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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十一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7836 2018-03-18
莉麗·布里斯庫凝視著大海,在碧藍澄淨的海面上,幾乎連一個斑點也沒有,它是如此柔和,片片孤帆和朵朵白雲似乎鑲嵌在藍色的波濤中。她想,距離的作用多麼巨大:我們對別人的感覺,就取決於他們離開我們距離的遠近;因為,當拉姆齊先生乘著帆船越來越遠地穿過海灣之際,她對於他的感覺正在起著變化。它似乎在延伸,在擴展;他似乎離開她越來越遙遠了。他和他的孩子們似乎被那藍色的波濤、被那段距離所吞沒了;但是在這兒,在草坪上伸手可及之處,卡邁克爾先生突然打了一個呼嚕。她笑了。他從草地上一把抓起了他的書。他重新坐到椅子裡去,氣喘吁籲、鼾聲如雷,好像大海裡的什麼妖魔鬼怪。那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因為他離得這樣近。現在又是一切都靜悄悄的了。她猜想,這時他們一定都起床了,她望著那屋子,然而毫無動靜。隨後她想起來了,他們總是一吃完飯就走開,去忙著幹他們自己的事情。這一切,和清晨時刻的這種寂靜、空虛、縹緲的氣氛完全協調。她逗留了片刻,注視著閃耀著陽光的長玻璃窗,和屋頂上羽毛一般的藍煙,她想,這是事物有時候特有的一種狀態:它們變得虛無縹緲了。當你旅行歸來或久病初癒,在各種習慣尚未織好它們的網絡覆蓋住事物的外表之前,你會有同樣虛無縹緲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多麼令人驚異;你會感到有某種東西在浮現出來。這是最為生意盎然的時刻。你可以悠閒自在,了無牽掛。你可以不必穿過草坪,去迎接從屋裡走出來找個角落坐一會兒的貝克威斯夫人,並且非常輕鬆活潑地對她說:“噢,早上好,貝克威斯夫人!今兒天氣多好!您不怕坐在太陽里曬著嗎?傑斯潑把那些椅子全藏起來了。您得讓我去給您找把椅子!”還有其他的一切客套話,也全都可以避免了。你什麼也不必說。你抖動一下你的船帆,從各種事物之間滑行過去,把它們遠遠地拋在後面(在海灣里出現了頻繁的活動,許多小船在揚帆出海)。海灣不再是空蕩蕩的,而是充溢著生命。她似乎深深地站在某種物質之中,在其中運動、漂浮、沉沒,是的,因為這些水域是深不可測的。已經有這麼多的生命傾注到這激流中去。拉姆齊夫婦的生命;孩子們的生命;此外還有各種各樣零零星星的事物。一位提著籃子的洗衣婦;一隻白嘴鴉;一根火紅的撥火棍;花卉的深紫和灰綠:某種共同的感覺,把這一切全都包含容納了。

十年以前,她幾乎站在相同的地點,也許就是某種像這樣圓滿完整的感覺,使她對自己說,她一定是愛上了這塊地方。愛有一千種形態。也許,有一些戀愛者,他們的天才就在於能從各種事物中選擇擷取其要素,並且把它們歸納在一起,從而賦予它們一種它們在現實生活中所沒有的完整性,他們把某種景像或者(現已分散消逝的)人們的邂逅相逢組合成一個緊湊結實的球體,思想在它上面徘徊,愛情在它上面嬉戲。 她的目光停留在拉姆齊先生的帆船這個棕色的斑點上。她猜測,到吃午飯的時候,他們一定可以到達那座燈塔了。但是,刮起了一陣更加強勁的風,蒼穹和大海發生了輕微的變化,一條條小船也在改變著它們的位置,在不久之前似乎還是奇蹟一般固定不動的景色,現在顯得不那麼令人滿意了。海風已經把懸在空中的那縷濃煙吹散了;那些船隻的位置有某種令人不快之處。

