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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四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5613 2018-03-18
那些帆篷在他們的頭頂上方微微飄動。水聲潺潺,浪花拍打著船舷,小船在陽光下打著瞌睡,滯留不進。偶爾有一絲微風輕輕拂動那些帆篷,但是它們飄擺波動了一下,風就停了。那條船完全靜止不動了。拉姆齊先生坐在小船中央。詹姆斯想,他馬上就要覺得不耐煩了;凱姆心中也有同感。她望著她的父親,他坐在小船中央,介於他們兩者之間(詹姆斯在船尾掌舵;凱姆獨自坐在船首),他的兩條腿緊緊地蜷縮著。他痛恨隨波漂蕩,徘徊不前。果然如此,他煩躁不安地等了一會兒之後,就厲聲呵斥船夫麥卡力斯特的兒子,後者就拿出雙槳開始划船。但是,他們知道,除非小船疾駛如飛,他們急躁的父親是不會滿意的。他會不住地盼望海面上刮起一陣順風,他會坐立不安地喃喃自語,麥卡力斯特父子會聽到他的低聲抱怨,他們倆一定會感到很不自在。是他叫詹姆斯和凱姆來的。是他強迫他們倆來的。出於憤怒的心情,他們希望那陣風永遠別刮起來,他們希望他盡可能地受到挫折,因為他是違背了他們本人的心意,強迫他們來的。

在剛才走到海灘去的一路上,他們倆一起拖拖拉拉地走在後面,雖然父親無聲地命令著他們,“快走,快走。”他們耷拉著腦袋;某種殘酷無情的風暴,在壓著他們低頭。他們沒法和他講話。他們非來不可;他們必須俯首聽命。他們必須拿著裝食品的棕色紙袋,跟在他後面走。但是,當他們在跟著走的時候,他們在心中默默發誓:他們倆要齊心協力,來實現那個偉大的誓約——抵抗暴君,寧死不屈。因此,他們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默然對坐。他們一聲不吭,只是偶爾瞅一眼盤膝而坐的父親,他皺眉蹙額,如坐針氈,一會兒輕蔑地啐一聲,一會兒喃喃自語,不耐煩地盼著海上會刮起一陣大風。他們卻但願風平浪靜。他們希望他受到挫折。他們希望這次遠征完全失敗,希望他們被迫中途折回,帶著他們原封不動的食品袋走上海灘。

但是,當麥卡力斯特的兒子把小船向外劃了一小段路程之後,那些帆慢慢地轉過來兜滿了風,小船的速度增加了,船身平穩了,它像離弦的箭一般疾駛而去。好像極度緊張的神經立刻就鬆弛了,拉姆齊先生伸開他原來盤著的腿,拿出他的小煙袋兒,喉嚨裡輕輕哼了一聲,把它遞給麥卡力斯特,不管詹姆斯和凱姆多麼痛苦失望,他們知道,他現在完全心滿意足了。現在他們會連續幾個小時這樣航行下去,拉姆齊先生會向老麥卡力斯特提出一個問題——也許就是關於去年冬天的那場大風暴——那老船夫會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倆會一起悠閒地抽他們的板煙,麥卡力斯特會拿起一條塗過柏油的繩索,在手裡打結,或把它解開,而他的兒子會蹲在那兒釣魚,不和任何人講一句話。詹姆斯就會被迫一直盯著那張帆。因為,如果他疏忽了他的職責,那帆就會縮攏、晃動,船速就會減慢,於是拉姆齊先生就會厲聲喝道:“注意!注意!”而老麥卡力斯特就會緩慢地在他的座位上轉過身來瞅著他。就這樣,他們聽見拉姆齊先生提起了關於去年聖誕節大風暴的問題。 “那條船就從那個地點駛過來,”老麥卡力斯特說;他在描述那場風暴,當時還有十條船也被迫到這個海灣里來避風,他看見“一條在那兒,一條在那兒,一條在那兒”(他動作緩慢地指點著海灣的四面八方,拉姆齊先生隨著他所指點的方向轉動他的腦袋)。他看見四個人爬上一條船的桅杆。隨後它就沉沒了。 “最後我們終於用篙把船撐開去,”他繼續說道(但是,他們在憤恨和沈默之中,只是偶爾聽到一兩句話。他們分別坐在船的兩端,那寧死不屈地抵抗暴君的誓約,把他們的心聯結在一起)。最後,他們終於用篙把船撐開了,他們放下了救生艇,他們把它駛離了那個地點——麥卡力斯特在講著那個故事;雖然他們只是偶然聽到一兩句話,但是他們始終意識到他們父親的存在,意識到他如何俯身向前,他和麥卡力斯特互相問答的聲音如何協調一致;他如何吞雲吐霧地吸著板煙,隨著麥卡力斯特所指的方向四面眺望,細細玩味漁民們在狂風暴雨的黑夜中生死搏鬥的情景。他就喜歡那樣:在夜晚,男子漢應該在大風呼嘯的海灘上奮鬥流汗,用他們的血肉之軀與聰明才智去和狂風暴雨、驚濤駭浪對抗;他喜歡男子漢像那樣工作,讓婦女們管理家務,在屋裡守著熟睡的孩子們,而男子漢就在外面的風暴中葬身海底。從他那搖晃的身軀、警惕的眼神、高亢的聲音和異常的語調裡,詹姆斯能夠理解他此時此刻的這種心情;凱姆對此也完全理解(他們瞧瞧父親,又彼此相望),當他向麥卡力斯特問起那被風暴驅趕到海灣里來的十一條船的時候,他的語調裡混入了一點蘇格蘭腔,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農民。在這十一條船中,沉沒了三艘。

