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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25934 2018-03-18
太陽正在升起。藍色的海浪、綠色的海浪呈扇面狀快速沖刷著海灘;它繞過海冬青的花穗,在沙灘上留下一片片淺淺的發亮的水坑。海浪退潮時在身後留下一道影影綽綽的邊緣。那些一度顯得朦朧迷離的礁岩,已經逐漸顯示出輪廓,露出一條條紅色的裂縫。 一道道格外清新的陰影橫在草地上,在花心草尖上跳舞的露珠把花園變成一幅尚未徹底完成的、僅有一些亮斑拼成的鑲嵌圖案。那些胸脯上點綴著鮮黃及玫瑰紅斑點的鳥雀,時而喧鬧地鳴唱一兩支曲子,就像一些滑冰的人手挽著手相互嬉鬧,時而又轟然散去,留下一片闃寂。 太陽灑在房屋上的光斑越來越闊大。光線觸到窗戶角落裡的不知什麼綠色的東西,把它照成一塊大個的綠寶石,一泓猶如無核水果一樣的純綠。陽光把椅子和桌子的邊角輪廓照得格外分明,並且在白色桌布上編織出金色的線條。隨著光線的增強,一朵朵蓓蕾在四周綻開,變成怒放的鮮花,帶著綠色的脈紋,不停地顫悠,彷彿綻開時的努力導致它們一直在震顫,而且彷彿在它們纖嫩的鈴舌撞擊它們白色的鈴壁時,發出了聽不甚清的鐘鈴叮咚聲。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朦朧而沒有定形,就像碟盤上的瓷在流動,而做成刀子的鋼是液體一樣。與此同時那些碎裂的海浪澎湃激盪,發出沉悶的轟鳴,就像倒塌的圓木,砰地落在海岸上。

“現在,”伯納德說,“時間到了。重要的一天到了。出租馬車停在門口。我的巨大的箱子壓得喬治的羅圈腿外撇得更加厲害了。令人厭煩的儀式結束了,那些囑咐,和在前庭裡的告別。現在應是強忍著淚水和母親告別的儀式,是跟我的父親握手告別的儀式;現在我必須不停地揮手,不停地揮手,直到我們轉過那個房角。現在那些儀式結束了。謝天謝地,所有的儀式都結束了。我成了獨自一個人;我平生第一次要去上學了。 “所有的人做事情似乎都是為了當下這一刻;而且永遠不會重複。永遠不重複。當下這一刻的催迫是可怕的。每個人都知道我正要去上學,正要生平第一次去上學。'那個男孩正要生平第一次去上學了,'女僕一邊擦著樓梯台階一邊說。我絕不能哭。我必須沒事似的看著他們。現在到了張著大嘴的車站入口了;'那隻圓面的大時鐘凝視著我'。我必須不停地說些漂亮的辭藻,以便設置某些堅固的東西使我避開女僕們的注視,隔開時鐘的注視,隔開那些注視的面孔,那些漠不關心的面孔,否則我會哭出聲來的。那兒是路易斯,那兒是奈維爾,穿著長長的外套,提著手提包,就在售票處的一側。他們顯得鎮靜自若。然而他們看上去有些特別。”

“伯納德來了,”路易斯說。 “他很鎮靜;他很從容。他一邊走一邊搖晃著他的提包。我要緊跟著伯納德,因為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會覺得怯懦。我們被人流裹擁著走過售票處,來到月台上,就像河水挾帶著樹枝和草茬圍著橋墩打旋。這兒是那隻特別強大的、深綠色的火車頭,沒有脖子,全身只有脊背和大腿,喘著水汽。列車員吹響他的哨子;信號旗手已經打過信號;就像輕輕一推引發的一場雪崩,我們毫不費力,順著勢頭,向前開動了。伯納德鋪開一張小毛毯,玩起了摭骨遊戲。奈維爾在讀書。倫敦漸漸顯得零落散亂起來。倫敦漸漸顯得起伏不平。出現了鱗次櫛比的煙囪和高塔。一座白色的教堂;一根高出塔尖的桅杆。一條運河。現在出現了開闊的空地,上面有柏油路,奇怪的是這會兒那路上竟會有人在行走。出現了一座小山,上面是一排排紅色的房子。有個人正在走過一座橋,身後緊跟著一條狗。現在那個穿紅色衣服的男孩開始開槍射擊一隻野雞,那個穿藍色衣服的男孩把他推到了一邊。'我叔叔是英國的最佳射手。我表哥是馴養獵狐犬的能手。'吹牛皮開始了。而我卻不會吹牛,因為我父親在布里斯班的銀行里工作,我說話帶著澳洲口音。”

“經過了這一切喧嘩,”奈維爾說,“經過了這一切混亂和喧鬧,我們終於到站了。這的確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這的確是一個莊嚴神聖的時刻。我來了,就像一位爵爺來到他的講究的府第。那位是我們學校的創辦人;我們學校赫赫有名的創辦人,他正抬著一隻腳站在院子裡。在這個肅穆的四方庭院裡浮蕩著一股高貴的羅馬氣派。各年級的教室裡都已經亮起了燈光。那些也許就是實驗室;那兒是圖書館,我將在那裡鑽研純正的拉丁語,熟悉那些編織精美的辭句,朗誦維吉爾、盧克萊修斯寫的那些清晰、響亮的六音步詩句;還要閱讀那大部頭的四開本大書,滿懷激情、毫不含糊地吟誦卡圖魯斯寫的愛情詩。而且,我還要躺在遍地都是刺得人發癢的綠草的田野上。我要跟我的朋友們一起躺在高聳的榆樹下面。

“瞧,那個校長。很遺憾,他不由得引起我的嘲笑。他太圓滑了,而且他也太光亮、太髒污了,就像公園裡的那種雕像。在他的背心上,在他的繃得像圓桶似的背心的左側,掛著一枚十字架。” “老克蘭,”伯納德說,“現在站起身來對我們講話了。老克蘭,那個校長,長著一個像夕陽下的山峰似的鼻子;他的下巴上面有一道藍色的裂口,彷彿是被某個遊客點火燒過的覆滿樹木的溝壑。他輕輕地搖晃著身子,裝腔作勢地噴著誇張洪亮的大話。我喜歡誇張漂亮的辭藻。不過,他的大話講得太熱烈了,所以顯得不夠真誠。然而這一回,他確信它們是真誠的。而當他非常吃力地搖搖晃晃蹣跚著離開房間,撞開彈簧門走出去的時候,全體教師更為吃力地搖搖晃晃蹣跚著,一樣地撞開彈簧門走了出去。這是我們離開姐妹們,在學校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這是我離開父親,離開我的家,在學校過的第一個夜晚,”蘇珊說,“我的眼睛腫了;淚水使我的雙眼發酸。我恨那松樹和油氈的氣味。我恨那遭受過風吹雨打的灌木和衛生間裡的瓷磚。我恨那些令人發笑的玩笑和每個人油光發亮的面孔。我把我的松鼠和我的鴿子留給了男僕去照料。廚房間的門砰的一聲響,珀茜向烏鴉開槍的時候,槍聲在樹葉間嗒嗒地迴盪。這兒的一切都是荒謬的;一切都是俗氣的。羅達和珍妮穿著棕色嗶嘰呢衣服坐在遠處,望著正坐在一幅亞歷山德拉王后肖像下面朗讀一本放在面前的書的蘭波特小姐。那兒還有一件手工針織物,不知是哪個女人刺繡的。倘若我不是噘著嘴,倘若我不是擰著我的手帕,我保准會哭起來的。” “蘭波特小姐的戒指上的紫色光澤,”羅達說,“在祈禱書皓白的書頁上的黑色斑點上面來來回回地閃過。那是一種美酒一般的顏色,那是一種含情脈脈的光澤。由於我們的行李已經在宿舍里安頓好了,我們便聚成一簇坐在世界地圖下面。這裡有課桌,上面有盛墨水的缸子。我們將用這裡的墨水寫我們的作業。可是在這裡我什麼也不是。我沒有面孔。這一大群夥伴,全都穿著棕色的嗶嘰呢,剝奪了我的個性。我們全都是冷漠的,沒有友情。我要想方設法扮演出一副面孔來,一副鎮靜自然的、非同凡響的面孔,我還要賦予它無所不知的神氣,並且貼身戴著它,就像貼身戴著護身符一樣,然後(我要就此發誓)我要在樹林裡找一處林蔭遮蔽的幽谷,好讓我在那兒把我的形形色色的稀世珍寶展示出來。我要對自己發誓做到這一點。所以我絕不能哭。”

