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海浪

第5章 第四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23453 2018-03-18
升起來的太陽已不再留連那綠色的床褥,它所投射的閃爍不定的光線映透了那些水晶晶的寶石,它展露出自己的面容,垂直地俯瞰著波濤起伏的海面。浪濤伴隨著有規則的砰砰聲墜落下來。它們墜落時的聲音就像無數匹駿馬的蹄子在賽馬場上踏出的震響。它們濺起的層層浪花就像騎手在頭頂上方揮舞的長矛和標槍。它們閃爍著鋼鐵般的藍光和鑽石般的水花沖過海灘。它們洶湧地翻騰著,就像一台機器在反复吞吐它的能量。陽光灑落在莊稼地和樹林上面。河水變得發藍並且顯出層層褶皺;朝著水邊傾斜過來的草地變得綠瑩瑩的,恰似鳥兒微微豎起的羽毛。座座小山就像肌肉弓起的肢體一樣顯得曲折和皺縮,彷彿有一些皮帶將它們捆綁住了;在小山的側面,壯觀地覆蓋著一片片樹林,看上去就像馬脖子上被修剪過的短短的鬃毛。

在樹蔭濃密地遮住花壇、池塘和暖房的花園裡,一隻隻小鳥沐浴著熱乎乎的陽光啾啁歌鳴。有一隻在臥室的窗前歌唱;另一隻在紫丁香樹叢中最高的那棵樹枝上;還有一隻是在牆頭的邊沿上。每一隻鳥兒都在熱情奔放地尖聲鳴唱,似乎它們只顧著讓歌聲衝口而出,而不管刺耳的不和諧聲音是否攪亂了別人的歌唱。它們的圓眼睛鼓鼓的,明亮閃閃的;它們的腳爪牢牢地抓著樹枝兒或欄杆。它們毫不隱蔽地在空氣和陽光中歌鳴,漂亮地披著嶄新的羽毛,羽毛上面有貝殼似的紋理或亮閃閃的鎧甲,這兒有一條條淺藍,那兒有一點點金黃,有的則佈滿由同一色彩的、閃閃的羽毛所組成的條紋。它們歌鳴著,彷彿這歌鳴是因為它們受到清晨的驅使而不由自主發出來的。它們鳴叫得就好像生命的刀鋒被磨利了,需要砍斫,需要劈開那柔和的青綠色光芒,那潮濕土地上的潮氣;還有那廚房裡瀰漫蒸騰的油煙;那羊肉牛肉熱騰騰的腥羶味;那糕點水果的撲鼻甜香;那泔水桶裡潮漬漬的雜碎和菜果皮,這些東西倒在垃圾堆上會散發出一陣陣水汽。它們伸著它們那乾脆利落、殘忍無情的尖喙,突如其來地降落在各式各樣浸泡過的、潮濕髮霉的、濕得起皺的東西上面。它們忽然從紫丁香樹枝或者圍欄上飛撲而下。它們發現一隻蝸牛,接著銜起蝸牛殼往石頭上磕去。它們猛烈地、有條不紊地磕著,直到蝸牛殼被磕碎,從破殼裡流出一種黏糊糊的東西來。它們迅捷地飛起,滑翔,直入雲霄,伴隨著嘁嘁喳喳的短促的尖叫,然後棲落在高處的樹梢上,俯瞰下面的樹葉和尖塔,還有芳草如茵、白花遍地的田野,以及像擊鼓催動一整隊插著羽毛、扎著頭巾的士兵前進一樣隆隆轟鳴的大海。時不時地,鳥兒們的歌鳴匯成一片急促的音響,就像一條山澗中的流水,錯綜交織,泡沫飛濺,混合成一股激流,沿著河床,擦著兩岸連綿不斷的樹葉,愈來愈急速地奔騰而下;但是一旦碰上了岩礁,它們就會分道揚鑣。

陽光像尖銳的楔子射進了房間。光線觸到的不論什麼東西,都被賦予了迷幻般的存在。一隻盤子彷彿成了一片白色的湖水。一把餐刀看上去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突然,那些平底玻璃杯看上去像是被一道道光線舉了起來。桌子和椅子好像原來是沉在水底,現在浮出水面,並且繼續上升,朦朧地籠罩著深紅、橘黃、淡紫,彷彿那熟透的水果皮上的紅暈。瓷器上的熠熠光澤,木頭上的條條紋路,墊席上的絲絲縷縷,全都變得越來越清晰精緻了。無論什麼東西,都不帶影子。一個水罐顏色碧綠,人的目光彷彿被它的強烈光彩通過一隻漏斗給吸了過去,如同帽貝似的牢牢黏附在上面。接著,物體的形狀紛紛呈現出其主體和棱角。這兒是一把椅子上的雕飾;那兒是一個體積龐大的碗櫃。之後,隨著光線愈來愈強烈,就會有片片陰影被驅趕著從它們面前移過,聚成一團,重重疊疊,籠罩在它們後面。

“多麼漂亮,多麼古怪啊,”伯納德說,“這個到處都是圓頂和尖塔的倫敦,在迷濛蒙的霧中閃閃爍爍地橫亙在我的眼前。當我們來到近旁時,她正在煤氣塔和工廠煙囪的守衛下沉睡呢。她把這龐大的蟻群擁抱在自己的懷裡。一切叫喊,一切喧鬧,都被悄悄地包裹在一片寂靜之中。就是羅馬也不會比她顯得更為莊嚴。不過,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到她這裡來。她那慈母般的沉沉睡意已經有些驚醒了。密密麻麻的房屋從霧中浮現出來,連綿的屋脊彷彿長上了翅膀。工廠、教堂、玻璃圓屋頂、各種公共機構和一座座劇院,全都聳立起來。從北方開來的早班列車像一顆砲彈似的向著她猛衝而來。當我們路過這些景物時,我們拉開了一扇窗簾。每當我們隆隆地駛過一個個車站的時候,總有呆板的帶著期望神情的面孔凝視我們。每當我們攜帶著死亡的威脅從他們身旁像風一樣掠過時,那些人就會把他們手中的報紙稍稍捏得更緊一些。而我們則繼續呼嘯著向前奔馳。我們就好像要在這座城市的脅腹部爆炸似的,如同一顆砲彈就要擊中一頭龐大的、慈母般的、莊嚴的動物的腰窩。她正哼著小曲兒,喃喃細語;她正等待著我們到來。

“與此同時,當我站在車窗旁邊眺望外面時,我古怪而又確切地感受到正是由於自己極大的快樂(已經訂下了婚約),我才變成了這種飛快的速度、這顆射向這座城市的砲彈的一部分。我已經麻木到了寬容和默認這一切的程度。我會說,親愛的先生,你為什麼要惶惶不安地取下你的箱子,把戴了整整一夜的帽子塞進去呢?我們無論幹什麼都是徒勞的。我們全都被籠罩在一種壯麗的協調之中。我們彷彿插上了碩大無朋的鵝的灰色翅膀(這是一個晴朗而又乏味的早晨),全都變得高大、莊嚴、齊整劃一,因為我們只有一個願望——到達目的地。我不願意火車咣當一聲停下來。我不願意我們面對面坐了一整夜所形成的這種關聯一下子就中斷。我不願意感到仇恨與敵意重新支配一切;還有形形色色的慾望。我們在疾馳的火車上坐在一起,只抱著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到達尤斯頓路,這一共同點是難能可貴的。可是你瞧!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已經實現了我們的願望。我們已經停在了月台邊。急切,慌亂,希望第一個走出大門、擠上電梯的心情,全都暴露無遺。不過,我並不希望第一個走出大門,去承當個人生活的重負。自從星期一——她接納了我那天起,我的每一根神經都充滿了自尊感,要是我不先叫一聲'我的牙刷呢',我就沒法在玻璃杯裡看見我的牙刷;但是現在,我卻寧願一鬆手把我的行李丟下,只管站在這兒的街道上——事不關己地望著這些公共汽車,無所欲求,也無所艷羨——心中懷著對人類的命運所持的無限好奇,如果說這對我的智力尚有一些吸引力的話。可是根本沒有。我已經到了,被接納了。我一無所求。

