆紮起來,用掃爐灰的笤帚把爐渣掃成一堆;必須把所有的事情安置停當,好去抵禦受到糟蹋的恐慌。讓我們去閱讀那些描寫羅馬人的嚴肅和美德的作家們的作品吧;讓我們穿越沙漠去尋求完美吧。是的,然而面對你那亮晶晶的灰眼睛,面對搖曳生姿的青草、夏日的微風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們——那些在甲板上赤身裸體用橡皮管互相噴水的船艙小子們——的歡笑和叫嚷,我卻寧願忽略那些高貴羅馬人的美德和嚴肅。所以我並非像路易斯一樣,是個對世事漠不關心、一心只想穿越沙漠尋求完美的人。各種色彩常常沾在書頁上,片片雲影也常在書頁上面掠過。就連詩歌,我想,也只是你的聲音在訴說。亞西比德、埃阿斯、赫克托耳以及珀西瓦爾,全都是你。他們熱愛騎馬,他們奔放無羈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他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讀書人。不過,你並不是埃阿斯或珀西瓦爾。他們不會用你那樣美妙的姿態皺鼻子,搔額頭。你就是你。正是這一點使我感到寬慰,儘管我有那麼多的缺憾——我面相醜陋、身體孱弱,儘管世界墮落、青春飄逝,而且珀西瓦爾已經死去,還有數不清的煩惱、怨恨和嫉妒。 “不過,假如有一天早餐過後你沒有來,假如有一天我從一面鏡子裡看見你也許正在尋找別的人,假如電話在你那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嗡嗡、嗡嗡地空響,那麼我就會,在經受了難以言表的極度痛苦之後,我就會——因為人類愚蠢心靈的渴求是永無止境的——就會去尋求另一個,找到另外一個你。但是現在,讓我們把那座滴嗒作響的時鐘一拳砸爛吧。來吧,挨得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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