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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海浪 弗吉尼亚·伍尔夫 11646 2018-03-18
太陽尚未升起。海和天渾然一體,只有海面上微波蕩漾,像是有一塊佈在那裡搖擺出層層褶皺。隨著天際逐漸泛出白色,一道幽深的陰影出現在地平線上,分開了海和天,那塊灰色的布面上現出一道道色彩濃重的條帶,它們前後翻滾,在水下,你推我擁,相互追逐,綿延不絕。 當它們抵達岸邊時,每道波紋都高高湧起,迸碎,在海灘上撒開一層薄紗似的白色水花。浪波平息一會兒,接著就重新掀起,發出嘆息般的聲響,宛似沉睡的人在不自覺地呼吸。地平線上那道幽暗的陰影逐漸變得明朗起來,就像一瓶陳年老酒中的沉渣沉澱後,酒瓶泛出綠茵茵的光澤。在地平線之外,天空也漸轉清澈,好像那裡的白色渣滓已經沉澱,又好像有一位隱伏在地平線下面的女性用手臂擎起一盞明燈,使得白、青、黃三色相間的朦朧光線展開在天際,恰似鋪展開來的根根扇骨。這會兒,那位女性把燈舉得更高了一些,大氣似乎變成了纖維織品,掙脫綠茵茵的海面,在縷縷紅黃交織的纖維中間閃爍,燃燒,猶如自篝火堆上騰起的焰火。接著,這燃燒的焰火中的萬千絲縷逐漸融匯成熾熱、朦朧的一片,將那沉甸甸的毛毯似的灰色天幕托舉起來,使天空變成由億萬點淺藍色的微粒形成的光靄。海面漸漸變得明澈起來,只見細浪漣漣,波光閃閃,直到那些幽暗的條帶差不多全部銷踪匿影。那隻擎著明燈的手臂緩緩地越舉越高,最後可以看到一片廣漠的光焰;一圈弧形的光芒燃燒在地平線上,照耀得近旁的海面金光閃閃。

光線照到了花園裡的樹上,將片片樹葉逐個映得透明發亮。有一隻鳥兒在高處啾啾而鳴;一陣兒停歇;然後另一隻鳥兒在低處開始啾啁歌唱。陽光照得房屋牆壁的輪廓清晰起來,隨後又像扇尖似的輕輕落在一席白色窗帷上,照出臥室窗前的一枚樹葉手指印似的藍色陰影。窗帷微微拂動了一下,室內的一切仍然籠罩在昏暗裡,顯得虛幻飄渺。室外,鳥兒唱著單調的歌曲。 “我看見一個圓環兒,”伯納德說,“懸在我的頭頂上。它浮在一圈光暈中,不停地顫動。” “我看見一片淡黃色,”蘇珊說,“蔓延開來,最後跟一道紫色的紋帶連在一起。” “我聽見一個聲音,”羅達說,“啾啾啾,唧唧唧;啾唧啾唧;一會兒升高,一會兒降低。” “我看見一個圓球兒,”奈維爾說,“在連綿廣闊的山巒襯托下,像一顆水珠懸垂著。”

“我看見一條緋紅色的絲帶,”珍妮說,“上面編著金色的絲線。” “我聽見有個東西在蹬腳,”路易斯說,“一頭巨獸的腳上拴著鎖鏈。它在蹬腳,不停地蹬呀,蹬呀。” “瞧陽台角落裡的那張蜘蛛網,”伯納德說,“上面黏著一粒粒水珠,那是點點白色的光。” “那些掃到一起、堆在窗前的樹葉,像一堆帶芒的麥穗,”蘇珊說。 “小徑上有個陰影,”路易斯說,“像彎曲的胳膊肘。” “草地上有一些搖曳飄忽的光斑,”羅達說,“它們是從樹葉的縫隙裡漏下來的。” “掩隱在樹葉叢中的那些鳥兒,眼睛閃著亮光,”奈維爾說。 “花梗上覆蓋著一層粗短的茸毛兒,”珍妮說,“上面掛著一顆顆水珠。” “一條毛毛蟲蜷成一個綠顏色的圓環,”蘇珊說,“它身上長著一排排短腳。”

“這只灰殼的蝸牛拖著身體爬過小徑,一路上壓平了它身子底下的青草,”羅達說。 “明亮的燈光從窗格眼裡透出來,在草地上閃閃爍爍,忽隱忽現,”路易斯說。 “我的腳感覺到石頭的冰涼,”奈維爾說,“無論是圓石頭還是尖石頭,我都能一一感覺出來。” “我的手背在發燒,”珍妮說,“手掌卻沾著露水,又冷又濕。” “現在公雞啼鳴了,就像白花花的潮水中突然噴出一股鮮紅的急流,”伯納德說。 “那些鳥兒一會兒飛高一會兒飛低,一會兒出現一會兒隱沒,在我們的周圍啾啁不止,”蘇珊說。 “那頭野獸一直在蹬腳;那隻腳上戴著鐐銬的大象;那頭巨大的動物一直在海灘上蹬著腳,”路易斯說。 “瞧那座房子,”珍妮說,“它的每個窗戶上都掛著白色的窗簾。”

