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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十二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368 2018-03-18
拉姆齊先生差不多已經把書看完了。他的一隻手停留在書頁上方,好像已經準備好,書一看完就把那一頁翻過去。他坐在那兒,光著腦袋,完全暴露在陽光空氣之中,讓海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他看上去非常蒼老。他的頭部一會兒襯托著那座燈塔,一會兒襯托著向開闊的海面奔流的茫無邊際的波濤,詹姆斯想,他看上去就像躺在沙灘上的古老岩石;他好像已經把一直存在於他們倆心靈背後的感覺——對於他們說來就是萬物之真諦的那種寂寞感——化為有形的軀體了。 他閱讀得非常迅速,好像他急於把書看完。他們現在確實已經非常接近那座燈塔。它赫然聳現在眼前,光禿禿、直挺挺地巍然屹立,黑白分明,十分醒目,而且你還可以看到浪花在飛濺,迸裂成白色的碎片,就像在岩石上摔得粉碎的玻璃。你可以看到岩石上的線條和褶縫。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燈塔的窗戶;在一扇窗上糊了一小塊白色的紙,在岩礁上有一小片綠色的青苔。一個男人走出來用望遠鏡瞭望他們,然後又進屋去了。詹姆斯想,這些年來隔海相望的燈塔,原來就是這般模樣;它不過是光禿禿的岩礁上的一座荒涼的孤塔罷了。但是它使他感到心滿意足。它證實了他對於自己性格的某種模糊的感覺。他想起了家裡的花園。他想,那些老太太們正拖著椅子在草坪上走。譬如說,那位貝克威斯老太太,她老是說它多麼美麗,多麼可愛,並且說他們應該為此感到多麼驕傲,多麼幸福。但實際上呢,詹姆斯望著屹立在岩礁上的燈塔想道,它不過如此而已。他瞅著他父親緊緊地盤著腿,狂熱地閱讀。他們有著共同的認識。 “我們在一陣狂風之前疾馳——我們注定要淹沒,”他開始一半大聲地喃喃自語,就像他父親講這句話時一模一樣。

似乎好久沒人說話了。凱姆望著大海,感到厭倦了。一片片黑色的小木塊在水面上漂過,養在艙底的活魚已經死了。她的父親仍在看書,詹姆斯瞅著他,她也瞅著他,他們發誓要至死不渝地反抗暴君,而他仍在繼續閱讀,一點也沒意識到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就這樣逃避開去了,她想。對,他額角寬寬的,鼻子大大的,手裡緊緊地捏著那本色彩斑駁的小書,把它放在面前,他逃避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你也許想一把逮住他,但他像一隻展翅飛翔的鳥兒,飛到你不能達到的遠方,棲息在荒涼的樹樁上。她凝視著一望無際的大海。他們居住的那個島嶼變得如此渺小,它看上去幾乎不再像一片樹葉了。它看上去就像一塊岩石的頂端,比較大一點的浪濤就可以把它淹沒。然而,儘管它渺小脆弱,它容納了所有的小徑、平台、臥室——那些數不盡的東西。但是,就像一個人在入睡之前,眼前的一切景物都簡化了,結果在無數瑣事之中,只有一樁有力量把它自己表現出來,因此,當她瞌睡地望著那個島嶼之時,她覺得所有那些小徑、平台和臥室都隱沒消失了,只剩下一隻淡藍色的香爐,它有節奏地在她的頭腦裡來回擺動。它是一個懸在空中的花園;它是一個山谷,其中到處是小鳥、鮮花、羚羊……她睡著了。

“來吧,”拉姆齊先生突然把書合攏說道。 到什麼地方來?去參加什麼不平凡的探險?她驀然驚醒了。到什麼地方去著陸?到什麼地方去攀登?他將率領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因為他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突然開口,他說的話使他們吃了一驚。然而這是荒唐的。他餓了,他說。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此外,他又說,“瞧!那就是燈塔。咱們快到啦。” “他幹得挺不錯,”麥卡力斯特說,“他舵把得穩極了。” 但是,他的父親可從來不讚揚他,詹姆斯反感地想道。 拉姆齊先生打開紙包,把三明治分給他們。現在他和那兩個打魚的一起吃著麵包和乾酪,覺得十分舒暢。瞅著他父親用小刀把黃色的干酪切成薄片,詹姆斯想,也許他會喜歡住在小茅屋裡,在碼頭上閒逛,和別的老人一塊兒唾沫橫飛地說笑。