“就像嬰兒吃飽以後吐掉乳頭、心滿意足地入睡一樣,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深深沉浸到這種被人們所忽略的、無所不在的普通生活之中了。(順便說一下,褲子的作用真是重要;聰明的頭腦常常會因為襤褸的褲子而被搞得到處碰壁。)你可以經常看到人們在電梯門前所表現的那種荒唐的遲疑不決。是該乘這一座電梯,還是乘那一座,抑或乘其他的電梯呢?接著人的個性顯露出來。他們匆匆地各走各的路去了。他們的行為全都是在某種必要的驅使下進行的。比如必須去踐個約,或是得買頂帽子之類的糟糕事兒,就會使這些一度是那麼一致的可愛人類分道揚鑣。就我自己而言,我毫無目標;也毫無野心。我寧願自己隨波逐流。我腦子裡的東西全都是匆匆而過的,就像一條有什麼就反映出什麼的灰色溪流,什麼也留不下。我總是記不住我過去的事情,記不住我的鼻子,記不住我的眼睛的顏色,或是我對我自己大體上有些什麼看法。只有在緊急情況下,在十字路口,在街道邊,需要保護自己身體的慾念才會跳出來,緊緊將我抓住,使我在這兒、在這輛公共汽車面前止住腳步。看來,我們是一心想要活著的。但隨後,漠不關心又冒了出來。往來行人車輛的嘈雜,從眼前走過的許多無法辨別的面孔——有往這邊的,有往那邊的,使我沉浸在昏昏欲睡的臆想;眼前的一張張面孔開始變得眉眼模糊不清。人們簡直就要踩著我的身體走過去了。而且,此刻到底是什麼時間,我發現自己被束縛住的這個特殊日子,到底是什麼日子?行人車輛的喧囂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在喧嘩騷動,比如森林中的樹木的呼嘯,或是野獸的怒吼。時間已經蹣蹣跚跚地往回倒退了一兩英寸;我們往前所走的短短的幾步,算是白走了。我還想到我們的身體實際上是赤裸著的。我們只是被一層薄薄的扣著釦子的衣服遮掩著;而在這些人行道的下面,則是貝殼、骨頭和寂靜。

不過,真的,我的臆想,我的躊躇不前的摸索——就像一個人被不由自主捲進了一條河的下面,老是被一些彷彿在睡夢中一樣飄忽不定的自發任性、毫不相干的好奇、貪婪和慾望的衝動所攪擾、破壞,弄得支離破碎。 (比如,我竟然對那隻手提包起了覬覦之心。)不,我還是希望深入下去;希望去探究那隱秘的深處;偶爾鍛煉一下我的天賦能力,不能總是行動,而是要去探索;去傾聽朦朧、古老的樹枝坼裂的聲息和猛獁的吼叫;去想入非非地沉湎在對那些一味行動的人來說無法做到的事情——包羅萬像地理解世界的衝動中。當我散步的時候,難道說我不是因為一種奇怪的震顫不寧的同情心而激動得渾身直打顫嗎?這種同情心,就像我誕生於某種秘密的存在一樣,無所約束地升上來,促使我去理解這些滿懷熱望的人群,這些睜大著眼睛到處走動的人,這些供差遣的僮僕,和這些對自己的命運渾然不覺、一味窺視商店櫥窗的鬼鬼祟祟、心神不寧的姑娘們。然而,我卻清醒地了解我們朝生暮死的生命歷程。

“不過,真的,我無法否認這樣一種感覺:如今生命對於我來說是被神秘莫測地拖長了。這是否意味著我可能會生兒育女,可能會隨心所欲地廣傳後裔,擁有比起這一代人——這些儘管在劫難逃、但卻為了永無完結的競爭而在大街上你推我搡的芸芸眾生——更為興旺的後裔呢?我的女兒們將會在某些暑假來到這裡;我的兒子們將會開闢新的天地。所以我們並不是在風中一吹就乾的雨滴;我們會使花園繁盛,樹林喧鬧;我們會以不同的方式成長延續,永世不絕。那麼,這就是我之所以信心十足並且內心堅毅的原因所在了,不然當我身處這條擁擠不堪的大街上的人流之中時,我總能在比肩繼踵的人群里為自己開出一條通道,總能把握住安全的時刻穿過馬路,豈不全都成了荒誕不經的怪事。這絕非自高自大的虛誇,因為我根本沒有什麼虛榮之心;我並不記得我所擁有的特殊禀賦,特殊氣質,或是我身體上——眼睛、鼻子或嘴巴——所具有的那些特徵。在目前這個時刻,我並不是我自己。

“然而瞧,它又回來了。一個人是沒法消除他所固有的氣質的。它通過某條縫隙,不知不覺地潛入一個人的特殊構造——他的性格——之中。我並非這條街道的組成部分——不,我只是在觀察這條街道。所以,人是分裂的。譬如,在那邊後街上,有一位姑娘正站在那兒等人;等什麼人?一個羅曼蒂克的故事。在那家店舖的牆上安裝著一架小型的升降機;我就問,是因為什麼這架升降機安裝在了那兒?並且設想在六十年代的某個時候,一位衣著時髦、裝腔作勢的高貴夫人,被大汗淋漓的丈夫從一輛四輪馬車裡拽了出來。真是荒唐無稽的故事。這就是說,我天生是一個杜撰家,天生是一個逮住什麼事情就會胡謅一氣的傢伙。另外,在自然而然地隨意做出這些觀察的過程中,我會精心設計我的自我;讓我顯得與眾不同,並且在我閒溜達的時候總會聽到有個聲音在說:'注意!快把那個記下來!'我會想像,在某個冬天的夜晚,有人要求我講出我的所有觀察的意義何在——那將是一段為人們相互傳頌的名言,一份圓滿結束的最後總結。但是,一味地在後街上自言自語,很快就會讓人覺得無聊膩煩。我需要有個聽眾。這便是我墮落的原因。由於這個原因,那份最後的總結老是搞得捲邊折角,怎麼也形不成文字。我不能日復一日地總是坐在一家邋裡邋遢的小飯館裡,總是要上同樣的一杯酒,使自己完全浸泡在一種液體——如此的生活——之中。我編織好我的華麗辭藻,然後就帶著它跑到一間陳設著家具的房間裡;在那兒,它會被幾十支蠟燭照亮。我需要有很多眼睛注視著我把這些花里胡哨、故意渲染的東西展示出來。要完成我自己(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我需要有其他人的眼光來啟發,因此我常常不能完全弄清楚我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而像路易斯、羅達,他們身份的真實性完全可以從他們的孤身獨處中得到確認。他們討厭別人對他們的啟發和描繪。他們把別人有一次給他們繪製的畫像正面朝下拋在了野地裡。路易斯的言辭彷彿覆蓋著厚厚的冰層。他的言辭是經過擠壓、經過濃縮的,非常牢靠持久。

“所以,我希望在經過了這陣沉沉昏睡之後,我可以在朋友們臉上光輝的照耀下神采煥發,光彩耀目。我曾經在默默無聞、暗淡無光的領域裡摸索探究。一個古怪的地方。在短暫的寬慰時刻,在暫時忘卻一切的心滿意足的時刻,我曾經聽到過從這個光輝燦爛、恣意喧鬧的圈子裡洩漏出來的時隱時現的浪濤的嘆息。我曾經有過一個無限平靜的短暫時刻。那也許就是幸福。現在,我卻被一些刺痛的感覺,被好奇心、貪得無厭(我感到飢不可奈)以及難以克制地想要表現自我的願望,搞得沮喪不堪。我想起那些我還可以跟他們談談事情的人:路易斯、奈維爾、蘇珊、珍妮和羅達。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顯得多才多藝。他們會把我從陰暗的心境中拯救出來。我們今天晚上就要見面了,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我不必再孤身一人地呆著了。我們將在一塊吃晚飯。我們將跟準備到印度去的珀西瓦爾告別。時間尚早,但是我彷佛已經看見那些先驅,那些前導,那些不在眼前的朋友們的身影。我看見路易斯,石頭雕塑般的棱角分明;奈維爾,剪刀剪出來的,顯得一絲不苟;蘇珊的兩隻眼睛猶如兩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珍妮則如同一團火,在乾燥的土地上狂熱地舞蹈;而羅達,那個泉水仙女,身上總是濕漉漉的。