他向麥卡力斯特所指的方向望去,眼裡射出驕傲的光芒;不知道為什麼,凱姆為他感到自豪,她想,要是他當時在場的話,他會親自放下那艘救生艇,他會趕到那條遇難的船隻那兒去。凱姆想,他是多麼勇敢,他多麼富於冒險精神。但是她忽然想起,還有那條誓約:抵抗暴君,寧死不屈。他們的滿腹牢騷,把他們倆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被迫服從他的命令。他又一次利用他的憂鬱情緒和家長權威來壓倒他們,迫使他們執行他的命令,在這個明媚的早晨,帶著這些紙包到燈塔去,因為這是他的願望;他迫使他們來參加這場為了滿足他個人悼念死者的心願而舉行的朝聖儀式,他們對此非常痛恨,因此,雖然他們磨磨蹭蹭地跟著他來了,但是這次出遊的全部樂趣都給糟蹋完了。

拂面的微風令人心曠神怡。小船傾斜著劃破水面,激起的浪花像綠色的泡沫和大小瀑布,向兩側傾瀉。凱姆低首俯瞰浪花的浮沫,注視著大海和它的全部寶藏,小船飛快的速度把她給催眠了,她和詹姆斯之間的聯盟稍微鬆散了一點,減弱了一點。她開始想:船開得好快。我們在往哪兒去啊?她被那船身的顛簸催眠了;而詹姆斯的目光盯著船帆和地平線,神色嚴峻地駕駛著那條船。但是,當他掌著舵,他心裡開始想,他有可能逃脫,他有可能逃避這一切。他們有可能在什麼地方登陸;於是就自由啦。他們倆互相凝視了片刻,一半是由於飛快的速度,一半是因為景色的變換,他們產生了一種超脫和昇華的感覺。但是,那陣微風也在拉姆齊先生心中激起了同樣的興奮,所以,當老麥卡力斯特轉過身來把他的釣索向船外拋出去時,他大聲嚷道:

“我們滅亡了,”然後又接著嚷道:“各自孤獨地滅亡了。”隨後,帶著那種習慣的懺悔和羞愧的激動,他控制住自己,向海岸揮手。 “瞧那幢小屋,”他指著岸上說,想要凱姆往那邊看。她勉強地直起身來眺望。但它是哪一幢呢?她認不出在那個山坡上哪一幢是他們的屋子。所有的房屋看上去都十分遙遠、靜謐、奇異。那海岸似乎變得非常優美、遙遠、縹緲。他們已經航行的那段小小的距離,使他們遠離了海岸,並且使它看上去與原來不同,看上去有一種鎮靜自若的氣氛,好像那是某種距離遙遠、與他們全不相干的東西。究竟哪一幢是他們的屋子呢?她可認不出。 “但我曾捲入更加洶湧的波濤,”拉姆齊先生喃喃自語道。他已經找到了那幢屋子,而發現了它,也就在那兒發現了他自己:他看到自己在那平台上來回躑躅,孑然一身。他看到自己正在那些石甕之間徘徊;他似乎看到自己彎腰曲背、老態龍鍾。坐在小船裡,他低頭彎腰、縮攏身軀,馬上就開始進入他的角色——一個喪失了親人的、孤獨的鰥夫——並且在想像之中,把成群的人們吸引到他的面前,來對他表示同情;他就坐在小船裡,為他自己上演一出小小的戲劇;這場戲需要他裝出老態龍鍾、精疲力竭、無比沉痛的樣子(他舉起雙手,望著瘦削的手指,藉此證實他的夢想),來使婦女們對他大感同情,接著,他又想像她們會如何安慰他、同情他,並且在他的夢想中反映出女性的同情所給予他的那種微妙的喜悅。他嘆了一口氣,悲哀地低聲吟誦:

他們都相當清晰地聽到了那悲哀的詞句。凱姆在她的座位上幾乎大吃一驚。這使她震驚——也令她憤慨。她的舉動驚醒了她的父親;他哆嗦了一下,他的夢想中斷了,他高呼道:“瞧!瞧!”他的呼聲如此迫切,使詹姆斯也轉過頭來瞧他背後的那個島嶼。他們大家都望著那個小島。 但是,凱姆什麼也沒看見。她正在想,他們曾經在那兒居住過的、和他們的生活緊密地糾結在一起的那些小徑和草坪都消失了:它們給抹去了,給扔在後面了,變得虛無縹緲了;而現在眼前的這些東西是現實的:這條小船和它打了補丁的帆篷,麥卡力斯特和他所戴的耳環,那轟鳴如雷的濤聲——這一切都是現實的。想到這些,她喃喃自語道:“我們滅亡了,各自孤獨地滅亡了,”因為她父親的話在她的頭腦裡一再閃現。她的父親看見她如此神思恍惚地凝視著遠方,就開始逗她。她懂得羅盤儀上那些圓點所代表的方位嗎?他問道。她分得清東西南北嗎?她真的認為他們就住在那個方向嗎?他指點著告訴她,他們的屋子在什麼地方:就在那兒,在那些樹木旁邊。他希望她的方位感更加精確一點,他說:“告訴我——哪兒是東,哪兒是西?”他一半是取笑她,一半是責備她,因為,對於並非絕對低能的那些看不懂羅盤儀的人們,他無法理解他們的思想狀態。但她仍然辨不出方向。看到她剛才恍惚地凝視遠方,現在又驚慌失措地把眼睛盯著沒有房屋的地方瞧,拉姆齊先生忘記了他的夢想,忘記了他如何在平台上徘徊於那些石甕之間,忘記了那些婦女如何向他伸出同情之手。他想,女人總是那個樣子;她們的頭腦糊塗是無可救藥的;那是一樁他永遠也沒法了解的事情;但情況就是如此。他的夫人——她一向就是如此。她們沒法讓任何概念清晰地印在她們的頭腦裡。但是,他對她大發雷霆是錯誤的;更有甚者,他不是相當喜歡這種女性的糊塗嗎?這是她們異乎尋常的魅力的一部分。我要使凱姆對我微笑,他想。她看上去受驚了。她是如此沉默。他握緊拳頭,決定把他的聲音、他的面部表情、他富於表現力的姿勢都收斂起來,這些年來,他曾隨心所欲地利用這一切,來贏得人們的同情和讚揚。他要使她向他微笑。他要找一些簡單的話題來和她談談。但是談什麼呢?因為,像他這樣埋頭工作,他已忘記了人們通常所談的話題。對,有一條小狗。他們有一條小狗。今天誰在照料那條小狗呀?他問道。詹姆斯看見他姊姊腦袋的後方襯托著船帆,他冷酷地思忖:不錯,現在她可要讓步屈服啦;那就會只剩下我一個人來孤獨地對抗那個暴君。那個誓約將留給他一個人來加以貫徹。瞧著她臉上悲哀、陰沉、讓步的表情,他嚴峻地想道:凱姆永遠不會寧死不屈地反抗暴君。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當一朵烏雲飄落在一片綠色的山坡上,出現了一種嚴重的氣氛,四周的群山之間瀰漫著一片陰暗和憂傷,似乎那些山巒必須認真考慮那個被烏雲籠罩在陰影中的山坡的命運,或者寄予同情,或者幸災樂禍。就這樣,凱姆現在感覺到她被烏雲所籠罩了,她坐在安詳堅定的人們中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父親提出的關於那小狗的問題,不知道應該如何抵擋他的哀求——原諒我吧,體貼我吧;另一方面,立法者詹姆斯似乎把永恆智慧的法規攤開在他的膝蓋上(他握著舵柄的手對她說來已經成為一種象徵)對她說,反抗他,和他鬥。詹姆斯說得多麼公平正直。因為,他們必須寧死不屈地和暴君鬥爭,她想。在人類所有的品德中,她最推崇的就是正直。她的弟弟最像一個公正不阿的神祇,她的父親最善於死乞活賴地哀求。她坐在他們兩人中間,凝視著景色陌生的海岸,一面想著那些草坪、平台、房屋已被平靜地遺留在遠方而在視野裡消失了,一面在考慮她應該向這兩者中的哪一個讓步。

