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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20825 2018-03-18
太陽升起來了。黃色綠色的縷縷光線灑落在海邊,給飽經風霜的小船的舷板鍍上了金色光輝,而且使海濱刺芹和它那披著鎧甲似的葉片像鋼鐵一樣閃爍著藍光。當海浪呈扇形迅速湧上海灘時,陽光幾乎映透了那些迅捷的薄薄浪花。那個剛才搖頭晃腦並使她所佩戴的各種珠寶——黃玉,藍寶石,以及散射著火花般光影的水晶寶石——全都跳盪不停的女郎,如今露出了她的眉毛;她張大雙眼,用目光在浪波上開闢出一條筆直的道路。海浪原來那種猶如顫動的魚鱗似的閃耀光影變得暗淡起來;它們麇集在那裡,幽綠的波谷顯得又深又暗,而且很有可能成群的游魚正在那裡來回游動。每當浪潮迸濺起來又退落下去,它們就在海灘上拋下一層黑乎乎的樹枝兒和樹皮,還有爛草和木棍,彷彿有一隻小船沉沒了,船幫碎裂,而駕船的人卻已游上陸地,跳上崖岸,撇下他的容易損壞的貨物任憑浪潮衝上海灘。

在花園裡,拂曉時分曾在那棵樹上和那片灌木林裡時起時落地、紛亂不齊地啾鳴的小鳥兒,這會兒啁啾合鳴成了一片,尖銳而又刺耳;它們時而齊聲合唱,好像意識到自己有一些同伴;時而又獨自鳴啾,彷彿是在朝著淡藍色的天空鳴叫。當那隻黑貓在灌木叢裡悄然潛行時,當廚娘把煤渣拋到煤灰堆上驚動了它們時,它們會哄然飛起,慌忙逃開。在它們的鳴叫聲裡夾雜著恐懼,包含著害怕受到傷害的不安,和渴望當即就被捕獲的激動。而且,在早晨清潔的空氣中,它們還爭強好勝地鳴叫啁啾,一會兒高高地飛過榆樹梢頭,一會兒又一邊相互追逐,一邊齊聲鳴唱。它們追逐,逃避,時而相互叼啄,時而翻飛著沖向藍天。等到厭倦了追逐與飛翔,它們就歡快地翻飛下來,它們優雅地向下降落,回到地面,安靜地棲落在樹枝上、牆頭上,機靈的眼睛左顧右盼,同時小小的腦袋也不停地扭來轉去,意識警醒,小心提防,全神貫注地註意著某件東西,尤其是某個目標。

也許那是一枚蝸牛殼,矗立在草叢中儼然一座灰色的大教堂,一座向上聳立的樓房,上面帶著一圈圈燒焦的暗淡痕跡,而且在草叢的映襯下,泛著綠影。或者,那些小鳥兒是看見了那在花壇上投下一片飄忽不定的紫色陰影的鮮花上的光輝;在鮮花叢中,由紫色陰影所形成的一條條灰暗通道在花莖間移來移去。或者,它們自己專注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小小的淺色蘋果樹葉上面;那些樹葉正搖搖擺擺,欲墜又止,倔強地在瓣尖粉紅的蘋果花之間閃耀著光輝。或者,它們看見了那顆懸掛在樹籬上的、老也不掉下來的雨珠,在雨珠裡面,瑟縮著完整的房屋和那些高聳的榆樹的陰影;也或者,它們一直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太陽,小小的眼睛變成了金光閃閃的珠子。 現在,它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望向更深的地方,望向那些花朵下面,透過那些晦暗的通道向下探視積滿敗葉落花的沒有亮光的世界。接著,它們當中有一隻以優美的姿勢往下俯衝,準確地落下來,一口啄穿了那條無助的毛毛蟲的又大又軟的身體;它啄了又啄,爾後就丟下那條毛毛蟲,隨它自己去腐爛。在那些花朵凋謝腐爛的根莖四周,飄浮著陣陣死亡的氣息;在那些霉爛發脹的東西膨脹的表層,滲出點點滴滴的水珠。腐爛果子的皮爛裂了,滲出來的東西稠膩膩地凝滯在上面。黃澄澄的分泌物就像鼻涕蟲似的流溢出來,還時不時地有一條兩頭都長著腦袋的難以名狀的東西緩緩地左右蠕動。眼睛閃著金光的小鳥們衝進綠葉叢中,好奇地察看那些膿液,那些水珠。有時,它們會用它們的尖嘴狠狠地戳進那些黏糊糊的混合物裡面。

此時,正在升起的太陽的光線照到了窗戶上,觸到那鑲著紅邊的窗帷,而且映照出一個個圓圈和一道道條痕。接著,在逐漸變強的光線中,窗簾的白色投映在盤碟上;刀鋒聚斂起它的亮光,愈加耀眼奪目。椅子和碗櫥影影綽綽地躲在後面的暗影裡,儘管它們各自是獨立的,看上去卻好似渾淪難解的一大片。鏡子投射在牆壁上的反光顯得愈發白亮了。放在窗台上的那些真花都有虛幻的花影陪伴著。然而那些幻影也是花的一部分,因為每當有一朵花蕾自然地綻放時,鏡子裡顏色淺淡的那朵花兒也會同樣地綻放開一朵花蕾。 起風了。浪波擂鼓似的拍擊著海岸,就像有一群纏著頭巾的戰士,一群頭上裹著布巾、手裡握著塗了毒汁的長矛的人,正在高高地揮舞著他們的武器,向著正在吃草的畜群,向著那頭白色的綿羊發起攻擊。

“事情的錯綜複雜變得越來越緊迫了,”伯納德說,“在這兒,在大學裡,生活的忙亂和緊迫達到了極點,單單日常生活的騷亂就一天天變得越來越令人應接不暇。每時每刻都有一些新東西從這個巨大的摸彩袋裡暴露出來。我算個什麼?我問自己。是這個嗎?不,我是那個。特別是在這會兒,當我離開了一所房間,而別人正在聊天,石子路上迴響著我的孤單的腳步聲,同時我看見月亮正在古老的小教堂上空莊嚴地、冷漠地冉冉升起——這時一清二楚的是,我並非單純的一個人,而是複雜的很多個人。伯納德,在大庭廣眾的場合,總是滔滔不絕,有些輕狂;而在私底下獨自一人時,卻又總是沉默寡言,掩掩遮遮。這一點恰好是他們所不了解的,因為毫無疑問他們此刻正在議論我,說我總是迴避他們,說我總是閃爍其詞。他們不了解我必須作出各式各樣的轉換;必須為輪番地扮演伯納德這個角色的那些個互不相同的人的出場與退場遮遮掩掩。我對所處的環境異乎尋常地在乎。在火車車廂裡,我若是不先問一問——他是個建築師嗎?她是不是有點不愉快?我就根本沒法在那裡看書。我今天敏感地註意到可憐的西默斯,他臉上長滿了粉刺,萬分痛苦地感到要給比莉·傑克遜留下好印像對他來說是太沒希望了。我為此感到痛苦,就熱情地邀請他一起吃晚飯。這件事,他會認為是我對他有好感,雖然實際並非如此。這是真的。然而,'儘管近乎女人似的多愁善感'(我這是在引用給我寫傳記的人的話),'伯納德卻具有男人所擁有的那種邏輯清晰的冷靜頭腦'。所以,凡是給人留下頭腦單純的印象的人——這大體上講是件好事(因為頭腦單純看起來自是一種美德)——總是那些在激流中保持安穩不動的人。(我即刻就看見了一條魚兒,它的鼻子衝著的方向與河水奔流的方向正好相反。)甘農,萊賽特,彼得,霍金斯,拉朋特,奈維爾——全都是激流中的魚兒。不過你懂得,你,我那總是招之即來的自我(光是召喚而沒有人來,肯定是一種折磨人的體驗;那會使午夜變得空虛,還會昭示出總呆在俱樂部裡的老人們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他們已經放棄了召喚那永不再來的本我的希望),你懂得我今晚所說的這些只能勉強地表達出我自己。在內心裡,當我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時,我同樣是完整如一的。我會熱情奔放地表露同情;我也會像鑽在洞裡的癩蛤蟆一樣,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漠然以對,無動於衷。你們這些正在議論我的人當中,沒有幾個像我這樣具有既能感受又能思考的雙重能力。萊賽特,你們瞧,他就知道追獵野兔;霍金斯總是在圖書館裡度過一個個相當勤奮刻苦的下午。彼得在流通圖書館裡有一個年輕女友。你們全都忙忙碌碌,全神投入,深陷其中,而且簡直使出了你們全身的力量——只有奈維爾除外,他的頭腦太複雜了,不會被任何單項活動所激動。我也同樣是太複雜了。在我身上總是有一些東西保持著飄忽不定、獨立不羈的狀態。

