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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4336 2018-03-18
她走進房間時對自己說,當然,她不得不到這兒來,取得某種她所需要的東西。首先,她要在一盞特定的燈下的一把特定的椅子裡坐下。但她還要更多的東西,雖然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到底她想要什麼。她瞧了丈夫一眼(她拿起襪子,開始編織),她看得出,他不願受到干擾——那是很明顯的。他正在讀一本使他非常感動的書。他似笑非笑,這使她明白,他正在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他正在把書一頁一頁翻過去。他正在扮演——也許他正在把自己當作書中的人物。她不知道那是本什麼書。噢,她看出來了,那是一本司各特爵士的作品。她把燈罩調節一下,使燈光直接投射到她正在編織的襪子上。因為查爾士·塔斯萊老是說(她抬頭仰望上方,似乎她預料有一堆書會落到樓板上),他一直在說,人們不再讀司各特的書了。於是,她的丈夫就想:“那就是人們將要給我的評語。”所以他才到這兒來,拿一本這種小說看看。如果他得出結論,查爾士·塔斯萊是“正確的”,那麼他就接受這個關於司各特的論斷。 (她看得出來,他一邊讀,一邊在權衡、考慮、比較。)但他並不把這作為對他自己的結論。他總是對自己的成就惴惴不安。這使她十分煩惱。他總是為自己的著作憂慮——它們會有讀者嗎?它們是優秀的作品嗎?為什麼不能把它們寫得更好些?人們對我的評價又如何?她可不喜歡想到他如此憂心忡忡;她不知大家是否猜到,在吃晚飯時,他們談到作家的名聲和作品的不朽,為什麼他突然變得如此激動不安;她可拿不准,孩子們是否都在嘲笑他的那種態度。她把襪子猛然拉直,在她的唇邊和額際,那些像用鋼刀雕鏤出來的優美線條顯露了出來,她像一棵樹一般靜止了,那棵樹剛才還在風中顫動、搖曳,現在風小了,樹葉一片一片地靜止下來。

他們看出了他的激動也罷,孩子們嘲笑他也罷,這都沒什麼關係,她想。一位偉大的人物,一部偉大的著作,還有不朽的名聲——誰又能說得準呢?她對此一無所知。但這是他的思想方式,是他真誠的想法——譬如說,在吃晚飯時,她就曾經出於本能地想過,只要他能開口說句話就好了!她對他有充分的信心。現在她把這些想法全都丟開,就像一個潛水的人,一會兒遇到一叢水草,一會兒碰到一根稻草,一會兒見到一個水泡,她在水里潛得更深了,她就重新感到剛才在餐廳裡其他人在談話時她曾經有過的那種感覺:我需要某種東西——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得到它,她覺得自己潛得越來越深,但她不知道她所要的究竟是什麼,她閉上了眼睛。稍微等了一會兒,她一邊結著絨線,一邊在心中思忖。 “月季花兒都已盛開,蜜蜂嗡嗡飛舞在花叢裡,”他們在餐廳裡吟誦過的詩句,慢慢地、有節奏地在她的腦海裡來迴盪漾,當這些詩句在腦海裡流過之時,每一個字就像一盞有罩的小燈,紅的、藍的、黃的,在她黑暗的腦海中閃亮,似乎連它們的燈杆儿也留在上面,縱橫交錯、來回飛舞,或者被人大聲吟誦、反復回響;於是她轉過身來,在身邊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書。

