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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20057 2018-03-18
我虛度年華,有何收穫?拉姆齊夫人想道。她在餐桌的首席就座,瞧著那些湯盤兒在桌上形成許多白色的圓圈。 “威廉,坐在我旁邊,”她說。 “莉麗,”她沒精打采地說,“坐在那兒。”他們有愛情的歡樂——保羅·雷萊和敏泰·多伊爾——而她,只有這個——一隻無限長的桌子,還有盤碟和刀叉。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坐下來癱成一堆儿,緊皺著眉頭。為什么生氣?她不知道。她不在乎。她不能理解,她怎麼會對這個人發生感情或者愛上他。她感覺到: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一切都已經成了陳跡,她已超脫了這一切。當她給大家分湯的時候,那兒好像有一股熱騰騰的渦流——就在那兒——你可以捲進去,或者不捲進去,而她,是置身於這生活的漩渦之外的。一切都結束了,她想。這時他們陸續走進餐廳:查爾士·塔斯萊——“請坐在這兒,”她說——奧古斯都·卡邁克爾——他們都一一就座。同時,她被動地期待著,有誰來回答她的問題,有什麼事情會發生。但這可不是一回事情,她把一盤盤湯遞給大家時想道,人家說的不是一回事兒。

看到兩者互相脫節,她揚起了眉毛——那是她所想的;這是她所做的——她把一盤盤湯遞給大家——她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她已置身於那漩渦之外;或者,像一層簾幕脫落了、褪色了,她終於看清了事實的真相。那房間(她環顧四周)非常簡陋,毫無美感。她忍住了不去看塔斯萊先生。他們全都各歸各坐著,互不攀談。互相談話、交流思想、創造氣氛的全部努力,都有賴於她。她又一次感覺到(僅僅作為一種事實而毫無惡意),男人們缺乏能力、需要幫助。因為,如果她不開口,誰也不會來打破僵局。因此,就像人家把一隻停了的鐘錶輕輕搖晃一下,她使自己精神稍稍振作起來,原來那熟悉的脈搏又開始跳動了,就像鐘錶重新滴答地響——一、二、三,一、二、三。諸如此類、如此等等。她不斷重複、留神傾聽,保護促進這還很虛弱的脈搏,就像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守護著一個微弱的火苗。然後,她停住了,默然俯身面對著威廉·班克斯,她對自己說——多可憐的人!他沒有妻子,沒有兒女,除了今天晚上,他總是獨自在宿舍進餐。在對他的同情憐憫之中,生活現在又有足夠的力量來影響她了,她開始創造活躍的氣氛,就像一個筋疲力盡的水手,看見那風又灌滿了他的帆篷;然而他已經幾乎不想重新啟航了,他在想:如果船沉了,他就隨著漩渦一圈一圈往水里轉下去,最後在海底找到一片安息之所。

“看到您的信了嗎?我叫他們給您放在門廳裡的,”拉姆齊夫人對威廉·班克斯說。 莉麗·布里斯庫望著她闖進了那片奇異的真空地帶,要跟著她進入這荒無人煙的領域是不可能的,但她的大膽舉動使旁觀者感到寒心,他們至少會試圖用目光追隨著她,就像人們目送著一條正在消失的帆船,直到那些帆篷都沉沒到地平線下。 她看上去多麼蒼老、多麼疲乏,莉麗想道,而且多麼淡漠疏遠。後來她對威廉·班克斯嫣然一笑,好像那條沉船翻了過來,陽光又重新照耀著它的帆篷了,莉麗心中感到寬慰,她頗感興趣地琢磨:她為什麼憐憫他?因為,當她告訴他信放在門廳裡時,她給人的印象就是;她憐憫他。她似乎在說:可憐的威廉·班克斯,好像她的疲勞有一部分是憐憫別人的結果,而她體內的生命力、她重新生活的決心,也是被她的惻隱之心所喚起的。而這是不符合事實的,莉麗想道,這是拉姆齊夫人的錯誤估計,這錯誤估計似乎是出於本能,出於她本人的某種需要,而不是別人的需要。其實他一點兒也不可憐。他有他的工作。她的那幅畫頓時在她心目中浮現出來,她想,對,我要把那棵樹移過去一點兒,就放在中間,那麼我就不至於再留下那片討厭的空白。我就該這麼辦。這就是一直令我困惑的難題。她拿起那隻鹽瓶,放到桌布的一個花卉圖案上去,以便提醒自己移動那棵樹。

“說來也怪,雖然你難得收到有價值的郵件,你還是總盼望著能收到幾封信,”班克斯先生說。 他們在胡扯些什麼廢話,查爾士·塔斯萊想。他把湯匙端端正正放在他湯盤的中心,那盤湯早就被他一掃而光了,莉麗想(他坐在她對面,背朝著窗戶,正在畫面的中央),好像他決心要弄弄清楚,他每餐吃了些什麼東西。他的一切都有那種枯燥、刻板的味兒,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然而,這仍舊是事實:只要你仔細對著別人瞧,你就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喜歡他們。她喜歡他的眼睛;它們是湛藍的,深深陷入臉頰,令人望而生畏。 “塔斯萊先生,你常寫信嗎?”拉姆齊夫人問道。她也在憐憫他,莉麗猜想;因為拉姆齊夫人確實如此——她永遠同情男人,好像他們缺少了什麼東西——對於女人,她從來不是如此,好像她們都能獨立自主。他就給他的母親寫信;除此以外,他想他一個月還寫不了一封信,塔斯萊先生簡潔地回答。

他可不去說那些人想叫他說的那種廢話。他可不要那些愚蠢的女人對他屈尊俯就、格外施恩。他本來在他的房間裡讀書,現在他下了樓,這一切對他說來,似乎都很無聊、淺薄、庸俗。為什麼他們都要穿得衣冠楚楚來入席?他就穿著普通的便服下樓。他可沒什麼禮服可穿。 “你難得收到有價值的郵件”——這就是他們經常談論的話題。是她們,使男子漢談論這一類事情。是的,確實如此,他想。一年到頭,她們從來也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她們什麼也不干,光是說、說、說,吃、吃、吃。這全是女人的過錯。女人利用她們所有的“魅力”和愚蠢,把文明給搞得不成樣子。 “明兒燈塔去不成囉,拉姆齊夫人,”他說;他仍舊堅持他自己的意見。他喜歡她,他傾慕她,他還記得那個在下水道里幹活的工人如何抬起頭來盯著她瞧;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堅持他自己的意見。

儘管他的眼睛長得不錯,莉麗·布里斯庫想道,但是,瞧瞧他的鼻子,再看看他的手,他確實是她有生以來所看到過的最醜的人。那麼,他說了些什麼話,她又何必計較?女人不能寫作,女人不能繪畫——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又有什麼要緊?顯然,這話對他說來,也是言不由衷,不過是為了某種原因,這樣說對他有利,所以他才這樣說。為什麼她整個身軀像風中的玉米稈兒一般低頭彎腰,需要巨大的、相當痛苦的努力,才能從這種謙卑的狀態中重新直起腰桿?她必須再來一遍。在桌布上有一條小樹枝;我的畫就在這兒;我必須把那棵樹移到畫面的中央;那才是要緊的事——其他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她捫心自問:她是否能夠牢牢地抓住此事,既不發火,也不爭論?如果她想報復的話,她不是可以故意嘲笑他嗎?