“現在,有一件可以說明我對環境非常敏感的事情,就是,此刻當我走進我的房間,開亮燈,看見桌子,紙張,和我隨手搭在椅背上的睡衣,我發現我就是那種既有衝勁又喜歡沉思的人,就是那種莽撞而且危險的角色,那種人總是隨隨便便地拋開自己的外套,抓起筆,立即給他熱戀著的姑娘匆匆寫下這樣一封信。 “是的,一切都很順利。我這會兒情緒正佳。我可以一氣呵成地寫出我已經很多次下筆卻沒有寫成的這封信。我剛剛走進我的房間;我扔下帽子和手杖;我匆匆寫下腦子裡出現的第一件事情,連紙張都顧不上攤平。這將是一篇才華橫溢的隨筆,她一定會認為這是毫不停頓,毫不刪改,一氣呵成的。瞧瞧這封信,多麼潦草——這兒有一塊因為粗心大意而弄上去的墨漬。應當不顧一切而只求快速和不拘小節。我要用一種快捷、潦草、細小的字跡來書寫,誇張地把'y'的下面一划拉得很長,把't'的橫著的一筆像這樣——劃成一個破折號。日期要只籤上十七日,星期二,接著是一個問號。但是與此同時我還必須給她留下這樣的印象,就是儘管他——因為這並不是我自己——寫得如此不假思索,如此潦草隨意,其中卻包含著某些親密和敬重的微妙意味。我必須隱約地提到我們倆在一起時談到過的一些話——重現某些記憶中的情境。但是我必須做到讓她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我是以世界上最隨心所欲的方式隨便提到一件又一件事情的。我要隨便提到我是怎麼救助那個落水的人的(對此我有一個絕妙的詞藻可以描述),提到莫法特太太和她的言論(我有記錄),還要隨便提到一些關於我讀過的某一本書、某一本罕見的書的想法,這想法很明顯是偶然冒出來的,可是又十分深刻(深刻的評論常常是碰巧寫出來的)。我要讓她在梳頭髮或熄滅蠟燭的時候會忽然說:'我是在哪兒讀到這些話的呢?啊,是在伯納德的來信裡。'我所需要的就是這種敏捷、熱烈、融化人心的效果,就是這種語句連著語句、洋洋灑灑、奔瀉而出的風格。我心目中想著的是誰呢?當然是拜倫。在某些方面,我確實非常像拜倫。也許稍稍品味一下拜倫的文字會有助於我醞釀情緒。讓我來讀上一兩頁吧。不;這樣太乏味了;這樣顯得太雜亂無章了。這樣稍微有些太過刻板正經了。哦,我就要抓住其中的訣竅了。現在我正在我的心裡捕捉他的節奏(韻律乃是寫作中最主要的東西)。好啦,我要趁著靈機一動,毫不拖延,立刻下筆……

“然而預想的效果並未達到。期望完全落空。我無法振作起足夠的精神去完成這種轉變。我的真實的我與我假裝出來的我脫了節。假如我重新寫的話,她會覺得'伯納德是在裝腔作勢,故意作出一副文學家的模樣;伯納德是在想像他的傳記作者'(這倒是真的)。不,我要在明天一吃過早餐,就立刻寫這封信。 “現在,讓我用想像中的情景來填充我的腦子吧。讓我來設想,我被邀請到雷斯托夫——距離朗利車站三英里的拉夫頓皇家禦莊去逗留。我在暮色蒼茫中抵達那裡。在那座雖然破敝失修但卻氣勢非凡的宅第的庭院裡,有兩三條長腿狗悄悄地溜了過來。大廳裡鋪著已經褪了色的地毯;一位軍人氣派的先生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在陽台上踱來踱去。整個格調顯示著一種高貴不凡的清貧和與軍界的種種聯繫。寫字桌上擱著一隻獵馬的腳蹄——一匹備受寵愛的馬。'你騎馬嗎?''是的,先生,我熱愛騎馬。''我女兒正在客廳裡等候我們呢。'我的心在我的胸口裡怦怦地跳動起來。她正站在一張矮矮的桌子旁邊;她剛剛打過獵;她像一個帶著頑皮男孩子氣的姑娘,大口大口地用勁嚼著夾心麵包。我給上校留下了極其好的印象。我不算太聰明,他感到;但也不算太稚嫩。我還會打台球。這時那位已經在這個家里呆了三十年的漂亮女用人走了進來。餐具上的圖案是那種東方特有的長尾巴鳥兒。壁爐上方掛著她母親的身穿薄紗服裝的肖像。在一定限度內,我可以十分容易地描繪出周圍環境的細節。可是我能夠使它產生預想的效果嗎?我能不能聽到她的聲音——那種只有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情況下,她叫我'伯納德'時所帶有的聲調語氣呢?

“說實在的,我需要其他人的激勵。單獨一個人,因為我自己灰暗的生命之火,我會經常發現自己故事中的薄弱環節。真正的小說家,頭腦絕對單純的人,倒能夠毫無定限地幻想下去。他不會像我這樣心口如一。他也不會有這種像熄滅了的火爐中的暗淡死灰一樣讓人灰心喪氣的感覺。在我的眼前浮動著一層障翳。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我再也不去胡編亂造了。 “讓我振作起精神來吧。總的說來,今天是不錯的一天。夜間凝結在心靈屋頂上的露珠是圓潤的,絢麗多姿的。早上過得好極了;下午散步消遣。我喜歡眺望灰暗田野上的那些尖塔。我喜歡越過人們的肩膀之間空隙瞥上一眼。種種事情不斷在我頭腦裡閃現。我想像豐富,感受敏銳。晚飯之後,我喜歡戲劇性表演。我把我們平常在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身上模模糊糊察覺到的許多事情,捏合為一個具體的形象。我毫不費力地實現著自己的轉換。不過現在還是讓我坐下來,坐在這個里面的黑煤毫無遮蔽地露著黝黑棱角的暗淡爐火旁邊,向自己提出那個決定性的問題吧:這些人物當中的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呢?這在極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房間。當我對自己叫一聲'伯納德',進來的是誰呢?是一個忠誠的、愛嘲諷人的人,儘管幻想破滅,卻並未怨恨滿懷。是一個沒有確切年齡或職業的人。是我自己,僅此而已。或者是他,這會兒正拿著火鉗,嘎啦嘎啦捅著煤渣,讓它們從爐箅上紛紛落下。'上帝,'他望著紛紛落下的爐灰,自言自語地說,'多麼大的灰呀!'接著他抑鬱不樂卻又頗為自慰地補充說:'莫法特太太會來把它們打掃乾淨的……'我想像著,將來我在一生中這兒捅捅,那兒敲敲,一會兒撞在馬車這一邊的擋板上,一會兒又撞在馬車另一邊的擋板上,那時我一定會經常自言自語,重複這個警句:'哦,是呀,莫法特太太會來把它們打掃乾淨的。'重複完了就上床睡覺。”

