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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九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136 2018-03-18
那幢屋子被留下了,被遺棄了。它就像沙丘中一片沒有生命的貝殼,積滿了乾燥的鹽粒。漫漫長夜似乎已經開始;輕浮的海風在輕輕囓咬,濕冷的空氣在上下翻滾,好像它們已經取得了勝利。鐵鍋已經生鏽,草蓆已經朽爛。癩蛤蟆小心翼翼地爬了進來。那搖曳的紗巾懶洋洋地、無目的地來回飄蕩。一片薊草伸進了食品貯藏室的瓦片之間。燕子在客廳裡做窩;地板上撒滿了稻草;石灰大片地剝落;屋椽已經裸露;老鼠把東西弄到板壁後面去啃。鱉甲蝴蝶從繭子裡鑽出來,啪噠啪噠拼命往窗玻璃上撞。罌粟在大利花圃中播下了種子;長長的野草在草坪上波浪起伏;巨大的朝鮮薊屹立在玫瑰叢中;一朵帶穗的石竹在白菜畦裡開了花;在冬天的夜晚,野草輕輕地拍打窗扉的聲音變成了茁壯的樹木發出的隆隆鼓聲,在夏天,帶刺的野薔薇使整個房間裡一片蔥翠。

現在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那種繁殖能力,那大自然漫不經心的生育力呢?麥克奈布夫人還在夢想著一位夫人、一個孩子、一盆奶油湯,這夢想能夠阻擋大自然的繁殖力嗎?那幻影像一點陽光,顫動著越過牆壁,就消失了。她鎖上了門;她走開了。她說,那屋子不是一個女人照管得了的。他們從不派人來。他們也從不來信。不少東西在抽屜裡霉爛——這樣把它們糟蹋掉是可恥的,她說。那地方已經破敗不堪了。只有燈塔的光柱在那些房間裡照耀片刻,它在寒冬的黑夜中突然凝視著床鋪和牆壁,平靜地瞅著那薊草和燕子,老鼠和稻草。現在沒有任何東西來抵擋它們;沒有任何東西來對它們說個不字。就讓海風吹拂,讓罌粟自由播種,讓石竹與白菜結伴吧。讓燕子在客廳裡築巢,薊葉推開了瓦片,蝴蝶在褪色的花布椅墊上曬太陽。讓玻璃和瓷器的碎片躺在外面的草坪上,被糾纏在一起的青草和野莓覆蓋了吧。

那個時刻已經來臨,這是黑夜已經終止、黎明還在哆嗦的猶豫不決的時刻,如果一片羽毛降落到天平上,也會把一邊的秤盤給壓下去的。只要一片羽毛,這幢正在沉淪、坍塌的房屋就會翻身投入黑暗的深淵。在坍圮的房間裡,來野餐的遊客會生火煮水;情人們來這兒尋求蔭蔽,躺在油漆剝蝕的地板上;牧羊人把他的午餐放在磚塊上;流浪者睡在那兒,把外套裹在身上御寒。然後,屋頂會坍下來,荊棘和鐵杉會遮蔽小徑、石階和窗戶;它們會參差不齊地拼命生長,覆蓋住那個小丘,直到迷路者闖入這塊地方,只能根據蕁麻叢中一根火紅色的鐵柵欄或者鐵杉林中的一片瓷器,來判斷這兒曾經有人住過,曾經有過一幢房子。 如果那片羽毛落了下來,把天平的一端輕輕捺了下去,整幢房子就會陷入深淵,躺在湮沒無聞的沙灘上。但是,有一股力量在起作用;那是某種並不自覺的力量,某個斜眼瘸腿的身影,某種並非在莊重的宗教儀式和莊嚴的教堂鐘聲鼓舞之下進行工作的力量。麥克奈布太太在哼哼哈哈地抱怨;貝茨太太在吱吱嘎嘎地走動。她們老了,肢體僵硬,腰酸腿疼。她們終於帶著掃帚和水桶來了;她們開始乾活。麥克奈布太太突然接到那些年輕小姐中某一位的來信:請她把屋子打掃乾淨;把這個準備好;把那個準備好;真是匆匆忙忙。他們可能要來避暑;他們到最後曾經把一切都留了下來;現在他們盼望能見到一切都保持原狀,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麥克奈布太太和貝茨太太緩慢而吃力地使用掃帚和水桶,掃抹沖刷,把腐朽和霉爛的過程抑制住了:她們從時間的深淵中打撈起一隻即將淹沒的臉盆,又搶救出一隻快要沉沒的碗櫥;有一天早晨,她們從湮沒的塵土中撿起了全套威佛利小說和一套茶具;那天下午,她們找出了一架黃銅的壁爐圍柵和一副鋼鐵的火爐用具,把它們拿出來曝曬通風。貝茨太太的兒子喬治來捕鼠、割草。她們又請來了工匠。他們擦洗吱吱嘎嘎的鉸鍊和生鏽的插銷,整修潮濕髮脹、匉匉匐匐關不上門的木器家具。這兩個女人彎下腰去,直起身來,哼著,唱著,噼嚦啪啦撣著灰,砰的一聲關上門,一會兒跑到樓上,一會兒鑽進地窖,整幢房子就像正在經歷一種極其艱難費勁的分娩過程。噢,她們說,這活兒可真是夠嗆!

