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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10166 2018-03-18
太陽已經高懸中天。它不再忽隱忽現,不再只能從一些影影綽綽的跡象和光束來猜測它的存在,就像一位橫臥在碧藍海水床墊上的姑娘,她的額頭上佩戴著水晶球似的珠寶,珠寶閃射出的槍刺般的蛋白色光束在朦朧的大氣中閃爍波動,儼如一條躍起的海豚露出它的肚腹,或是一把劈下來的刀刃閃射著亮光。現在太陽已經不遺餘力、實實在在地燃燒起來了。它照射著堅硬的沙灘,一塊塊岩石變成一個個赤熱的熔爐;它搜尋著每一個水窪,捕捉著那些躲避在縫隙中的小魚兒;它暴露著沙灘上銹爛的車輪、慘白的骨肢,抑或一隻像鐵一樣烏黑的沒有鞋帶的靴子。它使每一樣東西顯示出其最為逼真的色彩;沙丘展現出它們那無以計數的亮晶晶的顆粒,野草顯示出它們那光澤熠熠的碧綠;或者它的光灑落在荒涼貧瘠的不毛之地,時而曲折射入犁溝車轍,時而掃過荒廢的路標石堆,時而又點綴在矮小幽綠的野樹叢上。它照亮了金光燦燦的寧靜的清真寺,照亮了南方鄉村中那些容易損壞的紅白相間的紙板房子,照亮了那些跪在河床上,墊著石頭捶打皺巴巴衣服的乳房鬆垂、頭髮灰白的婦女。正在海面上緩慢地隆隆行駛的輪船也盡被筆直照射下來的陽光攫獲,陽光透過黃色的遮篷照耀著那些在甲板上打盹或散步的乘客,輪船載著他們枯燥乏味地在大海上行駛,他們日復一日地擁擠在油膩的震盪不已的船舷上,不時會用手搭在眼睛上搜尋遠方的陸地。

陽光照射在南方的密密麻麻的群山的峰頂上,照到深深的佈滿石頭的河床上,那里高高的吊橋下面的河水已經減少,那些跪在灼熱石頭上洗衣服的婦女幾乎沒法浸濕她們要洗的衣物;瘦骨嶙峋的騾子馱著馱簍,在嘎嘎作響的灰色石子間小心翼翼地擇路而行。正午時分,炙熱的陽光把那些小山丘烤得灰濛蒙的,就像在一次爆炸中被削除和燒焦過似的;而在更靠北的多雲多雨的地方,那些彷彿被鐵鏟的背部拍成光溜溜的平板的小山坡上閃爍著一點光,就像那裡面有一個守護者舉著一盞綠色的燈在一個又一個的房間裡穿行。陽光透過灰藍色的空氣微粒照耀在英格蘭的田野上,照亮沼澤和池塘,照亮一隻棲息在木樁上的雪白的海鷗,照亮那在梢頭平整的樹林、正在成長的莊稼和此起彼伏的干草地的上空緩緩飄移的雲影。它照射著果園的圍牆,磚牆上的每一處坑凹、每一道紋理都閃爍出刺目的銀色和紫色,彷彿摸上去是軟軟的,只要碰一碰就會熔化成炙烤得熱烘烘的灰土。成串成串的葡萄懸掛在牆邊,宛似紅艷豔的漣漪和瀑布;一天天長大的李子在葉面下鼓脹出來,無數青草的葉莖匯集成碧綠閃爍的一大片。所有的樹影全都縮小成了環繞在樹根部的一片幽暗的池水。洪水般湧瀉下來的陽光把原來層次分明的枝葉融會成了碧綠青翠的一大堆。

鳥兒以異乎尋常的熱情齊聲鳴唱,彷彿是只唱給一個人聽的,接著就全部停了下來。它們一邊低聲嘰嘰喳喳,一邊把一小截一小截的麥稈或樹枝銜到大樹高處的黑色枝桿攀結處。它們身上閃著金色和紫色,棲落在花園裡,花園里金蓮花和珍珠菜的球果閃著金色和淡紫色的光澤,紛紛墜落,因為在此正午時分,花園裡正繁花盛開,爭奇鬥艷,就連花叢底下的那些通道也不時地變換色調,一會兒發綠,一會兒發紫,一會兒發褐,就看陽光是透過粉紅的花瓣照進來的,還是透過寬闊的黃色花瓣,或是被某根毛茸茸的青翠的粗花莖遮擋住了。 陽光垂直地照射在房屋上面,照得灰暗的窗戶之間的白色牆壁耀眼炫目。被綠色的花莖密密纏繞著的窗框窗格,把望不進去的幽暗陰影一塊塊地圈在當中。一道輪廓鮮明的楔狀光線投射在窗檻上,映亮了屋子裡的物件:有藍色環狀花紋的盤子,帶曲形手柄的茶杯,一個大碗的凸出的腰部,繡著十字形圖案的地毯,以及那些難以繞過的衣櫥和書櫃的棱棱角角。在這些櫃櫥渾然為一的龐然大物背後停留著一片陰影,在這片陰影裡面也許還有一個形狀可辨的東西,它已經擺脫了陰影的籠罩,或是依然停留在幽暗的深處,更為深沉昏暗。