“在一個由此時此刻構成的世界中,”奈維爾說,“為什麼要去辨別,區分呢?沒有什麼事物有必要被取個名字,除非我們這樣做可以使它們有所改變。讓它們去存在吧,這河岸,這美景,而我在這短暫的一刻是渾身歡暢的。陽光灼人。我看到了河。我看到了樹在秋天的陽光下呈現出斑駁枯黃。小船悠悠地漂過,穿過了一片紅色,又穿過一片綠色。遠處敲響了鐘聲,但不是為死亡而敲的喪鐘。鐘聲也有為生命而鳴的。一片樹葉落了下來,是出於歡樂。哦,我真是熱愛生活!瞧那棵柳樹怎樣把它美麗的小樹梢刺向天空!瞧那隻小船怎樣從柳樹叢中穿過,上面坐滿了懶懶散散、無憂無慮、身體強壯的青年人。他們正在聽留聲機;他們正在吃裝在紙袋裡的水果。他們拋著香蕉皮,讓它們像黃鱔似的沉入水中。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優美。他們身後放著各種盛作料的瓶子和各式各樣的飾物;他們的房間裡塞滿了船槳和油畫複製品,但他們使一切都顯得很美。那隻小船從橋下駛過。接著又來了一隻。隨後又是一隻。那是珀西瓦爾,他正懶洋洋地躺在椅墊上,安如磐石,特別泰然。不,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個追隨者,在那兒模仿他安如磐石、泰然自若的氣派呢。只有他一個人未發覺他們玩的惡作劇,即便他當場抓住了他們,他也只是心情愉快地用自己的拳頭揍他們幾下。他們也從橋下劃了過去,穿過了'噴泉似的垂柳',穿過了它們那黃一道紫一道的美麗光影。輕風吹拂;窗簾搖曳;我看見樹葉後面那座莊嚴肅穆卻永遠令人愉快的建築,它看上去顯得有些鬆散,然而並不臃腫;雖然坐落在古老的泥炭地上已經悠悠無數年,但卻依然光彩悅目。現在,那熟悉的韻律開始在我心裡迴響;一直處於休眠狀態的語詞如今又開始了運轉,又揚起它們的頭顱,反复地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沒錯,我是一個詩人。我毫無疑問是一個出色的詩人。小船兒和青年人消逝了,還有遠處的樹,'噴泉似的垂柳'。我全都看見了。我全都感覺到了。我充滿了靈感。我的眼裡噙滿了淚水。然而即便是我感覺到了這一切,我依然熱情有加地鞭策我的狂熱。它冒出了汗水。它變得矯揉造作,虛假偽善。語詞,語詞,一連串的語詞,它們奔馳得多麼快捷——它們是怎樣猛烈地甩動它們的鬃毛和尾巴啊,可是由於我自身的一些毛病,我怎麼也無法投身到它們的背上;我無法使女人和網兜化為烏有,跟著語詞一起飛翔。在我身上有一些缺點——一些致命的猶豫不決,只要我一不注意,它們就會變得裝腔作勢,肆無忌憚。但是要說我不會成為一個傑出的詩人,那是難以置信的。倘若我昨夜寫的東西不算好詩,那它又是什麼?我是不是過於酣暢,過於敏捷了?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或者說不知道該怎樣去估量、命名以及清點那些使我成之為我的種種品質。

“現在,某種東西離開了我;某種東西撇下我與那將要到來的人相會去了,而且還要使我相信,我不看也知道那是誰。如果一個人增添了一位朋友,即使他在遠方,這將使他發生多麼奇怪的變化啊。當朋友們記起我們的時候,他們的幫助對一個人來說該是多麼有益啊。然而當一個人被他人記起,被他人安慰,使他的自我被摻了假,被攪混亂,變成了他人的一部分,這又該是多麼痛苦啊。隨著他的臨近,我變得不再是我自己,而成了奈維爾和某個人的混合體——和誰呢?——和伯納德嗎?是的,和伯納德,而且我正是要向伯納德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是誰?” “多麼奇怪啊,”伯納德說,“這棵柳樹看上去好像是我曾經和誰一起看見過的。我曾經是拜倫,這棵樹曾是拜倫的樹,眼淚汪汪,灑落如雨,悲傷哀嘆。現在咱們正一起看著這棵樹,它擁有一副渾然一體的模樣,每一根樹枝都那麼整齊分明,在你那清晰頭腦的強迫下,我要告訴你我所感受到的東西。

“我感受到了你的責難,我感受到了你的力量。跟你在一起,我成了一個邋裡邋遢、感情容易衝動的人,我的印花大手帕上總是沾著烤餅的油膩。是的,我一隻手拿著格雷的《輓歌》;我用另一隻手摳出那浸足黃油、粘在盤子底上的最後一塊烤餅。這使你很反感;我敏銳地感受到了你的苦惱。受此刺激,又急於要重新獲得你的好感,我就開始跟你講起我是怎樣硬將珀西瓦爾從床上拽起來的;我描繪著他的便鞋,他的書桌,他的淌滿燭油的蠟燭;當我掀掉他腳上的毛毯時他那乖戾、抱怨的腔調;當時他就像一個巨大的蠶繭,鑽在毛毯下面。我如此這般地描繪著所有這一切,儘管你的內心裡充滿了個人的傷心事(因為總有某種隱蔽的情況左右著我們的相遇),你終於還是投降了,你大笑著,又喜歡起我來。我的魔力和滔滔不絕的話語,那些話語發自自然又出人意料,也使我自己感到高興。當我用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有多麼豐富、多麼無窮的辭藻,去揭開遮蔽事物的幕紗時,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曾經觀察過。當我一邊述說的時候,各種各樣的想像就會像氣泡一樣滾滾不絕地從我腦海裡冒出來。這個,我對自己說,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自問,為什麼我不能寫完我正在寫的那封信?因為我的房間裡總是凌亂地攤放著未寫完的信。每當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猜想自己大概是屬於最有天分的人之行列的。我渾身充滿了青春的歡悅,充滿了潛力,充滿了對即將發生的事物的敏感。我彷彿看見自己正莽莽撞撞卻勁頭十足地繞著花兒營營亂轉,哼哼嗡嗡鑽進緋紅的花萼,使得藍色的煙囪裡迴響著我那巨大的隆隆聲。我將會多麼豐富多彩地享受我的青春啊(是你使我有瞭如此感受)。還有倫敦。還有自由自在。但是住口吧。你沒有在聽。你以一種無法形容的隨隨便便的姿態讓自己的手在膝蓋上滑來滑去,從而表示出某種異議。我們可以從此類跡像中推斷出我們那些朋友心中的不快。'在你豐富充實的時候,'你似乎在說,'請不要撇下我不管。''住口吧,'你說。'來問問我有什麼痛苦吧。' “那就讓我來把你塑造一下吧。(你曾經對我這樣做過。)你躺在這熱乎乎的河岸上,在這令人愉快的、正在漸漸蕭索卻依然燦爛的十月的日子裡,觀望船兒一隻接著一隻地駛過那棵枝杈減少的柳樹。而且你希望成為一個詩人;你還希望成為一個戀人。然而你那無比清醒的頭腦,和你那無情誠實的明智(這些拉丁語句我應該謝謝你;你的這些品質使得我感到有點不自在,並且看清了我的資質中殘缺不全的、衰弱的地方)卻使你感到遲疑。你從不醉心於故弄玄虛。你從不讓玫瑰色或黃色的迷霧蒙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對的嗎?我正確讀懂你那左手的微妙手勢了嗎?如果是,就把你寫的詩給我看看;把你昨天夜裡寫下的那幾張紙交出來吧,你寫的時候是那樣靈感勃發,以致你現在感覺有那麼點難為情。