有時她們在臥室或書房裡喝茶,午休片刻;她們的臉上帶著污垢,她們年老的雙手因為掃帚握得太久,手指痙攣著舒展不開。她們噗的一聲癱倒在椅子裡,一會兒想到她們了不起地征服了那些水龍頭和那個洗澡間;一會兒又想起對於那一排排書籍更加艱難的、局部的勝利,這些書曾經是烏黑閃亮的,現在都染上了白斑,長出了淡色的黴菌,隱藏著鬼鬼祟祟的蜘蛛。她覺得喝下去的熱茶使得她渾身暖洋洋的,那回憶往事的望遠鏡又自動舉到麥克奈布太太眼前,於是在那圓形的光環中,她又看見了那位年邁的紳士,像一支釘耙一般瘦削挺直,當她帶著洗好的衣服走過來時,他在搖著頭,她猜想他必定是在那兒草坪上喃喃自語。他從來沒注意過她。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夫人死了。究竟是哪一位死了呢?貝茨太太也拿不准。那位少爺死了,那她是肯定無疑的。她曾在報紙上的陣亡將士名單中看到過他的姓名。

現在那個廚娘又浮現在眼前了,瑪德蕾特?瑪麗安娜?反正她有這麼個名字——一個紅頭髮的女人,像所有和她同類的女人一樣性格急躁,但是心地卻很善良,如果你了解她的脾氣的話。有多少次,她們曾經在一起開懷大笑啊。她總是給麥琪留一盆湯;有時還有一片火腿,或者剩下來的隨便什麼東西。那年月,她們的日子可過得挺美。她們所需要的東西什麼也不缺(她把熱氣騰騰的茶喝下肚去,就變得口齒伶俐、心情舒暢,她坐在育兒室柵欄旁邊的柳條椅子裡,她記憶的線索就像一球絨線似地拉開了)。那時總有許多活兒要幹,有時屋子裡住了二十個人,她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 貝茨太太(她從來就不認識那些人,當時她還住在格拉斯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覺得奇怪:為什麼他們把那隻野獸的頭顱掛在那兒?那一定是他們在國外什麼地方打獵時被射殺的。

很可能是這樣,麥克奈布太太說,他們在東方國家有些朋友;她的回憶飄忽不定地繼續下去:先生們就待在那兒,夫人們穿著夜禮服;有一次,她從餐廳門口看到他們全都坐在那兒吃飯,有二十來人,她敢說太太們都佩戴著珠寶首飾,她被留下來幫著洗滌餐具,也許一直幹到午夜以後。 啊,貝茨夫人說,他們會發現這地方已經變了樣啦。她憑窗眺望,瞅著她的兒子喬治在那兒刈草。他們很可能會問:這片草地曾經整理過嗎?看到原來掌管草地的老園丁肯尼迪已經多麼老態龍鍾,而且自從他從大車上摔下來之後他的腿又多麼不便,他們會想:也許整年沒一個人,或者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沒人來照管這塊草坪;還有大衛·麥克唐奈在這兒,花種可能已經寄來了,可是誰又說得準它們究竟有沒有被種上呢?他們一定會發現,這塊地方已經改變了模樣啦。

她瞧著她的兒子割草。他幹起活來可是把好手——他是個靜靜地埋頭乾活的人。嗯,她猜想工匠們正在繼續修理那碗櫥。他們卻自動停工了。 她們在室內辛苦打掃,在室外刈草挖溝,忙了幾天之後,最後用雞毛撣帚輕拂窗扉,把窗子都關上,把整幢房子的門都用鑰匙鎖起來,再把前面的大門砰地一聲關上:大功告成了。 現在似乎響起了剛才被洗、刷、割、刈的聲音所淹沒了的隱約可聞的旋律,那一部分被耳朵所捕捉但隨即任其消逝的間歇的樂聲:一陣犬吠,一聲羊咩,毫無規則、斷斷續續,然而似乎又有些關聯;一隻昆蟲嗡嗡叫,刈下的青草在顫動,那彼此分開的聲音,似乎又有些相互歸屬;金龜子的鳴聲、轔轔的車輪聲,一高一低,但又有著神秘的聯繫;耳朵緊張地把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並且差不多達到了和諧協調的程度,但卻從來沒有聽得清清楚楚,也從來沒有達到充分的和諧,最後,在黃昏時分,這些聲音終於一個接著一個消逝了,那和諧的旋律結結巴巴地中斷了,寂靜終於降臨了。夕陽西下,清晰的輪廓消失了,寂靜像霧靄一般裊裊上升、瀰漫擴散,風停樹靜,整個世界鬆弛地搖晃著躺下來安睡了,在這兒黑黝黝地沒一點光亮,只有透過樹葉間隙灑下來的一片綠色的幽光,或者被玻璃窗反射到花床中白色花瓣上的蒼白的月色。

(在九月的一個黃昏,莉麗·布里斯庫叫人把她的行李搬到這幢屋子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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