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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4132 2018-03-18
他們終於走了,她想。她寬慰地嘆了口氣,同時又感到心中若有所失。她的同情心好像被擲了回來,像一枚多刺的黑莓,彈到她的臉上。她有一種奇特的被分裂的感覺,似乎她的一部分被吸引出去——這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海上煙霧朦朧,那座燈塔今天早晨看上去無限遙遠——而她的另一部分,仍倔強而穩固地釘在這片草地上。她似乎看到她的油畫布飄浮而起,顏色蒼白、寸步不讓地逼近她的眼前。它以冷冰冰的目光瞪著她,似乎為了所有這些匆忙、騷亂、愚蠢和感情的浪費而指責她;當她的各種混亂騷動的心情(他走了;她對他極感同情,但是絲毫沒有表白)離開了這塊場地,那幅畫使她恢復了平靜,起初,一種和平靜謐之感在她心中擴展;隨後,她又悵然若失,心中感到一片空虛。她茫然地望著那幅畫布,那寸步不讓地、蒼白地瞪著她的畫布,然後她的目光轉向那個花園。有某種東西(她站在那兒,她那張乾癟的小臉蛋上那對中國式的小眼珠往上一轉),她想起了,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的互相關係中,在這綠、藍、棕色彩斑駁的一片籬柵中,有某種東西一直留在她的腦海裡,在那兒打了一個結,使她在沿著布羅姆頓路散步之時,在梳頭整容之際,在各種零零星星的瞬間,她都會身不由己地發現自己正在心中繪著那幅圖畫,她的目光掠過那畫面,並且正在解開那個想像中的結。但是,離開了畫布憑空想像地籌劃,和真正執筆在手抹上第一道色彩,這完全是兩碼事。

由於剛才在拉姆齊先生面前心慌意亂,她拿錯了一支畫筆,而且因為神經緊張,她把畫架的腳插入土中之時,擺錯了角度。現在她擺正畫架,從而抑制了那種分散她的注意力並且使她想起她是如此這般的人物、想起她和人們有著這樣那樣的關係的不適當的、和作畫毫不相干的念頭,她抬起手來,提起了畫筆。在一陣痛苦而興奮的沉醉狀態中,她的手在空中哆嗦著停留了片刻。從何處落筆?在畫布的哪一點塗上第一道色彩?這可是個問題。抹在畫布上的一根線條,就意味著她承擔了無數的風險,作出了許多不可挽回的決定。一切在想像中似乎很簡單的事情,在實踐中馬上變得複雜起來;當浪濤從懸崖峭壁的頂端形態勻稱地滾滾而來時,對於在浪濤中游泳的人們說來,他們卻被深深的漩渦和泛沫的浪峰所分隔。儘管如此,這風險還是非冒不可;畫布上終於抹上了第一道色彩。

帶著一種奇妙的肉體上的激動,好像她被某種力量驅使著,而同時她又必須抑制住自己,她迅速地畫下了那決定性的第一筆。畫筆落了下來。它把一抹棕色飄灑到畫布上去,留下了一道流動的筆跡。她又畫上了第二筆——第三筆。就這樣,她停留片刻,再添上一筆,停了又畫,畫了又停,畫筆的起落形成了一種帶有節奏的舞蹈動作,似乎那些停頓構成了這節奏的一部分,那些筆觸又構成了它的另一部分,而這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她就這樣輕柔地、迅捷地畫畫停停,在畫布上抹下了一道道棕色的、流動的、神經質的線條,它們一落到畫布上,就圍住了(她覺得它在她面前朦朧地浮現出來)一塊空間。在一個浪濤的波谷中,她看見第二個浪濤在她的上方越來越高地洶湧而至。還有比這一塊空間更加不可輕視的東西嗎?她又來到了這兒,她想,她又回到這兒來瞅著它,她從生活、閒聊、交際的圈子中脫身出來,被吸引到她的這個強勁的宿敵面前——這另一個境界,這個真理,這個現實,它突然抓住了她,在各種表面現象的背後赤裸裸地顯露出來,支配著她的注意力。她一半覺得不願意,一半覺得厭惡。為什麼總是被誘騙出來,被硬拉著走呢?為什麼不留下來平靜地和卡邁克爾先生在草坪上聊聊天呢?無論如何,這還是一種恰當的思想交流形式。其他可尊敬的對象,都因獲得崇拜而心滿意足;男人、女人、上帝都讓人匍匐拜倒在他們腳下;但是這種交流形式,它只是一個白色的燈罩投射到一張柳條桌上的燈影兒,它使你參加無休止的論戰,挑起一場你注定要失敗的戰鬥。情況總是如此(她不知道這是出於她的天性還是性別),在她把流動不居的生活轉化為集中凝煉的圖像之前,她總有片刻赤身露體毫無遮蔽的感覺,好像她是一個尚未誕生的靈魂,一個被剝奪了軀體的靈魂,在通風的塔尖上猶豫不決,毫無屏障地暴露在一陣陣疑慮的狂風之中。那末,她為什麼還要畫呢?她瞧瞧那幅畫布,它被輕輕地抹上了許多流動的線條。它將被掛在僕人的臥室裡。它將被捲起來,塞到沙發下面去。那末把它畫出來,又有什麼用處呢?她聽到有某種聲音在說,她不能繪畫,不能創作,似乎她被捲入了一個習慣的漩渦之中,在這漩渦中經過一定的時間之後,某種經驗就在心靈中形成了,結果她就重複地說一些話,而再也意識不到是誰首先說這些話的。