“那個黑黑的女人,”珍妮說,“頰骨高高突出,有一套像貝殼一樣帶花紋的閃閃放亮的衣服,準備在晚上穿。這在夏天是不錯的,可在冬天,我寧願要一套薄點的衣服,上面鑲嵌著紅色的絲線,在爐火的光照下會熠熠生輝。這樣當燈全部點亮後,我會穿上我的紅色衣服,衣服將薄如輕紗,並且會緊裹在我的身上;當我用腳尖旋舞著走進房間裡時,它還會飄揚起來。當我在房間的中央坐進一張描金的靠椅裡時,我的紅色衣服會張開成為一朵鮮花的形狀。可是蘭波特小姐卻身著一套灰暗的衣服,當她坐在王后亞歷山德拉的肖像下面,把一隻雪白的手指用力地按在書頁上時,她的衣服就從她那雪白的花邊披肩下面像小瀑布似的垂下來。然後我們做起了祈禱。” “現在,我們兩人一排地向前行進,”路易斯說,“我們步伐整齊地列隊走進小教堂。我喜歡當我們進入這座神聖的建築物時突然降臨的這種晦暗的光影。我喜歡步伐整齊地列隊行進。我們兩人一排地走進來;我們坐了下來。當我們進入的時候全都拋棄了各自的個性特點。誰也不突出。現在,當克蘭博士略顯蹣跚地——但僅只是由於他的勢頭所致——登上佈道壇,照著攤開放置在銅鷹背上的《聖經》誦讀出一段經文的時候,我喜歡這一切。我很喜歡;我的內心為他的高大、他的權威歡欣鼓舞。他平息了縈繞在我的震顫的、不光彩地紛亂的心上的灰暗烏雲——那時我們圍著聖誕樹跳了舞,在分送禮物的時候他們把我給忘了,那個肥胖的女人則說,'這個小男孩還沒有禮物呢,'隨後就從樹梢上取下一枚熠熠生輝的國旗送給我,而我則因為惱怒哭了起來——因為我被記起來是因為別人憐憫我。現在一切都被他的權威、他的十字架平息了。我感到渾身洋溢著一種感覺,大地就在我的腳下,我的根向下紮呀扎,直到它們纏附在地心深處的一種堅實的東西上。當他誦讀《聖經》的時候,我恢復了我的完整,我成了列隊行進的行列中的一個人物,正在旋轉的巨大輪子上的一根輻條,最後這使我挺起身來,就在此時此地。我一直是存在於黑暗之中;我一直是隱藏著的;可是當這輪子旋轉起來(在他誦讀經文的時候),我就挺起身來進入這朦朧的光影裡。在這裡,我剛剛瞥見但不曾看清楚那些跪著的孩子們,那些圓柱和黃銅祭器。在這裡,沒有粗魯的言行,沒有突然的親吻。”

“那畜生祈禱的時候,”奈維爾說,“總是對我的自由形成威脅。當那枚閃閃發亮的十字架在他的馬甲上一起一伏時,他因為缺乏想像力而讓人激動不起來的話語就像鋪路的石頭一樣冷冰冰地向我砸來。那些權威性的話語總是被那些講說它們的傢伙糟蹋得一塌糊塗。我嘲笑這種糟糕透頂的宗教,嘲笑這些渾身顫抖、為悲傷所折磨的人們面若死灰、遍體鱗傷、沿著一條無花果樹遮蔭的道路行進;在路邊上,有一些孩子匍匐在塵埃中——一些赤身裸體的孩子;而那些因為裝滿酒而鼓脹的羊皮酒囊懸掛在小酒館的門上。復活節時,我正在羅馬跟我父親一起旅行;滿街的人都搖搖晃晃地佩戴著基督聖母的顫巍巍的畫像;而且在街上,人們還抬著一個放置在玻璃匣子裡的基督受難像走過。

“現在我要斜著身子裝出撓撓大腿的樣子,這樣我就可以看見珀西瓦爾。他坐在那裡,筆直地坐在那幫小傢伙中間。他通過他那筆挺的鼻子十分沉重地呼吸。他那雙古怪的毫無表情的藍眼睛含著異教徒的冷漠,凝望著對面的圓柱。他可以當一名令人欽佩的教會執事。他應當有一根樺樹枝,去責打那些品行惡劣的小男孩,他就像那些黃銅祭器上鐫刻著的拉丁文辭句。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他遠離我們所有人,獨自呆在一個異教的世界裡。然而,瞧——他用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勺。為了這種動作,有的人會身不由己地終生陷入對某個人的愛情之中。達爾頓,瓊斯,埃德加,還有貝特曼,都像這樣用他們的手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但是他們都沒有成功。” “咆哮的聲音,”伯納德說,“總算停止了。講道結束了。他把門口那些白色蝴蝶的飛舞裝腔作勢地講成了粉霰。他那粗俗難聽的聲音就像沒有剃須的下巴。現在他像個喝醉的水手一樣踉踉蹌蹌地回到他的座位上。這是一種其他所有教員都竭力想模仿的舉止;可是,由於身體孱弱,由於穿著灰色的長褲顯得鬆鬆垮垮,他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自己搞得滑稽可笑。我並不鄙視他們。他們的滑稽舉止在我看來十分可憐。我把這事和其他許多事情記在我的筆記本里,供將來參考。等我長大以後,我會隨身攜帶一本筆記本——一個有許多頁的大厚本子,有條不紊地編排好字母順序。我將記錄下我的警句妙語。在B欄裡,將出現'蝴蝶的粉霰'。若是在我的小說裡我要描寫投射在窗台上的陽光,我就查一下B欄,找到蝴蝶的齏粉。那將是很有裨益的。樹'用綠茵茵的指頭給窗戶遮上陰影'。那將是很有裨益的。不過可惜!我這麼快就被分散了注意力——被一束像擰成繩的糖果似的頭髮,被塞里亞那冊帶象牙色原光紙封面的《塞里亞祈禱書》。路易斯可以眼睛一眨不眨,一個鐘頭接一個鐘頭地觀察大自然。我卻很快就失敗了,除非是跟它交談。'我那未經槳櫓攪碎的心靈之湖,輕柔地蕩漾著,轉而就沉入了油膩的困倦。'這一句也有用。”

“現在,我們走出這座冷清的廟宇,進入黃色的運動場,”路易斯說,“而且,由於今天是個半放假的日子(公爵的生日),因此在他們打板球的時候,我們就在長得高高的草地上滯留。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選擇打板球;我會套上我的護胸,在擊球手的最前面大踏步地走過運動場。現在,瞧,每個人都跟在珀西瓦爾後面。他是個笨重的傢伙。他笨手笨腳地走出運動場,穿過高高的草地,走向那些高大的榆樹聳立的地方。他所具有的宏大氣派是中世紀的指揮官所具有的那種。有一道閃光的印跡遺留在他走過的草地上。望著我們這些追隨他的人、他的忠誠的僕人,要像羔羊一樣去任人宰割,因為毫無疑問,他將嘗試完成某種幾乎無望的事業並最終死在戰場上。我的心腸變得難受起來;它像一把雙刃銼刀,從兩方面刺刮著我:一方面是我很羨慕他的宏大派頭;另一方面是我鄙視他那懶洋洋的腔調——我實在是比他強很多——而且我實在是嫉妒他。”