這些都是幻想中的圖畫——這些都是虛構的影子,這些不在眼前的朋友們的影像顯得膨脹和怪誕,只要真人的鞋尖一碰,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踪。然而它們的鼓舞使我覺得精神飽滿。它們把這些愚蠢的幻想一掃而光。我開始對孤獨感到厭倦——不願意感覺到它的層層帷幕悶熱而又討厭地籠罩著我。哦,快扯掉它們,活躍起來吧!無論什麼人都可以。我不愛挑剔。清掃街口的人可以;郵差可以;這家法國餐館的侍者可以;那個親切友好的老闆同樣也可以,他那親切友好的態度就像是預先為自己準備好了的。他在親手為某位特殊的貴客調拌色拉。哪一位是這個特殊的貴客呢,我問,他為什麼是特殊的?他跟那個戴耳環的太太又正在說些什麼?她是一位朋友,還是一個顧客?我在一張餐桌旁剛一落座,就立刻感覺到那蜂擁而至的紛亂、不寧以及種種可能性和種種期望。形形色色的幻想瞬時滋生出來。我為自己的想像力如此豐富而頗感窘迫。我可以毫不費力地運用豐富的詞彙來描繪這兒的每一把椅子、每一張桌子和每一個進餐的人。我的頭腦時而這兒、時而那兒地忙忙碌碌,給每一樣事物披上一層辭藻的薄紗。甚至,對侍者說上一句有關酒的話,也會導致一場爆炸。一枚火箭會立刻騰空而起。它那金黃色的微粒灑落在我的想像力的肥沃土壤上,使其更加肥沃多產。這爆炸所具有的完全不能預測的特色——就是人們進行交往的樂趣所在。我,這個與一位陌生的意大利侍者混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固定不變的事物。誰能斷定每一件事情究竟蘊藏著什麼含義?誰又能預測一句話最終會落向何方?它就像是一隻掠過許多樹梢的氣球。談論知識是枉費心機的。一切都只是試驗和冒險。我們永遠都是和一些未知數攪在一起的。將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但是當我放下酒杯,我想到:我已經訂婚了。我今晚要跟朋友們共進晚餐。我是伯納德這個人。 ”

“現在是八點差五分,”奈維爾說,“我來得很早。我提前十分鐘坐在了我的位置上,為的是充分體會一下每一分鐘期待的滋味;為的是瞧著門打開,並且說上一句:'那是珀西瓦爾嗎?不,不是珀西瓦爾。'在說'不,不是珀西瓦爾'的時候,我心裡會滋生一股病態的快樂。我已經瞧著那門打開關上不下二十次了;每一次都讓充滿懸念的心情變得愈發強烈。這兒是他將要來的地方。這兒是他將要來坐在旁邊的桌子。在這兒——看來似乎不可置信——他本人的實實在在的身體將會出現。這張桌子,這幾把椅子,這個里面插著三株紅色鮮花的金屬花瓶,馬上就要發生極大的變化。此刻,這所房間,連同它的那些彈簧門,那些堆滿了水果和大塊冷肉的桌子,全都蒙上了一種恍惚不定的、虛假的外貌,如同一個你一邊等待一邊期望著發生點兒什麼事情的地方。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搖晃晃,好像根本就不存在。白色桌布上的空蕩蕩的樣子特別顯眼。其他正在這兒進餐的人的敵視、冷漠的氣氛使人感到壓抑。我們對視了一下;明白我們彼此並不認識,就白白眼,並且轉過身去。這樣的對視如同鞭笞。從中我感受到了人世間所有的殘酷和無情。如果不是他要來,我簡直就沒法承受這一切。我會離開的。不過現在一定有人已經看見他了。他準是坐在一輛出租馬車裡面;他準是正在經過一家店鋪。而且,他好像每一分鐘都在向這個房間傾注這種刺目的光線,這種強烈的存在感,以至於每一樣事物都似乎失去了它們正常的用途——這把刀刃彷彿只是一道閃光,而不是用來切割東西的器具。正常的標準似乎都被取消了。 “門打開了,可是他沒有來。來的是在門口猶猶豫豫的路易斯。這正是他那種自信與膽怯的古怪結合。他進來時在鏡子裡照了照;他捋了捋他的頭髮;他對自己的外表感到不滿意。他常說:'我是一位公爵——一個古老家族的末代後裔。'他說話尖刻,性情多疑,盛氣凌人,不易與人相處(我是拿他跟珀西瓦爾相比)。而同時他又很難對付,因為他的眼睛裡總是含著嘲弄的神氣。他已經看見我了。他走了過來。” “蘇珊來了,”路易斯說,“她沒有看見我們。她沒有打扮,因為她鄙視倫敦的浮華。她在彈簧門前左顧右盼地站了片刻,像一隻被燈光照得目眩的動物。現在,她開始移動腳步了。她的動作(即便是在桌子和椅子當中穿行)具有某種野獸似的既悄無聲息又信心十足的神氣。她彷彿憑著本能就摸到了路,在這些小桌子中間穿來穿去,碰不著任何人,對那些侍者也不加理睬,但卻徑直走向我們訂在角落裡的桌子跟前。她一看見我們(奈維爾和我),臉上就露出一副深信不疑、令人頗感恐慌的神氣,彷彿她已經找到她要找的東西。要是被蘇珊愛上了,那簡直就像是被一隻鳥用尖利的嘴給刺穿,被釘牢在穀倉的門扇上一樣。然而有時候,我倒寧願被一隻鳥嘴刺穿,寧願被釘牢在穀倉的門扇上,實實在在地,一勞永逸地。 “羅達現在也來了,她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正當我們沒有張望的時候,她悄悄地溜了進來。她肯定是繞了一個大圈子,一會兒藏在某個侍者身後,一會兒躲在某根裝飾性的柱子後面,好盡可能地推遲見面時的激動,好多抓住片刻工夫去搖晃她水盆裡的那些花瓣。我們會驚動她。我們會使她遭受折磨。她害怕我們,她鄙視我們;然而,她還是畏畏葸葸地朝我們走了過來,因為無論我們多麼殘酷無情,總還有那麼幾個名字,總還有那麼幾張面孔,這幾張面孔會含著喜悅的神色相迎,會照亮她的道路,使她繼續充滿美好的夢想。” “門開了,門老是開了又開,”奈維爾說,“可他還是沒有到來。” “珍妮來了,”蘇珊說,“她站在門口。一切都好像凝滯不動了。那個侍者停下腳步。在靠近門口的桌子那裡,正在用餐的幾個人也停下來,望著她。她彷彿成了一切的中心;一張張桌子,一連串的門、窗、天花板,全都圍著她放射光芒,就像一顆映在打碎的窗戶玻璃上的星星,四周閃爍著光芒。她使所有的事物都匯聚於一點,變得秩序井然。現在她看見我們,移動腳步,於是所有的光芒都隨之在我們的頭頂上開始晃悠飄移、起伏波動,掀起一陣簇新的情緒高潮。我們都開始發生變化。路易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領帶。奈維爾緊張不安地坐在那裡等待,心神不寧地將他面前的刀叉豎著擺了擺。羅達吃驚地望著她,彷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而我呢,雖然我竭力讓腦子裡塞滿潮濕的青草、潤濕的田野、落在屋頂上的雨聲和撼動房屋的冬季大風等等,好讓我的心靈可以抵禦她,但我還是感到她的揶揄悄無聲息地圍住了我,她的嘲笑的火舌卷住我,毫不留情地襯托出我的寒酸的裝束,我的粗笨的指甲;我慌忙將手掩藏在桌布下面。” “他一直沒有來,”奈維爾說,“門開了,但他依然沒有來。來的是伯納德。