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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五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7519 2018-03-18
對啦,站在草坪邊緣的莉麗斷定,那條就是他們的船。那條就是那灰棕色帆篷的小船,現在她看見它船身平穩地在水面上飛快地穿越那個海灣。她想,他就坐在船中,孩子們依舊保持著沉默。她又不可能到他那兒去。她沒有向他表白出來的同情使她心情沉重,難以作畫。 她一向認為他難以相處。回想起來,她從來沒能當面稱讚他一句。這使他們之間的關係成為某種中性的東西,其中沒有性感的因素,而正是那種因素,使他在敏泰面前如此溫柔體貼,幾乎是興高采烈。他會採一朵花兒獻給她,把他的書借給她。但是,他真的相信敏泰會認真讀那些書嗎?她隨身帶著它們在花園裡到處跑,把樹葉夾到書中來標出她讀到什麼地方。 “你還記得昔日的情景嗎,卡邁克爾先生?”她瞅著那老人,很想問問他。但是,他把帽子遮住了半個額角;她猜想,他已經睡著了,或者正在夢想,或者正在推敲詩句。

“你還記得昔日的情景嗎?”她經過卡邁克爾身旁,就忍不住想要問問他。她又想起了拉姆齊夫人坐在海灘上的情景;那隻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桶,隨著波濤一上一下地晃動;那一頁頁的信紙隨風飄散。為什麼過了這些年月之後,這幕景像在記憶中保存了下來,縈迴繚繞,閃閃發光,連細枝末節都歷歷在目,而在它以前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的其他景象,都是一片空白呢? “它是一條小船嗎?它是一隻捕蝦的竹簍嗎?”拉姆齊夫人問道。莉麗把她當時說的話複述了一遍,轉過身來,勉強地回到她的畫布面前。謝天謝地,她重新拿起畫筆想道,那個空間的問題依然懸而未決。它瞪著眼睛瞅她。整幅畫面的平衡,就取決於這枚砝碼。這畫的外表,應該美麗而光彩,輕盈而纖細,一種色彩和另一種色彩互相融合,宛若蝴蝶翅膀上的顏色;然而,在這外表之下,應該是用鋼筋鉗合起來的紮實結構。它是如此輕盈,你的呼吸就能把它吹皺;它又是如此紮實,一隊馬匹也不能把它踩散。於是她開始在畫布上抹上一層紅色、一層灰色,她開始用色彩一層一層填補那片空白,把她心目中的畫面逐漸體現出來。與此同時,她又似乎和拉姆齊夫人一起坐在海灘上。

“它是一條小船嗎?它是一隻木桶嗎?”拉姆齊夫人問道。她開始在周圍尋找她的眼鏡。找到了眼鏡,她就坐著默默地眺望大海。正在從容不迫地作畫的莉麗覺得,似乎有一扇門戶打開了,她走了進去,站在一個高大而非常陰暗、非常肅穆,像教堂一般的地方,默默地向四周凝視。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傳來了喧嚷的聲音。幾艘輪船化為縷縷輕煙,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消失了。查爾士在擲著石片,讓它們在水面上漂躍。 拉姆齊夫人默然端坐。莉麗想,她很高興在默默無言的狀態中休息;在這人類相互關係極端朦朧曖昧的狀態中休息。誰知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們的內心感覺又如何?甚至在親密無間的瞬間,誰又能知道這一切?這就是學問嗎?拉姆齊夫人很可能會問(在她身旁,這種沉默的場面似乎經常會發生):如果把這些全說了出來,不會反而把事情弄糟嗎?我們如此默然相對,不是能夠表達更為豐富的內容嗎?至少在目前這一瞬間,似乎有著異常豐富的內涵。她在沙灘上戳了一個洞,再用沙子把它蓋沒,好像這樣就把這完美的瞬間埋藏了進去。它就像一滴银液,人們在其中蘸了一下,就照明了過去的黑暗。

莉麗往後退了一步,使她的畫布——就這樣——處於她視野的中心。畫家所走的可是一條奇特的道路。你往外走得越來越遠,直到最後,你好像走到了海上的一條狹窄的跳板上,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當她用畫筆去蘸藍色的顏料之時,她也在筆端上蘸滿了往昔的回憶。她想起來了,現在拉姆齊夫人已經從沙灘上站了起來。是回家的時候了——快吃午飯了。他們大家一起從海灘上往回走,她和威廉·班克斯並肩走在後面,敏泰走在他們前面,她的襪子上破了一個洞。那個小小的圓窟窿裡露出來的粉紅色的腳後跟多麼扎眼!威廉·班克斯看到它感到多麼厭惡!雖然就她記憶所及,他什麼也沒說。對他說來,這個窟窿意味著女人的毀滅性打擊,意味著不整潔的習慣,意味著僕人紛紛離去、到了中午還沒把床鋪好——意味著他所最憎惡的一切。他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哆嗦著伸開他的手指,好像去遮蔽一件不堪入目的東西。現在他就做了這個動作——把手遮在他面前。敏泰繼續往前走去,大概保羅遇見了她,他們倆就一塊兒進了花園。