在那兒出現的不相稱的景象,似乎擾亂了她內心的和諧。她感到一陣無名的惆悵。當她轉過身來面對她自己的圖畫之時,這種惆悵之感更加強烈了。她一直在浪費今天早晨的大好時光。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沒有能夠在拉姆齊先生和那幅圖畫這兩種對立的力量之間維持微妙的平衡;而這種平衡是必要的。也許畫面的佈局有謬誤之處?她在思忖:那圍牆的線條是不是需要隔斷,那一叢樹木是不是畫得太濃密了?她露出了諷刺的笑容;因為,在她開始動筆之時,她不是認為自己已經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嗎? 那末,問題何在呢?她必須試圖抓住某種從她手裡逃走的東西。當她想到拉姆齊先生之時,它從她手裡溜走了;現在,當她想到自己的圖畫之時,它從她手裡逃跑了。各種言辭和形象紛至沓來。美麗的畫面。美妙的言辭。但是,她想要抓住的,就是那對於神經的刺激,就是那事物本身,要在它被變成任何別的事物之前抓住它。她重新堅定地站在畫架面前,不顧一切地說:抓住它,從頭畫起;抓住它,從頭畫起。她想,人類的繪畫器官和感覺器官真是一種可憐的、低能的機械,它總是在緊要關頭出毛病;然而,你必須英勇頑強地堅持下去。她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瞧著。毫無疑問,那就是樹籬。但是,你苦苦哀求,卻一無所得。你望著圍牆的線條,或者回想——她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結果你得到的回報,僅僅是被憤怒的目光瞪了一眼。她是驚人地美。讓它來吧,她想,如果它要來的話。因為,有時候你既不能思考,也沒有感覺。而如果你既不思考又無感覺,她想,那麼你在哪兒呢?

在這兒,在草坪上,在地面上,她想道。她坐了下來,用她的畫筆撥開一叢叢車前草,仔細察看。因為那片草坪很不平整。她想,她就在這兒,坐在地球上,因為她不能擺脫那種感覺,認為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第一次發生,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發生,就像一個旅行者,即使他是在半睡半醒狀態中從火車的窗口望出去,他知道他現在一定要看一眼,因為,他永遠不會再看到那個城鎮,那輛驢車,或那個在田里幹活的女人了。她瞅著卡邁克爾老先生,他的想法似乎和她的一致(雖然在這段時間裡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她想,那片草坪就是這個世界,他們在這兒一起攀登到這個崇高的境地。也許她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日見蒼老。他也日益聞名。想到這一點,她望著吊在他腳上晃來晃去的拖鞋,不禁啞然失笑。人們說他的詩“非常美”。他們甚至去出版他四十年前寫的作品。現在出現了一位叫做卡邁克爾先生的知名人士,她微笑著想道,一個人可以有多少不同的形像啊,他在報紙上是一位那樣顯赫的人物,但在這兒,他還是依然故我。他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就是頭髮更灰白了一點。是的,他看上去一點沒變,然而,她記得有人說過,自從安德魯·拉姆齊的噩耗傳來(他被彈片擊中,立刻就死了;不然的話,他會成為一位大數學家),卡邁克爾先生就“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興趣”。