“噢,塔斯萊先生,”她說,“請您明兒一定要陪我到燈塔去。我可真是想去。” 他看得出來,她在撒謊。為了某種原因,她正在說些口是心非的話,來故意惹他生氣。她正在嘲笑他。他穿著一條舊法蘭絨褲。他沒別的褲子可穿。他覺得十分苦惱、孤獨、寂寞。他知道,她出於某種原因,故意要作弄他;她根本就不想和他一起到燈塔去;她瞧不起他;普魯·拉姆齊也是如此;她們全都如此。但他可不能被女人當作傻瓜耍弄,因此,他坐在椅子裡,故意回頭向窗外一望,馬上粗暴無禮地說,明兒天氣不好,她要是去的話,肯定吃不消。她會暈船的。 拉姆齊夫人正在側耳傾聽,而莉麗竟然使他說出了那樣的話,這使他很氣惱。他想,要是他能夠在房間裡埋頭讀書,那就好啦。在那兒,他才覺得逍遙自在。他生平從來不欠別人一個子兒;打十五歲起,他就獨自謀生,沒花過他爹一文錢;他曾用他的儲蓄來貼補家用;他負擔著他妹妹的學費。但是,他還是希望剛才他應該懂得如何恰當地回答布里斯庫小姐;他希望他的回答比較婉轉得體,而不是那脫口而出的一句傻話:“你會暈船的。”他希望他能想出一些話來和拉姆齊夫人談談,向她表明,他可不是個枯燥乏味的冬烘學究。他們全都認為他是那樣的人。他向拉姆齊夫人轉過身去。但是,她正在和威廉·班克斯談論一些他從來沒聽到過的人物。

“好,把盤子撤下去吧,”她中斷了和班克斯先生的談話,簡短地吩咐女僕。 “我上次見到她,一定是十五——不,二十年前,”她又回過頭來對他說,好像他們之間的談話,她片刻也不願耽擱,因為她被談話的內容深深地吸引住了。那麼,今天晚上,他可是真的收到她的信啦!凱麗仍舊住在瑪羅,一切都照舊沒變嗎?噢,一切都歷歷在目,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當年我們一起在河上划船,覺得涼颼颼的。要是曼寧這一家子計劃著要幹什麼事情,他們總是堅持不懈。她永遠也忘不了,當時赫伯特用茶匙在堤岸上殺死了一隻黃蜂!現在這一切仍在繼續下去,拉姆齊夫人默然沉思,二十年前,她曾經極其冷漠地在泰晤士河畔那間客廳的桌椅之間像幽靈似地悄悄走過;現在,她又像幽靈一般在它們中間悄悄走過;這個念頭使她入迷:她已經發生了變化,而那個特殊的日子,似乎現在已變得靜止而美麗,這些年來仍舊原封不動地保存在她的記憶之中。凱麗親筆給他寫信了嗎?她問道。

“是的。她來信說,他們正在建造一座新的彈子房,”他說。不!不!那簡直不可想像!造一間彈子房!對她說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班克斯先生可看不出此事有什麼奇怪之處。現在他們非常富裕。他要替她向凱麗問好嗎? “噢,”拉姆齊夫人驀然一驚,“不,”她補充道。她心裡想,她可不認識這位建造了新彈子房的凱麗。但是,多麼奇怪啊,她重複道,他們還繼續在那兒生活。 (她這種態度,使班克斯先生覺得很有趣。)這可有點兒不同尋常:他們居然會繼續生活了那麼些年,而她卻從未想念過他們。在這些年月裡,她已飽經滄桑。也許凱麗·曼寧也從未想念過她。這個想法是奇怪而令人不快的。 “人生如浮萍,聚散本無常,”班克斯先生說;然而,他想到曼寧一家和拉姆齊一家雙方他都認識,他畢竟沒像浮萍一般和老朋友們分散,因而感到相當滿意。他可沒和老朋友們離散,他想,一面放下湯匙,用餐巾仔細地擦拭他剃盡鬍鬚的嘴唇。但是,也許在這方面他是相當不尋常的,他想;他從來不允許自己陷入陳規舊習。在各種圈子裡,他都有朋友……。談到這兒,拉姆齊夫人不得不打斷他,吩咐女僕注意菜餚的保溫,它們端上來應該是熱騰騰的。所有這些干擾使他覺得討厭,因此他才喜歡獨自用膳。但他保持彬彬有禮的態度,僅僅在桌布上伸開他左手的手指,就像一個機械師在工作的間隙檢驗一件擦亮待用的工具。好吧,他想,這就是友誼要求一個人作出的犧牲。如果他拒絕來共進晚餐,她會不高興的。但是,對他說來,這可是個不值得的無謂犧牲。他端詳著他的手,心想如果他獨自用膳,現在大概快吃完了;他馬上可以騰出身子來工作了。是的,他想,這種應酬簡直是可怕地浪費時間。孩子們還在陸續走進餐廳。 “我希望你們中間隨便哪一個上樓到羅傑的房間去一趟,”拉姆齊夫人說。和另外那件事——工作——相比,這一切顯得多麼瑣碎、多麼膩味,他想。想到這兒,他坐著用手指像擂鼓一般不耐煩地彈著桌子,他本來可以——他的工作概況在頭腦裡一閃而過。真是多麼浪費時間啊!然而,他想,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我對她有著忠誠的友誼。可是現在,此時此刻,她的存在對於他毫無意義;她的美貌對他毫無意義;她和她的幼子坐在窗前——毫無意義,毫無意義。他只希望獨自一個,可以拿起那本書來閱讀。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覺得自己太無情義,竟然會坐在她身旁而對她無動於衷。事實上,這是因為他不喜歡家庭生活。正是在這種情境之中,你會自問:一個人為什麼而生活。你會自問:一個人為什麼要煞費苦心組織家庭,使人類的種族得以延續?這真是如此令人嚮往的嗎?作為一個種族,我們是有吸引力的嗎?並不十分吸引人,他想,這時他望了一眼那些頗不整潔的孩子們。他最喜歡的那個小孩,凱姆,已經上床了,他猜想。愚蠢的問題,無聊的問題;如果你在專心致志地工作,你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人生是這樣的嗎?人生是那樣的嗎?你從來沒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但是,剛才他在這兒向自己提出了這種問題。這是因為拉姆齊夫人剛才正在吩咐僕人,也因為拉姆齊夫人聽說凱麗·曼寧還活著感到多麼驚訝,這使他想起友誼,即使是最美好的友誼,也是多麼脆弱。朋友們漂泊離散、互相疏遠。他再一次責備自己。他正坐在拉姆齊夫人身旁,卻沒一句話要和她說。

“非常抱歉,”拉姆齊夫人終於回過頭來對他說。他感到生硬而枯燥,就像一雙濕透之後又風乾了的皮靴,很難把腳伸進去。但是,他還得硬著頭皮把腳塞進去。他非得敷衍幾句不可。除非他說話非常小心,否則她會發現他無情無義,對她毫不關心,而那決不是令人愉快的,他想。因此,他向她側過身去,彬彬有禮地俯首傾聽。 “您在這嘈雜的場所進餐,一定覺得很討厭吧,”拉姆齊夫人用法語說。當她感到心煩意亂之時,她就利用她的社交風度。就像在會議上發生爭執之時,主席為了達到團結一致的目的,就建議大家都說法語。可能這是蹩腳的法語,說得詞不達意,儘管如此,只要大家都說法語,就會產生某種秩序和一致。班克斯先生也用法語回答:“不,一點兒也不。”塔斯萊先生對法語一竅不通,即使他們說的只是幾個單音節的詞兒他也聽不懂,但他馬上猜到他們並不真誠,不過是互相敷衍而已。拉姆齊這一家人盡說些廢話,他想;他很高興抓住這個新鮮的事例大做文章,他要把它記錄下來,將來有一天,他要在幾位朋友面前大聲朗讀。在那兒,在一個大家直言無忌的小圈子裡,他要把“和拉姆齊一家待在一起的日子”還有他們所說的廢話,諷刺挖苦地描述一番。他將要說:這種生活值得一試;但是下不為例。他將要說:那些女人簡直把人給煩死了。當然,拉姆齊先生娶了一位漂亮的夫人,生了八個孩子,看上去有個美滿家庭。但是,此時此刻,他悶坐在一個空著的座位旁邊,一切都化為烏有,那美滿家庭的幻形也四分五裂了。塔斯萊覺得心裡很不舒暢,甚至在肉體上也是如此。他希望有人能給他個機會,讓他表現自己。他的慾望是如此迫切,使他在椅子裡坐不安穩;他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想要插嘴參加他們的談話,但他剛開口想要說話,又馬上閉上了嘴。他們正在討論漁業問題。他們為什麼不來諮詢他的意見?他們又懂得什麼漁業?

