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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4039 2018-03-18
她似乎消瘦了一點,他想道。她看上去有點乾癟、憔悴,然而不無風韻。他喜歡她。曾經傳說她要和威廉·班克斯結婚,但後來並未實現。他的夫人很喜歡她。今天吃早餐時,他有點兒暴躁。然而,然而——目前有一種不可遏制的需要(他並不意識到這是什麼需要),驅使他去接近任何女性;他的需要是如此迫切,他不論用什麼方法,都要強迫她們給予他所需要的東西:同情。 有人照應她嗎?他問道。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嗎? “噢,謝謝,一切都有了,”莉麗局促不安地說。不,她辦不到。她應該馬上順水推舟、隨波逐流,對拉姆齊先生表示同情;她精神上受到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但她仍漠然不動。出現了一陣可怕的沉默。他們倆凝視著大海。拉姆齊先生想,為什麼我在她眼前,她卻凝視著大海呢?她說,她希望風平浪靜,好讓他們順利抵達燈塔。燈塔!燈塔!燈塔又有何相干? !他不耐煩地想。出於某種原始的衝動(因為他確實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馬上發出一聲如此淒涼的悲嘆,世界上任何女人聽到了,都會做點兒什麼,或者說點兒什麼,來安慰他——但我可是個例外,莉麗想。她辛辣地嘲諷自己說,我可不是個女人,我不過是個暴躁易怒的、乾巴巴的老處女罷了。

拉姆齊先生長嘆一聲。他在等待她的反應。難道她不打算說點兒什麼嗎?難道她沒看出他對她有什麼要求嗎?於是他說,有一個特殊的原因,促使他想要到燈塔去。他夫人在世的時候,經常送東西去給那些燈塔看守人。其中有一個臀部患了骨癆的男孩,是燈塔看守人的兒子。他深深地嘆息。他的嘆息是意味深長的。莉麗心中的唯一希望,是這股巨大的傷感的洪流、這種對於同情的貪婪的渴望、這種要她完全俯首聽命的要求(即使他有著無窮的憂愁,足以使她永遠給他以同情)別老是纏著她不放,最好在這股洪流把她沖倒之前,它就被引向別的地方(她不斷向那屋子張望,希望有人出來干擾這個局面)。 “這種遠遊,”拉姆齊先生用腳尖刮著地面說,“是非常令人難受的。”她還是一聲也不吭。 (他想,她可真是泥塑木雕、鐵石心腸。)“航行是很勞累的,”他一邊說一邊帶著一種使她作嘔的憂鬱表情,注視他自己美麗的雙手(她覺得他在演戲,這個偉大的人物可真會做作)。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孩子們怎麼還不出來?她問道。因為她再也承擔不了這悲哀的重荷,再也忍受不住這傷感的壓力了(他裝出一種極其衰老的姿態,甚至站在那兒有點步履不穩)。

她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極目四顧,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談論的東西;她只能驚奇地感覺到,當拉姆齊先生站在那兒的時候,他的憂鬱的目光似乎使陽光下的草地也黯然失色,使躺在帆布椅上念法國小說的臉色紅潤、昏昏欲睡、心滿意足的卡邁克爾先生的形象,也蒙上一層喪禮的黑紗,似乎在這樣一個災難的世界上誇耀其成功的人物,他的存在就足以喚起種種最憂鬱的思想。瞧瞧我吧,他似乎在說,瞧瞧我吧;真的,他一直有這種情緒:想想我吧,想想我的處境吧。啊,她多麼希望這濃重的悲傷氣氛能從他們身旁隨風飄散;希望剛才她把畫架放得更靠近卡邁克爾先生一點;只要是個男子漢,任何一個男子漢,都能阻擋住這傾瀉不止的洪流,抑制住這漫無節制的哀傷。作為一個婦女,她激起了這可怕的感情波瀾;作為一個婦女,她應該知道如何處理這種局面。站在那兒啞口無言,作為一名女性,是很不光彩的。一個女人該說——說什麼呢? ——噢,拉姆齊先生!親愛的拉姆齊先生!像貝克威斯夫人這種畫畫速寫的老太太,馬上就會很得體地說出幾句那樣的話。但是,不,她可說不出來。他們倆默然相對,和世界上其他人都隔絕了。他的顧影自憐,他對同情的渴求,好似一股洪流在她的腳旁傾瀉,形成了一潭潭的水窪,而她這個可憐的罪人,她的唯一行動,就是提起她的裙邊,以免沾濕。她緊握畫筆,默然佇立。