因為你不相信什麼靈感,不管是你的還是我的。讓我們一起回去吧,跨過那座橋,穿過那片榆樹蔭,回到我的房間裡去吧;在那兒,牆壁圍繞著我們,窗上拉著紅色嗶嘰窗簾,我們可以避開這些分散人的心思的嘈雜聲,避開酸橙樹的香味和各種氣息,以及種種其他的生命活動;這些服裝整齊而又時髦、走起路來傲氣十足的女店員,這些步履拖拉、心情沉重的老婦人;這些由一個隱隱約約出現、後來突然消失不見的人影鬼鬼祟祟投來的目光——那個人影可能是珍妮,也可能是蘇珊,或者是羅達走過林蔭道,不見了?哦,從你身上一些輕微的顫抖,我猜得出你的感覺;我從你身邊逃開了;我就像一群永無止境地漂泊的蜜蜂,嗡嗡叫著走開了,絲毫不具備你那種堅定地專注於某個單獨對象的耐性。但是我會回來的。” “每逢看到這樣的建築物,”奈維爾說,“我就無法忍受這裡竟然有女店員。她們嗤嗤的傻笑,她們嘀嘀咕咕的閒言碎語,總是讓我惱火,總是攪亂我的寧靜,而且在我正沉浸於最最純潔的歡悅中的時候,總是搞得我想起我們的墮落。 “不過現在,跟那些自行車、酸橙的氣息以及在令人心煩意亂的街上閃過的人影做短暫的接觸之後,我們返回自己的領地。在這兒,我們是寧靜和秩序的主人,是輝煌傳統的繼承人。燈光開始在廣場上投下一道道狹長的光影。河上升起的霧靄,正漸漸佈滿這些古老的地方,並且溫柔地依附在這些古老、灰白的石頭上。此時,鄉村小巷裡的樹葉朦朧依稀,綿羊在潮濕的田野上打著乾咳;不過在這兒,在你的房間裡,我們是乾燥的。我們悄悄地聊著天。火焰時而升騰,時而黯淡,映得某個門上的球形捏手閃閃發亮。 “你一直在讀拜倫。你把那些似乎與你本人的性格相一致的篇章都作了記號。我在所有那些看上去表達嘲諷然而激烈性情的詩句旁邊都發現了記號;那是一種飛蛾式的急躁性情,直往堅硬的鏡子上面瞎撞。當你用你的鉛筆在那些地方劃著的時候,你在想:'我也是那樣丟開我的斗篷的。我也是面對命運啪啪地彈彈我的手指的。'可是拜倫從來不會像你這樣煮茶,你把茶壺灌得滿滿的,結果,你一蓋上壺蓋茶水就溢了出來。那兒的桌子上有一汪褐色的水——正在你的書和紙當中流過。現在,你用你的手帕笨手笨腳地將它抹乾。接著,你把你的手帕塞回你的口袋——這絕不是拜倫的做法;這是你的做法;這種做法是那樣地說明你的禀性,以致二十年後,當我們倆都已成了名人,患了痛風病並且難以忍受,那時,只要我想起你,我想到的一定是這幕情景;而且如果你死了,我肯定會哭泣落淚。你曾經是托爾斯泰的年輕信徒;現在你是拜倫的年輕信徒;也許你還會成為梅瑞狄斯的年輕信徒;那時,你會在復活節假日去遊覽巴黎,歸來時打著一條黑領帶,就像一個誰也沒有聽說過的可憎的法國佬。到那時,我就不再理睬你了。 “我就是一個人——我自己。我絕不會模仿我所崇拜的卡圖魯斯。我是那種最最缺乏創造性的學生,這兒擱一本詞典,那兒放一個筆記本,我把過去分詞各種稀奇古怪的用法都記在裡面。可是,一個人是做不到永遠拿著把刀子去精雕細刻這些古老的銘文的。我能做得到總是拉著紅色的嗶嘰窗簾,像塊大理石似的呆著不動,在燈光下臉色蒼白,只顧讀我的書嗎?那樣倒也算是光輝燦爛的一生:沉溺於對完美的追求;沿著詞句的曲徑探究下去,無論它會將你引向什麼地方,進入沙漠,陷入沙流,對於誘惑和勾引都將視若無睹;滿足於永遠清貧和不修邊幅;甘心在皮卡迪利大街上充當笑柄。 “然而我太緊張了,沒法很好地說完我的話。我一邊來來回回踱著步,掩飾我的激動,一邊快速地說著話。我厭惡你那些油膩膩的手帕——你會把你的《唐璜》弄髒的。你沒在聽我說。你在編造關於拜倫的種種廢話。而正當你用你的斗篷、你的手杖做著各種姿勢的時候,我則準備向你揭示一個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的秘密;我想請你(當我背朝你站著的時候)把我的生命握在你的手裡,然後告訴我,我是不是命中註定總要遭受我所愛的人的反感。 “我忐忑不安地背對你站著。不,我的雙手現在是絕對鎮靜的。我在書櫥裡弄出一個位置,準確地把《唐璜》插了進去;瞧,好啦。我寧願被人喜愛;我寧願出名,也不願通過沙子去追求完美。但是我命中註定要遭受別人的反感嗎?我是不是詩人呢?相信吧。那種擁擠在我的嘴唇後面、像鉛一樣冰冷、像子彈一樣致命的慾望,那種我試圖從女店員、婦女身上得到的東西,那種裝腔作勢,那種生活裡的粗俗行為(因為我愛好這種粗俗),隨著我拋起我的詩——請接住——全都向你射來。” “他像一支箭似的從房間裡衝了出去,”伯納德說。 “他給我留下他的詩。哦,友情!我也同樣想把鮮花夾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的書頁中間!哦,友情!你的箭是多麼銳利——刺穿了這兒,這兒,還有這兒。他朝我轉過身來,看看我;他把他的詩交給了我。籠罩在我生活裡的所有迷霧全都消散了。這樣的信賴,我要珍藏著,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像一道長長的海浪,就像一股滾滾的波濤,從我頭上席捲而過;他那壓倒一切的氣派——迫使我敞開自己,把我心靈之岸上的那些卵石全部暴露。這實在令人羞愧;我像是變成了一些微小的石子。所有的假象全都消失了。'你不是拜倫;你只是你自己。'受另一個人的感染,而與他融合為一個生命——這是多麼奇異的事情啊。 “感覺到那條從我們身上吐出的絲線,將它美妙的細絲穿過橫亙其間的那個世界的充滿迷霧的空間,延伸出去,這該是多麼古怪啊。他走了;我站在這兒,手裡拿著他的詩。連在我們之間的是那條絲線。不過現在,感覺到那疏遠的神態不見了,那詳細探究的目光黯淡和掩沒了,這令人多麼愜意,多麼安心啊!拉上窗簾,不讓別的人在場;感到自己從那些陰暗的角落——他們,那些寒酸的寄居者,那些熟悉的伙伴,被他用強大的威力逼迫得躲躲藏藏,曾經在此躲避棲身——脫身回來,這是多麼令人慶幸呀。現在,那些愛好嘲弄、觀察力敏銳的精靈——他們甚至在被刺傷的、危急的關頭仍然為我守護操心——又成群結隊地回來了。有了他們的加入,我就是伯納德;我就是拜倫;我就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等等。他們黑壓壓地聚成一片,一如從前,用他們的滑稽動作和評頭論足來充實我,並且使我在一時的激動中所擁有的美妙而單純的感受黯然失色。因為我有比奈維爾所想像的更多的自我。我們並不像我們的朋友為了滿足他們的需要所希望的那樣單純。然而愛是單純的。 “現在我的那些寄居者、那些熟悉的伙伴又回來了。現在,奈維爾用他那令人吃驚的美妙之劍在我的防禦壁壘上刺傷的裂口又修復了。我現在差不多又是完整無缺的了;而且將奈維爾在我身上所忽略了的能量全都發揮出來,這使我發現自己是多麼興高采烈啊。我一邊拉開窗簾,從窗口向外望去,一邊心想:'那是不會讓他快活的;但卻可以讓我歡欣鼓舞。'(我們總是把自己的朋友作為參照,來測量我們自己的身高。)我的視野總能包容奈維爾所無法企及的東西。他們在路的那邊高聲唱著狩獵歌曲。他們帶著小獵兔犬正在舉行某種表演。