莉麗·布里斯庫想起了雷萊夫婦,把綠色的顏料擠到調色板上。她把對於雷萊夫婦的印像在心裡集中起來。在她眼前浮現出他們婚後生活的一連串景象;其中有一幕,在拂曉時分發生在樓梯上。保羅早就回家上床安寢了;敏泰遲遲未歸。大約在凌晨三點鐘,敏泰走上了樓梯,她戴著花環,濃妝豔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保羅穿著睡衣走了出來,他手裡拿著一根撥火棍,以防碰上小偷。敏泰站在半樓梯的窗口,在蒼白的晨曦中啃著三明治,樓梯的地毯上破了一個窟窿。但是,他們說了些什麼呢?莉麗問她自己。似乎在想像之中瞅上一眼,她就能聽見他們說話。敏泰繼續討厭地啃著她的三明治,保羅說了些激烈的話來責備她,他壓低了嗓子,以免驚醒孩子們——那兩個小男孩。他面容憔悴,拉長了臉;她輕浮艷麗,滿不在乎。大約在婚後一年左右,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垮了;他們的婚姻結果很不理想。

莉麗用畫筆蘸了一點綠色顏料,她想,這樣來想像有關他們夫婦的情景,就是所謂“了解”人們、“關心”他們、“喜愛”他們!其中沒有一句話是真實的;全是她想像出來的;但是,儘管如此,她對於他們情況的了解,就是如此。她繼續深入到她的繪畫中去,繼續深入挖掘往昔的歲月。 另外有一次,保羅說他“在咖啡館裡下棋”。根據這句話,她又想像出一幕完整的景象。她想起來了,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就想像他如何打電話回家,女僕如何回答說“先生,太太不在家”,於是他就打定主意也不回家。她在想像中看見他坐在某個陰暗場所的角落裡,紅色長毛絨面的座位上佈滿了煙塵,那些侍女總是對你熟悉親暱,他和一個小個子男人下棋,他是做茶葉生意的,住在塞爾別頓,這就是保羅所了解的關於他的全部情況。當他回家時,敏泰不在家,隨後就是樓梯上的那一幕。為了防備小偷,他手裡拿了一根撥火棍(毫無疑問,也是為了向她示威),他講的話十分令人痛心,他說她毀了他的一生。無論如何,當莉麗到雷克曼斯華綏附近的一所小別墅去看望他們時,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怕地緊張。保羅帶她到花園裡去看他所飼養的比利時兔子,敏泰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們,她嘴裡唱著歌,把裸露的手臂搭在保羅的肩膀上,以免他向莉麗洩漏任何情況。

莉麗想,敏泰對兔子煩膩得要命。但是,敏泰守口如瓶,她從來不提起保羅在咖啡館裡下棋之類的事情。她可要謹慎得多、小心得多。把他們的故事繼續講下去吧——現在他們已經通過了那個危險階段。去年夏天,她曾經和他們一起待過一陣子。有一次,他們的汽車在中途出了毛病,敏泰不得不給他傳遞工具。他坐在路旁修車,她把工具遞給他時,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直截了當,態度友好——這證明他們之間的關係現在還不錯。他們倆不再“相愛”了;不,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一個嚴肅的女人,她留著髮辮,手裡拿著公文包(敏泰曾經感激地、幾乎有點欽佩地描述過她),她和保羅一起參加各種會議,對於地價稅和資產稅等問題,她和保羅持有相同的觀點(他們越來越多地發表他們的見解)。他的外遇並未使他和敏泰的婚姻關係破裂,反而適當地調整了它。當他坐在路旁修車而她把工具遞給他時,他們夫婦倆顯然成了相互默契的好朋友。