海浪碎裂後,海水迅速地漫上了海灘。浪頭一個接一個地高高湧起又轟然落下;伴隨著浪峰墜落的勢頭,浪花迸射四濺。一波波海浪通體湛藍,只有浪峰上面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那浪峰波蕩起伏,猶如強壯的駿馬奔馳時脊背上的筋肉在起伏顫動。一波波海浪墜落下來;向後退去,接著又墜落下來,就像一隻巨獸在砰砰地跺腳。 “他死了,”奈維爾說,“他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的馬被絆倒。他被拋了下來。世界之船帆突然折斷,砸在我的頭頂上。一切全完了。世界之光熄滅了。前面聳立著那棵我無法逾越的大樹。 “哦,把我手中的這封電報揉成一團吧——讓世界之光重新照耀吧——說一聲這從來沒有發生過吧!可是為什麼要把一個人的腦袋轉來轉去試圖迴避呢?這是真的啊。這是事實啊。他的馬絆倒了;他被拋了下來。閃閃掠過的樹木和雪白的欄杆一下子飛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他的耳朵裡轟鳴一聲。緊接著是重重的一擊;世界崩塌了;他沉重地喘了口氣。他在從馬上摔下的地方死了。

“鄉間的穀倉和夏日,還有我們曾經在裡面坐過的房間——這一切如今全都成了駐留在那一去不復返的虛幻世界中的東西。我的過去已經跟我斷絕了聯繫。那些人跑著過來了。那些穿著馬靴的人,那些戴著遮陽帽的人,他們把他抬到一個涼亭裡;他就死在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們中間。孤獨和寂寞經常籠罩著他。他常常離開我而去。然後,當他回來時,我就說:'瞧他是多麼的了不起啊!' “那些女人慢條斯理地從窗前走過,好像大街上壓根兒沒有裂開一道鴻溝,也壓根兒沒有聳立著一棵我們根本無法逾越的葉片僵硬的大樹。那麼,我們應該被鼴鼠窩絆倒了。我們雙眼緊閉,慢條斯理地走過,心裡沮喪到了極點。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逆來順受?為什麼要盡力抬起腳,攀上樓梯?這兒就是我站立的地方;這兒就是我手持電報站立的地方。昔日的時光、夏天的時日和我們曾經坐過的房間,就像仍舊閃爍著紅色火星的紙灰,全部一去不復返了。為什麼還要聚會,還要重新開始?為什麼還要跟其他人聊天、吃飯、建立新的聯繫?從現在起我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再也沒有人會理解我了。我收到過三封信,'我要跟一位上校去玩擲鐵圈遊戲,故而寫這麼多吧。'他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的友誼,揮了揮手,擠進人群不見了。這樣的笑劇是無須搞一場正兒八經的慶典的。但是倘若當時有人說一聲:'等一下';倘若把馬肚帶再收緊那麼兩三個孔眼——那麼他一定會公正地斷案斷上五十年,會坐在法庭上,會一馬當先地騎著馬行進在一支隊伍的最前面,會譴責某個萬惡的暴政,會回到我們的身邊來的。

