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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606 2018-03-18
和往常一樣,莉麗想,總有什麼事情恰恰要在這個時候去做,這是拉姆齊夫人出於她個人的原因決定立刻要辦的事兒,至於其他人,可以站在四周講講笑話,就像現在這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到吸煙室、客廳或頂樓的房間裡去。莉麗看著拉姆齊夫人,在人聲嘈雜之中,夫人挽著敏泰的手臂,她忽然想到:“對,是該辦那件事兒的時候了。”於是,她帶著一種神秘的神情,馬上走開,獨自去辦她的事情了。她一走開,一種分崩離析的過程就開始了;他們猶豫了片刻,大家分道揚鑣,班克斯先生挽住查爾士·塔斯萊的胳膊,離開餐廳,到平台上去了結他們在晚餐桌上開始的關於政治問題的討論,這樣,他們就改變了這個黃昏的整個平衡,使重心落在一個不同的方向,莉麗看見他們走開去,聽到關於工黨政策的一言半語,似乎覺得他們倆登上了輪船的駕駛台,正在判明他們的方向;從詩歌轉向政治的這個變化,給她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班克斯先生和查爾士·塔斯萊就這樣走開了,這時,其他人站在那兒,瞧著拉姆齊夫人在燈光中走上樓去。莉麗猜不透:她如此匆忙,是到哪裡去?

她並不是匆匆忙忙地奔跑;實際上,她走得相當慢。在談了這麼多話之後,她覺得很想靜靜地佇立片刻,並且把一件關係重大的、特殊的事情挑選出來、分解出來、分離出來,去掉所有的感情因素和夾七雜八的成分,把它放在她的面前,把它帶到她為了判斷此事而設的內心法庭上,法官們坐在那兒審議:它的品質優劣、是非曲直究竟如何?我們這些人將往何處去?等等。在那件事情所引起的震驚之後,她又恢復了常態,相當無意識地、不恰當地借助窗外那些榆樹的枝椏來穩定她的心境。她的世界在變化之中;而那些樹枝是靜止不動的。那件事情給了她一種動蕩的感覺。一切都必須井然有序。她必須把各種事情都安排妥當,她想。她不知不覺地讚許那些榆樹的莊嚴肅穆。現在一陣風把它們的樹枝盡量向上托起(像一條船在風浪中昂起了船頭)。在刮風了(她佇立片刻,凝視窗外)。風兒吹過,在樹葉之間,偶爾露出一顆星星;而那些星星本身,似乎也在搖晃,投射出光芒,在樹葉之間空隙的邊緣閃爍。是的,此事已成定局,大功告成;而當一切都已完成,它就會變得莊嚴肅穆。現在她想起了它,丟開了閒言碎語和感情因素,它似乎一向就是如此,只是現在它被顯示了出來,這就使一切都變得穩定了。她想,他們還會繼續生活下去,不論他們活多久,他們會回到這個夜晚、這輪明月、這陣清風、這幢房屋中來,也將回到她的身邊。這使她感到不勝榮幸,這是她最容易受人恭維奉承之處;她想,不論他們活多久,這一切會在他們心頭繚繞,她總會被他們銘記心中;還有這個、這個、這個,她一邊想,一邊笑,一邊上樓,一邊深情地註視樓梯平台上的沙發(她母親的遺物)、搖椅(她父親的遺物)和那張希布里堤群島的地圖。所有這一切,都將在保羅和敏泰的生命中復活。 “雷萊夫婦”——她把這個新的稱呼揣摩一番;她的手放在育兒室門的把手上,她覺得,那種出自真情的與別人感情上的交流,似乎使分隔人們心靈的牆壁變得非常稀薄(這是一種寬慰和幸福的感覺),實際上一切都已經匯合成同一股溪流,這些桌、椅、地圖是她的,也是他們的,是誰的都無關緊要,當她死去的時候,保羅和敏泰會繼續生活下去。

她穩穩地旋轉門上的把手,以免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她走進了育兒室,稍稍撅起嘴唇,好像在提醒自己,不可大聲說話。但她一進屋去,馬上很不高興地發現,她的預防措施全都是不必要的。孩子們還沒有睡。這真叫人生氣。瑪德蕾特要更加留神一點才好。詹姆斯完全清醒,凱姆坐得筆直,瑪德蕾特赤著腳還沒上床,已經快要十一點了,他們還在說話。這是怎麼回事兒?肯定又是那隻可怕的野豬頭顱在作怪。她早就吩咐過瑪德蕾特把它拿走,但她顯然已經忘了,因此,現在凱姆和詹姆斯都醒著,他們正在爭論,他們應該早在一個小時之前就進入夢鄉了。愛德華叫什麼鬼迷了心竅,竟把這可怕的頭顱送給孩子們?她也真傻,就讓他們把它釘在牆上。它釘得十分結實,瑪德蕾特說,它在房間裡,凱姆就睡不著;要是她碰它一下,詹姆斯就尖聲喊叫。