這就是雷萊夫婦的故事,莉麗想道。她想,她自己正在把這個故事講給拉姆齊夫人聽,她一定會充滿著好奇心,想要知道雷萊夫婦的近況。要是她能告訴拉姆齊夫人那樁婚事結果並不成功,她會有一點兒得意洋洋。 但是,那位死者!莉麗想道。她的構圖遇到了某種障礙,使她停筆沉思,她向後退了一兩步,喟然嘆息:噢,那位死者!她喃喃自語說,人們同情死者,把他們撇在一邊,甚至對他們有點兒輕蔑。他們現在可是任憑咱們來支配擺佈啦。她想,拉姆齊夫人已經隱沒、消失了。現在我們可以超越她的願望,把她那種帶有局限性的老式觀念加以改進。她已經後退到離我們越來越遠的地方。帶著幾分嘲笑意味,她似乎看見拉姆齊夫人在歲月長廊的末端,講著那些不合時宜的話:“結婚吧,結婚吧!”(在黎明時分,她身軀筆直地坐在那兒,小鳥開始在外面的花園裡啁啾。)現在你不得不對她說,事情的發展全都違背了您的心願。他們是幸福的,他們的生活就像那個樣子;我是幸福的,我的生活就像這個樣子。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了。在這種情況下,拉姆齊夫人的整個存在,甚至還有她的美麗,在轉瞬之間已經成為明日黃花,化作塵土。莉麗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火熱的太陽曬著她的背脊,她在心裡總結雷萊夫婦的情況,覺得她自己戰勝了拉姆齊夫人:她永遠也想不到保羅會在咖啡館裡下棋,並且有一個情婦,想不到他會坐在路旁修車,而敏泰給他遞工具;她也永遠想不到莉麗會站在這兒作畫,從來沒結過婚,甚至也沒跟威廉·班克斯結婚。

拉姆齊夫人早就把這件事盤算好啦。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也許她會強迫他們結婚。那年夏天,拉姆齊夫人對她說,威廉·班克斯是“心腸最好的男人”。他是“當代第一流的科學家,我的丈夫說的”。他又是“可憐的威廉——真叫我傷心,我去看望他,發現他屋裡沒一件像樣的東西,甚至連花也沒人給他插”。因此,她就經常叫他們倆一塊兒去散步。拉姆齊夫人帶著那種可以使她從別人手指縫裡溜過去的輕微嘲諷告訴莉麗:她有一個科學的頭腦;她和威廉一樣喜歡花卉;她的作風又如此嚴謹。莉麗向她的畫架走近又後退幾步,她一邊看畫一邊在心裡琢磨:為什麼拉姆齊夫人這樣熱衷於婚姻問題呢? (突然間,就像一顆流星滑過夜空那樣突然,一道紅色的火光似乎在她頭腦裡燃燒起來,籠罩著保羅·雷萊,那火光就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它就像是一群野蠻人為了慶祝某種盛典而在一個遙遠的海灘上燃起的篝火。她聽見了火焰的歡呼咆哮和木柴在噼嚦啪啦地燃燒。周圍幾英里路以內的海面,化為一片火紅和金黃。煙火中夾雜著某種醇酒的芬芳,使她沉醉,因為,她又重新感覺到那種輕率的渴望,想要從懸崖上縱身一躍,淹沒到大海中去,尋找沙灘上的一枚珍珠別針。那歡呼咆哮、噼嚦啪啦的火焰,使她帶著恐懼而厭惡的心情向後退卻,似乎當她看到這火焰的壯麗和力量之時,也看到了它如何貪婪可惡地吞噬著這幢屋子裡的財富,於是她對它感到厭惡。但是,作為一種輝煌華麗的景象,它勝過了她以往所看到過的任何東西,它作為一種信號的烽火,年復一年地在大海邊緣的一個荒島上燃燒,只要人家一提起“愛情”這個詞兒,這保羅的愛情之火馬上就熊熊地燃燒起來,就像現在發生的情況那樣。這火焰漸漸熄滅下去,她笑著對自己說,“雷萊夫婦,”她想起了保羅如何到咖啡館裡去下棋。)