莉麗·布里斯庫對塔斯萊的心情瞭如指掌。坐在他的對面,難道她還看不出他那種難以抑制的衝動?就像在一張X光照片上,透過血肉之軀的迷霧,看清了埋藏在深處的肋骨和腿骨,她看到了那個年輕人想要表現自己的渴望——那層薄薄的迷霧,就是掩蓋在他想要插嘴說話的狂熱渴望之上的傳統習俗。但是,她那中國式的小眼珠兒往上一轉,想起了他如何譏笑婦女“不能繪畫,不能寫作”,她就想:我為什麼要幫助他從壓抑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呢? 她知道有這麼一套行為的準則,(也許是)它的第七條說,遇到這種情況,一位婦女,不論她的職業地位如何,她有義務去幫助對面那位青年男子,使他能夠顯示出那像肋骨和腿骨一般深藏不露的虛榮心,滿足他要求表現自己的迫切慾望;她用老處女公平合理的態度來考慮問題,覺得這好比他們男性的確有責任來幫助我們女性,假如地下鐵道爆炸起火的話,那末,她想,我肯定會盼望塔斯萊先生來救我出去。但是,她想,如果我們雙方都不願助對方一臂之力,又會出現怎樣的局面?因此,她坐在那兒默然微笑。 “你明兒不打算到燈塔去吧,莉麗,”拉姆齊夫人說。 “你還記得可憐的林格萊先生吧,他曾周遊世界十多次,但他告訴我,他從未像我丈夫帶他到燈塔去那一次那麼難受過。那次他暈船可厲害啦。塔斯萊先生,你是個不怕暈船的好水手嗎?”她問道。 塔斯萊先生掄起了大錘,把它高高舉起在空中;但是,當錘子落下來時,他心裡明白,不能用那樣的傢伙去拍那隻蝴蝶,於是他只說了一句話:他從來不暈船。但是,在這一句話中,充滿了火藥一般的爆炸力,它說明了他的祖父是個打魚的;他的父親是個藥劑師;他全靠自力更生,奮鬥成功;他為此感到驕傲;他是查爾士·塔斯萊——似乎在座諸公誰也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但有朝一日,它會家喻戶曉的。他皺眉蹙額,面有慍色。他幾乎要可憐那些溫和的、有教養的人物,有朝一日,他們會像一捆捆的羊毛和一桶桶的蘋果那樣,被他體內的炸藥炸毀,飛到半空中去。 “您願意陪我一塊兒去嗎,塔斯萊先生?”莉麗匆忙而和氣地問道。因為,如果拉姆齊夫人對她說,實際上她也確實這麼說:“親愛的,我要葬身火海啦。除非你給眼前的痛苦澆上一些止痛的香膏,對那小伙子說上幾句好話,人生的航船就要觸礁了——真的,現在我就听見那咬牙切齒和痛苦呻吟的聲音。我的神經就像小提琴的弦線一樣緊緊地繃著,只要再碰一下,它們就要斷裂啦,”當拉姆齊夫人說出這些話(她的目光向她表達了這些話語),莉麗·布里斯庫當然就不得不又一次放棄那個實驗——她本來想試試,對那個小伙子不客氣會產生什麼後果——而對他以禮相待了。 他正確無誤地判斷出她心情的轉變——現在她對他很友好——他就從他那種妄自尊大的心理狀態中解脫了出來。他告訴她,在嬰兒時期,他如何被人從船上拋到水中,他父親如何用一根帶鉤的船篙把他鉤了上來,這樣他就學會了游泳。他有一位叔叔在蘇格蘭海岸的一處礁石上管理燈塔,他說。他曾經和這位叔叔一塊兒遇到過暴風雨的襲擊。正是在大家談話間歇之時,他大聲地說出了這番話。當他說到他和叔叔在燈塔里遇到暴風雨的時候,他們都不得不側耳傾聽。談話的氣氛就這樣順利地轉變了,莉麗感覺到拉姆齊夫人向她射來感激的目光(因為拉姆齊夫人現在可以放心地自己去和別人談一會兒了)。啊,她想,為了博得您的感激和讚許,我還有什麼代價沒有付出呢?但是,她剛才可不是真誠的。 她剛才玩了那司空見慣的把戲——客客氣氣地敷衍別人。她永遠不會理解他。他也永遠不會理解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如此,她想,尤其是男女之間(也許班克斯先生是例外)隔閡最深。毫無疑問,這些關係是極端虛偽的,她想。後來她一眼看見那隻鹽瓶,是她把它放在那兒以便提醒自己,使她想起第二天早晨她將要把那棵樹向畫面的中央移動,想到翌晨繪畫之樂,她的興致就高起來了,她對塔斯萊先生所說的話高聲大笑。如果他高興的話,就讓他講一整夜也不妨。 “他們要那些守望者在燈塔上逗留多久?”她問道。他回答了她。他的知識驚人地淵博。他對她十分感激,他喜歡和她談話,他開始有點怡然自得了。既然如此,拉姆齊夫人想,現在她可以重新返回那片夢境,那個虛幻而迷人的地方——二十年前在瑪羅的曼寧家的客廳——在那兒,你悠悠晃晃、無憂無慮地走動,因為你不必為將來擔憂。她知道他們的遭遇如何,她也知道她本人的經歷又是怎樣。這就像重讀一本好書,她已經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如何,因為這都是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而生命之流,甚至就從這張餐桌上像小瀑布一般傾瀉不息,在不知何處,它的源頭密封著,像湖水一般靜止地儲存在它的堤岸之間。他說他們造了個彈子房——這可能嗎?威廉願意繼續談談曼寧一家的近況嗎?她很想要他談談。但是,不——為了某種原因,他沒有心情再談下去了。她試著引他開口。他毫無反應。她不能勉強他。她失望了。 “那些孩子們可真丟人,”她嘆了口氣說道。他卻說,遵守時間這種次要的美德,是要到年齡較大一些才能獲得的。 “要是果真如此,那就還算不錯,”拉姆齊夫人只是在盡力找些話說,免得冷場,同時她想,威廉怎麼變得像老處女一般拘謹啦。他意識到自己無情無義,意識到她希望談一些更為親切的話題,但他目前沒有心情來奉陪,他覺得生活很不如意,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兒,等待著什麼。也許其他人在談一些有趣的事情?他們在談些什麼? 他們正在說,今年魚汛不旺;漁民們正在往別處遷移。他們正在談論工資和失業。那個小伙子在痛罵政府。威廉·班克斯心裡想:既然談論私人生活使人局促不安,抓住一個這類話題,聽他們講講“目前政府最臭名遠揚的法令之一”,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莉麗在聽,拉姆齊夫人也在聽,大家都在傾聽,但都已經聽膩了。莉麗覺得好像缺了點什麼;班克斯先生也有同感。拉姆齊夫人把圍巾往身上一披,她也覺得若有所失。他們大家一面側耳傾聽,一面卻在心裡想:“求求老天爺,可別讓我內心的真實思想暴露出來。”他們人人都在思忖:“別人談到政府關於漁民的法令,都感到怒不可遏、義憤填膺,而我卻無動於衷。”班克斯先生瞅著塔斯萊先生,他想,也許這就是那個人物。人們總是在期待著這樣的人物出現。機會總是有的。在任何時候,這種領袖人物總會脫穎而出;那種天才人物,在政治和其他方面都有一手。也許,他將和我們這些保守的老古董極其難以相處,班克斯先生想道。