“現在,”奈維爾說,“讓伯納德開始吧。讓他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講故事,而我們則懶洋洋地躺著不動。讓他來描述我們大夥所看到的一切,好使它變得連貫起來。伯納德說哪裡都有故事。我是一個故事。路易斯是一個故事。有關於那個擦鞋侍者的故事,有關於那個獨眼龍男人的故事,也有關於那個兜售濱螺的女人的故事。讓他喋喋不休地講他的故事吧,我則要仰面朝天躺著,透過這些微微顫抖的草葉觀察那些戴護胸的棒球手兩腿僵直地走路的模樣。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浮動和捲曲——地上是那些樹木,天上是那些雲彩。我透過樹叢望向天空。競賽好像就在那上面進行。在那些柔和的白雲中間,我隱約聽到喊'跑'的聲音,隱約聽到'那是怎麼回事?'的呼聲。當柔風吹散了那些雲彩,它們就會失去那團團白色。如果那片藍色能夠永駐不逝;如果那個空洞能夠永久存在;如果此時此刻可以永遠存在下去…… “可是伯納德仍在不停地講著。各式各樣的形象化的比喻,它們像水泡似的直往上冒。'就像一匹駱駝',……'一隻兀鷹'。那匹駱駝是一隻兀鷹;那隻兀鷹是一匹駱駝;因為伯納德是一個不安穩的傢伙,散漫無束,卻討人喜歡。是的,因為,當他一談起話來,當他編造起他那些愚蠢的比喻來,一股輕鬆的感覺就會傳遍你的全身。你還會飄浮起來,好像你就是那泡沫;你會獲得解放;你會感到,我擺脫啦。就是那幾個胖墩墩的小傢伙(達爾敦、拉朋特和貝克)也會感覺到這種無拘無束。他們覺得這比板球運動更令人喜歡。那些詞句一冒出來,他們就立刻捕捉住了。他們讓羽毛一樣的小草刺癢他們的鼻子。而之後我們大家都覺察到珀西瓦爾昏昏欲睡地躺在我們中間。他的稀奇古怪的狂笑似乎是讚許我們的嬉笑。不過現在他已經搖晃著他的身體穿過長長的草地。我猜想,他嘴裡正在咀嚼著一根草莖。他感到厭煩;我也覺得厭煩。伯納德馬上就會察覺我們的厭煩。我發現在他的語句中有某種竭盡全力的東西,某種過度誇張的東西,就好像他在竭力說:'瞧!'而珀西瓦爾總是回答說:'不。'因為他總是最先發覺別人的虛假;而且又總是不講情面到了極點。所以一句話還沒有講完就吞吞吐吐地微弱下去了。是的,令人震驚的時刻終於出現,伯納德的勁頭消失了,說出的話再也沒有一點連貫性,他情緒低落,勉強支支吾吾了幾聲就陷入了沉默,他張著嘴好像要哭出聲來的樣子。如此看來,在生活的種種磨難和破滅中還包含著這樣的情形——我們的朋友甚至連講完他們的故事都沒有可能。” “現在讓我來試一試,”路易斯說,“在我們站起身來以前,在我們去喝茶以前,盡力用此時此刻來做一次最大的努力。這是可以行得通的。我們正在分手;有的人去喝茶;有的人去捕魚;我去把我的作文交給巴克先生看。這總是可以行得通的。經歷了不和,經歷了怨恨(我蔑視賣弄想像力的人——我厭惡珀西瓦爾那種高漲的熱情),我的破碎的心經由某種突然的省悟重新組合成了一體。我要讓這些樹,這些雲朵,來證明我完全心情安定了。我,路易斯,我,這個將在這個世界上走過七十年的人,生來就是身心健全的,超越了仇恨,超越了不和。這兒,在這片圓形的草地上,我們曾經在某種內在強制力的巨大驅使下圍坐在一起。樹枝搖曳,浮雲飄蕩。這些獨白應當被眾人分擔的時刻終於迫近。我們不能老是只發出一種聲音,就像敲鑼打鼓似的,敲了一下又一下。孩子們,咱們的生活一直就像是敲鑼打鼓似的;吵吵嚷嚷和大吹大擂;為灰心喪氣而哭泣垂淚;在花園裡往後脖頸上吹熱氣。 “現在草和樹,在藍天裡吹出空蕩蕩的間隙又使之重合、吹動樹葉又使之恢復原狀的漂游的空氣,還有我們在這兒雙手抱膝地圍坐成一圈,都在暗示著另外某種不同的、更好的、能夠永遠體現一種理性的生活秩序。這是我在一剎那之間所領悟的,而且我將在今天晚上把它用語言表達出來,把它熔鑄成一個鐵質的圓環,雖然珀西瓦爾在一群小嘍囉的俯首帖耳的追隨下,踐踏著草地,跌跌撞撞地走開之時,把這個秩序給破壞了。然而我所需要的正是珀西瓦爾;因為正是他啟迪了這番詩意。” “已經多少月,多少年了?”蘇珊說,“不管是在冬天陰鬱的日子,還是在春天寒冷的日子,我一直在不停歇地跑上這座樓梯。現在時令已是仲夏。我們上樓去換上白色上衣準備打網球——珍妮和我,還有羅達隨後也一起去。當我登上樓梯的時候我數著每一級台階,把每一級台階當作某種已經完結的事情。同樣地每天晚上我從日曆上撕下已經過去的一天,並將它死死地揉成一團。我懷著報復的心情做著這些,當時,貝蒂和克拉拉正跪在那兒做禱告。我不做禱告。我對日子進行報復。我把我的怨恨發洩在它的象徵物上。你現在死啦,我說,上學的一天,可憎的一天。它們已經消滅了六月份的所有日子——今天是二十五日——陽光明媚並且有條不紊,打鈴,上課,遵照指令洗浴,換衣,做作業,進餐,井井有條。我們聽自中國歸來的傳教士們的演講。我們駕著四輪大馬車沿著柏油路開進,到禮堂裡去參加音樂會。我們參觀美術展覽館,欣賞繪畫作品。 “在家裡,乾草正在牧草地上飄飛。我父親靠在柵欄上,抽著煙。房子裡每當夏日的風吹過空蕩的過道,屋門就會一扇接著一扇地砰砰關闔。也許某一幅年代久遠的名畫正在牆上搖晃呢。一枚花瓣從插在瓶裡的玫瑰枝上墜落。農莊上的馬車在矮樹叢籬牆上蹭下一束束乾草。每當我從樓梯平台上的那面鏡子前經過時,珍妮走在前面,羅達慢吞吞地走在後面,我就會看見所有這一切,我總是看見。珍妮總是跳舞。珍妮老是在大廳裡的難看的彩磚上面跳舞;她經常在草場上翻筋斗;她還經常不顧禁令採摘一些花兒,把花兒插在她的耳朵後面,致使珀瑞小姐烏黑的眼睛裡溢滿贊慕的神色,是對珍妮的讚慕,不是對我。珀瑞小姐喜歡珍妮;而我也可能曾經喜歡過她,但現在誰也不喜歡了,除了我的父親,還有我那關在籠子裡留在家中讓小男傭照管的鴿子和松鼠。” “我恨樓梯拐彎處的那面小鏡子,”珍妮說,“它只能照見我們的頭部;它把我們的頭給切了下來。再說我的嘴長得太闊,而我的眼睛又靠得太近,當我笑的時候,我的牙床露得太多。蘇珊的腦袋把我的腦袋比了下去,用它那兇惡的面孔,還有它那草綠色的眼睛——據伯納德說,詩人就喜歡這樣的眼睛,因為它們能適應做密實的白線針腳;甚至連羅達的癡呆愚蠢的面孔也是完美的,就像那些她習慣放到盆子裡漂蕩的白色花瓣。所以我總是越過她們匆匆地跑上樓梯,跑到下一個樓梯拐角的地方,那兒掛著一面長方形的鏡子,我可以看見我的全身。我現在可以看見我的身子和頭部連成了一個整體;因為即使穿著這件嗶嘰呢外衣,它們也是一個整體,我的身子和我的頭部。瞧,當我搖我的頭時,我的纖細的身子就從上到下擺動起來;就連我的瘦腿也會像風中的一株花莖開始顫動。我在蘇珊的強硬面孔和羅達的癡呆相之間忽隱忽現;我像從大地的裂縫中迸出來的一股火焰一樣跳躍;我搖擺;我舞蹈;我從未停止過搖擺和舞蹈。我就像曾經在灌木樹籬中如同一個小孩一樣晃動的那片樹葉那樣晃動不已,那片樹葉曾經嚇了我一跳。我就像爐火光在繞著茶壺跳躍一樣,在這些圍著黃色壁腳板的、斑駁陸離、雜亂無章的塗了膠畫顏料的牆壁上跳舞。我甚至從女人們冷漠的眼神中捕捉到熱情的光焰。在我讀書的時候,一道紫色的光暈就會繞著課本的黑色頁邊蔓延。然而我卻沒法通過那些字詞的變化對它們有所理解。我沒法理解從古到今的任何思想。我不會像蘇珊那樣迷惘地站在那裡,眼中噙著淚水想著家,或是像羅達那樣,胡亂躺倒在羊齒草叢中,夢想著海底茂盛的花草,和魚兒緩緩遊行其中的礁石,而同時卻把我那粉色的棉衣染成綠色。我從不做夢。 “現在讓我們快一點。現在讓我第一次脫下這些粗糙的衣服。這兒是我的潔白的襪子。這兒是我的嶄新的鞋子。我用一根白色的絲帶繫住我的頭髮,這樣當我跳過院子的時候,這根絲帶就會一下子飄揚起來,但又繞著我的脖子,完美齊整地繫牢在恰當的位置。