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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一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915 2018-03-18
這是什麼意思?這一切又能意味著什麼?莉麗·布里斯庫想道。她不知道該到廚房裡去再拿杯咖啡呢還是等在這兒,因為餐廳裡只有她獨自一人。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從某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時髦話兒,它大致上和她當時的思想合拍,因為這是和拉姆齊一家重逢的第一個早晨,她約束不住自己的感情,只能讓這句話反復回響著,來掩蓋她思想的空虛,直到這種惆悵的心情雲消霧散。真的,過了這麼多年又重遊故地,可是人去樓空,拉姆齊夫人已經去世,她的感覺究竟如何?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根本沒什麼可說的。 她昨晚很遲才到達,神秘的黑夜籠罩著一切。現在她醒來了,又坐在餐桌旁邊的老位置上,但是無人相伴。時間很早,還沒到八點。這次遠征即將舉行——他們打算到燈塔去:拉姆齊先生、凱姆和詹姆斯。他們早就該動身了——他們必須在漲潮順風的時刻啟航。凱姆沒準備好;詹姆斯也沒準備好;南希忘了吩咐廚房準備三明治。拉姆齊先生髮火了,他砰的一聲關上門,走出了房間。

“現在去還有什麼用?”他咆哮道。 南希突然不見了。拉姆齊先生怒氣沖沖地在平台上來回踱步。你似乎可以聽到乒乒乓乓的關門聲和互相呼喊的聲音,響徹了整幢屋子。現在南希闖了進來,她環顧四周,用一種奇特的、一半茫然一半絕望的態度問道:“給燈塔看守人送些什麼東西去呢?”似乎她在強迫自己去做一件早就認為沒有希望做到的事情。 真的,該送些什麼東西到燈塔去呢? !要是在別的時刻,莉麗一定能夠很明智地建議,送一些茶葉、煙草和報紙去。但是,今天早晨,似乎一切都非常奇特,南希提出的那個問題——該送些什麼到燈塔去? ——打開了她心靈中的許多門戶,它們在不停地乒乒乓乓打開又關上,使她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目瞪口呆地不斷問道:該送些什麼東西?該做些什麼事情?我究竟又為什麼坐在這兒?

她獨自一個(因為南希又出去了)坐在長長的餐桌旁邊,面對著那些洗淨的茶杯,她覺得被切斷了和其他人之間的聯繫,只能繼續觀望、詢問、詫異。這幢房子、這個地方、這天早晨,對她說來,似乎都是陌生的。她覺得自己對這兒毫無依戀,與它毫無瓜葛,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而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外面有腳步聲,一個聲音在呼喊(“它不在碗櫥裡,在樓梯平台上,”有人嚷道)——這都是個疑問,好像平時把各種東西束縛在一起的鎖鏈被砍斷了,它們就上下飄浮、四處紛飛。她瞅著她面前的空咖啡杯想道:人生是多麼漫無目標,多麼混亂,多麼空虛。拉姆齊夫人溘然仙逝;安德魯死於非命;普魯香消玉殞——她也可能會重複同樣的命運,因此,這一切並沒有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感情的波瀾。在今天這樣一個早晨,我們又在這樣一幢屋子裡重逢了,她一邊說一邊向窗外望去。這是一個美麗的、風平浪靜的日子。