“現在我想,有人正在咧著嘴竊笑;有人正在尋找遁詞。肯定有人正在我們的背後譏嘲我們。那個男孩在跳上公共汽車時,差點失足摔下來。珀西瓦爾摔了下來;送了命;埋葬了;而我留心觀察著來往的行人;緊抓著公共汽車上的扶手;決心去拯救他們的性命。 “我不想抬起腳去攀登樓梯。我想趁著樓下那個廚子反復開關爐火門的時候,到那棵無法迴避的樹下去站一會兒,獨自跟那個被割斷喉嚨的人呆上片刻。我不想爬上樓梯。我們都是在劫難逃的,我們所有的人。那些女人提著購物袋慢條斯理地走過。人們持續不斷地來來往往。然而你們不會毀滅我。因為這會兒,當下這一刻,我們兩個正呆在一起。我緊緊擁抱著你。來吧,痛苦,用我來滿足你吧。將你的毒牙刺入我的肉體吧。撕碎我吧。我不停地嗚咽,嗚咽。”

“這就是不可思議的巧合,”伯納德說,“這就是事情的錯綜複雜所在,當我走下樓梯的時候,我已經弄不清哪件事兒是喜,哪件事兒是憂了。我的兒子出生了;珀西瓦爾卻死了。我彷佛是懸掛在柱子上,被兩種赤裸裸的感情從左右兩邊擠壓著;但哪邊是憂,哪邊是喜呢?我自問,卻回答不上來,我只知道我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到外面去,需要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好好想一想我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死亡對我的世界到底乾了什麼。 “那麼這就是珀西瓦爾再也看不到的那個世界了。讓我來看一看吧。那個賣肉的正把肉送到隔壁那一家;兩個老人正沿著人行道蹣跚而行;一群麻雀飛落下來。接著,機器發動起來了;我注意到那種節奏,那種振動,但那隻是一種與我毫無關係的東西,因為他再也看不見它了。(他面色蒼白,渾身裹著繃帶,躺在一間屋裡。)所以現在是我弄清楚什麼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好機會,但我必須得小心謹慎,不能撒謊。對於他,我的感覺一直是:他處在那個地方的中心位置。今後我再也不到那個地方去了。那個地方已經空了。

“哦是的,戴氈帽的男人和提籃子的女人,我可以向你們斷言,你們已經失去了一種對你們來說原本十分寶貴的東西。你們失去了一位你們原本可以追隨的領袖;你們中間的某一位失去了幸福和孩子。原本應該將這些給予你們的那個人,他死了。在印度一家熾熱的醫院裡,他渾身纏著繃帶,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一些苦力蹲在地板上搖著那些蒲扇——我忘了這在他們那裡叫什麼了。但是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你很可能是搞錯了',當鴿子落在房頂上,我的兒子剛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如是說,彷彿這是一件無可置疑的事實。我從小記得他那種超然的古怪神氣。而且我又繼續說到(我的雙眼充滿淚水,隨後就漸漸乾了):'可是,這比你敢於想望的要好得多。'我朝在大街盡頭的半空中面向著我而又看不見的某個抽象的東西說:'難道這就是你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接著我們感到歡欣鼓舞。