在四輪大馬車駛過拐彎處的時候,那些總是同時掉轉頭去的戴制服帽的小伙子們,正在互相拍著肩膀誇誇其談。但是奈維爾,卻嬌裡嬌氣地避開干擾,如同一個陰謀家,偷偷摸摸地匆匆溜回他的房間。我看見他一屁股坐在他的矮矮的椅子上,兩眼凝視著此時此刻被假想成一座堅固建築物的爐火。他在想,要是生活能夠維持這種恆久,要是生活能夠具有這種秩序——因為他最最渴望的就是秩序,而最最嫌惡我的拜倫式的邋遢凌亂;這樣想著,他拉上了他的窗簾,閂上了他的門。他的雙眼(因為他陷入了愛情;愛情的不祥陰影主宰了我們剛才的會面)充溢渴念;噙滿淚水。他抓起火鉗,猛地一捅,搗毀了在燃燒的煤火中瞬間閃現的堅固之物。一切都在變化。包括青春和愛情。小船已經駛過垂柳形成的拱門,現在到了橋洞下面。珀西瓦爾、托尼、阿契,或是別的人,將會去印度。我們將不會重逢。想到這些,他伸手拿來他的筆記本——用顏色斑駁的紙整整齊齊裝訂成的一冊——然後用他此時此刻最最欽慕的某個詩人的風格,狂熱地寫下一行行長長的詩句。 但是我想繼續呆下去;我要倚著窗台;我要傾聽。那邊嬉鬧的合唱聲又傳了過來。這會兒他們正在打碎瓷器——這也算是他們的習慣。他們的合唱,像一股迸濺著越過岩石、粗暴地撞擊老樹的激流,以非凡壯觀的恣肆無束,奔放向前地衝過了懸崖峭壁。他們乘著車大搖大擺地前進;他們飛奔不止,跟在獵狐犬後面,跟在足球後面;他們緊貼著船槳,像幾個麵粉袋似的,猛升猛降。所有的差異都不見了——他們做的就像是一個人。在總是起風的十月,風一陣喧鬧一陣寂靜地在庭院裡吵吵鬧鬧地刮著。現在他們又在打碎瓷器了——這就是他們的習慣。一個步履不穩的老婦背著一個口袋,搖搖晃晃地經過被火光映紅的窗前,往家走去。她有些害怕它們會落下來砸在她身上,使她跌倒在街溝裡。然而她停下來,彷彿想在那如流的火花迸射、燒焦的紙屑飛騰的篝火上烤烤她那骨節突出、患風濕病的雙手。這個老婦人靠著火光照耀的窗戶留連不去。這是一個對照。這情景我看到了,而奈維爾沒有看到;這情景我感受到了,而奈維爾沒有感受到。因此,他將達到完美,而我將一事無成,並且在死後我除了留下一些泥沙混雜的、不完美的辭句,留不下任何別的東西。 “我現在想起了路易斯。對這個蕭索的秋夜,對這種打碎瓷器和高唱狩獵歌曲的行為,對奈維爾、拜倫以及我們在這兒的生活,路易斯會用什麼樣幸災樂禍、但一針見血的言辭來形容呢?他的薄薄的嘴唇微微地噘了起來;他的臉頰蒼白;他在一間辦公室裡全神貫注地看一些複雜難解的商業文件。'我的父親,布里斯班的一個銀行家'——由於為此感到羞恥,路易斯老是談到他——破產了。所以,路易斯,學校裡最優秀的高材生,只好坐在一間辦公室裡。但是我在尋求對比的時候,常常會感到他的目光正在望著我們,他那嘲弄的眼神,他那無禮的目光,把我們當作他老是在辦公室裡審核的某筆大宗賬目中一些無足輕重的條款,累加在一起。將來有那麼一天,他會拿起一隻細筆尖的鋼筆,在紅墨水里蘸一蘸,把結算完成;我們的總額將會一目了然;可是這還不能算完。 “梆!他們現在把一張椅子摔到牆上。那麼我們是不可救藥的了。我的情況也毫無把握。我不是正沉湎在毫無來由的感觸中嗎?是的,當我將身子探出窗外,把我抽的香煙往下一扔,讓它輕輕旋轉著落到地面上,我感到路易斯甚至正在瞧著我的香煙。而且他會說:'這倒還有點兒意思。可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人們繼續來來往往地走過,”路易斯說,“他們絡繹不絕地從這家飲食店的窗前走過。汽車,大篷貨車,公共汽車;接著又是公共汽車,大篷貨車,汽車——它們不斷地從窗前開過。在遠處,我看見一座座商店和一幢幢房屋;還有一座是教堂灰濛蒙的尖頂。在近旁,是那些擺放著一盤盤小麵包和一盤盤火腿三明治的玻璃貨架。從茶水壺裡冒出來的水汽,把所有東西都變得朦朧難辨。一股由牛肉和羊肉、香腸和馬鈴薯泥散發出來的油膩膩、潮乎乎的氣味,像一張潮濕的網似的懸浮在飲食店中央。我把我的書豎著靠在一個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竭力要顯得跟周圍的人沒有差別。 “可是我做不到。(他們繼續來來往往地走過,他們繼續熙來攘往地經過這裡。)我無法看我的書,也無法充滿自信地點我要的牛肉。我反复地念叨:'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英國人;我是一個普普通通小職員。'然而,我卻始終望著那些坐在鄰桌的小個子男人,以便確信我能做得跟他們一個樣。他們一臉溫和相,面皮打著皺紋,總是隨著多變的心情而抽搐,像猴子似的緊纏不放,面對眼前的特殊場合顯得特別圓滑;他們正在打著各式各樣的手勢,討價還價地拍賣一架鋼琴。那架鋼琴擋住了大堂的通道;所以他寧願只要十英鎊就把它出售。人們繼續來來往往地走過;他們繼續在教堂尖頂的背景下,在火腿三明治的盤子前,來來往往。我的意識的飄帶搖曳不定,不斷被他們的嘈雜紛亂所打斷,所困擾。所以我沒法一心一意地吃我的飯。'我寧願只要十英鎊。鋼琴架子很漂亮;但是它擋住了大堂的通道。'他們就像渾身羽毛油光水滑的海鳩,在水中潛入潛出。任何超出那個定價的付出都是虛榮的表現。那就是卑賤;那就是平庸。與此同時,一頂頂帽子晃來晃去;門不停地推開關上。我對騷動、對紛亂十分敏感;對幻滅和絕望十分敏感。如果這意味著一切,那這便毫無意義。然而,我同時又感覺到了飲食店裡的這種節奏。它就像一支華爾茲舞曲,曲調時高時低,迴旋往復。那些女招待平穩地擎著托盤,一陣兒風似的進進出出,轉來轉去,傳遞著一盤盤蔬菜、一碟碟杏脯和果凍,把它們準確及時地送到顧客的桌子上。這些平庸的男人把她們的節奏跟自己的節奏配合起來('我寧願只要十英鎊;因為它堵在大堂的通道裡。'),他們享用著他們的蔬菜,享用著他們的杏脯和果凍。那麼,在這連續不斷的過程中,有什麼不連貫的地方呢?有什麼裂隙讓人從中可以看出不對頭的地方呢?這種循環是連續不斷的;這種和諧是完美無缺的。此乃核心節奏;此乃支配一切的主發條。我注視著它伸展,回縮;接著又一次伸展。可是我卻沒有被容納進去。要是我開口說話,模仿著他們的口音,他們就會豎起他們的耳朵等著我再講,以便能辨別出我來自哪裡——如果我是來自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亞,那麼我,這個最渴望被別人愛的懷抱接納的人,就會永遠是一個異鄉人。我,一個渴望感受到平常人呵護的浪濤將自己淹沒的人,憑眼角的一瞥就會看見遠處的景象;就會注意到那些在持續不斷的混亂中晃來晃去的帽子。那徬徨、煩惱的心靈的怨訴(有個牙齒殘缺的婦人正在櫃檯前畏畏葸葸地訴說),彷彿是衝著我說的:'求主把我們,把這些亂糟糟地來來往往、晃晃悠悠地在眼前擺滿盛著火腿三明治盤子的櫥窗旁徘徊的人,全都帶回羊欄裡去吧。 '是的;我要使你們獲得秩序。 “我要讀讀這本靠在伍斯特沙司瓶子上的書。它裡面有一些金屬般的音調,一些完美無缺的表述,字數寥寥,卻詩意盎然。