正在低頭徘徊的拉姆齊先生經過窗前時,突然抬起頭來,用他那激動、狂熱而又非常銳利的目光盯著她瞧,好像只要他對你瞧上一秒鐘,只要他一看見你,他就永遠在瞅著你;她舉起空杯,假裝在喝咖啡,藉此來避開他的目光——來迴避他對她的請求,來把那個非常迫切的要求再耽擱一會兒。他對她搖搖頭,繼續躑躅(“孤獨”,她聽見他嘆息;“死亡”,她又聽到他悲鳴),在這個奇特的早晨,這些言詞像其他一切東西一樣,成了一種象徵,塗滿了那灰綠色的牆壁。她覺得,只要她能夠把這些象徵湊到一塊兒,用一些句子把它們寫出來,那末她就有可能把握住人生的真諦。年邁的卡邁克爾先生穿著拖鞋,輕輕地啪噠啪噠走進來,倒了一杯咖啡,拿著杯子走出去坐在陽光下。那異乎尋常的空虛叫人害怕,但是它也令人興奮。到燈塔去。但把什麼送到燈塔去呢?死亡。孤獨。對面牆上灰綠色的幽光。那些空著的座位。這就是構成人生的一些成分,然而,怎樣才能把它們湊合成整體呢?她問道。似乎任何微弱的干擾,都會把她正在餐桌上建造的脆弱的形體打個粉碎,因此,她轉過身來背對著窗戶,免得和拉姆齊先生的目光相遇。她必須躲到什麼地方去,清靜獨處。她突然想起,十年前,當她坐在這兒的時候,桌布上有一個小小的樹枝或葉瓣的圖案,她曾對它凝視片刻,受到了啟發。她曾經考慮過一幅圖畫的前景的佈局問題。她曾說過,要把那棵樹向中間移動一下。她一直沒有完成那幅作品。她現在要把它畫出來。這些年來,這幅畫一直在叩擊著她的心扉。她想:她把繪畫顏料放在什麼地方啦?對,她的顏料。昨天晚上,她把它撂在門廳裡了。她要馬上動筆。在拉姆齊先生踱到平台末端轉過身來之前,她趕快站了起來。

她給自己端了把椅子。她用精確的、老處女式的動作,在草坪邊緣支起了畫架,離開卡邁克爾先生不太近,但在受到他保護的範圍之內。對,十年前,她一定恰恰就站在這兒。前面就是那牆壁、藩籬、樹木。問題在於這些物體彼此之間的某種關係。這些年來,她心裡一直惦記著它。似乎問題的答案就在眼前:現在她知道她想要幹什麼了。 然而,在拉姆齊先生的不斷干擾之下,她什麼也乾不了。每一次,當他走近她的身旁——他還在平台上徘徊——她就覺得災難和騷亂在向她逼近。她沒法作畫。她彎下腰去;她轉過身來;她拿起擦筆的抹布;她擠一下那管顏料。她所干的這一切,不過是暫時把他擋開罷了。他使她什麼事也乾不了。因為,只要她稍微給他一點機會,只要他看見她有片刻的空閒,只要她向他那邊瞥上一眼,他就會走過來對她說(就像他昨晚說過的):“你發現咱們家裡變化不小吧。”昨天晚上,他從椅子里站起來,站在她的面前,說了那句話。他們慣常用英國國王和王后的名字來稱呼的那六個孩子——紅色的某某、美麗的某某、任性的某某、冷酷的某某——雖然都默默地坐在那兒,瞪著眼睛瞅著他們的父親,她感覺到他們的心中是多麼憤怒。好心腸的貝克威斯老太太說了幾句通情達理的話來安慰他。但是,這一家人充滿著各種互不相干的強烈感情——整個黃昏,她都有這種感覺。在這混亂的情緒達到頂點之時,拉姆齊先生站了起來,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你將會發現,咱們家的變化可不小。”孩子們沒有一個動彈一下,或者說一句話,他們都坐在那兒,好像迫不得已只好就讓他那末說。只有詹姆斯(當然是那憂鬱的詹姆斯)憤怒地瞪著眼睛,凝視著那燈光,還有凱姆,在手指上絞著她的手帕。然後他提醒他們,明天他們將到燈塔去,在七點半鐘,他們必須準備好,等候在大廳裡。他的手放在門上,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們。難道他們不想去嗎?他要求他們回答。如果他們膽敢說半個不字(他有某種理由想要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他就會淒慘地往後一仰,倒在地上,流下絕望的眼淚。他就有這種裝腔作勢的天才。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被放逐的落泊君主。詹姆斯倔強地表示同意。凱姆更加沮喪地吞吞吐吐答應了。噢,好的,他們會準備好的,他們說。這使莉麗大為震動,這是悲劇——不是靈柩、塵土和屍布;而是受到強制脅迫的孩子,他們活潑的精神被抑制了。詹姆斯十六歲,凱姆也許十七歲。莉麗環顧四周,尋找一個不在場的人物,可想而知是在尋找拉姆齊夫人。但是,只有善良的貝克威斯夫人,在燈下翻閱她的速寫。她疲倦了,她的思潮還在隨著大海的波濤起伏,這些闊別多年的地方的特殊氣味熏醉了她,燭光在她眼前搖晃閃爍,使她心醉神迷、不能自已。那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星斗滿天;他們上樓之時,聽見陣陣濤聲;當他們經過樓梯的窗口時,一輪巨大而蒼白的明月,使他們感到驚異。她一上床就睡著了。