不出所料,當他脫下大衣時,他的腋窩縫裡露出裡面的藍色襯衣。同時,不像我們其他人,他不用手推門就闖了進來,根本不去想他是在闖進一間坐滿了陌生人的屋子。他連鏡子也不照一照。他的頭髮亂蓬蓬的,但他對此毫無覺察。他絲毫沒有覺出我們與他有什麼不同,也沒有想這張桌子正是他要來的地方。他在來這兒的路上一直猶豫不決。那是誰呢?他問自己,因為他對一位穿著演歌劇用的斗篷的女人有點認識。他對所有的人都有點認識;但他其實對誰也不認識(我是把他跟珀西瓦爾比較)。然而現在,他一瞧見我們,就和藹可親地打了個招呼;他的寬厚大度、熱愛人類的神氣,(同時攜帶著對所謂'熱愛人類'這種無聊事情姑且容忍的態度),簡直勢不可擋;結果,若不是為了珀西瓦爾——他使所有這一切變得虛幻飄渺起來,你簡直就會覺得——有人已經這麼覺得了:這是我們的節日;我們現在全都聚集在了一起。但是缺了珀西瓦爾,就沒有實在感。我們簡直就是在虛無中朦朧移動的影子,空洞無物的幻象。” “彈簧門在不斷地開了又開,”羅達說,“不斷有一些陌生的人走進來,一些我們今後再也不會遇見的人。他們帶著一副滿不在乎的冷淡神氣,令人討厭地擦著我們身旁走過,使我們感到:即使沒有了我們,這世界也將繼續存在。我們絕不會銷聲匿跡,我們絕不會忘記自己的面孔。就連我,雖然沒有自己的面孔,雖然走進來時對他人沒有產生任何影響(蘇珊和珍妮進來時曾使他人的身體和麵孔都起了變化),無所歸屬,無所依托,跟什麼都合不到一塊兒,甚至沒法使自己變成一片空白、一種自然的延續或一堵無聲無息的牆,好作為背景讓這些人影在上面移動,但我同樣也感到坐立不安。這都是因為奈維爾和他那種憂傷的緣故。他那種憂傷的強烈勁兒,搞得我心亂如麻。什麼也安定不下來;什麼也平靜不下來。每一次門被推開的時候,他就死死地盯著桌子——他不敢抬起頭來,之後就探求地望著鄰座說:'他還沒有來。'不過他終於來了。” “現在,”奈維爾說,“我的樹開花了。我的心情振作了。所有的鬱悶全都消失了。所有的障礙全都掃除了。籠罩著我們的沉悶氣氛結束了。他使一切恢復了正常的秩序。餐刀又開始用起來了。” “珀西瓦爾來了,”珍妮說,“他沒有特意打扮自己。” “珀西瓦爾來了,”伯納德說,“他捋了捋頭髮,不是因為虛榮(他沒有照鏡子),而是為了謀求體面之神的好感。他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位英雄。那些小伙子曾經跟在他身後列隊穿過運動場。他擤鼻子的時候,他們也跟著擤鼻涕,但卻擤不出來,因為他是珀西瓦爾。現在,當他就要離開我們到印度去的時候,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全都浮現出來。他是一位英雄。哦,真的,這是無法否認的。而且當他在他喜歡的蘇珊旁邊坐下來時,事情也就圓滿了。我們這些從前像一群互相亂咬的豺狗一樣汪汪叫的傢伙,這會兒都像士兵在長官面前那樣做出一副規矩而又沉著的模樣。我們這幫人,曾經因為年輕而各行其是(年齡最大的也還不到二十五歲),曾經像性急的鳥兒一樣各唱各的調,懷著青春年少時的那種殘酷無情的、野蠻的自私心理猛砸過我們各自的蝸牛殼,直至將它砸得粉碎(我也參與過的),或是曾經獨自高踞在臥室窗外,歌唱那對於一隻羽翼未豐、雌黃未退的雛鳥來說特別珍貴的愛情、榮耀以及其他的種種個人體驗;而如今,我們變得互相親近起來了,並且當我們在這家飯店裡坐下來的時候,我們相互貼得更近了,因為在這家飯店裡每個人的趣味不盡相同;車輛行人的絡繹不絕攪得我們總是分心,鑲著玻璃的大門總是不斷地開了又開,把各種各樣的誘惑強加給我們,對我們的自信心構成傷害與破壞,所以一起坐在這裡使我們愈加彼此相親相愛,愈加相信我們承受誘惑的忍耐力。” “現在讓我們從孤獨的陰影中掙脫出來吧,”路易斯說。 “現在,讓我們痛痛快快地、直截了當地說出我們心裡正在琢磨的事情吧,”奈維爾說。 “我們孤身獨處、埋頭學業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那些我們相互之間掩掩藏藏、躲躲閃閃的偷偷摸摸的時日,那些我們在樓梯上洩露秘密、時而膽戰心驚時而欣喜若狂的時刻,全都一去不復返了。” “年邁的康斯坦布爾夫人舉起那塊海綿,於是暖流就傳遍了我們的全身,”伯納德說,“我們好像披上了一身煥然一新、感覺舒坦的用皮肉做的衣服。” “那個穿長統靴的小伙子正在菜園里和那個幫助洗碗的女傭談情說愛,”蘇珊說,“在那些被風吹拂著的曬洗衣服下面。” “風兒吹拂的聲音像是一隻老虎在喘息。”羅達說。 “那個人臉色青黑地躺在水溝裡,有人割斷了他的喉管,”奈維爾說,“結果上樓梯的時候,我都沒有力氣抬起腳來去踢那棵讓人無法忍受的蘋果樹,它那銀白色的葉子僵硬地挺豎著。” “樹籬上的那片葉子,儘管無人向它吹氣,卻在瑟瑟地抖動。”珍妮說。 “在那個太陽曬得灼熱的角落裡,”路易斯說,“許多花瓣正在濃綠中浮游。” “在埃爾維頓,園工們拿著他們大掃帚掃了一次又一次,而那個婦女坐在桌子前面正在寫信。”伯納德說。 “現在,正如從纏得緊緊的線團裡抽出一根根絲線一樣,”路易斯說,“我們相會在這裡,回想著過去的事情。” “那時候,”伯納德說,“出租馬車駛到大門口,我們都把嶄新的帽子往下拉拉,遮住眼睛,為的是不讓別人看見我們那有失男子漢氣概的淚水;然後我們就坐上馬車,駛過街道;街上,連那些女僕都在看我們,而我們的名字全都用白漆寫在箱子上,向著全世界宣告我們要去上學了;在我們的箱子裡,全都裝著按規定要帶的幾套襯褲和襪子,在上面,我們的母親預先為我們繡上了我們的姓名縮寫。那就像我們從母親身上第二次分娩啊。” “然後就是蘭波特小姐、卡婷小姐和巴德小姐主宰了一切,”珍妮說。 “這幾位非凡的女士戴著雪白的皺領,有著石頭般的面色和莫測高深的神氣,紫晶石的戒指宛如一塵不染的蠟燭、暗淡迷濛的螢火蟲,在法語、地理、算術課本上晃來晃去;還有地圖,鋪著綠色檯面呢的餐桌,以及擺在一個架子上的一排排鞋子。” “鈴聲按時響了,”蘇珊說。 “姑娘們一邊嬉鬧,一邊咯咯地笑著。椅子在地氈上被不時地拖來拖去。不過在一間閣樓上,可以望見一片藍色的風景,一片遠方的原野,尚未被那種嚴密控制的、不自然的腐敗生活所玷污的景色。” “籠罩在我們頭上的迷霧消散了,”羅達說。 “我們緊緊地抓住那些襯著碧綠的葉子、在花環上沙沙搖曳的花朵。” “我們起了變化,我們變得互相認不出來了,”路易斯說。 “暴露在所有這些互不相同的光線底下,我們身上所有的東西,(因為我們也都是那樣地互不相同)全都像夾雜在空白空間裡的強烈斑點,陸陸續續顯露出來,就像一滴酸不規則地滴在一塊印版上。我變成了這樣,奈維爾變成了那樣,羅達則又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樣子,伯納德也有了變化。” “之後,一條條小船兒從淡黃色的樹枝下面劃過,”奈維爾說,“而伯納德在以他慣有的漫不經心,迎著大片大片的濃綠、迎著成幢成幢的古老堅固的宅第行進的時候,讓我身旁的一個土堆給絆倒了。