她一邊把鋼針插進襪子,一邊低聲吟誦。她打開了書本,開始這兒挑一段、那兒選一節地隨意閱讀,她在讀的時候,覺得自己忽而往後退下,忽而往上攀登,用手撥開在她頭頂上波動的花瓣,開路前進,她只知道這片花瓣是白的,或者那片花瓣是紅的。起初她並未領會那些詩句的意義。 她一邊讀,一邊把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她搖晃著身軀,忽左忽右地曲折前進,從一行詩跳到另外一行,就像從一根樹枝攀到另外一根,從一朵紅白的花轉向另外一朵,直到一個輕輕的響聲驚醒了她——她的丈夫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們的目光對視了片刻,但他們不想交談。他們沒話可說。儘管如此,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他那兒向她傳遞過來。她心裡明白:是這本書的生命,是它的力量,是它驚人的幽默,使他拍了一下大腿。他似乎在說:你別打擾我;什麼也甭說;就坐在那兒吧。他繼續讀下去。他的嘴唇微微顫動。它使他滿足。它使他振奮。他完全忘卻了那天黃昏所有的摩擦和刺激:忘卻了他靜靜地坐著瞧別人沒完沒了地吃喝所感到的說不出的厭煩;忘卻了他曾對他的夫人如此煩躁易怒;忘卻了當時他們對於他的著作一字不提,似乎它們是根本不存在的,這使他多麼耿耿於懷。然而,現在他覺得,誰達到Z是無關緊要的(如果思想的進展過程就像字母從A到Z那樣循序漸進的話)。總有人會達到這個水平——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別人。司各特的力量和智慧,他對於直截了當的簡樸事物的感情,書中的那些漁民,墨克爾貝凱特的茅屋中那個可憐的瘋狂的老人,這一切使他感到精神振奮,解脫了某種心理的負荷,以至於有一種覺醒和勝利之感,使他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把那本書稍微舉高一點,遮住了他的臉,讓眼淚簌簌地淌下,他搖了搖頭,完全忘記了他自己(但有一兩個念頭在他心中閃過,他在反省道德問題和英國與法國的小說,他想到司各特的雙手雖然被束縛住了,但是他的觀點也許和別的觀點同樣正確),可憐的斯坦尼的淹死和墨克爾貝凱特的苦難(這是司各特的神來之筆),以及這本書給他帶來的驚人的愉快和強烈的感情,使他完全忘記了他自己的煩惱和失敗。

好吧,他看完這一章時心裡想,就讓他們把它改進一下吧。他覺得自己似乎在與別人爭論,並且佔了上風。不論他們怎麼說,他們不可能把它再改得更好一點;於是,他自己的地位就變得更穩固了。他在頭腦裡把一切都回想一遍,他認為,那些情侶寫得很無聊。那是無聊的敗筆;這是第一流的傑作;他在心中斟酌,把書中的各個部分互相比較。但他必須把它再讀一遍。他想不起那個故事的完整形態。他只得暫時不作判斷。因此,他回過頭來想那另外一件事情——如果年輕人不喜歡這種書,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喜歡他的作品。他不應該抱怨,拉姆齊先生想道。他竭力克制自己要向夫人抱怨年輕人不欽佩他的那種願望。他已下了決心,不願再去煩擾她了。他瞧著她看書。她看上去非常安詳,正在專心閱讀。想到大家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們倆在一起,他很高興。他想,生活的完整意義,並不在於床笫之歡;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司各特和巴爾扎克,回到了英國和法國的小說。

拉姆齊夫人抬起她的頭,就像一個睡眼惺忪的人;她似乎在說,如果他要她醒來,她就願意醒來,她真的願意,否則的話,她還想睡覺,她要再睡一會兒,哪怕是一會兒也好,行嗎?她正在攀登那些樹枝,忽左忽右地向上攀登,伸手摸到一朵花,然後又摸到了另外一朵。 “也不要讚頌那緋紅的玫瑰,”她俯首低吟,覺得在吟誦之際,她正在朝著那樹巔、那頂峰攀登。多麼心滿意足!多麼寧靜安詳!白天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景象,全都被這塊磁鐵吸住了;她覺得她的心靈被打掃過了,被淨化了。就在這兒,她突然把它完全掌握在手中了,美妙而明智,明晰而完整,這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精髓,她在這兒完整地把握住了——這首十四行詩。 但是,她逐漸意識到她的丈夫正在瞅著她。他正在向她好奇地微笑著,似乎他在溫和地嘲笑她的白日幻夢,但同時他又在想:繼續讀下去吧。你現在看上去毫無憂慮,他想。他不知道她正在讀什麼,他誇大了她的淳樸無知,因為他喜歡認為她並不聰明,也不精通書本知識。他拿不准,她究竟是否理解她正在讀的東西。也許並不理解,他想。她驚人地美。似乎對他來說,她的美(如果可能的話)增長不已。