“洗碗室裡的水龍頭流出了冷水,”羅達說,“水流到了盆子裡的鯖魚身上。” “牆上開滿了金燦燦的裂縫兒,”伯納德說,“窗戶前面搖曳著由樹葉映照出來的手指印般的藍色陰影。” “現在康斯坦布爾太太穿上了她那雙黑色的厚長筒襪子,”蘇珊說。 “當炊煙升起來的時候,睡意像一縷輕煙升離了屋頂,”路易斯說。 “那些鳥兒本來叫成一片,”羅達說,“這時洗碗室的門打開了,它們立刻全部飛走了。它們就像一把撒出去的麥粒一哄而散。不過還有一隻小鳥兒獨自在臥室的窗前叫個不停。” “鍋子的平底上冒起一層氣泡兒,”珍妮說。 “隨後這些氣泡紛紛升上來,越升越快,就像一串銀白的珠子浮向水面。” “現在貝迪正拿著一把有鋸齒的刀子將魚鱗刮到一個木頭盤子裡,”奈維爾說。

“餐廳的窗戶現在變成了暗藍色,”伯納德說,“煙囪上面的空氣在飄。” “一隻燕子棲息在避雷導線上,”蘇珊說,“貝迪咚的一聲把水桶丟在廚房的石板地上。” “那是教堂的鐘敲響了第一下,”路易斯說,“隨後就連續敲了起來;一下,兩下;一下,兩下;一下,兩下。” “瞧那塊桌布,沿著桌邊潔白地垂下來,”羅達說,“現在桌子上又擺了一圈白色的瓷盤,每隻盤子的邊上都鑲著銀線。” “忽然一隻蜜蜂的嗡嗡聲傳到了我的耳朵裡,”奈維爾說。 “它在這兒;它飛走了。” “我在發燒,我在顫抖,”珍妮說,“我要避開這陽光,躲進這片陰影裡。” “現在他們全都走了,”路易斯說,“我是獨自一個人。他們進屋吃早飯去了,只剩下我站在牆邊的花叢裡。時間還很早,還不到上課的時候。青草叢裡點綴著一朵朵鮮花。花瓣五彩繽紛。花莖從下面黝黑的土溝裡生長出來。那些鮮花就像光線幻化而成的魚兒,在暗綠的水面上浮游。我把一株花莖握在手裡。我就是這株花莖。我的根扎入地球的深處,穿過夾著磚塊的干燥的土地,潤濕的土地,穿過鉛和銀的礦脈。我全身都是纖維做的。任何震動都令我渾身顫抖,沉重的大地擠壓著我的肋骨。上面,瞧,我的眼睛全是綠色的樹葉,什麼也看不見。在這兒我是一個穿著灰色法蘭絨制服的男孩,腰里繫著一根用黃銅蛇頭扣起來的皮帶。下面,瞧,我的眼睛是尼羅河岸邊沙漠裡的一尊石像那睜得大大的眼睛。我看見女人們帶著紅色的水罐朝著那條河走去;我看見駱駝隊正一搖一晃地行進,男人們頭上都纏著頭巾。我聽見走路、顫抖、騷亂的聲音在我的四周響著。

“在上面,瞧,伯納德、奈維爾、珍妮和蘇珊(但是沒有羅達)老是用他們的捕蟲網在花壇上面揮來揮去。他們從像是頻頻點頭一樣搖曳的鮮花上面捕捉蝴蝶。他們的捕蟲網上粘滿了撲動的翼翅。'路易斯!路易斯!路易斯!'他們喊叫著。但是他們看不見我。我在樹籬的外面。在樹葉叢裡只有很小的孔隙。哦,主啊!讓他們走開吧。主啊,讓他們把那些蝴蝶放在一塊攤開在砂礫上的小手帕里。讓他們去數他們的烏龜殼,去數他們鮮紅的蛺蝶和菜粉蝶吧。只求我不被別人看見。我全身青綠,像是樹籬蔭中的一株紫杉。我的頭髮是樹葉子的。我紮根在地球的中心。我的身體是一株花莖。我擠壓這株花莖。一滴液汁從斷口處的孔眼裡滲出,它緩緩,黏稠,變得越來越大。現在有個粉紅色的影子從樹葉的孔隙旁走過。現在一道目光穿過縫隙溜了進來。這目光碰上了我。我是一個穿著灰色法蘭絨制服的男孩。她找到我了。我的脖子後面被碰了一下。她吻了我一下。一切都被打亂了。”