她想,真是千鈞一發,她總算僥倖逃脫了愛情的羅網。她當時注視著桌布的圖案,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她要把那棵樹移到畫面中央,她永遠不需要和任何人結婚,而且她為此感到無比喜悅。她曾感覺到拉姆齊夫人的威力,現在她能夠勇敢地站起來面對拉姆齊夫人——對拉姆齊夫人驚人的支配別人的能力表示一種敬意。只要她說,去做這件事情,別人就會遵命照辦。甚至她和詹姆斯一起坐在窗前的影子,也充滿著權威。她想起了當時威廉·班克斯發現她對於這幅母子圖的重要意義熟視無睹,感到多麼震驚。難道她不讚賞他們的美麗嗎?他問道。她記得,威廉·班克斯帶著聰明懂事的孩子般的眼色,聽她解釋她的構圖毫無不敬之處:不過是這兒的一片亮色,需要有一個陰影在那兒加以襯托罷了。她並非存心褻瀆一個拉斐爾曾經虔誠地描繪過的神聖題材。她可不是玩世不恭。情況恰恰相反,她是嚴肅認真的。多虧他的科學頭腦,他充分理解了她的意圖——這證明了沒有偏見的智慧能使她高興,並且給她很大的安慰。那麼,她畢竟能夠嚴肅認真地和一位男子談論繪畫啦。真的,他的友誼曾經是她彌足珍貴的人生樂趣之一。她愛慕威廉·班克斯。