因為你確實盡了你的全力。我徒勞地對著那張蒼白嚴峻的臉說(因為他只有二十五歲,而本來應該活到八十歲)。我不准備躺下來,在哭泣中度過充滿煩憂的一生。(這話應該記在我的筆記本上;對那些遭受了毫無意義的死亡的人表示一種輕蔑。)而且,這一點也很重要;我必須能夠將他置於某種無聊又滑稽的境地,好使他不會覺得自己騎在高頭大馬身上是多麼的荒唐可笑。我一定要能夠這樣對他說:'珀西瓦爾,一個荒謬的名字。'然而,我要對你們這些匆匆忙忙趕往地鐵車站的男男女女說,你們原本是應該非常尊敬他的。你們原本是應該排成長隊追隨其後的。哦,要在一群張著空洞而急切的眼睛觀望人生的人中間奪路而行,這該是多麼奇異的事情啊。

“但是信號燈早已點亮,它不斷地召喚,試圖誘使我返回。好奇心只是被短暫地擺脫了一會兒。你簡直沒法離開這架機器而生活上哪怕半個鐘頭。我注意到,人們的軀體已經變得模樣很平常了,可是在它們的內部卻是互有差別的——這就是透視。在那塊報紙張貼牌的後面,是一家醫院;那長長的房間裡有一些黑膚色的人正在拉繩子;之後他們為他舉行了葬禮。然而,既然人們說有一位著名的女演員離了婚,我就會馬上詢問是哪一位。但是我拿不出一分錢來;我沒法去買一份報紙;我還忍受不了別人的打攪。 “我自問,要是我再也不能看見你,把我的目光盯在那個實體身上,那麼我們將會通過什麼方式來聯繫?你已經穿過庭院,越走越遠,把連在我們之間的那根絲線越拉越細。不過你依然存在於某個地方。你身上的某種東西依然存留下來。比如說作為審判員。就是說,如果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了某種新的氣質,我會私下里請你來評判。我會問,你的評判結果是什麼?你將依舊承當仲裁者的角色。但是這將持續多長時間呢?事情將變得越來越難以解釋清楚:將會出現各式各樣新的事物;我的兒子不是已經誕生了嗎。我現在正處在某種經歷的頂點。它終將會衰落下去。我再也不會深信不疑地大聲叫嚷:'多好的運氣啊!'意氣風發,鴿群的降落,全都一去不復返了。混亂,細節,又回來了。我再也不會對櫥窗上寫著的各種名目感到大驚小怪了。我不會再去想為什麼要匆匆忙忙?為什麼要趕火車?事物的秩序恢復了;一個事物會引出另一個事物——這是通常的秩序。

“是的,但是我仍然厭惡通常的秩序。我還不會讓自己變得能夠接受事物的秩序。我要繼續行走;我不會停下腳步,東張西望,因而改變我頭腦中的節奏;我要繼續行走。我要登上這些台階,走進美術館,讓自己去領受那些像我一樣不受秩序約束的頭腦的影響。留待回答問題的時間已經無幾了;我的精力在衰退;我變得越來越遲鈍麻木了。這裡有一些畫像。這是一些懸掛在柱廊裡的神情冷漠的聖母像。但願她們能使那顆躁動不寧的內心、那個扎滿繃帶的腦袋、還有那些正在拉著繩子的人們,全都平靜下來,從而讓我可以在事物的深處發現某種不可捉摸的東西。這裡有一些花園;還有鮮花叢中的維納斯雕像;這裡有一些聖徒像和表情憂鬱的聖母像。幸好這些畫像是無所查考的;它們既不故做暗示,也不指指點點。所以它們倒拓展了我對他的想法的範圍,並且使他以迥然不同的模樣在我心中重現。我記起了他的俊美。'瞧他是多麼的了不起啊。'我常常這麼說。