“傑斯潑,”她愁眉不展地說。他會照料那條小狗的。 她打算給它起個什麼名兒呢?她的父親堅持追問下去。當他自己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有過一條小狗,它叫弗立斯克。詹姆斯看見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表情,一種在他記憶之中熟悉的表情,他想,她會屈服的。他想,她們會垂首俯視她們正在編織的絨線,或者什麼別的東西;然後她們會突然抬頭仰望;一道藍光閃過,他想起來了,後來和他坐在一起的什麼人笑了,屈服投降了,使他怒不可遏。那個人肯定就是他的母親,他想,她坐在一把矮腳椅子裡,他的父親站在她身旁俯視著她。他開始在歲月一頁頁、一冊冊、輕輕地、不斷地積存在他頭腦裡的一連串無窮無盡的記憶之中尋找:在各種景象和音響之間,在各種嚴厲、空虛、甜蜜的聲音之中,在掠過的燈光、輕輕觸及地板的掃帚、沖刷海岸的波濤之間,他看到一個男子如何來回踱步、突然停留、筆直地站在那兒,俯視著他們母子倆。與此同時,他注意到凱姆把她的手指浸在海中玩水,她呆呆地望著海岸,什麼也不說。不,她不會屈服的,他想;她和母親不一樣,他想。好吧,要是凱姆不願回答他的問題,他就不再打擾她了,拉姆齊先生下了決心,他伸手到衣袋裡去摸一本書。但是,她願意回答他的問題;她迫切地希望能夠搬開放在她舌頭上的某種障礙,並且說:噢,對啦,弗立斯克。我就叫它弗立斯克吧。她甚至還想問:它是不是那條獨自從荒野裡尋到回家道路的小狗?但是,儘管她努力嘗試,她可說不出那樣的話,因為,她既害怕又忠於他們的誓約,然而,詹姆斯可沒料到,她已把她感覺到的對於父親的愛慕之情,悄悄地向他傳送過去。因為,她一邊用手戲水,一邊在心裡琢磨(現在麥卡力斯特的孩子釣到一條鯖魚,它在甲板上直蹦,魚鰓上淌著鮮血);她一邊瞅著漠然凝視船帆或偶爾注視地平線的詹姆斯,一邊在想:你可沒有遭遇到這種感情的壓力和分裂,沒有遭遇到這種異常強烈的誘惑啊。她的父親伸手到兜里掏書,再過一秒鐘,他就會把書掏出來了。對她來說,沒有別人比他更富於吸引力的了:他的雙手是美麗的,還有他的雙腳,他的聲音,他的語言,他的匆忙急躁,他的怪癖熱情,他敢於直言不諱地在眾人面前揚言我們將各自孤獨地滅亡,還有他的疏遠淡漠,這一切都對她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他已經打開了他的書本。)她坐直了,一邊瞧著麥卡力斯特的孩子從另一條魚的鰓幫裡把魚鉤取出來,一邊想道:然而,叫人難以忍受的是他那種極端的盲目和橫暴,它損害了她美好的童年生活,掀起了痛苦的風暴,甚至到現在,她還會在半夜驚醒,氣得直哆嗦,並且回憶起他蠻橫無理的強迫命令:“幹這個,”“干那個,”回憶起他支配一切的慾望和他那種“絕對服從我”的要求。

因此,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倔強而憂愁地凝視那包圍在一片和平靜謐氣氛中的海岸,她想,似乎那兒的人們都已酣然入睡,像一縷輕煙或幽靈一般來去自由。在那兒,他們可沒有痛苦折磨,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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