在一陣情感的衝動下——風從未那麼猛烈,閃電也從未那麼突兀——我抓起我的詩,我把我的詩狠狠地擲在地上,我把門砰的一聲在身後甩上。” “可是我呢,”路易斯說,“當我看不見你們的時候,我就坐在我的辦公室裡,撕掉一頁日曆,然後向一班船舶經紀人、糧食零售商和保險統計員們宣告:十號,星期五,或是十八號,星期二的黎明已經在倫敦降臨了。” “那時,”珍妮說,“羅達和我穿著鮮豔奪目的盛裝拋頭露面,我們脖子上戴著涼爽的項鍊,上面鑲嵌著幾顆無價的寶石;我們跟人點頭,跟人握手,面含微笑,從盤子裡取上一片三明治。” “老虎在騰躍,燕子在世界另一端墨綠的潭面上點濕自己的翼翅。”羅達說。 “然而,此時此刻我們正呆在一起,”伯納德說,“我們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團聚在這個特定的地方。我們被一種共同具有的、深沉的感情所吸引,加入了這次聖餐。我們可不可以為了方便起見,把這種感情稱為'愛'?我們可不可以把它稱為'對珀西瓦爾的愛'?因為珀西瓦爾就要到印度去了。 “不,這個命名太狹隘,太有局限了。我們不能把我們深廣的感情拘囿於這麼一個渺小的符號上面。我們相聚在一起(從北方,從南方,從蘇珊的農莊,從路易斯的公司),是為了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不需要勉強——為什麼要勉強呢?——它只需要由許多雙眼睛同時看到。在那隻花瓶裡有一朵粉紅的康乃馨。當我們坐在這裡等待的時候,它還只是單獨的一朵花,而現在它已經成了一朵七邊形的、花瓣重疊的、粉紅中泛著紫褐的鮮花,挺立在銀灰色的葉叢之中。這是一朵完整的花,我們每一雙眼睛都為它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經歷了青春時代反复無常的衝動和沒完沒了的苦悶之後,”奈維爾說,“現在光線投射到了真正的目標上。這裡有餐刀和餐叉。世界展現出真實的面目,我們也同樣如此,所以我們可以暢快地交談了。” “我們是互不相同的,這點要解釋起來可能會太玄奧了,”路易斯說,“但是讓我們來試著解釋吧。我走進來時把頭髮往平地捋了捋,希望看起來能跟你們彼此相像。然而我做不到,因為我不像你們那樣單純和完整。我已經度過了上千個一生。每一天,我都在開掘——都在挖掘。我在沙堆裡找到了自己的遺骸,那是數千年之前由尼羅河畔的婦女們堆積起來的沙堆,當時我正在聆聽她們唱歌的聲音和戴著鐐銬的野獸跺腳的聲音。你們在你們身旁看到的這個人,這個路易斯,只不過是某種曾經輝煌過的事物的殘渣和灰燼。我曾經是一位阿拉伯王子;瞧瞧我豪爽大度的舉止吧。我曾經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一位傑出詩人。我曾經是路易十四宮廷裡的一位公爵。我非常虛榮,非常自負;我有一個無盡的慾望,要使所有的女性都同情地嘆息。我今天沒有吃午飯,目的是讓蘇珊會覺得我面色蒼白,讓珍妮能贈給我她那充滿同情的細膩的安慰。不過,在羨慕蘇珊和珀西瓦爾的同時,我卻恨其他人,因為我就是為了他們才做出撫平頭髮、掩飾口音這些滑稽不堪的舉止的。我是一隻捧著粒堅果喋喋不休的小猿猴,而你們則是提著塞滿變味小麵包的亮麗口袋的邋遢女人;同時我是一隻關在籠子裡的老虎,而你們則是手執燒得通紅的鐵條的看守。這就是說,我比起你們來要兇猛和有力,可是經過許多年的默默無聞之後才終於顯露出來的期望,將會被消磨殆盡,有的只是唯恐被你們嘲笑的擔憂,只是為躲開迷眼的風暴而對風向做的探索,以及為寫出像鋼鐵般鏗鏘悅耳的詩行而做的努力——這些詩行能把海鷗和牙齒殘缺的婦人聯繫起來,能把教堂的尖頂和我在吃午餐時(其時,我正在把我的詩集——可能是盧克萊修斯詩集吧?——豎在調料瓶和濺上肉鹵的菜單旁邊)看見的那些時隱時現的氈帽聯繫起來。” “不過,你是永遠不會恨我的,”珍妮說,“即使是在一間處處都是描金坐椅和外交使節的屋子裡我們各居一頭,如果不是為了尋求我的同情而穿過屋子向我走來,你是永遠也不會看見我的。就在剛才我進來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陷入一種凝滯狀態。侍者們呆住不動了,正在吃飯的人們舉著叉子愣在那裡。我現出一副已經預料到要發生什麼事情的神態。當我坐下來時,你伸出手摸了摸你的領帶,然後又把手藏在桌子下面。但是我什麼也不掩藏。我對此早有預料。每一次門被推開,我都會叫到:'又來人了!'不過我所想像的只限於身體。我除了想像我的身體所涉及的範圍之內的東西,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想像。我的身體是我的前導,就像在一盞燈光的照耀下穿行於一條漆黑的小巷,一樣一樣的東西都被燈光照耀著走出黑暗進入光圈。我使得你眼花繚亂;我使得你相信這就是一切。” “可是當你站在門口的時候,”奈維爾說,“你使人發呆,招人讚嘆,而這對無拘無束的交往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障礙。你一站在門口,就引起我們的注意。但是你們誰也沒有看見我的到來。我一早就來了;我沒有拐任何彎路就很快地來到了這裡,為的是能夠坐在我所喜愛的人的旁邊。我的生活中有一種你們所缺乏的急速感。我就像一隻憑著嗅覺追逐獵物的獵犬。我從黎明直到黃昏一刻不停地追逐。對我來說,無論是在荒漠裡追求完美,還是追求名譽或金錢,沒有一件事情是有意義的。我一定會得到財富;我一定會得到名譽。但我永遠不會得到我所渴望的東西,因為我缺乏軀體上的魅力和與之俱來的勇氣。我頭腦的敏捷程度遠遠超過了我的軀體。在尚未達到目的地之前,我的軀體就垮掉了,跌倒在一個潮濕的、甚或令人嘔吐的土堆上。在人生的危機時刻,我贏得的是別人的同情,而不是愛。所以我承受著極其可怕的痛苦。不過我並沒有像路易斯那樣遭受使自己丟人現眼的痛苦。我非常實事求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去搞這些欺騙人的小把戲。這是我的可取之處。就是它使得我的痛苦具有了永無止境的激奮的特點。就是它使得我即便處於沉默狀態也能支配別人。而且,由於我在某些方面有點自欺欺人,由於一個人總是在不停地發生變化,儘管這不是你的願望,並且在早上時我根本無法預料晚上會跟誰坐在一起,所以我絕不會固步自封,裹足不前;我會從最糟糕的處境中挺起身來,我會轉變方向,尋求變化。一粒粒卵石會從我全身鎧甲似的皮肉上、從我舒展開的軀體上反彈出去。在這樣孜孜探求的過程中,我將逐漸衰老。” “要是我能夠相信,”羅達說,“我將在孜孜探求和變化的過程中逐漸衰老,我就可以擺脫我因為沒有任何事物會永久存在而產生的恐懼了。此一時刻不會導向下一時刻。門打開了,老虎跳躍起來了。你們沒有瞧見我到來。為了避免那一跳引起的恐懼,我是繞過椅子走過來的。我害怕你們所有的人。我害怕那跳到我身上來的感情的震盪,因為我沒法像你們那樣應付它——我做不到將這一時刻融入下一時刻。