他在思考之時盡可能留有餘地,因為,他通過某種奇特的官能感覺到,正如通過他脊椎中的神經感覺到,那小伙子心懷妒忌、憤世嫉俗,一半是為了他自己,也許更有可能一半是為了他的工作、他的觀點、他的科學;因此,他的言論既非完全開誠佈公,亦非全部合理,因為,塔斯萊先生似乎在說:你們是在浪費你們的生命。你們全都錯了。可憐的老古董們,你們是不可救藥地落伍於時代之後了。這小伙子似乎相當自信;他的態度多麼傲慢。但是,班克斯先生要求自己冷靜觀察:他有勇氣;他有能力;他列舉的事實極其正確。在塔斯萊痛罵政府之時,班克斯先生想,也許他所說的話很有道理。 “現在請你告訴我……”他說。於是,他們倆就對政治問題爭論不休。莉麗瞧著桌布圖案上的葉瓣兒出神;拉姆齊夫人讓那兩個男子漢去爭論,心裡很奇怪,為什麼她對這種高談闊論如此厭煩。她望著坐在餐桌另一端的丈夫,希望他也開口說上幾句。只要一個詞兒就行了,她對自己說。因為,只要他說一句話,局面就會大不相同。他的言論總是擊中要害。他對漁民和他們的收入一向很關心,想起這些問題,他甚至會難以入眠。他一開口,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了。也許別人沒感覺到,求求老天爺,別讓人看出我是多麼無動於衷,因為人家確實關心那些問題。後來她意識到,因為她崇拜他,她才盼望他發表意見。她覺得似乎一直有人在她面前讚揚她的丈夫和她的婚姻,她不禁激動得容光煥發,完全沒意識到,讚揚她丈夫的人就是她自己。她向他望去,總以為她會發現他的容貌看上去氣宇軒昂……。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他正在撇著嘴巴、蹙額皺眉、紅著臉兒發火。天曉得,這是怎麼啦?她疑惑不解。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只是為了那可憐的老頭兒奧古斯都先生要添盤湯——如此而已。這簡直不可想像,這太討厭了(他在餐桌的另一端用目光向她示意),那個奧古斯都,又要重新開始喝湯了。他最討厭在他自己吃完之後,看到別人還在吃東西。她看見他的怒火像一群獵犬,猛衝到他的眸子裡、他的眉梢上,她知道,馬上就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爆發出來,到了那時——求上帝開恩吧!她看見他捏緊拳頭控制住自己,就像剎車擋住了車輪,他的全身似乎在迸射出火花,但他一聲也沒吭。他板著臉坐在那兒。他什麼也沒說,他要求她仔細觀察。讓她為了這個而讚揚他吧!但是,究竟為什麼可憐的奧古斯都不能再添一盤湯呢?他不過碰了一下愛倫的手臂,說了聲:“愛倫,請你給我再來盤湯。”於是拉姆齊先生就這樣板起了面孔。 為什麼他不能添盤湯,拉姆齊夫人問道。當然他們可以讓他再來一盤,要是他需要的話。他最恨人家大吃大喝,拉姆齊先生皺著眉頭向她暗示,他痛恨這樣拖拖拉拉沒完沒了。但是他把自己克制住了,拉姆齊先生要求她注意到這一點,雖然他那副模樣很不雅觀。但是,為什麼要這樣明白地把自己的厭噁心情顯示出來呢?拉姆齊夫人要求他作出解釋。 (他們倆隔著長桌望著對方,用眼色來傳遞這些問題和答复,對方的感覺如何,都能精確地領會。)人人都看得出他在生氣,拉姆齊夫人想道。露絲盯著她的父親瞧;羅傑也在瞅著他;她知道,再過一秒鐘,他們姐弟倆就會忍不住狂笑一陣,於是她果斷地吩咐他們(真是非常及時): “把蠟燭點起來。”他們一躍而起,在碗櫥裡尋找摸索。 為什麼他從來不能隱藏自己的感情?拉姆齊夫人不能理解。她不知道奧古斯都·卡邁克爾是否注意到他的反應。也許他注意到了;也許他沒注意到。看到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兒喝湯,她不禁肅然起敬。如果他要喝湯,他就再要一盤,不管別人譏笑他或生他的氣,他全都不在乎。他並不喜歡她,她知道這一點。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她才尊敬他。她瞧著他喝湯,他身材魁梧、舉止安詳,在逐漸昏暗的暮色中巍然沉思。她不知道他現在感覺如何,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總是心滿意足、神色端莊;她又想,他對安德魯多麼熱誠,他會把那孩子叫到他的房間裡去,“給他看各種各樣東西。”他又常常整天睡在草坪上,好像在推敲他的詩句,他的模樣使人想起一隻守候著小鳥的貓兒,當他找到了適當的字眼,他就啪的一聲合攏他的雙掌,於是她的丈夫說道:“可憐的奧古斯都——他是個真正的詩人。”這是出自她丈夫之口的高度讚揚。 現在八支蠟燭放到了餐桌上,起初燭光彎曲搖曳了一下,後來就放射出挺直明亮的光輝,照亮了整個餐桌和桌子中央一盤淺黃淡紫的水果。那孩子把果盤裝點得多美,拉姆齊夫人在心中驚嘆。因為露絲把葡萄、梨子、香蕉和帶有粉紅色線條的貝殼狀角質果盤裝潢得如此美觀,令人想起從海神涅普杜恩的海底宴會桌上取來的金杯,想起(在某一幅圖畫裡)酒神巴克思肩上一束連枝帶葉的葡萄,它和諸神身上披的豹皮、手中拿的火把放射出來的鮮紅、金黃的火光交相輝映,……。這樣突然地映照在燭光之中,那隻果盤似乎有著巨大的體積和深度,就像是一個世界,她想,你可以在其中遨遊,拿著你的手杖爬上山峰,走下谷底。她很高興地(因為它使大家在頃刻之間有了共同的感受)發現,奧古斯都的目光也在玩味那盤水果,他的目光深深地侵入那隻果盤,在那兒打開一蓬花球,在這兒擷取一束花穗,玩味領略一番之後,又返回他的眼窩。那就是他瞧東西的方法,和她的方式大不相同。但是,共同註視一個物體,使他們感到團結一致。 現在,所有的蠟燭都點燃起來,餐桌兩邊的臉龐顯得距離更近了,組成了圍繞著餐桌的一個集體,而剛才在暮色之中,卻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因為,夜色被窗上的玻璃片隔絕了,透過窗上的玻璃,無法看清外面世界的確切景象,有一片漣漪,奇妙地把內外兩邊分隔開來:在屋裡,似乎井然有序,土地干爽;在室外,映射出一片水汪汪的景象,事物在其中波動、消失。 他們的心情馬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好像真的發生了這種情況:他們正在一個島上的洞穴裡結成一個整體,去共同對抗外面那個濕漉漉的世界。拉姆齊夫人剛才一直在心緒不安地等待保羅和敏泰進來,覺得無法定下心來處理各種事情,現在感到她的心情已經由不安轉為盼望。因為,現在他們總該進來了吧。而莉麗·布里斯庫想要分析一下大家突然精神振奮的原因,把它和剛才網球場上的瞬間相比較:當時,堅實的形體突然消融,彼此之間的空隙是如此寬闊;現在,許多蠟燭在這家具簡陋、沒有窗簾的房間裡照耀,人們的容貌在燭光之中看上去好像是些光亮的面具,產生的效果卻和剛才相同。