“早餐過後,”珍妮說,“我正在跑步。我看見樹籬上一個孔洞裡的葉子在晃動。我想'那一定是一隻小鳥呆在它的巢裡呢'。我撥開樹葉,瞧了瞧;然而根本沒有什麼呆在巢裡的小鳥。那些樹葉還是在動。我嚇壞了。我跑過蘇珊身邊,跑過羅達身邊,又跑過正在工具棚裡談著話的奈維爾和伯納德。我邊跑邊叫,越跑越快。是什麼東西讓那些樹葉子晃動呢?是什麼使我心跳,挪動我的雙腿呢?哦,我衝到了這裡,看見你,路易斯,像一株小樹一樣碧綠,像一根樹枝,紋絲不動,呆呆地睜著你的眼睛。'他死了嗎?'我心想,接著就吻了你,同時我的心在我的粉紅色上衣裡面不停地跳動,就像這些葉子,雖然沒有什麼使它們動,卻仍在一個勁兒地晃動。現在我聞見天竺葵的氣息;我聞見泥土堆的氣息。我舞蹈。我細語。我像一張撒開的光線織就的網將你罩住。我渾身顫抖著撲倒在你的身上。”

“透過樹籬上的孔隙,”蘇珊說,“我看見她親吻他。我從我的花瓶上抬起頭,透過樹籬上的一個孔隙望過去。我看見她親吻他。我看見他們,珍妮和路易斯,在接吻。現在我要把巨大的痛苦裹在我的小手帕里。我要把它緊緊地揉成一團。我要在上課之前獨自跑到山毛櫸樹林那邊。我不想坐在課桌旁,做算術題。我不想坐在珍妮和路易斯的旁邊。我要把我的哀傷帶去,將它攤放在山毛櫸的樹根上。我要細心檢查它,把它捏在手指中間。他們會找不到我。我會吃堅果,在黑莓叢裡覓食鳥蛋,我會變得頭髮蓬亂,我會在樹籬下面睡覺,喝溝裡的水,死在那裡。” “蘇珊從我們旁邊走了過去,”伯納德說,“她從工具棚的門口走了過去,手裡的手帕揉成了一個圓蛋兒。她沒有哭,可是她那雙特別美麗的眼睛卻瞇成一條縫,就像貓兒在躍起之前細瞇著的眼睛一樣。我要跟著她,奈維爾。我要悄悄地跟在她後面,滿懷好奇地隨時準備著,好在她忽然怒氣爆發並且覺得'我孤獨啊'的時候,上前去安慰她。

“現在她為了瞞過我們,正大搖大擺、若無其事地穿過田野走去。接著她走到了斜坡那邊;她以為誰也看不見她了;她雙手緊握在胸前,邁腳奔跑起來。她的手指甲緊緊地掐著那個揉成一團的小手帕。她朝著不見陽光的山毛櫸樹林直衝過去。她一跑到那兒,就張開雙臂,像個游泳者似的衝進了樹陰。但是由於剛剛從陽光中來,眼前一片昏暗,她腳下就絆了一下,撲倒在樹根上;那裡的光線就像氣喘似的時隱時現,閃爍不定。樹枝在上上下下地晃悠。在這裡有煩躁和苦惱。有憂愁。光線忽明忽滅。在這裡有極度的痛苦。盤結弓曲在地面上的樹根的形狀就像一副骷髏,盤曲的地方堆積著枯枝敗葉。蘇珊把她的痛苦鋪開。她把小手帕攤在山毛櫸樹的根上,她自己蜷縮著坐在她剛才摔倒的地方嚶嚶地抽泣。”

“我看見她吻他了,”蘇珊說,“我透過樹葉的孔隙望過去,看見了她。她渾身閃耀著鑽石般的光彩翩翩而舞,進入裡面,輕盈得宛如一粒飛塵。而我卻胖墩墩的,伯納德,我就是這樣矮。我的眼睛望出去,距離地面是這麼近,看得清草叢裡的小昆蟲。當我看見珍妮吻路易斯的時候,我那含著嫉妒的熱情一下子就化成了冰冷的石頭。我將啃著青草,死在混濁不清、淤滿腐枝爛葉的髒水溝裡。” “我瞧見你走了過去,”伯納德說,“當你經過工具棚的時候,我聽見你哭泣:'我真是不幸啊。'我放下我的小刀子。我正在和奈維爾一起用木柴做小船。我頭髮亂蓬蓬的,因為康斯坦布爾夫人讓我梳梳頭的時候,有一隻蒼蠅落在蜘蛛網上,我就問:'我是該去解救這只蒼蠅呢?還是任由它被吃掉呢?'結果,我總是把事情給耽誤了。我頭髮沒有梳成,上面沾滿了木屑。我一聽見你哭泣,就跟了過來,接著就看見你攤開你那塊揉成一團、裡面裹著怒氣、裹著怨恨的手帕。不過這些很快都會過去的。現在我們的身體緊靠在一起。你聽見我的呼吸。你也看見這隻小昆蟲馱著一枚樹葉離去。它一會兒往這邊跑,一會兒往那邊跑,所以在你瞧著這只昆蟲的時候,就連你那想佔有某一個事物(此刻這個事物就是路易斯)的願望一定也在動搖,正像那在山毛櫸樹葉叢裡忽隱忽現的光影;於是,一些在你內心深處悄悄活動的辭句,將會化解緊裹在你這塊小手帕里的苛刻怨恨的疙瘩。” “我又愛,又恨,”蘇珊說,“我只渴望一樣東西。我的目光是呆板的。珍妮的眼睛總能迸發出千萬種光彩。羅達的眼睛則像夜間招惹飛蛾的淡白色花朵。