謝天謝地!她終於聽到了屋裡的人聲。詹姆斯和凱姆一定快要出來了。但拉姆齊先生好像也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把他的年邁衰朽、他的孤獨寂寞、他的一切苦難集中起來,對煢煢孑立的莉麗施加巨大的精神壓力,以期打動她的心弦;他覺得心情煩惱——究竟有什麼女人能抗拒他的要求? ——他不耐煩地把頭往後一仰,突然注意到他的鞋帶散了。真是品質優異的皮鞋,莉麗想;她俯視這雙鞋:像雕塑工藝品一般精美絕倫,就像拉姆齊先生身上穿戴的每一件東西,從他鬆散的領帶到他解開一半鈕扣的背心,無可爭辯地表現出他個人的風格。她簡直可以想像,這兩隻鞋會自動地走到他的房間裡去,即使拉姆齊先生不在場,它們也會表現出他的悲愴、乖戾、暴躁、風度。

“多漂亮的皮鞋!”她驚嘆道。她覺得很羞愧。當他懇求她安慰他的靈魂之時,她卻去稱讚他的皮鞋;當他展示他流血的手、刺傷的心,並且請求她憐憫之時,她卻高高興興地說:“啊,但是你的皮鞋多漂亮!”她知道自己罪有應得,就舉目望著他,準備他突然大發雷霆,把她痛罵一番。 可是,拉姆齊先生反而露出了笑容。他陰暗的臉色、憂鬱的心情、虛弱的神態都煙消雲散了。啊,說得對,是第一流的皮鞋,他說著就把腳提起來讓她瞧。在全英國,只有一個人能製出這樣好的鞋。皮鞋是人類遇到的最大禍害之一,他說。 “鞋匠們幹的好事,”他嚷道,“就是蹩傷和折磨人們的腳。”皮鞋匠也是最頑固倔強的人。他把少年時代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尋找做工地道的皮鞋。他要讓她仔細瞧瞧(他先抬起右腳,然後抬起左腳),她還沒見過這種式樣的皮鞋呢。它們是用世界上最好的皮革製造的。其他鞋匠所用的大多數皮料,不過是像棕色的硬紙板一般的次品罷了。他心滿意足地註視著他仍舊懸空提著的腳。她覺得他們到達了一個充滿陽光、和平安寧的島嶼,這個上帝保佑的優質皮鞋之島,由健全清醒的頭腦統治著,永遠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之下。她的心窩溫暖了,對他有了好感。現在讓我來看看你是否善於系鞋帶,他說。她係得不紮實的鞋帶結兒,他可瞧不順眼。他把他自己發明的系鞋帶方法試給她看。一旦把結紮牢,它就永不鬆散。一連三次,他解開她的鞋帶,又重新把它係緊,作為示範。