壓在他們心上的某種重荷被移去了;她覺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現在他們該進來了,拉姆齊夫人想。她向門口望去,敏泰·多伊爾、保羅·雷萊和一個捧著大砂鍋的女僕一起走了進來。他們來得太晚了,實在太晚了,敏泰抱歉道。同時,他們倆分別走向餐桌兩端各自的座位。 “我把我的別針——我祖母的別針給丟了,”敏泰說。她的聲音有點悲傷,她那雙棕色的大眼睛有些發紅,當她在拉姆齊先生旁邊就座時,她的目光一會兒低垂、一會兒仰望,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這引起了拉姆齊先生的憐愛之心,於是他擺出騎士風度來和她逗趣。 她怎麼會這樣傻,他問道,竟然會佩戴著珠寶去攀登那些岩礁? 她裝作害怕他的樣子——他是如此驚人地淵博,頭一天晚上,她坐在他身旁,他就和她談論喬治·艾略特,當時她真是十分惶恐,因為她把《米德爾馬奇》第三卷遺忘在火車上了,不知道這部小說的結尾如何;但從此以後,她和他相處得很融洽,她使自己顯得比實際的更加幼稚無知,因為他喜歡把她叫作小傻瓜。因此,今晚他直截了當地嘲笑她,她也不怕。此外,她知道,她一走進房間,那個奇蹟就發生了:她被一層金色的雲霧籠罩著。有時候她具有這種魔力,有時候卻沒有。她從來也不清楚,它為什麼會到來,又為什麼會離去,也不知道她當時是否具有這種魔力,直到她走進房間,看到男人們瞅著她的神態,才能立刻作出判斷。對,今晚她具有驚人的魔力;拉姆齊先生叫她別當傻瓜時那副神態,使她意識到這一點。她坐在他的身旁微笑。 那件事情肯定已經發生了,拉姆齊夫人想,他們倆必定已經私訂終身。在一剎那間,她出乎意料地重新感到有點兒——嫉妒。因為他,她的丈夫,也感覺到了——今晚敏泰容光煥發;他喜歡那些少女,那些閃耀著青春的光輝、臉上帶著紅暈的少女,她們神采飛揚,有點兒飄飄然,有點兒任性和輕浮,她們不會“把她們的頭髮剃淨”,不會像他所說的可憐的莉麗那樣“……缺乏生氣”。她們具有某種她本人所沒有的品質:那種燦爛奪目的光彩,那種醇厚芬芳的神韻,這吸引著他,使他精神歡暢,使他特別寵愛像敏泰那樣的姑娘。她們可以為他剪頭髮,給他編織錶鍊,或者在他工作之際打擾他,大聲呼喊他(她聽到她們的呼聲):“來呀,拉姆齊先生,現在該輪到咱們來打敗他們啦。”而他就馬上丟下手中的工作,跑出去打網球。 但是,實際上她並不嫉妒,只是偶爾在對鏡整容之時,看到自己兩鬢花白,稍為有點悔恨而已。她已顯得衰老,也許這是她自己的過錯(這是她為暖房修理費用以及其他家務瑣事操心的結果)。她很感謝那些姑娘和她的丈夫開開玩笑(“拉姆齊先生,您今天抽了多少煙啊?”等等),她們使他恢復了青春,看上去像個對婦女頗有吸引力的青年。他不復是壓在繁重的勞動、塵世的憂傷、個人的成敗得失這些精神負擔的重荷之下的學者,而是像他們初次會見時那樣,成了一個瘦削英俊的青年,她還記得當年他用一種討人喜歡的風度,攙扶她跨出遊艇(她瞅了他一眼,他看上去驚人地年輕,正在和敏泰開著玩笑)。至於她自己——“就把它放在這兒吧,”她一邊說,一邊幫助那瑞士姑娘把盛著牛肉的棕色砂鍋放在自己面前——她喜歡淳樸的少年。保羅必須坐在她的身邊。她為他保留了一席之地。真的,有時候她想,她最喜歡那些頭腦單純的少年。他們不會拿什麼學位論文來叫你膩煩。歸根結蒂,那些聰明的學者們錯過了多少有意義的事情啊!說真的,他們變得多麼枯燥乏味!當保羅就座之時,她覺得他有某種十分可愛的魅力。他彬彬有禮的風度,挺直的鼻樑,神采奕奕的藍眼睛,都很討她的喜歡。他是多麼溫柔體貼。他是否能告訴她——既然現在大家又在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咱們又回去找敏泰的別針,”他一邊說一邊在她身旁坐下。 “咱們”——那就夠了。她注意到他嗓音的變化和難以啟口的樣子,就明白他是第一遭使用“咱們”這個詞兒。 “咱們乾了這個;咱們乾了那個。”他們將一輩子使用這種口吻來說話,她想。瑪莎有幾分誇耀地揭開了蓋子,那個棕包的砂鍋裡噴發出橄欖油和肉汁的濃郁香味。那廚娘為了準備這道菜,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拉姆齊夫人把刀叉深深地插到酥軟的牛肉裡,她一定要精心挑選一塊最嫩的給威廉·班克斯。她凝視著油光閃亮的鍋壁和鍋裡棕黃色的香味撲鼻的肉片、肉桂樹葉和美酒。她想,這道佳餚可以用來慶賀那樁喜事——一種歡慶節日的難以捉摸而又柔情脈脈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好像在她的內心喚起了兩種感情;其中有一種感情是深刻的——因為,還有什麼比男子對於婦女的愛情更加嚴肅、威力無邊、感人至深的呢?就在它的懷裡,孕育著死亡的種子。同時,這些情人,這些眼裡射出興奮的光芒、進入如醉如痴的夢境的人兒,他們必須戴上花冠,讓人家嘲弄地圍著他們跳舞。 “這是大大的成功,”班克斯先生暫時放下手中的刀叉說道。他細細地品嚐了一番。它美味可口、酥嫩無比,烹調得十全十美。她怎麼能夠在這窮鄉僻壤搞出這樣的佳餚?他問她。她是位了不起的女人。他對她的全部愛慕敬仰之情,又重新恢復了。她意識到這一點。 “這是按照祖母的法國菜譜做的,”拉姆齊夫人不勝喜悅地說。這當然是法國菜。所謂英國的烹飪法,簡直是糟透了(他們大家都表示同意)。那就是把白菜放在水里煮。那就是把肉片烤得像牛皮。那就是把美味的菜皮全削掉。 “菜皮,”班克斯先生說,“是蔬菜中營養最豐富的部分。”拉姆齊夫人說,這簡直是暴殄天物。一個英國廚師所拋棄的東西,足以養活一家法國人。她知道威廉現在已恢復了對她的仰慕之情,現在一切都順順噹噹,她剛才的憂慮已經消除,她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勝利的喜悅,嘲笑命運的無能,在這種感覺的鼓舞之下,她又指手劃腳、談笑風生了。莉麗想,她是多麼幼稚、多麼可笑:她坐在那兒,蘊藏在她體內的所有的美,又像花朵一般開放了,而她卻在談論什麼菜皮。她具有某種驚人的氣質。她是所向披靡、不可抗拒的。莉麗覺得,拉姆齊夫人最後總是能夠隨心所欲。現在她已經圓滿成功了——保羅和敏泰大概已經訂婚;班克斯先生正在這兒用膳。她對他們施展一種魔力,只要她心中盼望,最後總能如願以償。情況就是如此簡單,如此直截了當。 (她容光煥發——看上去並不年輕,但是光芒四射。)莉麗把拉姆齊夫人豐富的感染力和自己的精神貧乏進行對比。她猜想,一部分是由於對她這種奇異的、可怕的力量的信賴,使保羅·雷萊坐在她身旁激動顫抖、茫然沉思、默然無語。