你的眼睛生得又大又飽滿,什麼時候都是那麼炯炯有神。不過我已經開始了我的追求。我看見草叢裡的小昆蟲。雖然我的母親還在給我織白色短襪,縫圍裙褶邊;雖然我還是孩子,我卻又愛又恨。” “可是當我們緊靠著坐在一起時,”伯納德說,“我們通過辭藻互相融入了對方。我們的邊界模糊不清。我們組成了一個虛幻飄渺的王國。” “我看見那隻甲蟲,”蘇珊說,“我看見,它是黑色的;我看見,它是綠色的;我只會說簡單的詞句。而你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你說著由一串串辭藻連綴而成的連珠妙語,興致越來越高漲。” “現在,”伯納德說,“讓我們去探險吧。有一所白色的房子坐落在樹林裡。它一直坐落在我們下面很遠的地方。我們要沉下去,就像游泳的人剛好用腳趾尖觸到河床那樣。我們要穿過那有樹葉形成的綠茵茵的大氣,沉下去,蘇珊。我們一邊跑一邊下沉。氣流在我們的上方閉合,山毛櫸樹的葉子在我們頭上匯合。這裡是馬棚裡的鬧鐘,它的鍍金的指針金光閃耀。那裡是巨大房屋屋頂的平坦部分和凸起部分。這兒是馬夫,穿著橡皮長統靴在院子裡得得地跑來跑去。那兒就是埃爾維頓。 “現在我們已經穿過樹梢落到地上。大氣不再在我們的上方翻滾它那綿長的、不祥的紫色波浪了。我們觸到了大地;我們在大地上行走。那兒是女主人的花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籬牆。她們經常在午間到花園裡散步,帶著剪刀,修剪薔薇。現在我們到了一片四周有圍牆環繞的樹林。這就是埃爾維頓。我在十字路口看到過路牌,上面的箭頭指向'至埃爾維頓'。沒有人去過那裡。羊齒草散發著濃厚的氣味,草的下面生長著紅色的傘菌。現在我們弄醒了正在沉睡而從未見過人類的穴鳥;現在我們踩在爛腐的橡實上面,這些橡實因為年深日久,變得又紅又滑。在這片樹林的四周有一道環形牆;沒有人來過這裡。聽!那是一隻碩大的癩蛤蟆正在矮樹叢裡跳躍;這又是一些原始冷杉的球果啪嗒啪嗒地墜入羊齒草中去腐爛。 “把你的腳踩在這塊磚頭上面。朝圍牆那邊望一望吧。那兒就是埃爾維頓。那位女主人坐在兩扇長窗的中間,正在寫作。那是園丁用大掃帚掃著草地。我們是最先來到這兒的人。我們是一塊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的發現者。別動!如果那些園丁看見我們,他們會開槍打死我們的。我們會像黃鼬一樣被釘在馬棚的門上。注意!別動。緊緊地抓住牆頭上的蕨草。” “我看見女主人在寫作。我看見園丁們在掃地,”蘇珊說,“如果我們死在這裡,就不會有人來埋葬我們。” “快跑!”伯納德說,“快跑呀!那個長著黑鬍鬚的園丁看見我們了!我們會被開槍打死的!我們會像X鳥一樣被射死,然後釘到牆上去的!我們是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國家。我們必須逃到那片山毛櫸樹林裡。我們必須藏到那些樹底下。在我們來的時候,我曾經折彎了一根樹枝。那有一條隱秘的小路。盡量把身子彎得低一些。跟上,不要往後看。他們會以為我們是狐狸呢。快跑! “現在我們平安無事了。現在我們可以重新站直身子了。現在我們可以伸展我們的雙臂了,在這高遠的天空下,在這廣闊的樹林裡。我什麼也聽不見。那隻不過是空中的氣浪在喁喁細語。那是一隻斑鳩正在衝出那片山毛櫸樹樹梢的隱蔽處。那隻斑鳩拍擊著空氣;那隻斑鳩用笨拙的翅翼拍擊著空氣。” “現在你越說越玄,”蘇珊說,“你老是編造華麗的辭藻。現在你像一根氣球上的飄帶騰空飛起,穿過層層樹葉,越升越高,高不可攀。現在你落在我後面。現在你用力扯著我的裙子,往後看著,編織著漂亮的辭句。你已丟下我逃走了。這兒就是籬牆。