你們,你們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它。這位死去的詩人所說的話,你們已經全忘了。可是我卻沒法給你們翻譯出來,好讓它那攝人魂魄的力量吸引住你們,讓你們明白你們是毫無目的的,那種節奏是粗俗而沒有價值的;而這樣就會消除墮落,否則如果你們對自己的毫無目的無知無覺,這種墮落就會浸透你們,使你們衰老,即使你們正當年輕。翻譯這首詩歌,讓它容易讀懂,是我未來的使命。我,柏拉圖和維吉爾的知心朋友,將去敲那扇漆著斑紋的橡木門。我反對這種流行一時的熟鐵做的捅火棍。我絕不會容忍這種無聊的、流行的寬邊低頂氈帽和洪堡式氈帽,也絕不會容忍那些帶翎羽的、五彩斑斕的女人頭飾。(蘇珊,我所敬重的人,在夏天只戴一頂樸實無華的草帽。)還有那種死讀書,那凝成大小不等的水珠、沿著窗格玻璃淌下來的水汽;那些公共汽車急促剎車和猛然開動的聲音;那種在櫃檯前面猶豫不決的神態;以及那些乏味無聊、拖長聲調講的毫無人之意趣的連篇累牘廢話;我要讓你們獲得秩序。 “我的根鬚深深地穿過地下的鉛礦和銀礦,穿過散發著各種氣味的潮濕的、沼澤般的地域,延伸到一個當中由橡樹的根鬚糾結成一團的樹根疙瘩裡面。儘管封閉未露而且幽暗難辨,儘管泥土堵塞了我的兩耳,我卻聽到了關於戰爭的傳聞,也聽到了夜鶯的鳴唱;我感覺到一批批人流,成群結隊地滿世界奔走尋求文明,就像一群群候鳥定期遷徙追尋夏天;我還看見成群的女人提著紅色水罐走向尼羅河河畔。我在一個花園裡醒來,因為我的脖子後面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那是一個熱吻,珍妮的熱吻;我銘記著這個吻,就像一個人牢記著一次半夜大火災中那些慌亂的呼喊、搖搖欲墜的樑柱和紅一束黑一束的光影。我一直在睡睡醒醒。我一會兒睡,一會兒醒。我看到了那個微光閃爍的茶壺;那些盛滿淡黃色三明治的玻璃格盤;那些高踞在櫃檯前的高腳凳子上的、身穿寬大外衣的男人;在他們身後,我還看到了永恆。那是一個戴著頭巾的男人用一根燒紅的烙鐵在我哆嗦的皮肉上燙下的烙印。我看到這家飲食店聳立著,它背後緊靠著的是羽毛蓬鬆但卻被包紮起來的、仍然在振動但卻已經合攏的往事之鳥的翅膀。因此,我噘起嘴唇,我顯得病弱蒼白;我心懷憎恨,滿腹牢騷,露出一副令人厭惡和討厭的臉色,轉過身去望著正在紫杉樹下逍遙閒逛的伯納德和奈維爾;他們繼承了祖上傳下來的安樂椅;他們拉嚴房間的窗簾,讓燈光正好照亮他們的書本。 “蘇珊,我非常敬重;因為她坐在那兒做著針線活。她坐在一間屋子裡,藉著寂靜的燈光縫縫補補,莊稼在窗戶的近旁發出簌簌的聲響,賜給我安全的感覺。因為我是她們所有人當中最弱最小的一個。我是一個眼睛總是盯著自己的腳板、盯著河水在礫石灘上沖成的小河溝瞧的孩子。我說,這是一隻蝸牛;那是一片樹葉。我喜歡蝸牛;我喜歡樹葉。我老是最小的,最天真無知的,最容易輕信別人的一個人。你們每個人都有依靠。我卻是孤立無助的。當那個頭髮盤成辮子的女招待扭著腰肢走過來時,她立刻就把你們要的杏脯和果凍遞了上來,就像一個姐姐似的。你們則是她的兄弟。可是當我撣撣馬甲上的麵包屑,站起來時,卻把一筆太大的小費,一個先令,悄悄地塞到盤子底下,好讓她在我離開之前不至於發現它;這樣,當我走出彈簧門以後,她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把它撿起來時所流露的那種輕蔑,才不至於將我戳痛。” “現在風掀起了窗簾,”蘇珊說,“那些粗糙無光的碗、罐,和那些已經有了破洞的舊安樂椅,現在都已清晰可辨了。平常消退不見的黯淡條紋又散佈在了糊牆紙上。鳥兒的大合唱已經結束,只有一隻鳥兒此時正在臥室的窗前啾啁而鳴。我要穿上長襪子,悄悄地邁出臥室的門,然後下樓穿過廚房走出去,從花房旁邊穿過花園走到田野上去。這會兒還是大清早。沼澤地上大霧籠罩。天氣蕭索而又僵硬,儼然一塊裹屍的麻布。不過,它會變得柔和起來;它會變得溫暖起來。此時此刻,在這個大清早,我感到我就是這田野,我就是這穀倉,我就是這一棵棵的樹;這一群一群的鳥兒是我的;還有這隻小野兔,在我差點一腳踩在它身上的一剎那跳開的這隻小野兔,也是我的。那隻懶洋洋地伸展寬大翅膀的蒼鷺是我的;那頭一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一邊嘎吱嘎吱地大聲咀嚼著的奶牛是我的;還有那隻迅疾飛掠而下的燕子;那片掛在天際的淡淡的紅暈,和紅暈消退之後跟著出現的藍茵茵的光影;還有這寂靜,這鐘聲,和那個正在田野裡牽駕車之馬的男人的呼喚;——這一切全都是我的。 “誰也不能將我分裂或是將我一分為二。我曾經被送進學校;我曾經被送到瑞士去完成我的學業。我憎惡亞麻油氈;我憎惡冷杉樹和山。讓我此刻撲倒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躺在片片雲彩正緩緩漂游的灰白的天空下吧。馬車沿著大道向這邊駛來,顯得越來越大了。羊群麇集在田野當中。鳥兒聚集在大路中央——它們還不需要飛起來。木柴燒出的煙冉冉上升。拂曉時分的清冷感也隨之消散了。現在白天已經開始。色彩已經復蘇。白天藉著它的各種穀物掀起層層金黃的波浪,大地沉甸甸地懸在我的腳下。 “然而我是誰,我,靠在這扇門上用獵狗似的鼻子警惕著四周的人是誰呢?我覺得有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自己不是一個女人,而是灑落在這扇門上、這片土地上的亮光。我就是四季,有時候我想,是元月,五月,十一月;是泥濘,迷霧,清晨。我不能任人擺佈,也不能溫雅地隨波逐流,或是與別的人融合相處。但是現在,當我靠在這兒,直到門框在我的胳膊上壓出印子,我便感覺到我身上所增加的體重。在學校的時候,在瑞士的時候,我身上已經增加了某種東西,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那不是嘆息和大笑,也不是繞圈子和隨口亂說;不是羅達的眼光越過我們的肩頭、望向我們身後時,她臉上出現的那副奇怪表情;也不是珍妮那種身子和四肢渾然連成一體的腳尖立地的旋轉舞。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兇猛的。我不能和其他人攪混在一起,輕輕地飄來飄去。我最喜歡的是路上相遇的牧羊人的那種凝視;是在壕溝裡的一輛大車旁邊給孩子餵奶的吉卜賽女人的那種凝視,將來我也會那樣給我自己的孩子餵奶。因為過不了多久,在蜜蜂圍著蜀葵花嗡嗡嗡地飛舞的燠熱的正午時分,我的情人就會來到。他將站在那棵雪松下面。他對我說一句話,我就回答他一句話。我要把我身上所形成的東西全部交給他。我會生孩子;我會擁有紮著圍裙的女用人;擁有手持乾草叉的僱工;擁有一間廚房,在那兒,他們會把生病的羔羊抱進來,放在筐子裡暖和暖和;在那兒,一根根火腿懸掛著,一棵棵大蔥閃著亮光。我會像我的母親,圍著藍色圍裙,不聲不響地鎖上食品櫃。 “現在我覺得餓了。我要喚來我的塞特狗。