對我來說,它們都是激烈的,相互獨立的;而如果我在此一時刻跳躍的震盪中驚倒了,你們就會撲到我身上,將我撕成碎片。我沒有考慮過任何目標。我不知道該怎樣從這個時刻走向下一時刻,從這個鐘頭走向下一個鐘頭,任憑某種自然的力量去解決它們,直到它們變成一個整體,一個不可分割的總體,也就是你們所謂的生活。因為你們全都擁有一個目標——一個要坐在他身旁的人,對嗎?一個觀念,對嗎?你的美,對嗎?我弄不清楚——你們度過每一天、每一小時,就像一隻追逐獵物的獵犬跑過森林中的一根根樹乾和林中的一片片綠茵。但是對我來說,根本存在一個獵物或軀體可以讓我追踪。而且我沒有面孔。我就像那湧上海灘的泡沫,就像那月光,筆直地時而灑落在罐頭盒上,時而灑落在披著鎧甲似的海冬青的尖利枝葉上,或者灑落在一塊骸骨上——一條即將被腐蝕完的船骸上。我被風捲入各種各樣的大洞穴,並且像一片紙屑一樣翻飛在沒有盡頭的長廊裡,我只有用手撐住牆壁,才能從裡面掙脫出來。 “但是由於我非常渴望每一種事物都有它的立足之地,所以每當我跟在珍妮和蘇珊後面、慢吞吞地上樓梯的時候,我就會假裝出擁有一個目標的樣子。當我看見她們穿上襪子的時候,我就也跟著穿上我的襪子。我等著你先說話,然後再學著你的樣子去說。我被吸引著穿過整個倫敦,來到一個特殊的地點,一個特定的場所,不是為了來看你,你,或者是你,而是想點燃我自己的火焰,在你們這些過著完整的、不可分割的、無憂無慮生活的人們的共同火焰上,點燃我的火焰。” “今夜,當我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蘇珊說,“我停了停。我就像一隻眼睛貼近地面的野獸一樣向四周凝望。地毯、家具、香水的氣味使我作嘔。我喜歡獨自穿行於潤濕的田野,或是駐足於某個門口,用我那塞特種獵狗似的鼻子警惕地望著四周,並且疑惑:野兔在哪兒呢?我喜歡跟這樣的一些人在一起:他們和我父親一樣,手裡拈著藥草,朝火堆裡吐著痰,穿著拖鞋慢條斯理地沿著長長的小徑行走。我唯一能夠聽懂的話語就是愛憐、憎恨、憤怒和痛苦的大喊大叫。這樣的說話方式,簡直就像從一個老婦身上解除那已經成為她身體一部分的衣服;但是此刻,當我們談話的時候,她已經在衣服底下羞紅了全身,並且只有皺巴巴的大腿和鬆垮垮的乳房。而當你們沉靜不語的時候,你們就又顯得美麗起來。我所擁有的只有自然而然的樂趣。它就差不多使我心滿意足了。我疲倦的時候就上床睡覺。我躺在那裡,就像一片周而復始地生長著各種農作物的田野;夏天,熱浪將繞著我的身體舞蹈;冬天,我會凍得皮膚皸裂。但是熱浪和寒冷將會不管我願意與否而自然地交替。我的孩子將會延續我的生命;他們會長牙、啼哭、上學和回家,就像大海在我體內波蕩起伏一樣。沒有一天會沒有海浪的翻騰。與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相比,我都會被更高地舉向每一個季節的高峰。等到我要死的時候,我將會比珍妮、羅達擁有多得多的東西。不過,在另一方面,對其他人的思想和歡笑,你們會表現出各式各樣的態度,並無數次地做出千嬌百媚的姿態,我卻只會悶悶不樂,怒形於色,搞得滿面絳紫。我會被殘酷而又美好的母性的熱情搞得只剩皮包骨頭,慘不忍睹。我會不擇手段地設法提高我的孩子們的社會地位。我會仇恨那些看出我的孩子身上的缺陷的人們。我會卑鄙無恥地撒謊以庇護我的孩子。我會依靠他們作為屏障來遠離你,你,還有你。而同時,我又得遭受嫉妒的折磨。我恨珍妮,因為她使我看到我的手掌紅赤赤的,我的指甲被啃得參差不齊。我的愛是極度狂熱的,所以當我至愛的對像被人用他不該聽到的言詞來品評時,我會痛苦得死去活來。他逃開了那些言詞,我則被留下來,拼命想抓住一根在樹梢上的葉叢裡滑進滑出的絲線。我理解不了那些言辭的含義。” “假如我生來就不懂得一個詞的後面總會跟來另一個詞的話,”伯納德說,“那麼,誰知道呢,我也許早已成了隨便什麼東西了。所以事實是,為了無論在什麼事情上都能找到它們之間的前後秩序,我承受不了孤身獨處的重負。只要我看不見辭藻像煙圈似的在我四周繚繞,我就像是陷身於黑暗之中——變得什麼也不是了。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陷入沒精打采的狀態,一邊捅著爐柵裡的爐灰,一邊鬱鬱寡歡地對自己說,莫法特夫人就要來了。她就要來了,來把這些爐渣打掃乾淨。路易斯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會想得令人吃驚地深刻,而且會寫下一些也許比我們大夥存在得更為長久的詞句。羅達喜歡一個人獨處。她害怕我們,因為我們會破壞她孤身獨處中才有的那種強烈的存在感——瞧她把餐叉抓得多緊——那是她用來對抗我們的武器。可是我,只有那個管道工、或是那個馬販子、或者隨便什麼人說上幾句話,讓我興奮起來,我才會感到自己存在著。那時,我的詞句所形成的裊裊煙圈升騰降落,飄揚凝聚,繚繞在鮮紅的龍蝦、黃澄澄的水果上面,把它們裝飾成為一個美麗的形象。可是要看到,言詞是多麼的輕浮——它全是由形形色色的遁詞和陳腐不堪的謊言構成的。所以我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由別人提供的刺激構成的,它不像你們,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這就像銀子上有一些要命的瑕疵,一些毫無規則、難以捉摸的紋痕,從而降低了它的成色。正是因為這個,在學校的時候常常發生使奈維爾惱火的事情,也就是我撇下他而去。我曾經跟那些戴著小製帽和像章、喜歡吹牛皮的小子們一起,坐著四輪大馬車——今天晚上,他們當中也有幾個穿得整整齊齊地在這裡聚餐,隨後他們就要默契地到音樂大廳裡去了;我真的喜歡他們。因為和你們一樣,他們也總是讓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也正是為此,當我離開你們,當火車開走的時候,你們會覺得走掉的不是火車,而是我——伯納德,他滿不在乎,他無動於衷,他沒有車票,而且興許連錢包也搞丟了。蘇珊兩眼凝視著在山毛櫸樹的葉叢裡滑進滑出的那根絲線,叫喊起來:'他走啦!他從我身邊逃走啦!'因為她什麼也抓不住。我總是處在被連續不斷地製造和再製造的過程中。互不相同的人們都能從我這兒引出互不相同的詞句。 “因此,今天晚上我渴望能與之坐在一起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五十個人。但是在諸位中間唯有我在這裡表現得無拘無束而又沒有太放肆隨便。我並不粗俗;我也不是勢利小人。即使我面對社會的重壓,我也常常可以憑藉靈巧的舌頭,使一些彆扭費解的事情傳播開來。瞧瞧我那些小巧的玩意兒吧,轉眼之間就能無中生有地編織出來,它們真使人愉快啊。我不是什麼奇貨囤積者——當我死的時候,我會只留下一櫃子舊衣服——而且我也基本上對那些在生活中給路易斯招來那麼多煩惱的小小虛名絲毫不感興趣。不過我做出的犧牲很多。