在這兒的小路上,羅達正不停地搖晃在她那個紫色洗臉盆裡飄浮著的那些花瓣。” “我所有的船隻都是白色的,”羅達說,“我不要蜀葵或是天竺葵的紅色花瓣。我要當我把洗臉盆傾斜起來時可以飄動的白色花瓣。我現在擁有一支艦隊正在漂洋過海。我要扔一根樹枝兒進去,給一名落水的海員當救生筏。我要扔一塊石子兒進去,然後看那些氣泡從海底升上來。奈維爾已經走了,蘇珊也已經走了;珍妮也許正和路易斯一起在菜園裡採摘紅醋栗。在哈德遜小姐把我們的作業本攤開在課桌上的時候,我享受了一段獨處的短暫時光。我可以享有短暫的自由。我撿起所有落在地上的花瓣,讓它們漂游。我把雨滴灑在幾片花瓣上。我要在這兒設置一座燈塔,栽上一個'甜美愛麗斯'的腦袋。呵,現在我要沿著邊兒搖晃這個棕色的洗臉盆,以便我的船隊可以破浪前進。有的船將會沉沒。有的船將會撞碎在懸崖峭壁上。只剩一條船獨自航行。那就是我的船。它駛入冰窟,那裡有海熊在咆哮,鐘乳石懸著碧綠的鏈條。海浪掀起來;浪峰彎下去;觀看桅杆上的燈火。船隻潰散;船隻沉沒,只剩下我的船躍上浪峰,乘著颶風,漂到海島,在島上鸚鵡喋喋不休,而爬行的動物……” “伯納德在哪裡?”奈維爾說,“他拿著我的小刀子。我們正在工具棚裡造小船兒,蘇珊走過門口。於是伯納德丟下他的小船兒,帶著我的小刀子,跟在她的後面走了。他就像一根搖來晃去的電線,一截破損的鐘舌,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鼻音。他就像攀在窗外的海草,一會兒濕,一會兒乾。他丟下我讓我不知所措;他跟著蘇珊走了;而且如果蘇珊哭了,他就會拿著我的小刀子,向她編造一些故事。那大個的刀身是一位皇帝,那殘缺的刀片是一個黑人。我憎惡懸蕩的東西;我討厭潮濕的東西。我憎惡游來蕩去,把事情攪和在一起。現在鈴響了,我們要遲到了。現在我們必須丟下我們的玩具。現在我們必須一塊進去了。那些作業本已經一本挨著一本擺在蒙著綠呢子的課桌上了。” “我是不會去列舉動詞變位的,”路易斯說,“我要等伯納德先回答。我父親是布里斯班的銀行職員,所以我講話帶有澳洲口音。我要等著,照抄一下伯納德的答案。他是英國人。他們都是英國人。蘇珊的父親是一位牧師。羅達沒有父親。伯納德和奈維爾都是有身份的人的兒子。珍妮跟她的祖母一起住在倫敦。現在他們給他們的鋼筆吸墨水。現在他們捲起作業本,朝旁邊望著哈德遜小姐,數著她的緊身上衣上的紫色鈕扣。伯納德的頭髮裡有一片木屑。蘇珊的眼睛有些紅腫。他們倆都是臉色紅潤。而我卻面色蒼白;我全身整潔,我的燈籠褲用一條安著蛇形銅扣的皮帶紮緊。我的功課均已爛熟於心。我知道的永遠比他們知道的要多。我熟知格與性的變化。只要我願意,我可以知道世界上所有事物。但是我不希望顯得出類拔萃,去回答我的功課。我的根部串聯成串,就像花壇裡的根鬚一樣,圍著世界繞了一圈又一圈。我不想顯得出類拔萃,由這座黃鐘面的、老是滴答作響的大鐘支配著生活。珍妮和蘇珊,伯納德和奈維爾,他們幾個擰成一根皮鞭來抽打我。他們嘲笑我的整潔,嘲笑我的澳洲口音。現在我要試著模仿伯納德的樣子,輕輕地咬著舌頭說一說拉丁話。” “那些是白色的詞語,”蘇珊說,“就像人們從海邊撿起的卵石。” “我一說出它們,它們就左右搖擺它們的尾巴,”伯納德說。 “它們搖動尾巴;它們搖動尾巴;它們成群結隊地在空中漂游,一會兒朝著這邊,一會兒朝著那邊,漫無方向地漂游,時而分散,時而聚合。” “那些是黃澄澄的詞語,那些是火紅色的詞語,”珍妮說。 “我真希望有一套火紅的禮服,一套黃燦燦的禮服,一套茶色的禮服,好在晚上穿在身上。” “每個時態都有不同的含義,”奈維爾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秩序;在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特性,各式各樣的差異;我則踏上了這個世界的邊界。