這下可對了,這就是那燈塔,凱姆一面剝著熟雞蛋一面繼續想道。現在她的感覺和當年她在書齋裡看著兩位老人家讀《泰晤士報》時完全相同。現在我可以繼續思考我所喜歡的任何問題,我不會從懸崖峭壁上摔下去,或者掉在水里淹死,她想,因為他就在這兒注視著我。 這時,他們正在岩礁附近飛速航行,這十分令人興奮——好像他們在同時干著兩件事情:他們在陽光下吃著午餐;他們又在一艘大船沉沒之後駕著小舟在暴風雨中掙扎,逃向安全地帶。她問自己:救生艇上的淡水足夠維持嗎?食物供應能夠支持下去嗎?她正在給自己講一個故事,但同時又完全明白,真實情況究竟如何。 拉姆齊先生對老麥卡力斯特說,他們不久就會脫離塵世,但是他們的子女還會看到一些新奇的事物。麥卡力斯特說,去年三月他七十五歲;拉姆齊先生今年七十一歲。麥卡力斯特又說,他從來沒瞧過大夫,沒掉過一顆牙齒。我就希望我的孩子們能過這種生活——凱姆認為她的父親一定會在心裡這樣想,因為他阻止她把一塊三明治扔到海裡去,並且對她說,如果她不想吃,就把它擱回紙包裡去,好像他心裡正在考慮著那些漁民和他們的生活。他說話的態度非常明智,好像他十分懂得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因此她立刻把麵包放了回去。隨後,他從自己的紙包裡拿出一塊薑汁餅乾遞給她。她想,好像他是一位高貴的西班牙紳士,正在把一朵鮮花獻給在窗口的一位女士(他就是那樣殷勤有禮)。他衣冠不整,其貌不揚,正在吃著麵包乾酪;然而,他正率領著他們去進行偉大的遠征,他們將要被波濤吞沒,雖然她知道這不過是幻想。

“那兒就是那條船沉沒的地方,”麥卡力斯特的兒子突然說道。 三個男子漢在我們現在這個地點淹死了,那老漁夫說。他親眼看見他們緊緊抱住那根桅杆不放。拉姆齊先生朝那個地點瞥了一眼,詹姆斯和凱姆擔心他會突然大聲吟誦: 如果他那麼乾了,他們可受不了,他們會尖聲怒吼,他們實在不堪忍受他內心沸騰著的熱情再次爆發,但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他只說了一聲“啊”,好像他自己在思忖:那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在暴風雨中自然會有人淹死,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而大海的深處(他把紙袋中的麵包屑灑到海面上)不過是海水而已。然後他點燃了煙斗,掏出他的懷錶。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表;也許他在心裡計算著時間。最後他得意洋洋地說: “幹得好!”他稱讚詹姆斯給他們掌舵就像一個天生的水手一樣。

你聽!凱姆想。她默默地向詹姆斯表示:你終於受到表揚啦。因為她明白,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她知道,現在他宿願已償,他是如此高興,他不會向她或父親或任何人瞧上一眼。他正襟危坐,一隻手放在舵栓上,看上去有點兒繃著臉,皺著眉頭。他是如此心滿意足,他不准備讓任何人來分享他的喜悅。他的父親讚揚了他。他們一定會以為他對此完全無動於衷。但是,現在你如願以償啦,凱姆想道。 他們已經在逆風中調整了帆篷的方向,現在他們正在飛快地航行,排山倒海的波濤一浪又一浪地推著他們不斷向前衝刺,帆船在那暗礁旁邊駛過,船身有節奏地劇烈顛簸跳躍。在左側,一排棕色的巉岩露出了水面,海水變淺了,顯得更加青綠;在一塊岩石上,一塊更高的岩礁上,浪花不斷地飛濺,迸射出一小股水柱,水滴像雨珠一般噴灑下來。你可以聽到驚濤拍岸,水珠濺落,海浪呼嘯之聲,那波濤滾滾而來,奔騰飛躍,拍打著岩礁,好像它們是一群野獸,毫無絆羈,永遠像這樣自由自在地翻騰嬉戲。

現在他們可以看到燈塔上有兩個人在瞭望著他們,並且準備迎接他們。 拉姆齊先生扣好上衣的鈕扣,捲起了褲腿。他拿起了南希馬馬虎虎給他們紮起來的棕色大紙包,把它放在膝蓋上。就這樣,他完全作好了上岸的準備,坐在那兒回首眺望那個島嶼。也許他那雙遠視的老花眼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縮小了的像樹葉一般形狀的島嶼,聳立在一隻金黃色的盤子上。他能看到什麼?凱姆在猜測。對她說來,望出去完全是一片模糊。現在他在想什麼?凱姆可拿不准。他如此執著、如此專心、如此沉默地在探索什麼?他們姊弟倆瞅著他光著腦袋坐在那兒,膝蓋上放著那隻紙包,凝視著那縹緲的藍色形象,它就像什麼東西燃燒之後留下的一片煙霧。他們倆想要問他:您要些什麼?他們倆想對他說:您不論向我們要什麼,我們都願意把它給您。但他什麼也沒向他們要。他坐著凝視那個島嶼,他可能在想,我們滅亡了,各自孤獨地滅亡了;或者他可能在想,我終於到達了,我終於找到它了。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隨後他戴上了帽子。 “拿著那些紙包,”他向著南希給他們包紮好準備帶到燈塔去的東西點點頭吩咐道,“那些給燈塔看守人的紙包。”他立起來站在船艏,身材魁梧挺直。詹姆斯想,他瞧上去活像他正在宣布:“根本沒有上帝。”凱姆想,好像他正在向空中縱身一躍,他拿著紙包,像年輕人一樣輕快地一個箭步跳上岩礁,他們兩個站了起來,跟著他跳上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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