“這些線條和色彩幾乎使我相信我也可以顯示出英雄氣概,我,作為一個那麼輕而易舉就能造出華麗辭藻的人,是那麼輕易受誘惑,隨遇而安,做不到緊握拳頭,只會優柔寡斷、躊躇不決地根據自己所處的環境造出一些漂亮的語詞。現在透過自己的軟弱,我重又發現他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我的反面。由於天生就有的誠實篤信,他根本看不出這些誇張語詞的本質,他做人是全憑天生的分寸感,絕對是一位精通生活藝術的大師,因此他也就顯得閱歷豐富,處處給自己罩上一層靜穆的——甚至也可以說是冷漠的感覺,當然是他對自己出人頭地的漠不關心,儘管他同時擁有極大的憐憫之心。一個小孩正在玩耍——一個夏日的夜晚——房門會打開關上,一直開關個不停,透過門我瞧見了那些使我潸然淚下的情景。因為它們是無法訴說的。正是為此我們才感到孤獨,正是為此我們才覺得寂寞。我轉向我頭腦中的這個地方,發現它是那麼空虛。我自己的軟弱壓迫著我。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與它們形成對照了。 “瞧吧,現在,這個憂鬱的聖母正淚水漣漣。此乃我的葬禮。我們沒有舉行什麼儀式,只有個人的悼詞,而且沒有什麼結論,只有一些互不相干的強烈感慨。說出的話都和我們的實際情況毫不相干。我們坐在國家美術館的意大利展廳裡,片片斷斷地胡亂觀賞著。我猜想提香是否想到過這種耗子般的啃噬。畫家總是過著有條不紊、精神專注的生活,一筆一筆地畫著他們的畫。他們不像詩人似的總是扮演替罪的羔羊;他們不會被鐵鍊鎖在山岩上。正是為此,才有這種靜穆,這種崇高。不過那種深紅必定曾使提香感到十分不是滋味。毫無疑問他曾經用強壯的手臂擎起過那像徵豐饒的羊角,而後卻在這種墮落中丟盡了臉面。但是這種靜穆沉重地壓迫著我——這種對眼睛持久地全神貫注的要求。這種重壓是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我的分辨能力太差,太一知半解了。我雖然撳到了鈴的按鈕,但不是撳不響鈴鐺,就是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絕對刺耳的嚷嚷聲。我毫無節制地陶醉於某種光彩;那種綠色背景襯托出來的皺巴巴的深紅;那排圓柱的行列;那在一棵棵豎著耳朵似的、烏黑的橄欖樹身後閃耀的橘黃色光線。我的脊背上生出陣陣芒刺般的激動,不過毫無秩序可言。 “但是在我的理解中還夾雜著某種東西。某種東西深深地潛藏其中。有過一個時刻,我曾經想抓住它。但還是深藏著它,深藏著它;讓它潛藏在我的頭腦的深處,悄悄地滋長,直到某一天開花結果吧。經過一個漫長的、鬆鬆垮垮的人生之後,在得到啟示的那一刻,我也許會伸手去觸動它,但是現在這個念頭已經在我手中破滅了。那些念頭曾經無數次地破滅,幾乎很難有形成一個完整觀念的時候。它們總是破滅,總是傾瀉在我的頭上。'它們會比線條和色彩存在得更為長久,所以……' “我打起了哈欠。我已經激動夠了。我被那種緊張和那個漫長、漫長的時間——二十五分鐘、半個鐘頭——搞得精疲力竭,因此我只好離開那架機器,一個人獨處。我變得麻木遲鈍了;我變得僵硬冷漠了。我怎樣才能打破這種使我的富於同情的心靈蒙受恥辱的麻木狀態呢?還有其他一些人也在遭受痛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遭受痛苦。奈維爾遭受著痛苦。他愛珀西瓦爾。但是我再也無法忍受這些極度的痛苦了;我需要有個人,我可以和他一起笑,可以和他一起打哈欠,可以和他一起回想他曾經是怎樣撓頭皮的;這是一個他曾經無拘無束地與之交往、而且喜歡的人(不是蘇珊,他愛過的人;倒不如說是珍妮)。