因為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現在,”羅達說,“哈德遜小姐合上了書本。現在讓人害怕的事情就要開始了。現在她拿著一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幾個數字,六,七,八,然後又打了個叉,接著又畫了一道橫線。答案是什麼?別的人都看著;他們帶著明白了的神情看著。路易斯動筆寫了;蘇珊寫了;奈維爾寫了;珍妮寫了;現在就連伯納德也已經開始寫了。然而我卻寫不出來。我只看見幾個數字。別的人開始交他們的答捲了,一個接著一個。現在輪到我了。可是我卻沒有答案。別的人都允許走了。他們砰地帶上了門。哈德遜小姐走了。我被單獨留下來尋找答案。現在那幾個數字什麼意義也沒有。意義已經離去。鬧鐘滴嗒滴嗒地響著。那兩根指針宛如兩支正在沙漠裡行進的車隊。鐘面上的那些黑線則是一片片綠洲。那枚長指針已經跋涉到前面去尋找水了。另一枚指針,正在沙漠中熱烘烘的石頭上艱難地蹣跚前行。它就要死在沙漠裡了。廚房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野狗在遠處吠叫。瞧。那圓圈一樣的數字開始為時間所充滿;它將世界包含在自身之中。我開始寫下一個數字,於是世界就被圈在裡面,而我自己則是在這個圓圈的外邊;現在我把圓圈連通——就這樣——封接起來,成為一個整體。世界就是一個整體,而我則在這整體之外,哭喊著:'啊,救救我,別讓我被永遠趕出在這時間圓圈的外邊。'” “在教室裡,羅達坐在那兒,”路易斯說,“木木地睜著兩眼望著黑板;而與此同時,我們逛來逛去,一會兒在這兒採一撮麝香草,一會兒在那兒掐一片青蒿葉,而就在這會兒伯納德嘮叨著他的故事。羅達的兩個肩胛骨向後縮著,就像一隻小蝴蝶的翼翅。而且在她呆望著那幾個粉筆寫的數字時,她的心也駐進了那些白色的圓圈裡;它一步步地穿過那些圓形的曲線,走進一片虛空,孤零零的。對她來說,那些數字毫無意義。對它們她找不出答案。她不像別人那樣,她沒有任何身軀。而我,說話帶澳洲口音,父親在布里斯班幹銀行業,我不像害怕別人那樣害怕她。” “現在讓我們,”伯納德說,“爬到紅醋栗的樹葉形成的華蓋下面,講講故事吧。讓我們棲居在土地的下面。讓我們佔有我們那片秘密的國土,那片國土被那些像大大的枝形燭台架一樣垂懸的紅醋栗所照亮,一側通紅閃亮,另一側晦暗無光。到這兒來,珍妮,如果我們蜷起身體擠緊點兒,我們就可以坐到紅醋栗的樹葉形成的華篷下面,瞭望香煙繚繞。這是我們的宇宙。別的人都沿著車道走過去了。哈德遜小姐和庫麗小姐的長裙從旁邊掃過,就像撲滅蠟燭用的拍子。那是蘇珊的白色短襪。那是路易斯的潔淨的沙土橡皮鞋,穩穩地在砂石上留下腳印。這裡吹起一陣由枯枝敗葉形成的熱風。我們現在是在一片沼澤地;是在一片瘴氣迷漫的叢林之中。這裡有一頭身上爬滿白蛆的大象,已經被深深射進眼睛裡的箭殺死了。那些活蹦亂跳的鳥——蒼鷹、兀鷹的眼睛閃著亮光,其寓意是顯而易見的。它們把我們當成倒掉的樹。它們啄食一條蠕蟲,——那是一條帶頭兜的眼鏡蛇,讓它身上帶著一個烏黑腐爛的傷口,等著讓獅子撕碎。這就是我們的世界,被新月和星光照亮;巨大的半透明的花瓣堵住了空隙,猶如紫顏色的窗戶。每一樣東西都是不可思議的奇妙。所有東西均顯得既龐大又十分渺小。花莖粗得宛如橡樹。樹葉高得像大教堂的圓頂。我們躺在這裡,是兩個可以令森林顫栗的巨人。” “在這兒是這樣,”珍妮說,“此刻是這樣。然而很快我們就要走了。很快庫麗小姐就要吹響她的哨子了。我們就要開步走了。我們將會分手。你會去上學。你會有幾位用白色領帶掛著十字架的男老師。