我心裡想著擺放在一間明亮房間裡的干麵包片、新鮮麵包、黃油和一個個潔白的盤子。我要穿過田野回家去。我會沿著這條長滿草的小徑,邁著堅定有力的大步走去,時而轉個彎避開一個泥坑,時而輕輕地跳上一個土堆。我的粗布襯衫沾上了濕漉漉的水珠;我的鞋子變得柔軟而且發黑。白天丟開了僵硬的面孔,不時變幻著灰暗、碧綠和赭褐色的光影。那些鳥兒早已不再在大路上麇集了。 “我走回來,就像一隻貓咪或一隻狐狸回到窩裡,皮毛上蒙著一層白花花的霜,腳爪上因為沾滿了粗硬的泥土而變得有些麻木。我穿過白菜地走回來,腳碰得菜葉子咯吱咯吱直響,使葉子上的露珠四濺散落。我坐下來等候我父親的腳步聲,他就要沿著小徑慢吞吞地走來,手裡捏著一簇採摘的藥草。我一杯接一杯地衝著咖啡,尚未綻開的花直挺挺地豎立在餐桌當中,周圍是果醬罐、麵包和黃油。我們都沉默著,誰也不說話。 “然後我走到食品櫃跟前,拿出幾袋滋潤可口的無核葡萄乾;我把沉甸甸的麵粉袋提起來放在擦得乾乾淨淨的廚房桌子上。我又是揉,又是拽,又是拉,我把兩隻手插進暖乎乎的麵團裡面。我讓冷水呈扇形地從我的手指縫裡流過。爐火呼呼地燃燒;蒼蠅營營地翻飛。我把那些葡萄乾、大米、銀色的和藍色的口袋,全都又鎖進了食品櫃。肉塊豎在烤爐裡;麵包蒙著乾淨的毛巾,像一座平坦的圓屋頂似的鼓起來。下午,我沿著河邊漫步。整個世界都在養育繁衍。蒼蠅從一片草地飛往另一片草地。每朵花兒都飽含著花粉。天鵝排列有序地在小溪里逆流前進。雲朵,此時已變得暖洋洋的,透出了斑斑日影;它們從小山上飄過,把溪水和天鵝的頸項映得金光熠耀。那些牛悠閒地嚼著草,慢騰騰地在田野上往前踱著。我分開草叢尋找著白色蘑菇;我採下它們的莖蓋,和它們附近的蘭草,連著根上的泥土放在蘑菇旁邊。然後我就回到家裡,為我的父親把水壺燒開,放到茶桌上剛剛綻露出紅色的玫瑰花中間。 “但是夜幕降臨了,燈都點亮了。而一旦夜幕降臨,燈點亮,常春藤就會蒙上一層明亮的黃燦燦的光影。我坐在桌子旁邊,做著針線活。我想起了珍妮;想起了羅達;並且聽見石板路上響起了轔轔的車輪聲,在田里幹活的馬拉著車回來了;我聽見晚風中傳來車輛行人的嘈雜聲。我望著顫抖的樹葉在黑黢黢的花園里瑟瑟地搖曳,心想:'他們正在倫敦跳舞呢。珍妮正在吻路易斯呢。'” “多麼奇怪啊,”珍妮說,“人得睡覺,人得熄滅燈,走上樓梯。他們脫掉身上的衣服,穿上白色的睡衣。在所有這些房間裡,燈火全無。一排聳立的煙囪彷彿直頂著天空;一兩盞街燈亮著,就像在沒有人需要的時候屋裡卻點著燈似的。街上僅有的人跡是那些匆匆忙忙來去的窮人。這條街上沒有一個人來往;白天結束了。街角零星站著幾個警察。不過夜幕已經降臨。我感覺到自己在黑暗中熠熠閃光。綢衣緊貼著我的膝蓋。我的雙腿像綢緞似的光滑地互相摩擦著。項鍊上的寶石涼絲絲地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到鞋子有些夾得腳痛。我身子筆直地坐著,免得我的頭髮碰到椅子的靠背。我全身盛裝,做好了準備。這是暫時的寂靜;是黑暗的時刻。小提琴手們已經舉起了他們的弓弦。 “現在汽車滑行著停在一個站上。人行道上的窄窄的一道線被照亮。門打開,關上。人們紛至沓來;他們沒有做聲;他們都匆匆忙忙地進來。大廳裡響起一片脫下斗篷的窸窣聲。這是序曲,這是開始。我環顧四周,我悄悄察看,我撲上點粉。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準備停當了。我的頭髮捲成大波浪形。我的嘴唇塗得鮮紅。我已經準備好即刻上樓,加入那些地位身份和我相當的男男女女中間。我走過他們身旁,任憑他們注視,彷彿他們全都屬於我似的。我們的目光像閃電一樣相互一瞥,但卻不動聲色或是做出互相熟識的表情。我們用身體相互傳情達意。這是我的天職。這是我的世界。一切都已安排停當,準備就緒;使役們恭敬地站在這兒、那兒,聽我報了姓名,我那還是生疏的、不太為人所知的名姓,他們就在我前面揚著聲調通報。我走了進去。 “在這兒,這些空蕩蕩的、靜候來客的房間裡擺著塗金漆的椅子,靠著牆壁擺滿盛開的碧綠、雪白的鮮花,比那些長在地裡的花兒顯得更為恬靜,更為端莊。一張小桌上放著一本精裝的簽名簿。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這正是我早已料想到的。我天生就屬於這兒。我舉止自然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我輕鬆自如地飄然走過磨得鋥光發亮的地板。我現在在這香風四溢、富麗堂皇的環境中歡暢地舒展開來,就像一株正在伸開葉子的羊齒草一樣。我停下腳步。我審視這個世界。我向這群不認識的人望去。望著這些像男人似的身子筆挺,渾身閃著碧綠、粉紅、珠灰色彩的女人們。她們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她們在自己的服裝的掩蓋底下像是一些長年流淌在固定溝槽裡的深深的小溪。我又回想起那條隧道映照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它在移動。當我探身向前註視時,那些千篇一律的陌生男人也在望著我;我轉身去瞧著一幅畫時他們也轉過身去。他們心緒不寧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領帶。他們摸摸自己的背心和手帕。他們年紀很輕。他們都急於想給人以好的印象。我覺得自己身上湧出了千百種潛力。我時而狡黠,時而歡樂,時而陰沉憂鬱。我既端莊又靈活。我神采飛揚、伶俐活潑地對這一個說:'來呀。'又陰沉彆扭地對另一個說:'不行。'有一個斷然離開他已經在玻璃櫥窗前站了好一會兒的那個位置。他走近來了。他正在向我走來。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最激動的時刻。我局促不安。我忐忐忑忑。我像一棵在河裡漂游的小草,一會兒漂向這兒,一會兒漂向那兒,但身子巋然不動,使他好繼續向我走來。'來吧,'我說,'來吧。'那個正在走近的人面色蒼白、頭髮烏黑,顯得神態憂鬱、羅曼蒂克。而相反,我卻既狡獪,淘氣,又應付自如;因為他是憂鬱的,是羅曼蒂克的。他就在這兒;他就站在我的身邊。 “現在,如同一隻帽貝掙脫了岩壁,我身子輕輕一擰,離開原地;我和他一起陷了進去;我被捲走了。我們匯入了這股徐緩的潮流。我們在這纏綿的音樂中進進出出。礁岩不時地阻斷這股舞蹈的潮流,使它顯得不協調,顯得支離破碎。經過一番進進出出,現在我們終於被捲進了這個宏大的舞陣;它使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使我們無法從它那蜿蜒、纏綿、陡峭、嚴實的圍牆裡掙脫出來。我們的身體,他的堅實,我的飄逸,在舞陣的整體中被緊緊地擠在一塊;它使我們緊貼著對方;接著它又伸延出去,在平緩流暢和蜿蜒起伏中,使我們在它中間不停地旋轉。突然間,音樂停止了。我的血液仍然在沸騰,而我的身體卻定定地站住了。