在她的房間裡我還可以進行懺悔。我可以問:他可曾告訴過你,那天當他邀請我去漢普頓宮的時候,我是怎麼拒絕他的?想起這些事情,我就會在半夜時分滿懷痛苦地驚醒過來——這些事情乃是會讓人願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熱鬧集市上脫帽懺悔的罪過;在那天竟然有人不肯去漢普頓宮。 “不過,現在我渴望自己置身於生活之中,置身於書籍和各式各樣的小飾物之中,置身於商人們日常來訪的喧鬧之中,好讓我在遭受了這番精疲力竭之後休息休息我的腦袋,在領受了這番啟示之後閉一會兒我的眼睛。然後,我將徑直走下樓梯,叫住遇見的第一輛出租車,開到珍妮那裡去。” “這兒有個水坑,”羅達說,“我怎麼也跨不過去。我聽見那個大砂輪在離我的腦袋不足一英尺的地方嚓嚓地飛旋。它捲起的風呼呼地撲在我的臉上。生活的所有可以捉摸的形式全都捨棄了我。除非我能伸手摸到某種堅實的東西,否則我肯定會沿著永恆的通道被永久地刮走。那麼我能摸到什麼東西呢?是什麼樣的磚塊,什麼樣的石頭?從而幫助我跨過這道鴻溝,安然回到我的體內呢? “現在陰影已經消失,絳紫色的光線斜著照射下來。從前裹著華麗衣服的身影,如今穿著一身襤褸。當他們說他們喜歡聽他在樓梯上說話的聲音,喜歡他穿過的舊鞋子和與他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的時候,我告訴他們,那個站在陡峭的山崖所俯瞰著的墳頭上的身影已經幻滅了。 “現在,我要沿著牛津大街走去,同時想像著那被閃電劃破的世界;我要看一看那些橡樹,長著花的樹枝折斷的地方,裂開紅艷豔的大口子。我要到牛津大街去買一雙參加舞會穿的襪子。我要在閃電底下做我平常所做的事情。我要在光禿的地面上採摘一些紫羅蘭,將它們紮成一束,獻給珀西瓦爾,作為我送給他的一點東西。現在,瞧瞧珀西瓦爾送給我的東西吧。瞧瞧這條大街吧,既然珀西瓦爾已經死了。這些房屋的地基很不堅固,吹一口氣就能使它們倒塌。汽車橫衝直撞地疾馳,隆隆叫著,像獵犬似的追得我們無處逃命。人類的面孔是醜陋的。但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需要公眾的注意,需要狂熱的舉動,需要像石子似的被砸碎在岩石上。我喜歡工廠的煙囪,喜歡起重機和運貨大卡車。我喜歡那些來來往往的面孔、面孔和麵孔,千奇百怪的、冷漠無情的面孔。我厭惡美麗;我厭惡清靜。我要飄浮在狂濤巨浪之上,我要淹死在裡面,而不需要有人來救我。 “通過他的死,珀西瓦爾送給我這樣的禮物:他使那令人恐懼的東西顯露出來,留下我來獨自承受這樣的羞辱——形形色色的面孔,就像廚房裡的幫手端上來的一個個湯盤;粗俗,貪婪,漫不經心;拎著各式各樣的提包向商店櫥窗裡面張望。丟著媚眼,泛著紅暈,糟蹋著所有的一切,就連我們的愛,現在被她們的髒手觸摸之後也變得不純潔了。 “這兒就是那家賣襪子的商店。我簡直可以相信美又重新向外湧現了。它的聲息來自這些貨架之間的通道,透過這些花邊,在這些盛滿五顏六色的絲帶的籃子當中,隱約可聞。那麼,在這喧鬧的中心還深藏著一些溫暖的洞穴了;還有一些靜謐的凹室,我們可以藏身其中,在美的翼翅的蔭庇下,躲避開我所渴望的真實。當一位姑娘輕輕地拉開一隻抽屜時,痛苦就被暫時拋到一邊去了。然而接著她開始講話了;她的話音使我驚醒。我在這雜草叢生的地方探根尋底,於是發現艷羨、妒嫉、仇恨和怨恨,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講話的時候像螃蟹似的紛紛爬上了沙灘。