我會有一個東海岸學校裡的女教師,老是坐在王后亞歷山德拉的一幅肖像下面。那兒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還有蘇珊和羅達。只有在這兒是這樣的;只有此時是這樣的。現在我們躺在醋栗樹下面,每次微風吹過,我們渾身上下就會灑滿斑駁的光點。我的手像蛇皮。我的膝蓋像桃紅色的漂浮的島嶼。你的臉龐像一棵下面張著網的蘋果樹。” “叢林裡的熱氣正在消散,”伯納德說,“樹葉在我們上方振動黑色的翅膀。庫麗小姐已經在陽台上吹過哨子。我們必須從醋栗樹葉形成的華篷底下爬出來,站直身體。你的頭髮裡有些小樹枝兒,珍妮。你的脖子上有一隻綠色的毛毛蟲。我們得排列成隊,兩人一排。在哈德遜小姐坐在她的書桌前登記成績表時,庫麗小姐要領著我們去輕鬆地散會兒步。” “真沒勁,”珍妮說,“老是沿著大路走,路邊沒有窗子可以觀看,沒有矇矓眼睛似的綠玻璃可以透過它們望見裡面的過道。” “我們必須兩人兩人地排成隊,”蘇珊說,“整整齊齊地行進,不許拖拉著腳步,不許落在後面,讓路易斯走在前面帶隊,因為路易斯是個機靈人兒,而不是好走神的傢伙。” “既然別人認為我太虛弱了,不能跟他們一起散步,”奈維爾說,“既然我那麼容易疲勞,總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我要利用好這段靜寂的時間,利用好這段不必跟別人說話的時間,繞著這間屋子慢慢地轉一轉,並且再次爬到那架扶梯半中間的梯級,假如能夠的話,再去回味一下昨天晚上當廚子反複調整火門的時候,我透過轉門聽到關於那個死人的事情而產生的感受。他被發現時,喉嚨已經被割斷。蘋果樹的葉子僵化在空中;月亮炫目地照射;我連抬起腳登上樓梯都無法做到。他是在水溝裡被發現的。他的血汩汩地順著水溝流去。他的下頜慘白得就像死掉的鱈魚。我要永遠把這件嚴酷、無情的事件稱作'蘋果園裡的死'。天上飄著灰色的雲;下面就是這棵難以寬恕的樹;這棵裹著銀灰色樹皮的不可饒恕的樹。我的生命的漣漪沒有意義。我無法跨越。有一種障礙。'我無法越過這莫名其妙的障礙,'我說。而別人都已經跨越了。可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均已被這蘋果林、被這我們無法跨越的、不可饒恕的樹注定了。 “現在這件嚴酷的、無情的事件已經結束;我要在這即將結束的下午,在這日落時分,繼續在這座房子的周圍進行我的察看;這時候,太陽把油氈布曬出了斑斑駁駁的油光,一束光線折落在牆上,照得椅子腿像是折斷了。” “當我們散步回來時,”蘇珊說,“我看見福洛麗呆在廚房外面的花園裡,她的四周晾著被風吹得鼓起來的衣服,睡衣呀,襯褲呀,長睡袍呀,全都被風鼓得緊繃繃的。恩斯特在吻她。他繫著他的綠色粗呢圍裙,在擦銀器;他的嘴噘得像一隻帶褶皺的錢包,他隔著迎風鼓脹的睡衣牢牢地抓住了她。他像一條蠻牛一樣莽撞,而她卻急惱得暈了過去,臉色煞白,只有臉上的幾條細細的血管還顯示出一點紅色。現在儘管他們正在傳遞著用茶點時吃的一盤盤麵包、一碟碟黃油和一杯杯牛奶,我卻看見地上有一道裂縫,熱烘烘的水汽噝噝叫著冒了上來;還有茶壺吼叫著,就像剛才恩斯特那樣吼叫著;而我,即便是在我的牙齒嚼著軟和的麵包與黃油時,我的嘴裡抿著甜絲絲的牛奶時,我就像那些睡衣褲,被風吹得鼓脹起來。我不害怕熱,也不害怕嚴寒的冬天。羅達一邊吮著浸過牛奶的麵包片,一邊做著夢想;路易斯一直用蝸牛似的綠眼睛凝視著對面的牆壁;伯納德把他的麵包揉成一個個小團團,並把它們稱作'人民'。奈維爾已經用他那乾脆利索的方式吃了點心。他捲起餐巾,把它套進那個銀圈。珍妮在桌布上面很快地轉動著她的手指,好像它們正在陽光下面翩翩起舞,做著腳尖立地的旋轉動作。