整個房間都在我的眼前旋轉。它停了下來。 “那麼,來吧,讓我們頭暈目眩地走到金漆椅那邊去。這個舞陣比我想像的要厲害得多。我頭暈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在乎世上的一切。我不在乎別的任何人,只除了這個我還不知他叫什麼名字的男人。月亮啊,難道我們不是挺可意的一對嗎?我們這一對,我穿著綢緞,他穿著千篇一律的那一套,難道我們不是非常愉快地坐在一起嗎?與我身份相同的那些人現在儘管望著我吧。我也毫不閃避地回望著你們,你們這些男男女女。我是你們當中的一名。這是我的世界。現在,我端起這只高腳杯呷了一口。酒有股辛辣的藥味兒。我一邊喝一邊禁不住做做鬼臉。這是把香味和鮮花、輝煌和悶熱,全都提煉在這種強烈的黃色液體裡了。原先藏在我的兩肩後面的一個刻板乏味、全身警惕的傢伙,現在慢慢地闔上了眼睛,漸漸沉入了夢鄉。這可真是讓人喜出望外,真是叫人如釋重負。我喉嚨裡的那個閘門打開了。話語源源不斷地成堆成串地湧出,一句接著一句。究竟是一些什麼話都無關緊要。它們推推搡搡,爭先恐後地往外擠。一個字眼跟另一個字眼結成團伙,滾翻在一起,然後又生化出很多來。我究竟在說些什麼毫無關係。在成堆的話裡,有一句話像一隻展翅飛翔的鳥兒,飛越我們兩個當中的那個空間,停在他的嘴邊。我又斟滿我的杯子。我喝了下去。我們中間的那道帷幕消失了。我被接納進另一個心靈的溫暖與隱秘的所在。我們兩個就像正一起站在高聳的阿爾卑斯山的一道山口。他憂鬱地站在山路的最高處。我彎下身子,採摘一朵藍色的鮮花,踮起腳尖,把它插在他的外套上。好啦!這是我心情歡暢的時刻。現在,它已經過去了。 “現在,慵懶乏味的感覺侵入我們中間。別的人在一旁匆匆走過。我們已經失去我們的身體在桌子下面挨在一起的感覺。我同樣也喜歡那些金發碧眼的男人。門打開了。門一直在不停地開了又開。現在我想,當下次門再打開時,我的整個生活就一定會發生變化。誰來啦?哦,只不過是一個送酒杯來的侍者。那兒來了一個老頭——跟他在一起我只能算是小孩子。那兒又來了一位貴婦人——在她面前我得裝裝樣子。那兒有一些年齡與我相仿的姑娘,對她們,我感到一種因為體面的敵視而產生的劍拔弩張的氣氛。因為她們是一些跟我身份地位相同的人。我天生就屬於這個世界。這是我打的一次賭,這是我所冒的風險。門打開了。哦,來吧,我對這一個說,從頭到腳洋溢著喜氣。'來吧。'於是他朝著我走了過來。” “我要在他們後面走得慢一點,”羅達說,“就好像我看見了一個熟人。但實際上我不認識任何人。我要拉開窗簾,望一望月亮。若干次的忘卻將會平息我的焦躁不安。門打開了;老虎撲了過來。門打開了;恐懼衝了進來;恐懼連著恐懼,對我緊追不捨。讓我偷偷地去察看一下我獨自藏起來的珍寶吧。在世界的另一邊有一些池塘,水里映出大理石圓柱的影子。燕子用翅膀點著幽暗的池水。可是在這兒,門打開了,人們走了進來;他們朝著我走了過來。他們故意做出淡淡的微笑以掩飾他們的殘酷、他們的冷漠無情,他們抓住了我。燕子用翅膀點著池水;月亮孤單地越過蔚藍的海洋。我必須握住他的手;我必須做出回應。可是我該做出怎樣的回應呢?我被推擠著站在這裡,為自己這具笨拙的、不勻稱的身體而羞慚發熱;我得承受他那箭矢似的冷漠和蔑視;我,一個憧憬著世界另一邊的大理石圓柱和燕子在那兒用翅膀掠水的池塘的人。 “在那些煙囪帽上面,夜幕已經緩緩地擴延開了一些。我越過他的肩膀向窗外望去,看見一隻泰然自若的貓,它沒有淹沒在燈光裡,也沒有束縛在綢緞裡,它可以想逗留就逗留一會兒,想伸伸懶腰就伸伸懶腰,想走動走動就走動走動。我厭惡個人生活的所有細枝末節。但是我被釘在這裡,被迫去聽。在我身上壓著一種巨大的壓力。如果不能卸掉那數世紀的重壓,我就沒法移動一步。無數枝利箭將我射穿。蔑視和奚落將我刺穿。我,一個敢於挺胸面對暴風雨、甘願被冰雹窒息而死的人,卻被釘死在這個地方;無處藏身。猛虎撲了過來。各種各樣的閒言碎語像鞭子似的落在我身上。它們靈活地、不間斷地輕輕抽打著我的全身。我只得支吾搪塞,用謊言來擋開它們。有什麼護身符能使我避開這種災難呢?我又怎麼好意思在這種熱辣辣的勁頭面前裝得若無其事呢?我想起了那些箱子上的姓名;想起那些裙子從張開的兩膝間垂下的母親;想起那些與起伏不平的山坡相毗連的林中空地。把我藏起來吧,我哭喊著,救救我吧,因為我是你們當中最小的、最柔弱無告的人。珍妮能夠像一隻海鷗乘風破浪,機靈地東瞧瞧西望望,說說這說說那,什麼都實實在在的。而我卻總是說謊;總是支吾搪塞。 “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就搖晃我的洗臉盆;我是那支艦隊的女主人。但是在這兒,在窗前,我擰著我的女主人花緞窗簾上的穗穗時,我是支離破碎的;我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那麼珍妮跳舞的時候,她究竟有什麼成竹在胸?蘇珊在燈下安靜地俯身用白棉線穿進針眼時,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自信?她們會說,是的;她們會說,不;她們甚至會舉起拳頭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而我卻總是疑慮重重;總是渾身發顫;總是看見那瘋狂的荊棘樹在荒野中搖曳它的陰影。 “現在我要假裝有什麼事兒的樣子,穿過房間,走到有遮篷的陽台上。我望見天空中彌散著突然光輝燦爛的月亮的縷縷清輝。我還望見廣場那邊的欄杆,和兩個看不見臉部的人,他們就像兩尊塑像,背映著天空,斜倚在欄杆上。那麼,是有一個永恆不變的世界存在著了。這間客廳裡撲動著許多條利舌,像刀子似的刮割著我,致使我說話口吃,致使我總是說謊。當我穿過這間客廳走出來時,我看到一些輪廓不清、美感全無的面孔。那對情侶蜷縮在那棵梧桐樹下面。那個警察正在街口站崗。一個男人走了過去。那麼,是有一個永恆不變的世界了。可是我,儘管小心翼翼地站在爐火旁邊,仍舊被那灼人的熱氣給燙傷了,唯恐那扇門一打開,那隻猛虎就會撲過來,所以我仍然沒法足夠鎮靜地說出一句話。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遭到人家的駁斥。每次門打開,我的話就會被打斷。我還不到二十一歲。我會被毀掉的。我終生都會被別人嘲弄的。在這些男男女女中間,我會像波濤起伏的大海上的一個軟木塞,顛上顛下;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張抽搐的臉,都有一個撒謊的舌頭。每次門打開,我就會像一棵小草似的被遠遠地拋到一邊。我是一堆泡沫,白花花地飄浮著,附著在天涯海角的礁石邊緣上;我又是一個姑娘,在這兒,在這個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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