像我這樣渾身散佈著鋼鐵、銀子和普通泥土的斑駁紋理的人,是不可能被那些無須外在刺激就能握緊拳頭的人緊緊地捏在手中的。我沒法做到路易斯和羅達那樣的自我克制和英雄主義。我永遠也造不出一個完美的語句來,即便是在正兒八經的談話中也造不出。但是對於轉瞬即逝的某一瞬間,我卻可以比你們中的任何一位獻出更多;我會比你們中的任何一位走進更多的房間,更多的互不相同的房間。可是由於我身上有一些東西不是從內部發生的,而是來自於外部,所以我將會被人們遺忘;我的聲音一消失,你們就再也不會記得我了,不然,那也只能是偶爾將我當作某個曾經把水果編織成漂亮辭藻的聲音的迴聲而回想起來。” “瞧啊,”羅達說,“聽我說。瞧啊,光線正在分分秒秒愈變愈強烈,到處可見繁花盛開、果實成熟;而我們的目光,當它們環視這間屋子和所有的桌子時,彷彿穿透了那些彩色的窗簾——鮮紅的、橙黃的、紅棕的以及其他古里古怪的中間色調,那些窗簾猶如幃幔一樣,緩緩張開又隨後閉合,恰似一樣東西融入了另一樣東西。” “是的,”珍妮說,“我們的感官已經擴展了。那些原來蒼白脆弱的神經網絡和薄膜漲大並且擴延開來,它們就像纖細的絲線滿佈我們的全身,它們使空氣變得可以觸摸,使以前聽不到的遙遠的聲音也全都被捕捉進去。” “倫敦的喧囂聲,”路易斯說,“包圍著我們。機動車、運貨車、公共汽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一切全都淹沒在一種猶如轉動的車輪似的單調聲音裡。所有獨成一類的聲音——車輪聲,鈴聲,醉漢、尋歡作樂者的叫喊聲——全都攪騰在一起,成為一種散發著鋼藍色澤、循環往復的喧鬧。這時汽笛長鳴一聲。於是海岸漸漸遠去,煙囪逐漸隱沒,輪船駛向遼闊的大海。” “珀西瓦爾走了,”奈維爾說。 “我們坐在這裡,被人群包圍著,被燈光照耀著,顯得五光十色;所有的東西——手,窗簾,餐刀餐叉,正在用餐的其他人——混合成了一片。我們被圍困在這裡。而印度卻在外面的世界裡。” “我看見了印度。”伯納德說,“我看見那低平的、長長的海岸;我看見一些被踐踏得滿街泥濘的彎彎曲曲的小街,在搖搖欲墜的寶塔之間拐進拐出;我看見一些雉堞狀的金光閃閃的屋頂,一派脆弱而衰頹的氣象,彷彿它們只是在一個東方博覽會上匆匆搭建起來的臨時建築。我看見一對閹牛正拉著一輛低矮的大車,沿著烈日炙烤的大路走去。那輛快要散架的大車東倒西歪,搖搖晃晃。這時有個輪子陷在了轍溝裡,馬上就有數不清的纏著腰布的土著圍攏上來。他們起勁地喋喋不休,但卻什麼也不做。時間彷彿永無止境,雄心勃勃則總是虛幻一場。一種人類的所有努力全屬徒勞的感覺籠罩著一切。彌散著怪裡怪氣的酸臭味兒。一個老人站在一條水溝裡,一邊不停地嚼著檳榔,一邊凝神靜氣,意守丹田。但是現在,瞧,珀西瓦爾過來了;珀西瓦爾騎著一匹叮滿跳蚤的牝馬,戴著一頂太陽帽。經過實施西方的行為規範,經過運用他所習以為常的粗暴語言,那輛閹牛拉的大車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裡就搞定了。有關東方的難題解決了。他騎著馬繼續上路;人群包圍著他,把他看作——他其實就是——一個神。” “他是不可捉摸的,無論他身上有或沒有神秘莫測之處,”羅達說,“這都無關緊要。他就像一塊投入池塘的石頭,總被成群的小魚圍繞。跟這些小魚一樣,我們平時東跑西跑,但只要他一來,我們就會全都跑過去圍著他團團轉。跟這些小魚一樣,只要發現前面出現一塊大石頭,我們就會心滿意足地波動,迴旋。舒適的感覺悄悄漫過我們的身體。金色的亮光射進我們的血液。一下,兩下;一下,兩下;心臟在寧靜、自信的狀態中跳動,在一種感覺良好的忘我境界中跳動,在慈祥寬厚的喜悅心情中跳動;而且你們瞧——所有外部的世界——遙遠地平線上的朦朧影像,例如印度,全部闖進了我們的視野。一度萎縮的世界又自動舒展開來;遙遠的外省從黑暗中重又浮現出來;我們彷彿在我們的視野之內,在我們引以為自豪的、美麗富饒的外省的一角,看見泥濘的道路、混雜纏繞的荊叢、成堆成堆的人群以及啄食腐爛屍骸的禿鷲;這都是因為珀西瓦爾騎著一匹爬滿跳蚤的牝馬,沿著一條僻靜的小路踽踽而行,在荒涼的樹下紮下營帳,孤身一人坐在那裡,眺望巍峨連綿的群山的緣故。” “正是珀西瓦爾,”路易斯說,“正是那個在微風吹拂下分散又聚合的雲彩底下,坐在刺得人發癢的草叢裡,只管靜悄悄地坐著的珀西瓦爾,使得我們感到,當我們像一個肉體和靈魂之間相互分離的構成部分一樣重又匯聚在一起時,我們所做的那些試圖說出'我是這個,我是那個'的努力,是多麼的荒謬。因為恐懼,有些東西沒有被考慮到。因為虛榮,有些東西遭到了篡改。我們曾經竭力強調差異。因為渴望顯示各自的獨立性,我們曾經有意地突出我們各自的缺點和各自身上獨特的地方。但是總有一根鏈條在我們的腳下繞著一個鋼藍色的圓圈不停地旋轉,旋轉。” “那是恨,也是愛,”蘇珊說。 “那就是那條只要我們向下一望,就會覺得頭暈目眩的黑不見底的洶湧激流。我們這會兒站在一塊岩礁上,可是只要我們朝下一望,馬上就眼花繚亂,站立不穩。” “那是愛,也是恨,”珍妮說,“就像因為有一次我在花園裡親吻了路易斯,蘇珊對我的感覺一樣;因為我是這樣的裝扮一新,當我走進來時,就讓她覺得'我的手紅赤赤的',並且趕緊把手掩藏起來。然而,我們相互之間的怨恨跟我們相互之間的愛,卻幾乎是不可區分的。” “但是這些喧囂的激流,”奈維爾說,“在上面我們架起了屬於我們各自的搖搖晃晃的立足平台,這些喧囂的激流比起我們站起身來想要說話時發出的那些聲嘶力竭、自相矛盾的叫喊都要顯得平穩許多;當我們據理爭辯,叫嚷著拋出這些荒謬的話語——'我就是這個;我就是那個!'——的時候,言說本身就是荒謬的。 “然而我吃東西。當我吃東西的時候,我就逐漸忘記了我究竟有什麼獨特的地方。我漸漸地變得被食物所壓倒。這些美味的、大口大口的烤鴨,配著各式各樣適宜的蔬菜,絡繹不絕地散發著暖和、瓷實、甘甜、辛辣的美妙滋味,經過我的嘴巴,咽入我的喉嚨,裝進我的肚腹,使我渾身上下舒適安逸。我感到平靜,莊重,克制。現在,一切都顯得牢靠實在。現在,我的嘴巴本能地渴求並且預先享受著某種甜絲絲的、清淡可口的東西,某種加了糖的、細嫩柔軟的東西;還有清涼的酒,如同葡萄葉一般的碧綠、麝香一般的芬芳、葡萄一般的紫紅,特別適宜慰撫我的上顎裡震顫的敏感神經,當我啜飲它的時候,它會使我的嘴巴大大地張開,變得就像一個有拱頂的山洞。現在,我可以鎮定自若地望著在我腳底下泡沫四濺的湍急水流了。我們該用一個什麼樣的特殊名稱來稱呼它?讓羅達來講吧,我看見她的臉正影影綽綽地顯現在對面的鏡子裡;有一次,當她正在搖晃一個棕色面盆裡的花瓣時,我打斷了她,問她尋找伯納德偷走的小刀子。對她來說,愛絕不是什麼漩渦。她往下看的時候從來也不覺得暈眩。她的目光遠遠地越過了我們的肩頭,望向印度之外的遠方。” “是的,從你們肩與肩之間空隙,越過你們的頭頂,”羅達說,“我望見一處景色,一處低谷,那裡皺襞層疊的山崖呈合攏之勢,就像飛鳥合攏它們的翅膀。那裡,在長著矮短而挺直的蒿草的草地上,到處都是葉色暗淡的灌木叢;在這暗淡的背景上,我看見一個人影,白色的,但絕非石頭像,它在移動,可能是個活人。