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可不知道。當時他是否拿起一支手杖,大踏步穿過倫敦的特拉法加廣場?他有沒有坐在他聖約翰林的房間裡,把書翻了一頁又一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不知道當安德魯去世時他乾了些什麼,但是,她同樣能夠感覺到這個打擊在他身上引起的變化。他們只是在樓梯上相遇時,含糊地打個招呼;他們仰望著天空,隨口談談天氣的好壞。她想,然而這就是了解人的唯一途徑:只了解輪廓,不了解細節;就像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花園裡,望著山坡上一片紫色的遠景,延伸到遠處的石楠叢中。她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了解他的。她知道他已多少有所改變。她從來沒讀過他一行詩。然而她想,她知道他的詩念起來是什麼味道。它節奏緩慢,音律鏗鏘。它老練灑脫,韻味無窮。那是關於沙漠和駱駝的詩。那是關於夕陽和棕櫚的詩。它的態度是極其客觀的;它有時涉及死亡;它很少談到愛情。他本人就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客觀態度。他對於別人沒有什麼要求。當他腋下夾著報紙,不自然地搖搖晃晃走過客廳的窗口之時,他不總是想避開拉姆齊夫人嗎?為了某種原因,他不太喜歡她。因此,她當然總是設法要使他停下腳步。他會向她鞠躬。他會勉強止步,向她深深鞠躬。看到他對她一無所求,拉姆齊夫人在失望之餘,就會問他(莉麗聽見的):您要不要大衣、毯子、報紙?不,他什麼也不要。 (這時他又鞠躬。)她具有某種他所不喜歡的品質。也許就是她頤指氣使、過於自信的態度和講究實際的脾氣。她是多麼直率。

(一陣聲音——鉸鏈的軋軋聲——引起了莉麗的注意,使她向客廳的窗戶望去。一陣清風在和那窗子嬉戲。) 莉麗想,一定有人不喜歡她(是的;她明知客廳窗前的石階上空蕩蕩的,但她對此並沒有什麼感觸。現在她不需要拉姆齊夫人。)——他們認為她太自信,太嚴厲。也許她的美貌也會令人不快。他們也許會說:總是那副模樣,多麼單調!他們喜歡另一種類型的美——深暗的膚色,活潑的性格。她在她的丈夫面前太軟弱了。她讓他大發雷霆,不加製止。她是沉默寡言的。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她有過什麼經歷。而且(回過頭去談卡邁克爾和他所不喜歡的東西吧),你不能想像,拉姆齊夫人會整個早晨站在草地上繪畫,或者躺在那兒看書。這是不可想像的。她一句話也不講,手臂上挽著一隻籃子作為她出去辦事的唯一標誌,她動身到城裡去探望窮苦的人們,坐在什麼人家悶熱狹小的臥室裡。莉麗經常發現,在人們的遊戲或討論進行到一半之時,她悄悄地離開,手臂上挽著一個籃子,身子筆挺地走開了。她也注意到她的歸來。她曾經一半覺得好笑(她多麼有條不紊地安放那些茶杯)、一半覺得感動(她的美是多麼驚人)地想過:那些現在痛苦地閉上的眼睛,剛才曾注視著你。你曾在那兒和他們待在一起。