絕不會有一根頭髮被吹亂。” “那就是我的臉,”羅達說,“在鏡子裡,蘇珊的肩膀後面。——那張臉就是我的臉。但是我要躲在她的身後,把臉藏起來,因為我並不在這裡。我沒有面孔。其他的人都有面孔;蘇珊和羅達有面孔;她們在這裡。她們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她們提起的東西都是沉重的。她們說'',她們說'';而我卻總是逃避、改口,並且總是一下子就被別人看透。每當她們碰上某個女僕,她看著她們從來不笑。可是她老是嘲笑我。如果有人對她們說話,她們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們真實地笑;她們真實地生氣;而我卻非得先觀察一下,等到別人做了之後再學著別人的樣子去做。 “現在你瞧,僅僅為了去打網球,珍妮穿襪子時的神情是多麼非凡的鎮定自信啊。這個我真羨慕。然而我更喜歡蘇珊的做事方式,因為她行事更為果斷,而且又比珍妮少那些想出風頭的慾望。她們倆都因為我老是模仿她們的一舉一動而瞧不起我;不過蘇珊有時候也會教教我,比如,怎麼打蝴蝶結領帶,而珍妮雖然有她自己的見識,卻只存為己有,從不與人分享。她們有可以坐在一起的朋友。她們有需要到角角落落去說的悄悄話。而我卻只能依附於別的名字和麵孔,並且把它們像祛災避禍的護符一樣深藏在心裡。我可以在大廳最裡面選中一張陌生的面孔,但是當我不知姓名的她走過來坐在我對面時,我卻變得簡直連茶也喝不成了。我感到窒息。我被自己強烈的激動情緒搞得身體搖搖晃晃。我想像著這些不知姓名的、完美無瑕的人就躲在灌木叢後面觀察我。我高高地躍起,想引起她們的讚賞。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我會引起她們無比的好奇。我時常被箭射中而死,以便贏得她們的眼淚。假使她們說過,或是我從她們的行李箱上的一張標籤上看出,她們最近是在斯布卡羅度的假日,那麼那整個小鎮就會金光閃爍,所有街道都會光輝燦爛,所以我恨那些使我看見自己的真實面孔的鏡子。獨自一人時,我時常會陷入虛無之中。我必須小心謹慎地移動我的腳步,以免我會從世界的邊緣失足墜入虛無。我必須用我的頭去撞某扇堅硬的門,以便把我自己喚回我的肉體。” “我們來得晚了,”蘇珊說,“我們必須等著輪到我們時再上場去打球。我們要在這兒、這片厚茸茸的草地上擲擲球,並且要裝出正在觀看珍妮和克拉拉、貝蒂和瑪維斯的樣子。但是我們絕不會真的看她們。我恨看別人打球,我要找出我所討厭的每一樣東西的象徵物,把它們全都埋葬在地底下。這塊發亮的鵝卵石是卡洛夫人,我要把她埋得深深的,就因為她那些阿諛奉承的舉動,就因為她為了我練習音階時伸得平手指關節而獎勵我的那六便士。我埋葬了她的六個便士。我真想把整個學校都埋葬了:那座健身房;教室;那個總是散發著肉味的餐廳;還有那座小教堂。我真想埋葬那些紅褐色的瓷磚以及為了討好那些老傢伙——學校的讚助人、創辦者——而畫的肖像畫。那裡有一些我喜歡的樹;那棵樹皮上凝結著一塊塊樹膠的櫻桃樹;還有一片從頂樓朝向遠山那邊的風景。除了這些,我真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埋葬了,就像我埋葬這些老是散佈在有許多碼頭和遊人的海灘上的醜陋石頭一樣。在家鄉,海浪綿延達一英里。在冬天的夜晚我們聽得見海浪的轟隆聲。去年聖誕節,有個獨自坐在自己馬車裡的男人被海浪淹沒了。” “蘭波特小姐跟牧師一邊說話一邊走過的時候,”羅達說,“別的人都嘲笑起來,並且跟在她身後模仿她駝背的樣子;然而所有的事物都發生著變化,而且變得越發燦爛光亮。當蘭波特小姐走過去時,珍妮跳得實在是太高了。倘使她看見了那朵雛菊,事情就會不一樣了。無論她走到什麼地方,事物都在她看見後發生變化;不過,在她走過去之後,事物難道還會回歸原樣嗎?蘭波特小姐正在領著牧師穿過邊門到她的私家花園裡去;當她來到水池邊時,她看見一隻青蛙停在一片葉子上,而這些也會發生變化的。無論她站在哪兒,就像園林裡的一尊雕像那樣,一切都會變得肅穆,一切都會顯得蒼白。她任她那帶穗穗的柔軟披肩滑下來,只有她那紫色的戒指,她那葡萄酒色的戒指,她那紫水晶色的戒指,仍在閃爍著光澤。每當有人離開我們,他們就會留下這種神秘的東西。每當他們離開我們,我就能伴隨著他們走向小水池,並把他們想像成莊嚴的樣子。當蘭波特小姐走過去時,她就使得雛菊發生變化;而所有的事物在她切牛肉的時候都會像一股股火焰一樣發生變化。事物隨著日月的流逝而逐漸失去它們僵硬的特性;就連我的肉體現在也任憑光亮照透;我的脊梁骨變得如同靠近燭火的蠟一樣柔軟。我總是夢想,總是夢想。” “我贏了這場比賽,”珍妮說,“現在輪到你了。我要躺在地上喘口氣。我因為來回跑動,因為勝利,搞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我的身體的各個部位由於跑動和勝利,簡直就像散了架了。我的血一定變得鮮紅鮮紅的,而且被激發得熱血沸騰,砰砰地衝擊著我的胸膛。我的鞋底刺得我的腳生痛,好像鐵絲圈斷開了,刺進了我的腳底。我非常清晰地看到每一片草葉。但是脈搏在我的前額、眼睛後面跳動得那麼厲害,以至於所有的事物都在跳動——球網、草地;你們的面孔像蝴蝶似的飄忽不定;那些樹似乎正在上上下下地跳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恆久不變的,沒有一樣東西是永遠固定的。一切都在波動,一切都在跳盪;一切都顯得短暫匆忙,狂歡得意。只是,在我獨自一人躺在這塊堅硬的地上,觀看你們比賽的時候,我才開始感覺到被單獨挑選出來的願望;被某個前來尋找我的人召喚、喊走,他是被我吸引過來的,他離不開我,就禁不住來到我的身邊;我坐在我的鍍金的椅子上,我的披風像一朵鮮花,在我身上飄拂。於是,我們就躲到一個涼亭裡,或是單獨坐到一個陽台上,交談起來。 “現在潮水平息了。現在這些樹又來到了地面;激盪我的胸膛的蓬勃浪濤搖盪得越來越輕柔了,我的心也入港拋錨,就像一隻帆船的風帆徐徐地降落在白色甲板上。球賽結束了。我們現在得去喝茶了。” “那些總愛吹噓的小子們,”路易斯說,“現在已經結成一大幫打板球去了。他們一邊齊聲合唱,一邊駕著他們的大四輪馬車離開了。在月桂樹叢附近的拐角那裡,他們每個人的頭都同時轉了過來。現在他們正在自吹自擂呢。拉朋特的哥哥是牛津大學的足球運動員;施密斯的父親在洛茨板球場打出過一百分。阿契和休;帕克和道爾頓;拉朋特和施密斯;然後又是阿契和休;帕克和道爾頓;拉朋特和施密斯——這些名字總是不停地重複;總是這些一模一樣的名字。他們是自願團的成員;他們又是板球隊的隊員;他們還是自然史學會的理事。他們總是四人組成一組,帽子上戴著徽章,列隊前進;每當經過他們的會長身旁時,他們都會動作齊整地致以敬禮。他們有秩序的隊列是多麼莊嚴,他們對秩序的遵守是多麼令人讚賞啊!