不能繪畫,不能寫作,她機械地喃喃自語,焦急地考慮著她的進攻方案應該如何。因為那片籬柵赫然呈現在她面前;它突出地聳立著;她感覺到它迫在眉睫。然後,似乎有某種為了發揮她的才能所必需的潤滑液被噴射出來,她開始猶疑不定地蘸著藍色和赭色的顏料,這兒一點那兒一抹地揮動她的畫筆,但是,這支筆現在似乎更加沉重遲緩了,好像它已經和她所看到的景色(她不停地望望籬柵又看看畫布)傳遞給她的某種節奏合拍一致了,因此,當她的手帶著生命顫抖著,這強有力的節奏足以支持她,使她隨著它的波浪前進。毫無疑問,她正在失去對於外部事物的意識。而當她對於外部事物,對於她的姓名、人格、外貌,對於卡邁克爾先生是否在場都失去了意識的時候,不斷地從她的心靈深處湧現出各種景象、姓名、言論、記憶和概念,好像她用綠色和藍色在畫布上塑造圖像之時,一股出自內心的泉水灑滿了那一片向她瞪著眼的、可怕地難以對付的、蒼白的空間。

她回憶起來了,查爾士·塔斯萊老是說女人不能繪畫,不能寫作。當年她就在這同一個地點作畫,他從後面走過來,貼近地站在她背後,她最恨別人這樣。 “我吸粗劣的煙草,”他說,“五個便士一盎司。”他向她顯示他的貧窮、他的原則。 (但是,那場戰爭拔除了她女性的螯刺。可憐的傢伙們,她想,這些男男女女的可憐蟲。)他老是在腋下夾著一本書——一本紫色封面的書。他在“工作”。她記得他坐了下來,在一片陽光之下工作。在吃晚飯時,他總是坐在她視野的中央。但是,她回想起來,畢竟還有海灘上的那幕情景。她應該記得那幕情景。那天早晨風很大。他們都來到了海灘上。拉姆齊夫人在一塊岩石旁坐下來寫信。她寫了又寫。 “噢,”她抬起頭來望著漂浮在大海中的什麼東西說道:“它是一隻捕龍蝦的竹簍嗎?它是一條顛覆的小船嗎?”她的目光如此近視,她什麼也瞧不清楚。於是,查爾士·塔斯萊盡可能耐心周到地給她說明。他開始用石片打水漂兒。他們選擇黑色扁平的小石片,把它們投擲出去,讓它們在水面上漂躍。拉姆齊夫人不時停筆,從她眼鏡的上方舉目望著他們,取笑他們。她記不起他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她和查爾士一起擲著石片,突然感到相處得相當融洽,而拉姆齊夫人正在望著他們。她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那一點。她向後退了一步,她的眼珠往上一轉,心裡想道:拉姆齊夫人。 (要是她和詹姆斯坐在那石階上,一定會使畫面大為改觀,那兒一定會有一個陰影。)當她想起她自己和查爾士一起打水漂兒,想起海灘上的整個情景,似乎在某種意義上說來,這一切全靠坐在岩石下把一本拍紙簿放在膝蓋上寫信的拉姆齊夫人。 (她寫了好多信,有時風把信紙吹走。她和查爾士剛好抓住一頁信紙,沒讓它給吹到海裡去。)但是,在人類的心靈中,蘊藏著多麼偉大的力量啊!她想:那個坐在岩石下寫信的女人,把一切事情都由矛盾複雜轉化為單純和諧;她使憤怒、煩躁的心情渙然冰釋;她把各種各樣因素湊合在一起,並且從那可憐的愚蠢和厭惡之中(她和查爾士經常爭論口角,十分愚蠢,彼此懷恨)提煉出某種東西——例如在海灘上的這幕景象,這片刻的友誼和好感——它經歷了這些年月,仍舊完整地保存下來,她只要稍微沉浸於這片景色之中,就刷新了她對於塔斯萊的記憶,它就像一件有感染力的藝術品一樣,留存在心中。