凱姆該睡覺了(那頭顱上有很大的角,凱姆說)——睡著了會夢見很多美麗可愛的地方,拉姆齊夫人一邊說一邊在她的床邊坐下。凱姆說,她看見房間裡到處都是野豬的角。這話不假。只要他們點著一盞燈(詹姆斯沒燈睡不著),總會有一些影子投射出來。 “可是,凱姆,你想一想,它只是一頭老豬,”拉姆齊夫人說,“一頭很好的黑豬,就像農場裡的那些豬一樣。”但是,凱姆認為,這是個可怕的東西,它的影子分散開來,在房間裡到處都是,對準著她。 “好吧,”拉姆齊夫人說,“我們就把它遮起來。”他們瞧著她走到五斗櫥前,很快地把那些抽屜一隻只都抽出來,但她找不到合適的東西,她馬上就把身上披的圍巾拿了下來,繞到那頭顱上去,繞了一層又一層,然後她走到凱姆身邊,幾乎把自己的頭貼到她的枕頭上,她說,現在它瞧上去多美;仙女們會多麼喜歡它;它就像一隻鳥窩;它就像他們在國外看到過的美麗的山巒,它有幽靜的山谷,鮮花遍地,鐘聲嘹亮,鳥兒歡唱,還有小山羊和野羚羊……她可以覺察到,當她有節奏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這些字句在凱姆的頭腦裡迴響著,凱姆跟著她重複這些話:它多麼像一座山巒、一隻鳥窩、一個花園,那兒還有小羚羊;她的眼皮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闔攏,拉姆齊夫人繼續說下去,說得更加單調、更加有節奏、更加荒唐;她對凱姆說,她該閉上眼睛睡覺了,她會夢見山巒和山谷、流星、鸚鵡、羚羊和所有美麗可愛的東西;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她講得越來越單調機械,直到她挺直身子坐了起來,發現凱姆已經睡著了。

她走到兒子床邊低聲耳語:現在詹姆斯也要睡了,看見嗎,那野豬頭顱還在那兒;他們沒去動它;他們照他的意思辦了;它仍舊留在那兒,一點也沒受到損傷。他確實相信,那頭顱骨還包在圍巾下面。但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問她。明天他們要到燈塔去嗎? 不,明天不去,她說,但是不久就可以去,她向他保證,下一次天晴就去。他真乖。他躺下了。她給他蓋好了被子。但是,她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件事,因此,她對查爾士·塔斯萊、對她丈夫、對她自己都很生氣,因為是她自己引起了他到燈塔去的渴望。然後,她伸出手去摸摸肩膀,才想起她已經把圍巾包了那個野豬頭顱了,她站起來,把窗子再拉下一兩英寸,她聽見風在呼嘯,她吸了一口涼颼颼的夜晚的空氣,輕輕地對瑪德蕾特說了聲晚安,她離開了房間,讓門鎖的簧舌慢慢地彈回鎖閘。她走了。

她希望塔斯萊先生不要砰的一聲把書摔在他們頭頂上方的地板上。她還在心裡想著塔斯萊先生是多麼討厭,因為他們倆都睡得不好,他們是容易激動的孩子,既然塔斯萊剛才說了關於燈塔的那番令人掃興的話,她覺得,正當孩子們將要睡著的時候,他似乎很有可能會粗手笨腳地用他的肘部把一堆書從桌子上掃到地板上去。因為她猜想他已經上樓去工作了。然而,他看上去又是多麼孤獨;當他走開了,她就會覺得鬆了一口氣;她要設法使他明天受到較好的待遇;他欽佩她的丈夫;他的禮貌還有改進的必要;她喜歡他的笑聲——當她走下樓梯之時,心裡想著這些事情,她注意到,現在她可以穿過樓梯的窗口看到月亮了——那金黃色的、收穫季節的滿月——她轉過身來,於是他們就看到她站在他們上方的樓梯上。

“那就是我的媽媽,”普魯心裡想。對,敏泰該瞧瞧她;保羅·雷萊也該瞧瞧她。她覺得,這就是那件事情本身,似乎世界上只有一個那樣的人物,那就是她的母親。剛才和其他人談話的時候,普魯顯得很像一個成年人,現在她又成了一個孩子,她認為保羅和敏泰是在做一場遊戲,而她不知道她的媽媽究竟是認可這種遊戲呢還是譴責它。她想,現在是一個多麼好的機會,讓敏泰、保羅和莉麗看看她媽媽有多美,她覺得有這樣一位母親真是無比幸運,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成人,永遠不要離開這個家。她像個孩子似地說道:“我們剛才想要到沙灘上去看看海浪。” 突然間,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拉姆齊夫人好像成了二十歲的姑娘,充滿著喜悅。她突然充滿著一種狂歡的心情。他們當然應該去,當然應該去,她笑著嚷道;她飛快地跑下最後三、四級樓梯,她開始望望這個又轉過身來望望另一個,一邊笑著一邊拉起敏泰的披肩把她圍起來。她說,她真希望她也能去。他們會待到很晚嗎?他們有誰帶了表嗎?

“對,保羅有個表,”敏泰說。保羅從一隻小小的軟皮表袋裡取出一隻美麗的金表拿給她看。他把表放在手掌心里送到她的面前,他覺得“她一切全知道了,我什麼也不用說了”。他把表拿給她看時說道:“我已經把事情辦好了,拉姆齊夫人。一切多蒙您的關照。”看見他手裡的金表,拉姆齊夫人覺得,敏泰多麼幸福!她將和一位有一隻放在軟皮袋裡的金表的男子結婚! “我多麼想和你們一塊兒去!”她大聲說道。但是,她被某種強有力的因素抑制住了,她甚至從未想到過要問一問自己,那究竟是什麼事兒。她當然不可能和他們一塊兒去。要不是為了那件事兒,她可是真的想去。她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嫁給一個有皮表袋的人多有福氣)逗樂了,唇邊掛著一絲微笑,她走進了另一個房間,她的丈夫正坐在那兒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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