莉麗覺得,當拉姆齊夫人在談論菜皮之時,她正在提高這種力量,崇拜這種力量;她伸出手來發揮它,保護它,使他們感到溫暖,然而,當她把這一切都完成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笑了,莉麗覺得,好像她把她的犧牲品領上了祭壇。現在,這種魔力,這種愛的感情和激動,也向她襲來,征服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保羅身旁顯得多麼微不足道!他,光彩照人,熱情洋溢;她,冷漠無情,挖苦嘲諷;他,啟程去冒險;她,停泊在岸邊;他,如箭離弦,勇往直前;她,煢煢孑立,被人遺忘——她打算分擔他的災難,如果這是一場災難的話。她怯生生地說: “敏泰的別針是什麼時候丟失的?”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妙的笑容,它籠罩著回憶的面紗,點染著夢幻的色彩。他搖搖頭。 “在海灘上,”他說。 “我要去找的,”他說,“明天一早就起床去找。”這是對敏泰保密的,因此他說話時壓低了嗓音,並且把目光轉向她坐的地方。她正在拉姆齊先生身旁談笑。 莉麗想要強烈地、堅決地表示,她渴望幫助他;她想像她自己如何在黎明時分來到沙灘上,而正是她找到了隱藏在一塊石頭後面的別針,這樣,她就躋身於那些水手和探險者的行列之中了。但是,對於她的毛遂自薦,他如何答复呢?她確實帶著難得顯示的熱情說:“讓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卻笑而不答。他的意思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也許是不置可否。然而,他的意思還不是這個——他發出一陣奇特的笑聲,似乎在說:如果你高興從懸崖上跳下去,我也不管。他當著她的面,公然顯示出愛情的熱烈、可怕、冷酷、無情。它像火一般灼傷了她。莉麗瞧著敏泰在餐桌的另一端和拉姆齊先生撒嬌,她想到敏泰已暴露在冷酷的愛情的毒牙之下,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她又有一種感激之情,無論如何,她對自己說,(她一眼看到放在桌布圖案上的那隻鹽瓶)她不必結婚,多謝老天爺,她不必去遭受那種有失身分的災難。她要把那棵樹移到更中間一點。 情況就是如此復雜。她的遭遇,特別是她待在拉姆齊家中的遭遇,使她同時感覺到兩種相反的因素在劇烈地鬥爭:一方面,是你的感覺;另一方面,是我的感覺;然後這兩方面就在她的心裡搏鬥,就像現在這樣。這愛情是如此美麗,如此令人興奮,使我在它的邊緣顫抖,並且違反自己的習慣,主動提出到沙灘上去尋找別針;同時,這愛情又是一種人類最愚蠢、最野蠻的熱情,它把這樣一個側影像寶玉一般俊美的好青年(保羅的側影十分優美),變成一個手執鐵棍的暴徒(他真是傲慢無禮)。然而,她想,自古以來,人們就歌頌愛情,向它奉獻無數的花環和玫瑰,如果你詢問十個人,其中有九個會回答,他們什麼也不要,就要這個——愛情;另一方面,從她個人的經驗來看,婦女們一直感覺到,這並不是我們所要求的東西,沒有比它更單調乏味、幼稚無聊、不近人情的了;然而,它又是美好的、必要的。那末,究竟如何?究竟如何呢?她問道。不知道為什麼,她盼望其他人把這個問題繼續討論下去,似乎在這樣一場辯論中,一個人射出的弩箭,是遠遠達不到目標的,必須留待別人來繼續努力。因此,她回過頭來聆聽別人的談論,或許他們能夠使這個愛情的問題稍為明朗化。 “還有,”班克斯先生說,“英國人稱之為咖啡的那種液體。” “噢,咖啡!”拉姆齊夫人說。但更成問題的是真正的黃油和乾淨的牛奶。 (莉麗可以看出,拉姆齊夫人開始興奮了,她正在用非常強烈的語氣說話。)她激動地、滔滔不絕地描述英國乳酪業的弊病,告訴大家,牛奶送到門口已臟成什麼樣子,而且她準備拿出事實來證明她的指責,因為她已經調查過這個問題。這時,圍繞著整個餐桌,打中間的安德魯開頭,就像野火燃著了一簇又一簇金雀花,她的孩子們都樂開了;她的丈夫也忍俊不禁;她被那嘲笑的火焰包圍住了,被迫偃旗息鼓、卸下大砲,而她唯一的回擊,是把同桌者對她的嘲笑和奚落作為一個例子,來向班克斯先生證明:如果你膽敢向英國公眾的偏見進攻,你將會遭到什麼下場。 莉麗剛才曾經幫助她照應塔斯萊先生,在拉姆齊夫人的印像中,她有點落落寡合,因此,她有意識地對她另眼相看;她說道:“無論如何,莉麗會同意我的意見的,”這樣,她就把莉麗也捲進了爭論,這使她有點兒不安,有點兒吃驚(因為她正在思考那個愛情的問題)。拉姆齊夫人覺得,莉麗和查爾士·塔斯萊都有點落落寡合、鬱鬱不歡。他們倆都被另外那兩個人奪目的光彩所掩蓋了。他顯然感覺到自己完全被人冷落了;只要保羅·雷萊在這個房間裡,就沒有一個女人會瞧上他一眼。可憐的人兒!儘管如此,他還有他的學位論文(論某人對某事的影響);他能夠自力更生。莉麗的情況就不同了。光彩照人的敏泰使她相形之下黯然失色,更加顯得其貌不揚;她那灰色短小的衣裙、佈滿皺紋的小臉和中國式的小眼睛,更加不引人注目。她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渺小。然而,當拉姆齊夫人向莉麗求援之時(莉麗應該支持她,證明她談論乳酪場還沒她丈夫談論皮靴那麼嘮叨——他說起皮靴,就可以講上個把鐘頭),她把莉麗和敏泰相比較,認為到了四十歲,還是莉麗更勝一籌。在莉麗身上,貫穿著某種因素,閃耀著一星火花,這是某種屬於她個人的獨特品質,拉姆齊夫人對此十分欣賞,但是,她恐怕男人不會賞識。男人顯然不能賞識,除非他是一位像威廉·班克斯那樣的高齡長者。但是,威廉所關心的,嗯,拉姆齊夫人有時想道,自從他的妻子死後,也許他對她相當關心。當然他不是在“戀愛”;這只是形形色色無法加以分門別類的感情之一。噢,別胡思亂想了;威廉應該和莉麗結婚。他們有這麼多共同之處。莉麗多麼喜愛花卉。他們都有一種冷淡、超脫、無求於人的處世態度。她一定要設法讓他們在一起散步談心。 她真傻,怎麼讓他們倆相對而坐。這個失誤明天就能加以補救。如果明兒天晴,他們應當去野餐。似乎一切都有可能發生。似乎一切都可以安排妥當。剛才(但是這種情況不能持久,她想,當他們都在大談其皮靴之時,她的思緒卻游離開去),剛才她達到了安全的境界,有把握地左右著局勢;她像一隻兀鷹一般在上空翱翔盤旋,像一面旗幟那樣在喜悅的氣氛中迎風飄揚,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甜蜜地、悄悄地、莊嚴地充滿著喜悅,她瞧著他們全都在吃喝,她想,她的喜悅就是來自她的丈夫、子女和賓客;這喜悅全是從這深沉的寂靜之中產生出來的(她把一小片牛肉遞給班克斯先生,並且向砂鍋深處窺望),似乎沒有什麼別的特殊原因,現在,這喜悅的氣氛就像煙霧一般逗留在這兒,像一股裊裊上升的水汽,把他們安全地凝聚在一起。什麼話也不必說;什麼話也不能說。它就在他們的周圍繚繞縈迴。 (她仔細地幫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塊特別酥嫩的牛肉。)她覺得它帶有永恆的意味;正如今天下午她曾感到過的某種東西;在一些事物之中,有某種前後一貫的穩定性;她的意思是指某種不會改變的東西,它面對著(她瞅了一眼玻璃窗上反光的漣漪)那流動的、飛逝的、光怪陸離的世界,像紅寶石一般閃閃發光;因此,今晚她又感到白天經歷過的那種平靜和安息。她想,那種永恆持久的東西,就是由這種寧靜的瞬間構成的。 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證:“對,還有不少牛肉,人人都可以添一份。” “安德魯,”她說,“把你的盤子放低些,不然的話我要把肉汁濺出來了。”(都勃牛肉取得了美滿的成功。)她把手中的勺子放了下來。這兒,她覺得,是接近事物核心的靜止的空間,她可以在這里活動或休息;現在她可以等待(他們的盤裡都已添過牛肉)、傾聽;然後,她可以像一頭兀鷹突然凌空而下,洋洋得意地翱翔盤旋,輕鬆地發出一陣笑聲,把她的全部分量落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正在那兒說什麼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這個數字好像就是他手錶上的號碼。 這是什麼意思?她至今毫無概念。平方根?那是什麼玩意兒?反正她的兒子們知道。她側轉身軀,傾聽他們正在談論的事情:平方根和立方根;伏爾泰和斯達爾夫人;拿破崙的個性;法國的土地租借政策;羅斯伯雷爵士;克里維的回憶錄。讓這令人羨慕的男性的智慧所編織出來的東西襯托住、支撐住她的身軀,這男性的智慧就像織布機上的鐵桁一般,上下擺動、左右穿梭,織出了晃動不已的布匹,托起了整個世界,因此,她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託給它,甚至可以閉上眼睛,或者讓她的目光閃爍片刻,就像一個孩子從枕頭上仰望樹上的層層葉片,對它們眨眨眼睛。然後她從幻夢中醒來。那匹布還在織布機上繼續編織。威廉·班克斯正在稱讚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說。 威廉·班克斯說,每隔半年,他總要讀一本威佛利小說。為什麼那會使查爾士·塔斯萊生氣呢?他迫不及待地插嘴(拉姆齊夫人認為,這都是由於普魯不願意待他好一點的緣故),並且抨擊威佛利小說,實際上他卻對此一無所知,無論如何,他一點兒也不懂得這個問題,拉姆齊夫人想。她是在觀察他的態度,而不是在傾聽他的言論。根據他的態度,她就能看出事實的真相——他要表現自己,他會一直保持這種態度,直到他升任教授或者娶了妻子,那時他就不必老是再說,“我——我——我。”因為,他對於可憐的司各特爵士(或者是簡·奧斯丁)的批評,充其量不過是在標榜他自己罷了。 “我——我——我。”他總是在考慮他自己,還有別人對他的印象,這一點,她從他說話的聲調、強調的語氣和坐立不安的態度,就能判斷出來。事業的成功將會對他大有裨益。不管怎樣,他們又開始交談了。現在她不必再留神傾聽。她知道,這種情況不會持久,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如此清澈,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環顧餐桌,揭開每一個人的面紗,洞察他們內心的思想感情,她的目光就像一束悄悄潛入水下的燈光,照亮了水面的漣漪和蘆葦、在水中平衡它們軀體的鰈魚、突然靜止不動的鱒魚,它們懸浮在水中,顫動不已。就像如此,她看到他們;她聽見他們;不論他們說什麼,都帶有這種性質:他們所說的話,就像一條鱒魚在游動,同時她又能看到水面的漣漪和水底的沙礫,看到左方和右方的某些東西;而所有這一切,都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整體。然而,要是在活躍的現實生活中,她會撒網捕撈,把撈到的東西一一分類;她會說她喜歡威佛利小說,或者說她還沒讀過這些書;她會鼓勵自己前進;但是,她現在什麼也不說。此刻她正處於懸而不決的靜止狀態。 “啊,但是你認為這類小說還能流行多久?”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好像有一雙觸角從她身上顫動著向外伸展出去,抓住了某些句子,強迫她對它們加以注意。這句話就是其中之一。她覺察到,對於她的丈夫說來,這句話裡蘊藏著某種危險。一個這樣的問句,幾乎肯定會引起別人說一些話,來使他想起他自己著作的失敗。他馬上就會想到:他的著作還能流行多久。威廉·班克斯(他完全沒有這種虛榮心)對這問題置之一笑,他說,文學風尚的變化對他說來無關緊要。誰能預料什麼東西將會永存不朽——在文學方面,或者確切一點說,在任何其他方面? “讓我們欣賞我們自己真正欣賞的東西,”他說。拉姆齊夫人對他的正直肅然起敬。他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對我有何影響?但是,如果你具有另一種性格,這種性格使你必須得到別人的讚揚和鼓勵,你自然就會開始(她知道拉姆齊先生正在開始)感到不自在,你會要別人對你說,噢,拉姆齊先生,不過您的著作是不朽的,或者說些諸如此類的話。他有點煩躁地說,無論如何,他對司各特(或許是莎士比亞?)的興趣是一輩子不會衰退的。他說得很激動。她認為,每個人,不知道為什麼,都感到有點局促不安。敏泰·多伊爾具有良好的本能,她故意嬌憨地說,她不相信有誰真的欣賞莎士比亞。拉姆齊先生嚴峻地說(但他的心情已經轉變):很少有人真正像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喜歡莎士比亞。但是,他接著說,無論如何,莎士比亞的某些劇本的確具有一定的優點。拉姆齊夫人發覺,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了,無論如何暫時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會去嘲笑敏泰,而(拉姆齊夫人發現)敏泰意識到拉姆齊先生對他本人的成敗極為憂慮,她自有辦法來體貼他、奉承他,用各種方法來叫他心平氣和。但是,她希望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也許正是由於她自己的過錯,才造成了這種必要性。總之,現在她可以放下心來,聽保羅談談他童年時代讀過的書了。他說那些書是不朽的。他在學校裡念過一點托爾斯泰的小說。其中有一本他永遠也忘不了,但他想不起那書名了。