拉姆齊夫人會因為某人遲到,因為黃油不新鮮,或茶壺有缺口而不高興。當她在嘮叨埋怨黃油不新鮮的時候,你會想起希臘的神廟,想起美神曾在那悶熱狹隘的小房間里和那些貧民待在一起。她從來不提起這件事——她準時直接前往。她到那兒去是出於她的本能,就像燕子南歸和洋薊向陽一樣,本能使她不可避免地轉向整個人類,在他們的心窩裡築巢。而它和一切本能一樣,使沒有這種本能的人感到煩惱;對於卡邁克爾先生來說,也許是如此;對於她自己來說,則肯定是如此。對於拉姆齊夫人行動的無效和思想的崇高,他們倆具有共同的見解。她去探望窮苦人家,是對他們的一種譴責,是給予這個世界一種不同方向的逆轉力,結果導致他們提出異議;他們看見自己的偏見正在消失,就在它們化為烏有之前,緊緊地抓住它們不放。查爾士·塔斯萊先生也會干那種與眾不同的事情;這是人們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破壞了別人的世界的平衡。她一面懶洋洋地用她的畫筆撥弄那一叢叢的車前草,一面猜測他的境遇。他已經獲得了研究員的職稱。他結了婚,住在戈爾德格林住宅區。

在大戰期間,有一天,她到一個大會堂去聽他演講。他正在譴責某種現象,指責某些人物。他正在鼓吹同胞友愛。她的全部感覺,就是他怎麼可能愛上他的同胞?他不能辨別兩幅不同的圖畫,他站在她後面抽粗劣的板煙(“五個便士一盎司,布里斯庫小姐”),他認為有責任來告誡她:婦女不能寫作,不能繪畫。他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不過是為了某種奇特的原因,他希望如此。他身材瘦削,漲紅著臉,粗著嗓子,在講壇上聲嘶力竭地鼓吹愛的福音(她的畫筆驚擾了在草叢間爬著的螞蟻——那些紅色的、精力充沛的、閃閃發光的螞蟻,真像查爾士·塔斯萊)。在一半座位空著的大廳裡,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嘲笑地望著他向冷冰冰的空間傾注著友愛,在她眼前,又浮現出那隻陳舊的木桶,它隨著波濤的起伏一上一下地漂浮,還有拉姆齊夫人,在那些鵝卵石堆中尋找著她的眼鏡盒子。 “噢,天哪!真討厭!又不見啦。別麻煩了,塔斯萊先生,每年夏天我要遺失一千個眼鏡盒呢。”聽到這話,他把他的下頜縮回來緊貼著他的衣領,好像他不敢讚許這種過甚其詞的誇張,但是,它出自他所喜歡的人物之口,他可以忍受,於是他就十分可愛地微笑著。在一次長時間的漫遊之後,當人們分散開來各自回家之時,他一定已經向她傾吐了內心的秘密。拉姆齊夫人曾經告訴她,塔斯萊正在使他的小妹妹有機會唸書。他這種精神非常值得讚揚。她自己對他的看法是荒唐的,這一點莉麗知道得很清楚。她用畫筆撥弄著草叢。歸根結蒂,一個人對於別人的看法,有一半是荒唐的。這種看法完全出於一個人自己的個人動機。他在她的心目中擔當著“受鞭者”的角色。當她怒不可遏之時,她發現自己在想像中狠狠地鞭撻他瘦骨嶙峋的兩脅。如果她想要認真地對待他,她就不得不借助於拉姆齊夫人的觀點,用她的眼光來看他。

她壘起了一座小山岡,讓那些螞蟻來攀越。她這種對它們小天地的干擾,使它們陷入猶豫不決的狂躁狀態。有些螞蟻奔向這邊,另外一些衝往那邊。 她思忖:一個人需要有五十雙眼睛來觀望。她想,要從四面八方來觀察那個女人,五十雙眼睛還不夠。在這些眼睛中,必然有一雙對於她的美是完全盲目的。一個人極其需要某種神秘的感覺,它像空氣一般縹緲,可以穿過鑰匙洞眼,在她坐著結絨線、談天或獨自默坐窗前之時,把她包圍起來,把她的思想、她的想像、她的慾望蘊蓄珍藏,就像空氣容納了那輪船的一縷濃煙一般。對她說來,那籬柵意味著什麼,那花園意味著什麼,一個浪花的飛濺又意味著什麼? (莉麗抬頭仰望,就像她曾經看到過拉姆齊夫人抬頭仰望;她也聽到一陣浪濤落到海灘上,浪花四散飛濺。)當孩子們在玩板球時喊道:“怎麼啦?怎麼回事?”這時有什麼感覺在她心裡翻騰、顫抖?她會暫時停止編織絨線。她看上去正在屏息凝神。隨後,她又會陷入沉思,突然,正在踱方步的拉姆齊先生在她面前站住不動,某種奇特的戰栗通過她全身,在極度的激動不安之中使她震驚,這時拉姆齊先生站在那兒,彎下身來俯視著她。