不過它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你;不是珀西瓦爾、蘇珊、珍妮、奈維爾或路易斯。當那白晃晃的手臂支在膝蓋上時,它就像一個三角形;當它站直的時候——則是一根柱子;現在,則像一股灑落泉水的噴泉。它不做任何手勢,也不打任何招呼,他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們。在它的身後,大海在咆哮。它是我們所無法企及的。但是我卻冒險到過那裡。我到那裡去充實過我的空虛,延長過我的黑夜,使它們盡可能地充滿各式各樣的夢境。而且即使是在此時此地,轉眼之間我就可以抵達我的目標跟前,告訴它:'別再遊蕩了。一切別的東西全都是考驗和偽裝。這裡就是目的地啊。'不過這類遠遊,這類出發的時刻,總是趁你們都在場的時候開始的,從這張桌子旁邊,從這些燈光下面,從珀西瓦爾和蘇珊身旁,於此時此刻開始的。所以,越過你們的頭頂,穿過你們的肩與肩之間的空隙,或者當我在舞會上穿過房間,站在一扇窗戶前面望向外面的大街時,我總是看見那片小樹林。” “但是他的鞋子的聲音呢?”奈維爾說,“他在樓下大廳裡說話的聲音呢?還有別人在他對誰也不看一眼的時候看見他呢?有人在等候,他卻一直不來。時間已經越來越晚。他忘記了。他正在跟別的人在一起。他不守信用,他的愛情毫無價值。哦,所以才有極度的痛苦——所以才有難以忍受的絕望啊!而這時門開了。他來了。” “我用非常甜美的聲音對他說,'快來呀',”珍妮說,“於是他就過來了;他穿過房間朝我坐著的地方走了過來,我坐在一把描金的椅子上,我的禮服像飄浮的輕紗包裹著我的身體。我們輕輕地觸了觸對方的手,我們的身體彷彿燃起了一團烈火。座椅、杯子、桌子——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光彩熠熠的。所有的東西都在顫抖,所有的東西都像燃起了烈火,所有的東西都被照得光亮閃爍。” (“瞧,羅達,”路易斯說,“他們變成了夜貓子,顯得那麼欣喜若狂。他們的眼睛閃閃地眨動,就像快速扇動的飛蛾翼翅,看上去彷彿從來就沒有眨動過似的。” “號角和喇叭的聲音響起來了,”羅達說,“葉叢分開了;牝鹿在灌木叢中高聲鳴叫。有人在跳舞和敲鼓,就像一些赤身露體的野人手持標槍在舞蹈和敲鼓。” “就像一些野人在圍著篝火舞蹈,”路易斯說,“他們是野性未馴的;他們是殘酷無情的。他們圍成一圈,一邊舞蹈一邊拍打肚皮。火焰騰起,照亮他們塗抹得五顏六色的臉孔,照亮豹子皮,以及他們從活著的動物身上撕下來的血淋淋的肢體。” “節日的焰火越來越高漲,”羅達說,“盛大的遊行隊伍經過的時候,向四周拋灑著嫩綠的樹椏和鮮豔的花枝。他們的號角噴射著藍煙;他們的皮膚在火把的照耀下呈現出紅黃相間的斑紋。他們拋撒著紫羅蘭。他們為心愛的人戴上花環和桂冠,就在那片有皺襞層疊的峭壁俯瞰的圓形草地上。遊行的隊伍走過了。當他們走過時,路易斯,我們感到了氣氛的冷落,我們抵制著氣氛的衰頹。影子漸漸斜去。我們心心相印地一起撤退下來,斜倚在一個冰涼的墳墓上,望著紫紅的焰火逐漸垂落下去。” “死亡是和那些紫羅蘭編織在一起的,”路易斯說,“死亡,然後還是死亡。”) “我們是多麼自豪地坐在這裡呀,”珍妮說,“我們這些人還不滿二十五歲呢!外面一些樹上鮮花盛開;外面一些女人游來蕩去;外面一些馬車急促轉彎,匆匆駛過。經過青春時代的種種摸索,種種迷濛和困惑,我們正視著前方,已經準備好隨時面對可能發生的事情(門開了,門一直在開了又開)。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是確定無疑的,不存在任何幻影或錯覺。美呈現在我們的眉梢上。我有我的美,蘇珊有蘇珊的美。我們的肌膚既堅實又鎮靜。我們之間的差異就像驕陽照耀下的岩石的陰影一樣輪廓分明。我們身邊擺放著新鮮的麵包卷,又黃又瓷實;罩桌子的布是雪白的;我們微屈著手掌,隨時準備握緊。數不清的時日將要來臨;冬天的時日,夏天的時日;我們幾乎還沒有觸動過我們的寶藏。現在果實在葉子底下長得飽滿成熟了。房間里金碧輝煌,我對他說,'快過來'。” “他長著一對紅通通的耳朵,”路易斯說,“當那些城市裡的小職員在午餐館裡吃快餐的時候,肉味兒就像一張濕膩膩的羅網籠罩在四周。” “既然在我們前面有無限的時間,”奈維爾說,“我們就得問問自己該做些什麼?我們是否會沿著證券大街逛來逛去,這兒瞧瞧那兒望望,而且興許還會買一支自來水筆,就因為它是綠顏色的,或者詢問一下一枚鑲著藍寶石的戒指值多少錢?抑或我們是否會坐在房間裡,注視著爐中的煤塊燒成緋紅的火焰?我們是否會伸手取一本書,讀讀這一頁,讀讀那一頁?我們會無緣無故地又嚷又笑嗎?我們是否會踏入繁花盛開的草地,採摘一些雛菊,編成花環?我們是否會去查詢什麼時間會有開往赫布里狄群島的最近的一班列車,並且設法去預定一節車廂?所有這一切都可能成為現實。” “對你來說是這樣,”伯納德說,“但是昨天我走路的時候卻砰地撞在一個郵筒上。昨天我訂婚了。” “擱在我們餐盤旁邊的這一小堆砂糖,”蘇珊說,“看上去多麼奇怪呀。還有這些色彩斑駁的梨子皮,以及這些鏡子邊上的絲絨鑲邊。以前,我從未註意過它們。所有的東西現在都是穩固不變的;所有的東西都是確定不移的。伯納德訂婚了。某種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個圓圈已經投在了水面上;一條鎖鏈已經被加上。我們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漂流了。” “這只是暫時的事情,”路易斯說,“在鍊子迸斷之前,在混亂恢復之前,人們會看到我們被束縛住,被展示出來,被老虎鉗夾住。 “然而現在那個圓圈破碎了。現在水流動起來了。現在我們比以前衝闖得更為迅速了。那些在心底叢生的陰暗雜草的深處潛伏等待的種種慾念,現在冒了出來,將我們淹沒在它們翻騰的浪波里。痛苦和嫉妒,羨慕和慾望,還有某種比它們更為深沉,比愛更為強大、更為隱秘的東西。行動的聲音響了起來。聽,羅達(因為我們是心心相印的,我們的手貼在冰涼的墳頭上),聽那要求行動的凌亂、急促、亢奮的聲音,聽那獵犬追逐獵物般的聲音。他們現在急不擇言地講著話,甚至顧不上話是否說完整了。他們像情侶們一樣用一種喁喁細語相互交談。一種傲慢專橫的獸性轄制住他們。他們股腿上的神經亢奮地顫動。他們的心臟在肋腹下面跳躍、翻騰。蘇珊擰著她的小手帕。珍妮的眸子裡跳躍著火焰。” “別人的指指點點和挑剔的眼神,”羅達說,“對她們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她們轉過身來,瞥視一眼,顯得多麼從容自如;她們擺出的架勢,顯得多麼能乾和自豪!珍妮的眸子裡閃爍著多麼充沛的生命力;蘇珊搜尋草根裡的蟲子時,目光是多麼銳利,多麼純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