如果我能夠追隨他們,如果我能夠跟他們在一起,我寧願獻出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他們也一樣掐掉蝴蝶的翅膀,讓它們瑟瑟地顫抖;他們把沾上血蹟的臟手帕揉成一團丟進旮旯裡。他們在昏暗的過道裡弄得小孩子哭哭啼啼。他們長著紅潤的大耳朵,耳朵露在帽子外邊。然而這就是我們願意做的,奈維爾和我。我嫉妒地望著他們去了。我躲在窗簾後面窺視著,看到他們步調一致的動作,我心裡感到歡欣鼓舞。如果我的腿能夠通過他們而增加力量,那我的腿該會怎樣地奔跑呀!如果我能夠一直跟他們在一起,一同贏得比賽,一同划船參加大賽,並且一同整天騎馬馳騁,那我該會是怎樣在夜深的時候引吭高歌啊!那時,滔滔不絕的話語一定會從我的喉嚨裡湧瀉出來的!” “珀西瓦爾已經走了,”奈維爾說,“他除了比賽整天什麼也不想。當大馬車轉過月桂樹叢附近的拐角時,他從來也不揮揮手。他瞧不起我身體嬌弱得連球也打不成(不過他對我的瘦弱總是充滿了好意)。他瞧不起我若非他關心我就不關心他們會不會贏得比賽或輸掉比賽。他接受我的忠誠;他接受我提供給他的那種事實上摻和著對他的頭腦蔑視的、怯生生的、毫無疑問下賤的幫助。因為他不會讀書。但是,每當我躺在長長的草地上朗讀莎士比亞或卡圖魯斯的著作時,他總能比路易斯理解得更深刻。不是指詞語——可什麼是詞語呢?我不是已經懂了怎樣去做詩,怎樣模仿蒲伯、德萊頓、甚至莎士比亞嗎?然而,我卻做不到整天鑽在太陽底下專注地看打球;我做不到通過我的身體來感覺球的飛行路線,而且一門心思只想著球。我將終身做一個依戀於詞語表面意義的人。但是我做不到跟他生活在一起,忍受他的愚笨。他將會變得越來越粗俗不堪,而且睡覺時還會打呼嚕。他會跟人結婚成家,吃早餐的時候還會發生一些溫情脈脈的場面。但他現在還是個年輕人。當他赤身裸體,渾身燥熱,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在他和太陽之間,在他和雨水之間,在他和月亮之間,不會存在一根線,不會存在一層紙。此刻,當他們坐在他們的大馬車上沿著高速公路馳去時,他的臉上泛著紅黃相間的斑點。他會丟開他的外衣,雙腿叉開站定,手做好準備,眼睛盯著球門。他還會祈禱,'上帝啊,讓我們得勝吧';他將會只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們一定會得勝。 “我怎麼能夠做到和他們一起乘一輛大馬車去打板球呢?只有伯納德做得到跟他們一起去;但是伯納德錯過了時間,沒法跟他們去了。他老是錯過時間。他的不可救藥的喜怒無常妨礙了他跟他們一起去。當他洗手的時候,他會停下來,說:'在那張蜘蛛網上有一隻蒼蠅。我是該搭救那隻蒼蠅呢,還是該讓那隻蜘蛛吃掉它呢?'他的心情總是被數不清的困惑混亂籠罩上陰影,否則,他一定會跟他們一起去打板球,一定會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而且一定會在擊中球的時候激動得跳起來。不過,他們一定會原諒他;因為他會給他們講故事的。” “他們駕著車走了,”伯納德說,“而我卻錯過了跟他們一塊兒去的時間。那些令人討厭透頂、同時又那麼漂亮可愛的小伙子們,那些你和路易斯、奈維爾都非常非常羨慕的小伙子們,已經駕著車走了,他們每個人的腦袋都整齊地轉往同一個方向。不過,我對這些大出風頭的事情並不在意。我的手指在鋼琴的鍵盤上滑行,沒有辨別清楚哪個是黑鍵哪個是白鍵。阿契毫不費力就能打出一百分;我偶爾僥倖能夠得到五十分。但是,我們倆之間有什麼差別呢?可是等一等,奈維爾;讓我說下去。那些氣泡冒了上來,就像從平底鍋裡冒上來的銀白色氣泡;一個比喻疊著另一個比喻。我沒法像路易斯那樣懷著極度頑強的意志坐到我的課本前面去讀書。我得打開那扇小小的天窗,讓那些成串的辭藻冒出來,借助這些辭藻,我把所有發生的事情都串聯起來,從而使這些事情不是支離破碎、互不相關,而是可以看到游動的線條,多多少少把它們連接在一起。我要給你講講那個博士的故事。 “當克萊恩博士做完禱告,蹣蹣跚跚走出彈簧門的時候,看上去他真的相信自己是非常高明的;但是實際上,奈維爾,我們都無法否認他的離去不僅使我們感覺到了輕鬆,而且還使我們獲得一種擺脫了某種負擔似的感受,就好像拔掉了一顆牙。現在當他費勁地穿過彈簧門走向他自己的住所時,讓我們跟在他的後面。讓我想像一下他在馬厩那頭他的私人房間裡脫衣服時的情景吧。他解開他的吊襪帶(讓咱們講得瑣碎一些,讓咱們講得詳盡一點)。然後用一個他所特有的姿勢(要避免這些陳腐的字眼真是很難,而且就他來說,這些字眼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很貼切的),他從他的褲袋裡掏出銀幣,又掏出銅幣,接著把它們放在那兒,那兒,放在他的梳妝台上。他把雙臂攤開,擱在椅子的扶手上,陷入沉思(這是他私人獨處的時間;我們正是應當在這種地方看清他):他會走過桃紅色的橋去到他的臥室裡呢,還是不過橋?這兩個房間被克萊恩夫人床頭櫃上的檯燈玫瑰色的光亮所形成的一道橋連接在了一起,克萊恩夫人就躺在那張床上,頭髮披散在枕頭上,正在讀一本法文的自傳。她一邊讀著書,一邊用一種自暴自棄的沮喪絕望的姿勢伸手抹了抹她的前額;她把自己跟某個法國公爵夫人作著對比,嘆息地說:'這就完了嗎?'現在,那個博士說,再過兩年我就要退休了。我要在西部某座鄉村花園裡修剪紫杉樹籬。我原本可以當個海軍上將;或者當一個法官;而不是一個教師。究竟是什麼力量,把我弄到這個地步的呢,他問道,一邊凝視著煤氣取暖器,他的雙肩聳得比我們平時所看到的樣子還要厲害(記住,他只穿著襯衫,沒穿外衣)。究竟是什麼力量?他一邊思索,一邊回頭越過肩膀望著窗戶,馳騁著他那些莊嚴的辭句。那是一個暴風雨之夜;栗子樹的樹枝波蕩起伏。星星在樹杈裡閃爍。是什麼善與惡的巨大力量把我引到了這裡?他一邊追問,一邊傷心地發現他的椅子在紫色地毯的絨面上磨出一個不大的洞。他就這樣坐在那裡,讓他的背帶晃來晃去。不過,講述一個人走進他自己的房間是有困難的。我沒法把這個故事講下去了。我正在想方設法地掉花腔;我正在我的褲兜里掂弄著四五枚硬幣。” “伯納德的故事在開始的時候使我覺得很有趣,”奈維爾說,“可是當故事荒唐可笑地越說越沒聲,而他張口結舌地捻弄著一截繩子的時候,我就想起我自己的孤獨。他總是看到每個人的陰晦的一面。所以我就不能跟他談起珀西瓦爾。我不能把我的荒唐而激烈的感情向他富於同情心的理解力敞開。那也一定會變成一個'故事'的。我需要這樣一個人,他的頭腦面對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對他來說,荒唐透頂也是卓越的,一根鞋帶也是可愛的。但我能向誰表露我這迫切的熱情呢?路易斯太冷淡,太不著邊際。沒有一個人——在這兒,在這些灰暗的拱門、哀泣的鴿子、令人振奮的運動、傳統的活動和競賽中間,所有這一切全都那麼巧妙地組合在一起,以避免有人感到孤單。然而當我偶爾碰上一些預示著有事情就要發生的意外徵兆時,我仍然會感到震驚。