這些就是和我們形影不離的東西。我要付清賬單,拿走我的包兒。 “這兒是牛津大街。在這兒到處都是仇恨、嫉妒、匆忙和冷漠,紛紛攘攘地顯出一副粗俗的生活模樣。這些就是與我們形影不離的東西。想想那些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朋友吧。我想起了路易斯,他在讀一份晚報上的體育欄目,總是擔心成為別人的笑柄;一個勢利的傢伙。他一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說:只要我們願意追隨,他就願意看護我們。只要我們順服,他就可以使我們走上正途。這樣他才可以心滿意足地抹煞掉珀西瓦爾的死,目光專注地越過那些調味品瓶子,眺望天國里的那些房屋了。同時,伯納德兩眼通紅,一屁股坐進一把安樂椅。他會掏出他的筆記本;他會在標著'D'的欄裡記下'悼亡友用詞句'。珍妮會跳著足尖舞,穿過房間,坐到他的椅子的扶手上,問:'他愛我嗎?''比起他愛蘇珊來是不是更愛我呢?'蘇珊——一直在忙著料理她在鄉間的農場,她會手裡拿著一個盤子,在那封電報面前佇立一秒鐘;然後,她會用腳後跟踢上一腳,把它踢到灶膛的門口。奈維爾在淚眼模糊地盯著窗戶望了一會兒之後,會透過自己的淚水看到一些東西,並且問:'是誰從窗前走過呢?'——'多麼可愛的小伙子啊?'這就是我獻給珀西瓦爾的禮物;枯萎的紫羅蘭,黑色的紫羅蘭。 “接下來我該到哪裡去?是不是到某個玻璃櫃裡存放著耳環戒指、陳列室裡展覽著女王們用過的服飾的博物館去?或是到漢普頓宮,去看看那裡的紅牆、庭院,和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像整齊排列的黑色尖塔似的紫杉林?在那兒我能否重新發現美,並且使我受抓撓的、搞得凌亂的內心恢復秩序?但是一個人在孤單無助中能干成什麼?獨自一人時,我會佇立在空蕩蕩的草地上,說:白嘴鴨在飛翔;有一個人拎著一隻包走了過去;有一位園工推著一輛獨輪車。我會站在隊列中,嗅著汗酸味和像汗酸味一樣可怕的氣味;同時就像很多塊肉當中的一塊,跟其他人一起被懸掛起來。 “這裡是一個可以購票入內的大廳;在這兒,你可以夾在那些吃過午飯後在炎熱的下午來到這裡的昏昏欲睡的人們中間,聽聽音樂。我們飽餐了一頓牛肉和布丁,足可以活上一個星期而不用吃任何東西。所以我們就像蛆一樣群集在某種東西的背上,任憑它把我們載到什麼地方。彬彬有禮,舉止莊重——我們的帽子下面都飄著花白的頭髮;纖小的鞋子;精巧的提包;刮得乾乾淨淨的臉頰;這兒那兒有人留著軍人式的鬍子;從不允許一點灰塵落在我們的絨布衣服上。揮揮節目單,把它打開,同時向朋友們問候幾聲,我們就安頓下來,就像一些海象擱淺在岩石上面,就像笨重的軀體無法搖搖晃晃走進大海,期待著來一股海浪把我們漂起來,可是我們太笨重了,而且有太多的干燥卵石阻隔在我們和大海之間。我們躺在那兒,胃裡塞滿了食物,熱得慵懶無力。這時,那個渾身鼓脹、裹著光滑綢緞的海青色的女人前來挽救了我們。她緊抿著嘴唇,擺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架勢,正好及時地鼓脹起來,並且不停地打著漩渦,就像她看見了一隻蘋果,而她的聲音恰似一枝利箭,發出這樣一個音符:'啊!' “一把斧子砍進一棵樹的樹心;樹心是溫暖的;樹皮下面發出顫巍巍的聲音。'