“就像一件藝術品,”她喃喃自語,看看畫布,瞧瞧客廳的石階,再回過頭來看看她的畫布。她必須休息片刻。而當她一邊休息,一邊模模糊糊地從一樣東西望到另一樣的時候,那個永遠在心靈的蒼穹盤桓的老問題,那個在這樣的瞬間總是要把它自己詳細表白一番的宏大的、普遍的問題,當她把剛才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官能鬆弛下來的時候,它就停留在她的上方,黑沉沉地籠罩著她。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那就是全部問題所在——一個簡單的問題;一個隨著歲月的流逝免不了會向你逼近過來的問題。那個關於人生意義的偉大啟示,從來沒有出現。也許這偉大的啟示永遠也不會到來。作為它的代替品,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小小的奇蹟和光輝,就像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使你對於人生的真諦獲得一剎那的印象;眼前就是一個例子。這個,那個,以及其他因素;她自己,查爾士·塔斯萊,還有飛濺的浪花;拉姆齊夫人把他們全都凝集在一起;拉姆齊夫人說:“生命在這兒靜止不動了;”拉姆齊夫人把這個瞬間鑄成了某種永恆的東西(就像在另一個領域中,莉麗自己也試圖把這個瞬間塑造成某種永恆的東西)——這就具有某種人生啟示的性質。在一片混亂之中,存在著一定的形態;這永恆的時光流逝(她瞧著白雲在空中飄過、樹葉在風中搖曳),被鑄成了固定的東西。生命在這兒靜止不動了,拉姆齊夫人說過。 “拉姆齊夫人!拉姆齊夫人!”她反复地呼喊。所有這一切,她都受賜於拉姆齊夫人啊。

萬籟俱寂。似乎那幢屋子裡還沒人走動。她望著它沉睡在清晨的朝陽中,它的窗戶上反映出藍色、綠色的樹葉。她對拉姆齊夫人模糊的思念,似乎與這幢寂靜的屋子、這一縷輕煙、這明媚的早晨的清新空氣和諧一致。模糊而縹緲,它令人驚異地純潔而動人。她希望沒有人會打開窗戶或從屋裡走出來,讓她可以獨自一個繼續沉思,繼續繪畫。她轉向她的畫布。但是,受到某種好奇心的驅使,受到她的沒有表白出來的同情心的推動,她走了幾步,來到草坪的盡頭,去看看她是否能看見那支小小的隊伍揚帆出發。在海面上,在那些漂浮的小船中間——有些小船的帆還收捲著,有些小船緩慢地、非常平穩地駛開去——有一艘小船和其他船隻離得相當遠。它的帆正在被扯起來。她認定了,就在那艘遙遠的、完全寂靜的小船裡,拉姆齊先生正與凱姆和詹姆斯坐在一起。現在他們已經曳起了帆;那些帆篷無力地飄垂、猶豫了片刻之後,現在已灌飽了風,在深沉的靜謐中扯滿了,她瞅著那條船深思熟慮地選定了它的航道,越過了其他船隻,向著大海乘風破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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