她讀完了。 “嗯?”她說,她的目光離開了書本,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神思恍惚地回答他的微笑。 她低聲吟誦,把書放到桌上。 她拿起了絨線襪子,心中在捉摸:自從她上次看到他坐在這兒,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她想起了餐前換裝;抬頭望見窗外的明月;安德魯在吃飯時把盤子舉得太高;威廉說了些令人掃興的話;樹上的鳥兒;樓梯平台上的沙發;孩子們尚未入睡;查爾士·塔斯萊的書掉下來把他們驚醒了——噢,不,那是她想像出來的;保羅有一隻軟皮表袋。她該挑哪一件事兒去和他說呢? “他們訂婚了,”她一邊開始織襪子一邊說,“保羅和敏泰。” “我也猜到了,”他說。這沒什麼可說的。她的思緒還在隨著那首詩上下飄蕩;他讀完了斯坦尼的葬禮那一章之後,仍然覺得精神振奮、胸懷坦蕩。因此,他們倆默默無言地坐著。後來她想起來了,她曾盼望他說些什麼。

無論什麼,無論什麼,她一邊想一邊結著絨線。無論說些什麼都行。 “嫁一個有皮表袋的男人,那有多妙,”她說。因為那就是他們倆共同欣賞的那類笑話。 他嗤之以鼻。他對於這個婚約的感覺,和他一貫對於任何婚約的感覺相同:那個小伙子可遠遠配不上那位姑娘。在她的頭腦裡慢慢地出現了疑問:那末,為什麼有人總是想要人們結婚呢?它的意義和價值究竟何在呢? (現在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誠的。)說點兒什麼吧,她想,她渴望聽到他的聲音。因為,她覺得,那個陰影,那個籠罩他們的陰影,又開始出現了,又在她的四周包圍攏來。說點兒什麼吧,她懇求他,她的目光瞅著他,似乎在向他求援。 他默然無語,來回擺動著掛在他錶鍊上的指南針,正在思考司各特和巴爾扎克的小說。他們倆身不由己地湊到一塊兒,肩並著肩,靠得很近,透過他們之間依稀存在的牆壁,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思想像一隻舉起來的手一般,遮蔽了她自己的思想;而由於她的思路現在正向著他所厭惡的、被他稱為“悲觀主義”的方向轉化,他開始感到煩躁不安,雖然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手伸向他的額角,捻起一綹頭髮,又把它放了下來。

他指著襪子說,“今晚你是織不完的。”那就是她所需要的——那個正在責備她的、嚴厲刺耳的聲音。如果他認為悲觀失望是錯誤的,那麼它可能就是錯誤的,她想。將來總會證明,那一對兒的結合是不錯的。 “對,”她說,一面把襪子放在她的膝上拉平,“我織不完。” 那又如何呢?她感到他還在瞅著她,但是他的神色已經改變了。他想要什麼東西——要那個她常常難以給他的東西,要她對他說:她愛他。不,她辦不到。他比她善於辭令。他能說會道——她可從來不會。因此,很自然,總是他在說話;為了某種原因,他突然會對此不滿,並且指責她。他稱她為沒心肝的女人;她從來也不對他說一聲她愛他。但事實不是如此——不是如此。只是她從來不會表達她的感情。她只會說:他的外套沒粘上麵包屑嗎?有什麼她可以為他做的事情嗎?她站起來,手裡拿著紅棕色的襪子,站在窗前,一方面是想轉過身去避開他,一方面因為她想起了大海的夜景是多麼美麗。但她知道,當她轉身之時,他也轉過頭來;他正在瞅著她。她知道他在想:你從來沒有這樣美。於是她覺得自己非常美。你不能對我說一聲你愛我嗎?他一定在想這個,因為,他剛才還在想敏泰和他的著作,現在他已甦醒過來,今天這個日子,還有他們關於到燈塔去的爭論,都要結束了。但她辦不到;她說不出口。她知道他在瞅著她,她卻什麼也不說,只是轉過身來,拿著襪子,對著他瞧。她瞧著他,開始微笑,雖然她一句話也不說,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她愛他。他不能否認這一點。她微笑著凝視窗外說道(她自己心裡在想,世界上沒有可以與此相比的幸福了)——

“對,你說得對。明天會下雨的。你們去不成了。”她瞅著他微笑。因為她又勝利了。儘管她什麼也沒說,他還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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