可是我既不害怕熱天,也不害怕寒冬。” “現在,”路易斯說,“我們都起身,站了起來。庫麗小姐把那個過錯記錄簿攤開在管風琴上。每當我們唱起歌兒,每當我們稱自己為孩子,祈求上帝保佑我們睡覺時平安的時候,要想抑制住眼淚是很難的。當我們憂心忡忡,因為恐懼而身上顫抖時,大家相互輕輕地依偎著,一起唱唱歌是甜美的;我靠著蘇珊,蘇珊靠著伯納德,緊緊地握著手,各自心裡擔憂著很多事情:我為我的口音擔憂,羅達為數字擔憂;儘管這樣,大家還是下定決心要克服這些難題。” “我們像一群小馬駒列著隊登上樓梯,”伯納德說,“一個跟著一個,跺著腳,喧嚷著,爭先恐後地依次走進浴室。我們你捅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我們扭在一起打鬧,我們在潔白的硬床板上蹦蹦跳跳。輪到我了。我馬上就洗。 “康斯坦布爾夫人腰間圍著一條浴巾,拿起她那塊檸檬色的海綿,把它在水里浸了浸;它變成了巧克力似的棕褐色;它滴著水;她把它高高地舉到我的頭頂上——我在她身邊渾身打著戰——擠了擠。水順著我的脊梁溝淌了下來。脊溝的兩邊產生了利箭射上來的感覺。我渾身皮膚暖烘烘的。我身上那些乾燥的角落也濕淋淋的,我涼爽的身體變得暖和起來;它被沖洗得乾淨閃亮。水沖下來,把我像一條鰻魚一樣裹了起來。現在一條熱乎乎的浴巾把我包裹起來,當我擦我的脊背時,它的毛糙搔得我的血液汩汩地流淌。豐富的強烈的感覺在我心靈的屋頂上湧現;這一天樹林中的經歷就像一陣陣雨似的傾盆而下,還有埃弗頓;蘇珊和鴿子。沿著我的心靈的牆壁淌流而下,匯集在一起,這一天顯得那麼豐富,那麼多彩。現在我把我的睡衣睡褲隨隨便便地穿上,然後躺在這條漂浮於稀微光影裡的薄薄的被單下面,這條被單像被一個浪頭激起的薄薄水霧,籠罩在我的眼前。透過它,朦朧而遙遠地,我聽到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合唱開始的聲音:車輪聲;狗吠聲;人的嘈雜聲;教堂的敲鐘聲;合唱開始了的聲音。” “當我折疊起我的罩衫和襯衣,”羅達說,“我也就放棄了使自己成為蘇珊、成為珍妮的毫無希望的心願。不過我要伸直我的腳趾,讓腳趾尖碰到床頭上的欄杆;我要通過腳趾尖抵住欄杆,讓自己確信有種堅實可靠的東西。現在我不會沉沒了;現在我也不會從薄薄的床單中陷下去了。現在我伸展身體躺在這張易損的床墊上,屏聲靜氣。現在我是在大地上。我不再直立著身子;不再會被人打倒和毀滅了。一切都顯得溫和,順從。牆壁和碗櫥泛著白光,它們的黃色側面彎曲扭轉,頂上有一面泛白的鏡子閃著亮光。現在我的心情可以盡情地傾訴出來了。我可以想一想我那正在乘風破浪前進的無敵艦隊了。我避開了難以對付的接觸和碰撞。我獨自在白色山崖下面航行。哦,但是我沉下去了,我陷下去了!那是碗櫥的角兒;那是兒童室的鏡子。可是它們在展開,它們在伸長。我沉淪在一堆黑色羽毛似的睡夢裡;它的厚重的翅膀壓著我的眼睛。穿行於黑暗之中,我看見那些鋪展開來的花床,而康斯坦布爾夫人從蒲葦地的那個角落跑了出來,宣布說我的姑媽已經來了,要坐馬車把我領走。我爬上車;我逃走;我憑著有彈簧鞋底的靴子跳過樹梢。然而現在我又掉進了停在大門口的馬車裡,她坐在裡麵點著頭,晃著黃色的羽毛,眼神猶如光滑的大理石一樣冷酷。哦,從夢中醒來吧!瞧,這裡有衣櫃。讓我從這些波濤中間拉出我自己吧。然而它們向我壓了過來;它們將我卷在它們巨大的浪峰之間;我被弄得頭上腳下,我被翻轉了;我四腳朝天,躺倒在這些長長的光影裡,這些長長的浪波里,這些沒有盡頭的道路上,同時有人在後面追逐,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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