昨天,當我經過那個通向那所私人花園的敞開的門扉時,我看見馮維克正舉起他的球棍。在草地中央,茶壺正冒著熱氣。那裡還有成簇成簇的藍色鮮花。那時,一種莫名的、神秘的崇敬心情,一種戰勝了混亂的完美感覺突然降臨到我的身上。當我站在那個敞開的門口,誰也沒有看見我那凝神專注的神態。誰也沒有猜想到我當時所懷有的願望,即:將我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某位神祇,然後死去,銷踪匿影。他的球棍落了下來;幻影破滅了。 “我應當去尋找某一棵樹嗎?我應當丟開這些班級教室和圖書室,以及我在上面讀到卡圖魯斯作品的發黃的大開本書,去換取樹林和田野嗎?我應當到山毛櫸樹下面去散散步,或是沿著那樹木的倒影像惡人似的在水中相依相擁的河岸,閒步而行嗎?可是大自然太呆板單調,太枯燥乏味了。她所擁有的只是崇高和無限,水流和樹葉而已。我開始了對火光、獨處以及某個人的肢體的渴望。” “我開始了對即將來臨的夜晚的嚮往。”路易斯說,“當我站在這裡,手擱在威克漢姆先生仿橡木的房門上時,我想像自己是黎塞留的朋友,或是正在把鼻煙盒呈送給國王本人的圣西門公爵。這是我特殊的榮幸。我的連珠妙語'像野火一樣在宮廷里傳播'。公爵夫人出於讚賞,從她的耳墜上扯下綠寶石——不過這些繽紛的煙火只有當我處在黑暗之中,在夜晚我的小臥室裡才會放射得最為精彩。現在我只不過是個帶有殖民地口音的男孩,正在用指關節敲著威克漢姆先生的帶橡木紋的房門。這一天是飽受恥辱而且為了怕人嘲笑而加以掩飾的勝利的一天。我是全學校中最優秀的獎學金獲得者。然而當黑夜降臨時,我擺脫了這具不值得艷羨的軀體——我的大鼻子,我的薄嘴唇,我的殖民地口音——而棲居遨遊於無垠的天地。那時我就成了維吉爾的遊伴,成了柏拉圖的同行者。那時我就成了法國某個名門望族的最後一代苗裔。不過我也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可以強制自己捨棄這些虛無縹緲的、猶如月光一樣不切實的王國,捨棄這些午夜時分的遐思漫遊,勇敢面對這個擁有仿橡木房門人的人。我要在我的一生中做到——願上帝恩准這一天不會太遙遠——在這兩種我認為存在著驚人明顯的矛盾的事物之間,建立某種巨大的聯合。為了我所受的苦難,我要做到這一點。我要敲門。我要進去。” “我已經撕下了五月份和六月份的所有日子,”蘇珊說,“還有七月份的頭二十天。我把它們撕下來,揉成一團,好讓它們已不復存在,只除了是我身邊的一個負擔。它們全都是萎靡不振的日子,就像翅膀萎縮、無法飛行的蛾子。只剩八天了。八天過後,六點二十五分,我就要走下火車,站在月台上了。那時我的自由將展開翅膀,而所有這些讓人皺眉蹙額、束手無策的限制——鐘點、秩序和紀律,以及在規定時間準時到這兒到那兒——都將土崩瓦解。當我打開馬車的門,看見我的父親戴著他的舊帽子,穿著有綁腿的高統靴子時,那樣的日子就會終於到來了。我會發抖。我會流淚。然後次日早晨我會在天剛亮的時候就起床。我會讓自己通過廚房的門走出去。我會到荒野上去走一走。那些影子騎士們的尊貴駿馬的蹄聲將在我的身後響起,並隨後突然停止。我會看見燕子掠過草地。我會匍匐在河岸上,觀察魚兒在蘆叢中游來游去。我的手心裡將會留下松針刺的印痕。在那裡我要掏出並扔掉所有我在這裡得到的東西;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因為在這裡,冬去夏來,在樓梯上,在臥室裡,有某種東西已經在我的體內長成。我並不想別的人在我走進去的時候都帶著愛慕的神情抬起頭來。我想要獻身,被人獻身;我需要孤身獨處,從而解脫掉我所具有的東西。 “那時,我將穿過在胡桃樹葉搭成的拱篷下光影搖曳的通道走回家去。我會遇見一位推著一輛裝滿柴枝的童車走路的老婦人;還有一個牧羊人。但是我們不會交談。我會穿過廚房外的花園走回家來,看見沾滿露珠的捲心菜捲曲的葉子,看見花園裡那間每扇窗戶都掛著窗簾的屋子。我將上樓走進我的房間,翻翻我自己的那些被小心愛護地鎖在衣櫥裡的物件:我的貝殼呀;我的鳥蛋呀;我的奇花異草呀。我要餵一餵我的鴿子和松鼠。我要到我的狗舍那兒,給我的長毛狗梳梳毛。就這樣我會逐漸把在這裡生長在我體內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全部祛除。但是這會兒鈴聲響了;又得沒完沒了地拖著腳走了。” “我恨黑暗、睡覺和夜晚,”珍妮說,“我恨躺在那兒盼著白天來臨。我渴望一個星期能夠成為沒有分割的一個整天。當我一早醒來——當鳥鳴弄醒我的時候——我躺在那兒,望著碗櫃上的銅把手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接著是水盆;然後是毛巾架。隨著臥室裡的每一樣東西變得越來越清晰,我的心臟也跳動得愈來愈快了。我感到我的身體變得僵硬了,而且變成了桃紅色,變成了黃色,變成了茶褐色。我的手掌滑過我的雙腿和身子。我感覺著它的曲線,它的纖弱。我喜歡聽鈴聲響徹整個房間,接著騷動開始——這兒砰嚓一聲,那兒叭嗒一聲。房間的門砰砰地響;水嘩嘩地流。又是一天來了,又是一天來了,我一邊雙腳落地,一邊大喊大叫。這可能是倒霉的一天,不完美的一天。我經常受到責罵。我經常因為懶惰、因為愛笑而丟人現眼;然而,即使在馬修小姐嘟嘟囔囔地抱怨我輕率粗心的時候,我也會一眼望見有什麼東西在動——也許是一幅畫上的一抹陽光,抑或是一頭驢子正在拉著割草機穿過草地;抑或是在月桂樹葉叢中穿過的一片風帆,因此我從來沒有垂頭喪氣過。誰也阻擋不了我一邊跟在馬修小姐身後去祈禱,一邊用腳尖跳旋轉舞。 “現在,我們將要離開學校,可以穿長裙子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要在晚上戴著項鍊,身上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禮服。在明亮的屋子裡將會舉行晚會;一個男人會選中我,向我講述他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的事情。他會喜歡我勝過喜歡蘇珊或羅達。他會在我身上發現某種品質,某種特殊的東西。但是我不會讓我自己只跟一個人纏乎在一起。我不希望被固定起來,受到約束。隨著新的一天即將到來,我雙腿垂著,坐在床沿上,那時,我會顫抖,哆嗦,就像樹籬上的那片樹葉。我有五十年要過,我有六十年要過。我還沒有打開我的寶庫。現在正是開始。” “還得熬好幾個鐘頭,”羅達說,“那時我才能熄燈,躺在我的床上,就像懸浮在世界的上空;那時我才能讓這一天結束,那時我才能撫育我的樹成長,讓它在我頭頂上空的碧藍穹隆下顫巍巍地生長。可是在這兒我卻無法撫育它生長。老是有人把它碰倒。他們總是問這問那,他們總是打攪,他們總是把它碰倒。 “現在我要去浴室,然後脫掉我的鞋子,去洗一洗;但是在我洗浴的時候,在我低頭俯在洗臉盆上的時候,我要讓俄國女皇的面紗落在我的肩上。