她把一幅乾淨的油畫布穩固地安放在畫架上,作為一種脆弱的屏障,但是她希望它足以有效地阻擋拉姆齊先生和他的激動心情的干擾。當他的背脊轉過去時,她盡可能盯著她的畫瞧:那兒一根線條;這兒一堆油彩。但是,毫無用處。讓他站在五十英尺之外,即使他沒對你說話,甚至沒看見你,但他的影響滲透瀰漫,壓倒一切,他把他的影響強加於你,叫你無從迴避。他的存在改變了一切。她看不見那些色彩;她看不見那些線條;甚至在他的背脊對著她時,她也在想: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走到我的面前提出要求——要求某種她覺得自己無法給予他的東西。她丟下一支畫筆;她另外又選了一支。孩子們要什麼時候才出來?他們什麼時候動身?她心情煩躁、坐立不安。她的怒火燃燒起來,她想,那個男人只想攫取別人對他的同情,他自己從來就不給別人一點兒同情。另一方面,她就會被迫給他以同情。拉姆齊夫人就曾給予他同情。她慷慨地把自己的感情施捨,施捨,施捨,現在她已死去——留下了這一切後果。真的,她對拉姆齊夫人感到不滿。畫筆在她手裡輕輕顫抖,她凝視著樹籬、石階和牆壁。這都是拉姆齊夫人幹的好事。她死了。現在,莉麗待在這兒,四十四歲了,卻在浪費她寶貴的時間,站在這兒什麼也乾不了,把繪畫當作兒戲,把她一貫嚴肅對待的工作當作兒戲,這都是拉姆齊夫人的過錯。她死了。她過去經常坐的石階空著。她死了。

但是,為什麼老是舊調重彈?為什麼總是要企圖激起她並不具備的某種感情?這裡麵包含著一種褻瀆。她的感情早已乾涸、枯萎、消耗殆盡。他們本來就不應該邀請她;她也不應該來。一個人到了四十四歲,就不能再浪費時間。她痛恨把繪畫當作兒戲。一支畫筆,是這個處處是鬥爭、毀滅和騷亂的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賴的東西——決不能把它當作兒戲,即使是明知故犯也不行:她對此極為厭惡。但是,他迫使她這樣做。他似乎在向她走來,對她說:在你把我所要求的東西給我之前,你休想動筆。現在他又貪婪而激動地逼近過來了。好吧,莉麗墜下握筆的右手,她絕望地想道:比較簡單的辦法,還是讓這件事情早點了結吧。她肯定能夠根據回憶來模仿她在許多婦女臉上(譬如拉姆齊夫人臉上)看到過的那種激動、狂熱、俯首聽命的表情,當她們遇到這樣的場合,她們的熱情就燃燒起來(她還記得拉姆齊夫人臉上的表情),陷入一種狂熱的同情,由於她們所得到的報答而萬分喜悅,雖然她並不明白其中的緣故,這種報答,顯然是人性可能給予她們的最高的幸福。他走了過來,停留在她的身旁。她將盡她所能地給他以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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