為什麼在這完全不適當的時刻,當他彎腰替她系鞋帶的時候,她對他的同情心如此折磨著她呢?她也彎下腰去,熱血湧上了她的面頰,想起她自己的鐵石心腸(她剛才竟把他稱為裝腔作勢的演員),她覺得淚珠兒在眼眶裡滾動。如此全神貫注地繫著鞋帶,他在她的眼中,似乎化為一個無限悲愴的形象。他自己系鞋帶。他自己買皮鞋。在拉姆齊先生的人生旅途上,沒有誰來給他一點兒幫助。然而,剛巧在她想說點兒什麼的時候(也許她本來有可能說點兒什麼),他們卻來了——凱姆和詹姆斯。他們出現在平台上。他們並肩而行,拖拖沓沓地走過來,神態嚴肅而憂鬱。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像那個樣子哭喪著臉走過來呢?她不禁覺得他們討厭。他們本來應該高高興興地走過來;他們本來應該把她沒有機會(因為他們就要出發了)給予他的東西獻給他。她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空虛,一種受到挫折的失望。她的感情來得太遲緩了,她的同情心終於油然而生,但是他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他已變成一位非常高貴的長者,已經對她一無所求。她覺得被冷落了。他把一個背包撂到肩上。他把那些紙包——好幾個用棕色的紙張馬馬虎虎紮起來的小包——分給兩個孩子。他叫凱姆去取一件斗篷。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個準備遠征的領隊。於是,他拿著棕色的紙包,穿著優質的皮鞋,跨著堅定的軍人般的步伐,帶頭走上那條小徑。他的兩個孩子尾隨著他。她想,孩子們看上去好像命運已經賦予他們某種嚴肅的使命,他們正在奔赴這個目標,他們還很年輕,可以順從地默默跟在他們的父親後面前進;但是,他們黯淡無光的眼色,卻使她感覺到:他們正在默然忍受著某種超越他們年齡所應承受的痛苦。他們就這樣越過了草坪的邊緣,莉麗似乎感到她正在瞧著一支隊伍前進,儘管它的步伐不齊、士氣不振,但有某種強有力的共同感吸引著他們,使他們結成一個小小的整體,給她留下了奇特的印象。當他們越過草坪之時,拉姆齊先生彬彬有禮而疏遠冷淡地向她揮手致意。

他的容貌多麼蒼老啊,她想道。她立刻就發覺,現在沒人要求她同情,那同情心卻煩擾著她,需要得到表達的機會。是什麼使他的容貌如此蒼老呢?她猜想,大概是由於日以繼夜的思考——思考那張並不存在的廚桌的現實性——她還記得,當她鬧不清他在想些什麼時,安德魯給了她那個像徵性的解答。 (她想起安德魯已經被一枚砲彈的彈片殺死了。)那張廚桌是某種出於空想的、質樸的東西;某種樸素的、堅硬的、不是用來當作裝飾品的東西。它並未塗上任何色彩;它邊緣清楚、棱角突出;它有一種毫不妥協的樸素品質。但是,拉姆齊先生的目光一直盯著它瞧,從來不允許自己分散注意,或者受假象矇騙,直到他的容貌變得衰老,並且和那桌子同樣具有這種質樸無華的美,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她又想起了(她站在剛才和他分手的地方,手中仍握著畫筆),他的臉上也曾閃過各種憂慮的表情——它們並不如此崇高。她猜測,他一定對於那張桌子也有過懷疑:懷疑它是不是一張真實的桌子;懷疑他為它所花的時間是否值得,懷疑他究竟是否能夠發現什麼結論。她覺得,他自己必定有所懷疑,否則他就不會經常徵詢別人的意見。她推測,有時他們夫婦倆在深夜討論的就是這個問題(他的研究是否有價值),第二天,拉姆齊夫人看上去疲勞不堪,而莉麗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對他十分惱火。但是,現在可沒人來和他談論那張桌子,他的皮鞋,或他的鞋帶了;於是他就像一頭追尋獵物的獅子,他的臉上就帶有那種絕望的、誇張的表情,使她看了心驚肉跳,使她提起裙邊退避。後來她又想起了,當她稱讚他的皮鞋時,他的精神突然振奮起來,他的眼中突然閃爍著火花,他突然恢復了他的活力和對於合乎人情的普通事物的興趣,這一切也都是一閃而過,他的心情一下就改變了(他的情緒瞬息萬變,而且顯露無遺),進入了最後那另外一種狀態,這是一種她沒見過的新的精神狀態,她承認,這使她對於自己的神經過敏感到羞愧,當時,他似乎拋棄了各種憂慮和抱負,拋棄了對於同情和讚揚的渴望,進入了另外一種境界;他似乎被好奇心所吸引,在默默無聲的談話中(不管是自言自語還是和別人交談),率領著那支小小的隊伍,走出了她的視野之外。多麼不平凡的容貌啊!花園的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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