他們一塊兒去遊覽漢普頓宮廷,他有著完美的紳士風度,經常到河邊散步,給她足夠的時間去盥洗。這是他們相互關係中的典型事例。許多事情他們都相互默契,不言自明。一個又一個夏季,他們在庭院間漫步,欣賞勻稱的建築和美麗的花卉,在他們散步的時候,他會給她講解關於透視法和建築學的各種知識,他還會停步凝視一株樹木或湖上的景色,或者欣賞一個天真的孩子——(他非常惋惜自己沒有一個女兒),他那種毫無表情的、孤零零的樣子,對於一個在實驗室裡消磨了這麼多歲月的人來說,是十分自然的,當他走出了實驗室,外面的世界似乎使他頭暈目眩,因此他緩慢地走著,把手舉到眼睛上方去遮蔽陽光,並且時常停下腳步,把頭往後一仰,只是為了深深地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他會對她說,他的管家去度假了,他必須為他家的樓梯買一條新的地毯。也許她願意和他一塊兒去選購吧。有一次,他們的話題轉到了拉姆齊夫婦身上,他說,他第一次遇見拉姆齊夫人時,她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那時她還未超過十九或二十歲。她驚人地美。他站在那兒凝視著漢普頓宮廷的林蔭大道,似乎他在那些噴泉之間看到了她亭亭玉立的倩影。 現在莉麗往客廳的石階望去。她通過威廉的眼睛,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安詳沉靜,目光低垂。她默默地坐著,沉思冥想(莉麗覺得她那天穿著灰色的衣服)。她的目光俯視著地面。她永遠不會把眼睛抬起來。對,她在專心致志地凝視著地面,莉麗想道,我一定也看見過她這種神態,但不是穿著灰衣服,也不是如此沉靜、如此年輕、如此安詳。那個形象隨時會浮現在眼前。正如威廉所說,她是驚人地美。但美並不是一切。美有它的不利因素——它來得太輕易;它來得太完整。它使生命靜止了——凝固了。它使人忘記了那些小小的內心騷動:興奮的紅暈、失望的蒼白、一些奇特的變形、某種光亮或陰影;這些會使那個臉龐一下子變得認不出來,然而也給它增添了一種叫人永遠不能忘懷的風姿。在美的掩蓋之下,把這一切都輕輕抹去,當然更簡單一些。但是,莉麗可拿不准:當拉姆齊夫人把獵人的草帽往頭上一戴,或者奔跑著穿過草地,或者在責備園丁肯尼迪之時,她的容貌看上去是什麼模樣?誰能告訴她?誰能幫助她解答這個問題? 她的思緒已經不由自主地從心靈深處浮到了外表,她發現自己的注意力有一半脫離了那幅圖畫,有點惘然若失地望著卡邁克爾先生,好像在望著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他躺在椅子上,雙手合攏放在他的大肚皮上,他不在閱讀,不在睡覺,而是怡然自得地曬著太陽,就像一隻吃飽了東西的動物一樣。他手裡的書早已掉到草地上去了。 她想馬上走過去對他說,“卡邁克爾先生!”於是他就會像往常一樣,用他那雙煙霧朦朧的綠色眼珠,仁慈地向上望著你。但是,只有當你知道你想要對別人說些什麼的時候,你才去喚醒他們。她想要說的可不是一件事情,而是一切事情。三言兩語只會打斷思路,割裂思想,等於什麼也沒說。 “讓我們來談談生和死;談談拉姆齊夫人。”——不,她想,你和別人甚麼也講不清楚。頃刻之間的緊迫感,總是難以擊中目標。從嘴裡吐出來的言辭向旁邊飄逸,擊中了靶子以下好幾英寸的地方。於是你就放棄了希望,於是那沒有表白出來的思想又重新沉沒到心靈深處,於是你就像大多數中年人一樣——謹小慎微,吞吞吐吐,兩眼之間佈滿了皺紋,並且有一種無限了悟的神態。因為,你怎能用言辭來表達肉體的感情,來表達那兒的一片空虛呢? (她正在望著客廳的石階,它們看上去異乎尋常地空虛。)是人的肉體,而不是人的心靈在感覺。那空蕩蕩的石階在肉體上激起的感覺,突然變得極端令人不快。欲求而不可得,使她渾身產生一種僵硬、空虛、緊張的感覺。隨後,又是求而不得——不斷的慾求,總是落空——這是多麼揪心的痛苦,而且這痛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絞著她的心房!噢,拉姆齊夫人!她在心裡無聲地呼喊,對那坐在小船旁邊的倩影呼喚,對那個由她變成的抽象的幽靈、那個穿灰衣服的女人呼喚,似乎在責備她悄然離去,並且盼望她去而復歸。思念死者,似乎是很安全的事情。幽靈、空氣、虛無,這是一種你在白天或夜晚任何時候都可以輕易地、安全地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東西;她本是那空虛的幽靈,然而,她突然伸出手來,揪著你的心房,叫你痛苦難熬。突然間,空蕩蕩的石階、室內椅套的褶邊,在平台上蹣跚而行的小狗,花園裡起伏的聲浪和低語,就像精緻的曲線和圖案花飾,圍繞著一個完全空虛的中心。 她重新轉向卡邁克爾先生,想要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你如何解釋這一切?”因為,在早晨的這個瞬間,整個世界已經溶化為一個思想的水池,一個現實的深潭,你幾乎可以想像,如果卡邁克爾先生開口說話,就有可能在這思想水池的表面上汲取一滴水珠。然後又怎麼樣呢?某種景象可能出現。一隻幽靈的手會被人往上擋開,一把利刀在空中閃著寒光。當然,這全是無稽之談。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些她沒法表達出來的思想,他竟然全都心領神會了。他是一位不可思議的老人,鬍鬚上染著一絲黃色的污漬,心裡蘊藏著他的詩歌和不解之謎,他在世界上一帆風順地航行,而這世界也滿足了他的一切欲求,因此她想,只要他躺在草地上,把手往下一伸,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撈到他所需要的任何東西。她望著自己的畫。據她推測,很可能這就是他的回答——“你”、“我”、“她”都隨著歲月流逝而灰飛煙滅,什麼也不會留存,一切都在不斷變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繪畫卻不是如此,它們可以長存。她想,然而她的畫會掛在閣樓上;它會被捲起來,扔到沙發底下去;儘管如此,儘管是像這樣一張畫,它還是可以留存,這是確切不移的。你可以說,甚至是這張草圖,也許還不是那張真的作品,而是它所企圖表現的意念,它也會“永久留存”。她想把這種想法說出來,或者不言而喻地暗示出來,因為,這些話要是明講出來,甚至她自己聽起來也會覺得有點太自吹自擂了;當她瞧著這畫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她看不清楚。她的眼眶裡充滿著一種滾燙的液體(起初她沒意識到這是眼淚),它並未牽動她嘴唇的堅定線條,只是使空氣顯得陰霾;熱淚滾下了她的面頰。她對於自己有完善的控制能力——噢,是的! ——在所有其他方面。那麼,她是在為拉姆齊夫人而哭泣,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任何不愉快的感覺嗎?她重新和卡邁克爾老先生攀談。那麼,它是什麼東西?它意味著什麼?幽靈能夠伸出手來揪住你嗎?那把利刀會傷人嗎?那拳頭會攥緊嗎?難道沒有安全的地方嗎?心靈無從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律嗎?沒有嚮導,沒有安全的藏身之處,一切都是奇蹟,只能盲目地從寶塔的尖頂望空中縱身一躍嗎?是否可能,甚至對於老年人來說,這就是生活——大吃一驚、出乎意料、一無所知?她忽然覺得,如果他們倆現在從這草地上站起來要求解釋:為什麼人生如此短促,為什麼它又如此不可捉摸,如果他們像兩個充分武裝起來的人(對於他們什麼也隱藏不了)那樣說話,用強硬激烈的語氣來要求解釋,那麼,美就會卷攏身軀、悄然退避,這個空間就會填滿,那些空虛的花飾就會構成一定的形體;如果他們的呼聲足夠響亮,也許拉姆齊夫人就會歸來。 “拉姆齊夫人!”她大聲喊道,“拉姆齊夫人!”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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