莉麗可以看見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來,把她從椅子裡攙扶起來。好像他以前也曾這樣做過;好像有一次他曾經以同樣的方式把她從一條小船裡攙扶出來,那條船離開一個島嶼好幾英寸,需要先生們來攙扶女士們上岸。那是一個老式的場面,它差不多要求女士們穿著有襯架擴撐的長裙,先生們穿著臀寬踝窄的陀螺形獵褲。讓他攙著她的手扶她上岸之時,拉姆齊夫人心裡想(莉麗猜測):現在時機終於到來了。是的,現在她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是的,她願意和他結婚。於是,她從容、安詳地上了岸。也許,她只說了一個詞兒,讓她的手仍舊留在他的手心裡。也許,她讓他握著手對他說,我願意嫁給你;但是再也沒別的話了。在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地產生同樣的激動——情況顯然如此,莉麗用畫筆在草地上給螞蟻掃平一條道路時想道。她並非虛構捏造;她不過是試圖把多年來隱藏起來的某種東西攤出來罷了;那是她曾經目睹的某種東西。因為,在那崎嶇不平、充滿波折的日常生活道路上,周圍還有那些孩子和賓客,你會不斷地有一種老調重彈的感覺——感到曾經有一樣東西掉下去的地方,又落下了另一樣東西,響起了一陣迴聲,在空氣中振盪不已。

她想,然而這是一個錯誤。她想起了他們怎樣手挽著手一起走開,走過了那座暖房,去解開他們夫妻之間的疙瘩。她衝動而急躁;他陰鬱而易怒——那可不是一種單調平靜的幸福生活。噢,決不是。一大早,臥室的門就會砰的一聲猛然關上。他會在早餐桌上就開始大發脾氣。他會把他的盤子嗖的一聲從窗口扔出去。於是整幢房子裡就會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好像門戶在乒乒乓乓直響,窗簾在風中飛舞飄揚,人們匆匆忙忙四處奔跑,設法關上天窗、把被風刮散的東西整理好。有一天,她在樓梯上遇到保羅·雷萊,當時的情況就是那個樣子。顯然有一條䖡蚭掉到他盤子裡去了。別人還可能會發現蜈蚣呢。他們笑個不住。 然而,像這樣嗖的一聲將碟子飛出窗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這可實在使拉姆齊夫人感到厭煩,感到氣餒。有時候,他們兩人之間會長時間地僵持沉默,這種心理狀態使莉麗感到煩惱,使她既憂鬱又憤慨。拉姆齊夫人似乎不能對這種風暴處之泰然,或者像他們一樣付之一笑,但是,在她的厭倦之中,也許還隱藏著什麼東西。她低頭沉思,默然端坐。過了一會兒,他會悄悄地在她周圍留連——在她坐著寫信或談天的窗下徘徊,在他經過的時候,她會故意忙著幹些什麼事情,來避開他,假裝沒瞧見他。於是,他就會變得像絲綢一般光滑柔軟,謙遜和藹,文質彬彬,試圖贏得她的歡心。她還是不容他接近,她一反常態,暫時擺出和她的美貌相應的傲慢驕矜的氣派,她會轉過臉去,或者轉過身去,老是面對著在她身邊的敏泰、保羅或威廉·班克斯。最後,站在圈子外面的那像條餓狼似的身影(莉麗站起來離開草坪,她望著石階和窗口,在那兒她曾經看到過他),他會呼叫她的名字,只叫一次,活像一條在雪地裡嗥叫的狼,但她還是不容他接近;他就會再叫她一次,這一次的聲調中有某種東西驚動了她,她就突然離開他們,走到他身邊,他們倆就會一起走開,在梨樹、菜畦和野莓叢中散步。他們會在一起坦率地解開心中的疙瘩。但是,當時他們是抱著什麼態度,使用了什麼語言呢?這時,在他們的相互關係之中,有一種莊嚴的氣氛,使莉麗、保羅和敏泰轉過身去,掩蓋起他們的好奇心和不快之感,開始摘花、扔球、談天,直到晚餐時刻,他們倆又回來了,像平時一樣,分別在餐桌兩端就座。