啊!'一位女士在威尼斯從窗口探出身子,對著她的情人喊叫。'啊,啊!'她喊到,接著她又喊了一聲'啊!'她把一聲喊叫傳送給我們。但僅僅是一聲喊叫而已。那麼什麼是喊叫呢?這時,那些像甲殼蟲一樣的男人們帶著他們的小提琴過來了;他們等候;計算時間;點頭哈腰;鞠躬至地。而在許多陡峭山崖俯瞰的地方,當一名海員嘴裡叼著一根小樹枝兒跳上海岸時,就會聽到輕快的笑語聲,就像橄欖樹和它們那無數舌頭般的灰色樹葉正在隨風拂動。 “'好像','好像','好像'——但是在事物表面相像的背後潛伏著怎樣的東西呢?現在閃電已經劈到了樹身上,鮮花盛開的樹枝墜落下來,珀西瓦爾通過他的死贈給我這個禮物,使我能夠看清事物的本相。這兒是一個正方形的東西;那兒是一個長方形的東西。那些運動員拿起正方形的東西,把它放在長方形的東西上面。他們把它放得非常準確;他們造了一個完美的棲身之所。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被留在外面。構架現在已經清晰可見;初期階段的東西在此已經得到說明;我們並非那麼互有差別或是那麼自私小氣;我們已經完成了一些長方形的東西並且把它們豎立在正方形的東西上面。這就是我們的勝利;這就是我們的慰藉。 “這種心滿意足的甜蜜滋味順著我的意識的牆壁流淌而下,並且使我的理解力獲得了自由。不要再徬徨了,我說;這就是目的地。長方形的東西已經被安放在正方形的東西上面;在頂端是一個螺旋狀的東西。我們已經被拖著越過鋪滿卵石的海灘,下到了海水里。運動員們又來了。但是他們正在擦去他們臉上的汗水。他們不再顯得那麼瀟灑,也不再顯得那麼快活了。我要走了。我要把這個下午存放到一邊。我要去做一次遠行。我要到格林威治去。我會毫不畏懼地跳上電車,跳上公共汽車。當我們沿著攝政大街蹣跚而行時,我被推擠得一會兒撞在這個婦女身上,一會兒撞在那個男人身上,但我沒有受一點傷,也沒有因為這些碰撞而感動憤慨。一個正方形的東西豎在一個長方形的東西上面。這裡有一些簡陋的街道,沿街的市場上隨處可見討價還價的場面,各式各樣的鐵條、螺栓、螺釘全擺在外面,人們蜂擁著走下人行道,用粗笨的手指捏捏那些生肉。構架已經清晰可見。外面已經造起一個棲身之所。 “那麼,這些就是那種生長在曠野上的亂草叢中、既不開放也不結果的花兒啦,它們被牛馬踐踏,野風摧殘,幾乎已經面目全非了。這些就是我從牛津大街的人行道上連根拔下帶來的、我的只值分文的花束,我的只值分文的紫羅蘭花束。此時,從電車的窗口,我望見那些在煙囪之間出現的檣桿;河就在那邊;那裡有開往印度的船隻。我要順著這條河走走。我要漫步走過這道堤岸,有一個老人正在那兒的一座玻璃棚裡看報紙。我要登上這座平台,眺望一下那些順流而下的船隻。有個女人正在甲板上散步,一條狗圍著她汪汪地吠叫。她的衣裙在迎風飄動;她的頭髮在迎風飄揚;他們正在駛向大海;他們正在離開我們;他們正在這個夏日的黃昏漸漸消逝。現在我要撤出了;現在我要放棄了。現在我終於要放開那受到抑制的、強加阻遏的慾望,隨心所欲,虛擲此生。我們將一起騎馬馳過那些荒涼的山坡,馳過那燕子在陰暗的池潭上掠水飛翔和一根根圓柱完整挺拔的地方。我們要馳入那衝擊海岸的浪濤,馳入那白沫飛濺在天涯海角的驚濤駭浪。我要扔掉我的紫羅蘭,我的獻給珀西瓦爾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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