皇冠上的鑽石在我的額頭前熠熠閃耀。當我漫步走到陽台上時,我聽見那些滿懷敵意的暴民們的大聲鼓譟。現在,我用勁擦乾我的手,以便那個我忘記了她的姓名的小姐不至於懷疑我是在向一群狂怒的暴民揮舞拳頭。'我是你們的女王,你們這些老百姓。'我的態度充滿了蔑視。我無所畏懼。我要征服。 “然而這只是一種脆弱的夢想。這只是一棵紙做的樹。蘭波特小姐吹口氣就能把它吹倒。甚至她那走過走廊時的身影也能將它吹成齏粉。它不是牢固的;它沒有使我獲得滿足——這做女皇的夢。既然它已然破滅了,它就把我遺棄在這兒,在這個過道裡,更確切地說是丟下我在這裡渾身打著冷顫。一切都顯得蒼白黯淡。現在我要到圖書館裡,去取出一本書,翻翻,讀讀;然後再翻翻,讀讀。在這兒有一首關於一道籬牆的詩。我要沿著它去漫步,採摘一些鮮花,綠色的牽牛花和月光色的山楂花,野玫瑰和蜿蜒曲折的常春藤。我要用我的手把它們緊緊握住,把它們放到課桌的發光的桌面上。我會坐在顫悠悠的河岸上,望著那些舒展而明朗的睡蓮;它們身上猶如月光一般清冷的光輝,把垂覆在樹籬上的橡樹映照得熠熠閃光。我要採摘花朵;我要將花兒紮成一頂花冠,緊緊抓住它,把它獻給——哦!獻給誰呢?在我生命的流淌中似乎存在著某種阻礙;一股深沉的潛流擁塞在某種障礙前面;它痙攣;它掙扎;在它的中心似乎有一個頑冥不化的結。唉,這真是痛苦,這真是苦惱!我暈倒了,我失敗了。現在我的身體消融了;我獲得了解脫;我渾身散發出熾熱的白光。現在那股潛流猶如洶湧的暗潮瀉出,沖開閘門,衝退阻力,暢通無阻地奔騰起來。所有這些正從我那溫暖的、鬆軟的軀體中湧瀉而出的東西,我應當獻給誰?我要採集我的花兒,把它們紮成一束,獻給——哦!獻給誰呢? “水手們成群結隊地游來逛去,還有成雙成對的情侶;公共汽車沿著海濱大道轟鳴著駛向城裡。我要奉獻;我要充實;我要把這種美還給世界。我要把我的花束紮成一個花環,我要雙手伸出,跨步向前,把花環獻給——哦!獻給誰呢?” “現在我們已經接受了,”路易斯說,“因為這是最後一個學期的最後一天——奈維爾的、伯納德的和我的最後一天——不管我們的老師們曾經非得教給我們什麼東西。已經作過了介紹;世界也已被描述過。他們留下;我們離去。那位了不起的博士,所有人當中我最崇敬的人,步履蹣跚地走過每一張課桌,向每一個人分發裝訂好了的賀拉斯詩集,丁尼生詩集,以及濟慈全集和馬修·阿諾德全集,上面都寫著措辭貼切的題辭。我尊敬贈送這些書的這隻手。他懷著絕對的自信講話。對他來說,他的話是真實的,雖然對我們來說並非如此。他講話時滿腔激動,用粗啞的聲音,既激烈又溫柔地告訴我們,我們就要走了。他祝愿我們'行動要像大丈夫'(不管是引自《聖經》上的話,還是引自《泰晤士報》上的話,只要到了他嘴裡,似乎全都顯得鏗鏘有力)。有些人將要幹這個;還有些人將要干那個。有的人將不會再見面。奈維爾、伯納德和我,將不會再在這裡見面了。生活會把我們分開。但是我們已經建立了一些聯繫。我們孩子氣的、無憂無慮的時光結束了。但是我們之間已經建立了一種紐帶。首先,我已經繼承了傳統的東西。這些鋪路的石板已經經歷了六百年的磨損。在這裡的牆上刻寫著一些軍人、政治家的名字,和一些不幸詩人的名字(我的名字也一定會列在他們中間)。願上帝保佑所有的傳統,保佑一切安全規定和限制吧!我十分感激你們這些身著黑色長袍的人,也十分感激你們這些已故的人,感激你們的引導,感激你們的守護;但是歸根結底,問題依然存在。那些分歧依然沒有解決。鮮花在窗戶外面搖曳它們的身姿。我看見野生的鳥兒以及比最野的鳥兒更為狂野的衝動,正從我的野性未馴的心中衝出來。我的眼神是野的;我的嘴唇緊閉著。鳥兒在飛翔;花兒在舞蹈;而我卻總是聽到海浪沉悶的轟鳴;還有帶著鎖鏈的野獸在海灘上蹬腳的聲音。它在蹬呀,蹬呀,不停地蹬著。” “這是最後的儀式,”伯納德說。 “這是我們所有儀式中的最後一次。我們被心裡各種奇異的感覺征服了。舉著旗子的列車員就要吹響他的哨子;噴著水汽的列車過一會兒就要開動。有的人想要說幾句與這種場合正好相宜的話,體驗一下在這種場合才會有的感受。有的人腦子裡塞滿了東西;有的人嘴唇噘了起來,快要張開了。就在這時候一隻蜜蜂闖了進來,繞著那位將軍的太太——漢普頓夫人嗡嗡地打轉;漢普頓夫人為表示她對獻花道賀的人的感謝,不停地聞那束鮮花。這只蜜蜂會叮她的鼻子嗎?我們剛才全都被深深感動了,然而有些不敬;然而有些懊悔;然而有些急於結束;然而有些戀戀不捨。這只蜜蜂分散了我們的心思;它漫不經心的飛翔似乎是在有意嘲弄我們的強烈情感。它捉摸不定地嗡嗡飛來飛去,忽而掠向這邊,忽而掠向那邊,最後棲落在一朵康乃馨上面。我們中的許多人將再也不會見面了。當我們以後可以隨意地上床睡覺,或是多坐一會兒,當我再也不需要偷偷地藏起一截蠟燭頭來讀淫穢作品,那時,我們就再也享受不到某些樂趣了。現在,這只蜜蜂繞著那位了不起的博士的腦袋嗡嗡地旋轉。拉朋特、約翰、阿契、珀西瓦爾、巴克以及施密斯——他們我都曾極度喜歡過。我只認識過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子。我只厭恨過一個小氣刻薄的傢伙。我很喜歡回想我在校長的餐桌上吃過的那幾頓彆扭死了的早餐,吃的是吐司和果醬。只有他沒有去注意那隻蜜蜂。即便它落在了他的鼻子上,他也會用優雅的姿勢輕輕地將它拂去。現在他已經講完他的空話;現在他的聲音差不多已若斷若續,可也沒有完全停止。現在我們——路易斯、奈維爾和我——已經永遠地放學了。我們拿到了我們那幾本非常精美的書,上面全都有用細小難辨的草體字寫的玄奧的題辭。我們起身,我們散去;壓力已經消除。那隻蜜蜂已經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無人理睬的小昆蟲,它穿過敞開的窗戶,不知飛到哪裡去了。明天我們也要離開了。” “我們就要離去了,”奈維爾說,“行李箱就在這裡;出租汽車就在這裡。戴著寬邊氈帽的珀西瓦爾就在那邊。他準會忘了我。他準會把我寫的信隨便丟在獵槍和獵狗當中,一個字也不回复。我將來會寫詩贈送給他,而他也許會回贈我一張帶風景的明信片。但是正是為此我才愛他。我將提出一些會面計劃——在某座鐘錶下面,劃著十字;而且我將等候,而他卻不會來臨。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愛他。由於他是那麼的健忘,由於他差不多是完全的無知無覺,他一定會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的。而我,雖然看起來似乎難以置信,卻一定會走向另外的生活;這也許只不過是一場兒戲、一段序曲而已。儘管我忍受不了博士那套浮誇做作的表演和裝腔作勢的激動,我卻已經感覺到,那些我們曾經只是隱隱約約地預見到的東西已經臨近了。我將會自由地進入馮維克舉起他的球棍的那個小花園。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人將會承認我的至高無上的權威。