“為什麼你們沒人研究植物學?……你們都有腿有胳膊,為什麼一個也不去研究……?”就這樣,他們會像平時一樣,在孩子們中間又說又笑。一切都和平時一模一樣,只是有什麼東西在顫動,好像有一把刀刃在空氣中閃晃,往他們中間砍將下去;好像在梨樹和菜畦之間散步了一個小時之後,孩子們坐在他們周圍喝湯這個司空見慣的景象,在他們倆眼中看來,也顯得特別新鮮。特別是拉姆齊夫人,莉麗想,她會瞅著普魯。她坐在中央,夾在兄弟姊妹們中間,似乎總是忙著、留神照應著,使一切都能順利進行、不出差錯,因此她自己幾乎不說話。為了落在牛奶裡的小蟲,普魯多麼埋怨責備自己啊!當拉姆齊先生把他的盤子從窗口扔出去時,她臉色變得多麼蒼白啊!父母之間長時間的沉默,又多麼使她頹喪啊!無論如何,現在她的母親似乎在給她彌補方才的損失,向她保證一切順利,向她許諾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同樣的幸福。然而,她後來享受婚姻的幸福,還不到一年之久。 她讓她籃子裡的鮮花掉到地上了,莉麗想道。她把小眼珠兒往上一轉,往後退了一步,好像在看她的圖畫,然而,她並不在繪畫,她所有的感官都處於神思恍惚的夢幻狀態,她的外形呆若木雞,但內心以極快的速度活動著。 她讓她的花朵從籃子裡掉出來,撒落、滾散在草地上,她自己也帶著勉強猶豫的心情離去,但是沒有疑問或抱怨——她不是具有完全服從的本能嗎?田野和溪谷裡一片白色,遍地撒滿了鮮花——她本來應該那樣地把它描繪出來。那些山巒是質樸無華、巉岩陡峭的。波濤低沉地拍打著下面的岩石。他們走了,他們母子三人一起走了,拉姆齊夫人相當快地走在前頭,好像盼望到路角去和什麼人相會。 突然,在她注視著的窗子後面,出現了白色的人影。最後終於有人走進客廳,坐在椅子裡了。上帝保佑!她在心裡祈禱:讓他們安安靜靜坐在那兒,千萬別亂哄哄地跑出來和她談話。謝天謝地,不管他是誰,他仍待在屋裡,而且碰巧在石階上投射出一個三角形的奇特陰影。它稍微改變了畫面的佈局。它非常有趣。它可能有點用處。她的興致又回來了。你必須死死地盯著它瞧,一秒鐘也不能放鬆那種緊張集中的情緒和決不迷惑上當的決心。你必須抓住那景象——就這樣——就像用老虎鉗把它牢牢夾緊,不讓任何不相干的東西攙雜進來,把它給糟蹋了。她一面用畫筆從容不迫地蘸著顏料,一面深思熟慮地想道:你必須和普通的日常經驗處於同一水平,簡簡單單地感到那是一把椅子,這是一張桌子,同時,你又要感到這是一個奇蹟,是一個令人銷魂的情景。歸根結蒂,這個問題是可能解決的。啊,但是出了什麼事情?一陣白色的波浪掠過了玻璃窗。一定是那空氣的幽靈在房間裡引起了某種騷亂。她的心向她猛撲過來,抓住了她,折磨著她。 “拉姆齊夫人!拉姆齊夫人!”她失聲喊道,感到某種恐懼又回來了——不斷地欲求,卻一無所得。她還能克制那種恐懼的心情嗎?後來她安靜下來,好像她已抑制住自己,讓那種情緒也變成了日常經驗的一部分,和那椅子桌子處於同一水平。拉姆齊夫人——那個身影是她完美品德的一部分——就坐在椅子裡,輕巧地來回抽動著她手裡的鋼針,編織著那雙紅棕色的絨線襪子,並且把她的陰影投射到石階上。她就坐在那兒。 好像她有某種東西要和別人共享,然而她又幾乎離不開她的畫架,她心裡充滿著正在想到和看到的東西,莉麗經過卡邁克爾先生面前,手持畫筆一直走到草坪邊緣。現在那條小船又在哪兒?還有拉姆齊先生呢?她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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