俄國人的名字就是記不住,拉姆齊夫人說。 “伏龍斯基,”保羅說。他想起了這個名字,因為他總是覺得,對一個壞蛋來說,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好了。 “伏龍斯基,”拉姆齊夫人說,“噢,準是,”但他們並未深入討論這本書;書籍本來不是他們所擅長的話題。不,講起關於書的事情,查爾士·塔斯萊只要一秒鐘就能糾正他們倆的錯誤,但他老是在想:我說得恰當嗎?我給人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了嗎?這些想法和他關於書籍的意見混雜在一起,結果你對他本人的了解比對於托爾斯泰的了解還要多一點;和他相反,保羅說起話來直截了當,都是關於所談的問題本身,而不是關於他自己或什麼別的東西。和所有智力遲鈍的人們一樣,他也有一種謙遜的品德,他很關心體貼對方的感覺如何,這一點有時候至少使她覺得他很討人喜歡。現在他所考慮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托爾斯泰,而是她是否覺得有點冷,是否覺得有一陣穿堂風;是否想吃個梨子。 不,她說,她可不要吃梨。真的,她一直在(無意識地)留心看守著那盤水果,希望誰也別去碰它。她的目光一直出沒於那些水果彎曲的線條和陰影之間,在葡萄濃豔的紫色和貝殼的角質脊埂上逗留,讓黃色和紫色互相襯托,曲線和圓形互相對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每一次凝視這盤水果,就覺得越來越寧靜安詳、心平如鏡;噢,如果他們想吃水果,那多可惜——一隻手終於伸了過去,取了一隻梨子,破壞了整個畫面。她不勝惋惜地瞅了露絲一眼。她望著坐在傑斯潑和普魯中間的露絲。多奇怪,她自己的孩子,竟會幹出這種大煞風景的事兒! 那多奇怪,看見他們,她的孩子們,傑斯潑、露絲、普魯、安德魯在那兒坐成一排,他們幾乎默不作聲,但是,從他們嘴唇的輕微翕動,她猜測他們正在講一些屬於他們自己的笑話。那是和其他一切都無關的事情,是他們等一會兒到他們自己房間裡才放聲談笑的事情。她希望這不是關於他們的父親的什麼事情。不,她想不會的。那究竟是什麼呢?她可猜不到。她有點兒傷心,因為,她似乎覺得,他們要等到她不在場的時候,才自由地說笑。在那些相當安定、靜止、像面具一般缺乏表情的臉龐後面,隱藏著所有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因為他們不容易參加到成人的談話中來,他們就像旁觀者或檢查員,和那些成年人隔開一段距離,或者有些凸出。但是,當她今晚瞧一下普魯,就發現上述結論對她來說並不完全正確。她剛剛在起步,墜入塵世。在她的臉上,有一種非常模糊微弱的光彩,好像坐在對面的敏泰的光芒、某種興奮的情緒、某種對於幸福的預期,在她的身上反映了出來;好像愛情的太陽從桌布的邊緣升起,而她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就彎下身去向它致意。她一直在含羞地、好奇地瞅著敏泰,因此,拉姆齊夫人瞧瞧這個,再望望那個,在心裡暗暗地對普魯說,總有一天,你將像她一樣幸福;你將比她還要幸福得多,她又加了一句,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她的意思是說,她的親生閨女,應該比別人的女兒更加幸福。但是晚餐已經結束。是離開餐桌的時候了。他們只是在玩弄他們盤子上的刀叉。她的丈夫正在和敏泰講一個關於打賭的笑話。她要等他們聽他講完,笑個暢快,然後她才站起來。 她突然覺得喜歡查爾士·塔斯萊;她喜歡他的笑聲。她喜歡他對保羅和敏泰那樣生氣。她喜歡他手足無措、局促不安的窘態。畢竟在那小伙子身上還有不少優點。還有莉麗,拉姆齊夫人把餐巾放在她的盤子旁邊想道,她總有一些別出心裁的笑話可說。你永遠不必為她費心。她在等待。她把餐巾折好,塞在盤子的邊緣下面。嗯,他們講完了嗎?不。那個笑話又引出了另一個故事。她的丈夫今晚興高采烈,她猜想,他希望在那盤湯所引起的芥蒂之後,和老奧古斯都言歸於好,因此把他也拉進了談話的圈子——他們正在講關於他們倆在大學裡認識的一位朋友的故事。她向窗戶望去,窗上的玻璃一片漆黑,蠟燭的火焰在窗上的反光更明亮了,她向外面望去,談話的聲音傳入她的耳鼓,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好像這是在一個大教堂裡做禮拜的聲音,因為她並不在聆聽所說的詞句。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和一個人(敏泰)單獨說話的聲音,這使她想起男人們和男孩們在羅馬天主教會的大教堂裡做彌撒時高聲念誦拉丁語經文。她等待著。她的丈夫開腔了。他在重複一些詞句,那節奏和他悲喜交集的聲音,使她明白這是一首詩: 那吟詩的聲音(她凝視著窗戶),宛如漂浮在戶外水面上的花朵,與他們全都脫離了關係,似乎並沒有什麼人在吟詠,而是那些詩句在自動湧現出來。 她不知道這些詩句的涵義是什麼。但是,像音樂一般,這些詩句好像是由她自己的聲音吟誦出來的,這聲音在她的軀體之外,流暢自如地說出了她心中整個黃昏的感受,雖然在這段時間裡,她談論著各種各樣不同的話題。不必左顧右盼,她就知道餐桌旁的每一個人都在傾聽: 懷著與她相同的解脫和喜悅之情,他們感到好像這是出自他們自己肺腑的聲音,終於說出了自然而然要說的話。 但這聲音停止了。她環顧四周。她站了起來。奧古斯都·卡邁克爾也欠身起立,他手中拿著餐巾,看上去就像一條白色的披肩,他站著吟誦: 和杉木的箭束, 當她經過他面前時,他稍微轉過身來,對她重複那最後一行詩句: 並且向她鞠躬,好像他是在向她致以崇高的敬禮。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對於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有好感;帶著一種寬慰和感激的心情,她躬身答禮,從他為她打開的門口走了出去。 現在有必要把一切都往前推進一步。走到門檻上,她逗留了片刻,回首向餐廳望了一眼,當她還在註目凝視之時,剛才的景象正在漸漸消失;當她移動身軀、挽住敏泰的手臂離開餐廳之際,它改變了,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她回過頭去瞥了最後一眼,知道剛才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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