但是憑著我生命中某些不可思議的法則,僅僅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威和擁有權力還是不夠的;我要永遠推開帷幕,闖入祕境,我要獨自偷聽別人的竊竊私語。因此我要向前走,雖然猶豫不決,但卻意滿志得;雖然對難以忍受的痛苦顧慮重重;然而我卻感到,在歷險的道路上,我一定會在經過巨大磨難之後戰勝一切;毫無疑問,最後,我一定能夠找到我所渴望的目標。在那兒,最後一次,我看見我們那位道貌岸然的建校者的雕像矗立在那裡,鴿子在他的腦袋周圍飛旋。它們會伴隨著小教堂里風琴的嗚咽,永遠在他的腦袋周圍盤旋,使它呈現為一片雪白。喏,我也去找找我的座位吧;等我在我們預訂好了的列車隔間的角落找到我的座位,我要用一本書遮住我的眼睛,掩飾住淌出來的一珠淚滴;我要遮住我的眼睛,好去觀察別人;偷偷地看看別人的面孔。今天是暑假第一天。” “今天是暑假第一天,”蘇珊說,“但是這一天還沒有展開。在我晚上走下列車、踏上月台之前,我不會去考察它。甚至在我聞到從田野送來的冷颼颼、綠陰陰的氣息之前,我將不會去嗅聞它。不過,這裡已不再是學校的田野;這裡已不再是學校的籬牆;在這裡的田野上,那些人正在乾著真正的勞動;他們的大車裝著真正的干草;這裡的奶牛也是真正的奶牛,而不是學校裡的牛。然而,走廊上的碳酸味和教室裡的粉筆味,仍然滯留在我的鼻孔裡。那些企口板閃爍、發亮的模樣,仍然在我的眼前縈繞。我必須等待著那一片片的田野和灌木樹籬,那一片片樹林和田地,那一道道點綴著荊豆叢的鐵路邊陡峭的路塹和停在旁軌上的一節節貨車車廂,還有一道道隧道以及一座座女人們正在晾洗衣服的城郊小花園,接著又是田野和孩子們扒在門上悠來蕩去的情景,等待著這些景象把那些東西掩蓋,把它們深深地掩埋,——這個我已經恨透了的學校。 “將來,我絕不會把我的孩子送到學校裡,也絕不想在我的一生當中再在倫敦過上哪怕一夜。現在,在這個空曠的車站上,所有的東西都散發著空洞的轟鳴和迴聲。燈光如同遮涼棚裡的光,黃澄澄的。珍妮住在這裡。珍妮常帶著她的狗在這裡的人行道上散步。這裡的人都是默不作聲地在街道上匆匆穿過。他們的眼睛除了盯著商店的櫥窗看看,別的什麼也不看。他們的頭揚起和低下時差不多總是一樣高。這裡的街道都被電線連接在了一起。這裡的房子全都安裝著玻璃門窗,全都安裝著花彩窗簾,全都是圓柱和潔白的台階。但是現在我繼續往前走,又到了倫敦城外;又開始看到田野、房屋、晾洗衣服的婦女,以及樹木和農田。倫敦這會兒變得模糊不清了,消隱了,支離破碎了,完全看不見了。石碳酸和油鬆的氣味開始漸漸淡去。我聞到了穀物和蕪菁的氣息。我打開一個用白色棉線繫著的紙袋。雞蛋殼從我的兩膝之間滑落到地板上。現在我們停過了一個車站又一個車站,打開了一瓶又一瓶罐裝牛奶。現在婦女們互相吻一吻,然後就拿出籃子來吃東西。現在我要把身子探出車窗。風立刻灌進我的鼻子和喉嚨——涼颼颼的風,帶著鹹味的風,其中還混雜著來自蕪菁的氣息。啊,我的父親已經在那兒了,他正轉過背去,跟一個農夫談話。我渾身顫抖。我哭了起來。我那穿著帶綁腿的高統靴子的父親就在那裡。我的父親就在那兒呢。” “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角落裡,乘著這列轟隆轟隆的快車,向北而去,”珍妮說,“它雖然開得還不夠平穩,卻使那些灌木樹籬顯得像是平坦的一片片,使得那些小山丘在連綿不絕地向前延伸。我們使那些信號塔一閃而過;我們使大地輕微地震顫晃動。遠處的景物不停地匯聚過來,成為一個點;而我們又不斷地使遠方的開闊地舖展開來。那些電線桿連綿不斷地突然冒出來;一棵剛剛隱沒,另一棵又隨即冒出來。現在我們呼嘯著晃晃悠悠駛入一條隧道。這位先生拉開了窗子。我從鑲嵌在隧道牆壁上的閃光的鏡子裡看到我的影子。我看見他放下他的報紙。他衝著我的映照在隧道牆壁上的影子笑了笑。在他的注視下,我的身體立刻自動地擺出一副臭架子。我的身體過著它自己的生活。現在黑黢黢的車窗又變得發綠了。我們駛出了隧道。他讀起了他的報紙。不過我們已經交流了對彼此身體的欣賞。這會兒這裡聚集著大群的身體,而我的身體已經向大夥介紹過了;我的身體剛才走進了這間擺著描金坐椅的車廂。瞧——所有城郊別墅的窗戶和它們那白色紗帳似的窗簾全都在舞蹈;那些頭上紮著藍色頭巾、坐在麥田裡的樹籬底下的人們也都像我一樣,感覺到了暑熱和興奮,有個人在我們經過時揮了揮手。在這些城郊別墅的花園裡都有樹蔭和涼亭,而且一些只穿著襯衣的年輕人正爬在扶梯上修剪玫瑰。一個男人騎著一匹馬慢步跑過田野。他的馬在我們經過時猛地往前衝了起來。而騎馬的人轉過頭來望瞭望我們。我又一次呼嘯著在黑暗中穿行。我仰身躺在椅子上;我讓自己沉浸在興奮和歡樂之中;我想像到了隧道的盡頭,我會進入一間燈火通明、擺著坐椅的房間,我會在其中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受到眾人深深的欽慕,我的禮服繞著我的身體飄動。然而瞧,我一抬頭竟遇上一個慍怒女人的目光,她猜到了我的興高采烈的心情。我的身體傲慢地在她面前合攏起來,就像一把陽傘似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敞開或是合攏我的身體。生活開始了。現在,我正在打開我的生活的寶藏。” “今天是暑假第一天,”羅達說,“現在。當火車駛過這些紅色的岩石,駛過這片藍色的大海時,已經結束了的這個學期才在我身後以一個完整的具體形象呈現出來。我看見它的顏色。六月是白色的。我看見田野上到處都是白燦燦的雛菊和白顏色的衣裳,網球場上也畫著一道道白色的線條。而且有過一陣風,響過一陣猛烈的雷。一天夜裡,有一顆星星劃過天空,我對那顆星星說:'毀滅我吧。'那是在仲夏,在那次遊園會之後,在我於那次遊園會上蒙受了恥辱之後。大風和暴雨渲染著七月的色彩。還有,當我手裡拿著一隻信封去給別人送信的時候,那個死氣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灰楚楚的爛泥坑,就橫臥在院子的正當中。我走到那個爛泥坑跟前。我沒法走過去。我不知所措。我們真是不中用,我這麼說,然後就倒了下去。我就像一根被狂風舞蕩的羽毛,我被吹送進了坑道。之後,非常小心謹慎地,我邁步跨了過去。我一隻手扶在磚牆上面。我提心吊膽地跨過那個灰色的、死氣沉沉的大泥坑,十分艱難地返回我的房間。這就是我那時注定要過的生活。 “因此,我特別把那個學期分離出來。生活翻騰著陰暗的浪濤從大海中浮現,斷斷續續發生一些令人震驚的事件,像猛虎的騰躍一樣突如其來。我們沒法擺脫這種境遇;我們為這種境遇所束縛,就像身體被困在野性的馬背上一樣。不過我們還是發明了一些方法來彌補這些裂紋,掩飾這些縫隙。檢票員走過來了。這兒是兩位男人,三個女人;籃子裡有一隻貓;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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