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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2736 2018-03-18
是的,她想,孩子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她把他已經剪好的圖片收集起來——一隻冰箱,一架刈草機,一位穿晚禮服的紳士。正因為孩子們記性好,你的一言一行都舉足輕重,切不可馬虎大意,等到他們都去睡了,你才能鬆口氣。現在她不必再顧忌任何人了。她能夠恢復她的自我,不為他人所左右了。正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刻,她經常感到需要——思索;嗯,甚至還不是思索,是寂靜;是孤獨。所有那些向外擴展、閃閃發光、音響雜然的存在和活動,都已煙消雲散;現在,帶著一種嚴肅的感覺,她退縮返回她的自我——一個楔形的黑暗的內核,某種他人所看不見的東西。雖然她正襟危坐,繼續編織,正是在這種狀態中,她感到了她的自我;而這個擺脫了羈絆的自我,是自由自在的,可以經歷最奇特的冒險。當生命沉澱到心靈深處的瞬間,經驗的領域似乎是廣袤無垠的。她猜想,對每個人來說,總是存在著這種無限豐富的內心感覺;人人都是如此,她自己,莉麗,奧古斯都,卡邁克爾,都必定會感覺到:我們的幻影,這個你們藉以認識我們的外表,簡直是幼稚可笑的。在這外表之下,是一片黑暗,它蔓延伸展,深不可測;但是,我們經常升浮到表面,正是通過那外表,你們看到了我們。她內心的領域似乎是廣闊無邊的。有許多她從未見識過的地方;其中有印度的平原;她覺得她正在掀開羅馬一所教堂厚厚的皮革門簾。這個黑暗的內核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她非常高興地想,因為它無影無踪,沒人看得見它,誰也阻擋不了它。在個人獨處之時,就有自由,有和平,還有那最受人歡迎的把自我的各部分聚集在一起,在一個穩固的聖壇上休息的感覺。一個人並不是經常找到休息的機會,根據她的經驗(這時她用鋼針織出某種纖巧的花樣),只有作為人的自我,作為一個楔形的內核,才能獲得休息。拋棄了外表的個性,你就拋棄了那些煩惱、匆忙、騷動;當一切都集中到這種和平、安寧、永恆的境界之中,於是某種戰勝了生活的凱旋的歡呼,就升騰到她的唇邊;她的思路在那兒停住了,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遇見了燈塔的光柱,那長長的、穩定的光柱,那三次閃光中的最後一次,那就是她的閃光,因為,總是在此時此刻,在這種心情之下,她注視著這燈塔的閃光,就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某種東西,特別是她所看到的東西,聯繫在一起;而這件東西,這穩定的、長長的光柱,就是她的光柱。她經常發現她自己坐在那裡瞧著,坐在那裡瞧著,手里幹著活兒,直到她自己和她所瞧的東西——例如那燈光——化為一體。而且,她會把一些埋藏在她心底里的話,升騰到那光柱之上——“孩子們不會忘記的,孩子們不會忘記的”——這話她會一遍一遍地重複,並且再加上一句:它會結束的,會結束的,她說。那一天會來到的,會來到的,她突然接著說,我們將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但她馬上因為說了這話而對自己生氣了。是誰說的?這可不是她;她是迷了心竅,才說出這種違心的話。她的目光離開了她手中編織的襪子,她抬頭望見燈塔的第三道閃光,對她來說,這好像是她自己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相遇,那燈光,就像只有她自己能夠做到的那樣,深入探索她的思緒和心靈,把其中的實質精煉提純,剔除了那個謊言,一切謊言。通過讚揚那燈光,她毫無虛榮心地讚揚了自己,因為她像那燈光那樣嚴峻,那樣探索,那樣美麗。這可真怪,她想,如果一個人孑然獨處,這個人多麼傾向於無生命的事物:樹木、溪流、花朵;感覺到它們表達了這個人的心意;感覺到它們變成了這個人;感覺到它們了解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說,和這個人化為一體;感覺到一種如此騷動不安的柔情(她凝視那長長的穩定的光柱),就好像是在顧影自憐。在那兒升起了——她停下手中的鋼針凝目注視——在心底里捲起了一縷輕煙,在她生命之湖的水面上,飄起一層霧靄,化為一位新娘,去迎接她的愛人。

是什麼使她說出那樣的話:“我們將在上帝的掌握之中!”?她覺得奇怪。在一片真誠之中,滲入了這言不由衷的話語,這使她警覺,惹她生氣。她又回過頭來編織襪子。怎麼可能有什麼上帝,來創造這個世界呢?她問道。通過她的思想,她總是牢牢地抓住這個事實:沒有理性、秩序、正義;只有痛苦、死亡、貧困。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麼卑鄙無恥的背信棄義行為,都會發生。她也明白,世界上沒有持久不衰的幸福。她帶著堅定的神態編織著襪子,她微微撅起嘴唇,不知不覺地,在一種習慣性的嚴峻神態之中,她臉部的線條僵硬而沉靜,當她的丈夫經過之時,儘管他想到胖得驚人的哲學家休謨陷入了泥沼而格格地竊笑,他也不能不注意到她的美貌帶有一種內在的嚴峻。這使他感到悲傷,而她那疏遠冷漠的表情傷了他的心,當他經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法去保護她,當他走到樹籬旁邊,他感到悶悶不樂。他愛莫能助。他只能袖手旁觀。真的,他只會越幫越忙,使她的情況更糟,這是可惡的事實。他煩躁不安——他的怒火一觸即發。剛才說起那燈塔,他就動了肝火啦。他的目光凝視那道樹籬,盯著它虯蟠錯雜的枝葉,盯著它的一片黑暗仔細地瞧。

拉姆齊夫人經常覺得,一個人為了使自己從孤獨寂寞之中解脫出來,總是要勉強抓住某種瑣碎的事物,某種聲音,某種景象。她側耳靜聽,此時萬籟俱寂,板球賽已經結束,孩子們正在沐浴,只有大海的濤聲不絕於耳。她停止了編織;她舉起紅棕色的長襪子,讓它在她手中晃蕩了一會兒,以便仔細端詳。她又看見了那燈光。她的審視帶有某種諷刺意味,因為,當一個人從沉睡中醒來,他和周圍事物的關係就改變了。她凝視那穩定的光芒、那冷酷無情的光芒,它和她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要不是還有她所有那些思想,它會使她俯首聽命(她半夜醒來,看見那光柱曲折地穿越他們的床鋪,照射到地板上),她著迷地、被催眠似地凝視著它,好像它要用它銀光閃閃的手指輕觸她頭腦中一些密封的容器,這些容器一旦被打開,就會使她周身充滿了喜悅,她曾經體驗過幸福,美妙的幸福,強烈的幸福,而那燈塔的光,使洶湧的波濤披上了銀裝,顯得稍為明亮,當夕陽的餘暉褪盡,大海也失去了它的藍色,純粹是檸檬色的海浪滾滾而來,它翻騰起伏,拍擊海岸,浪花四濺;狂喜陶醉的光芒,在她眼中閃爍,純潔喜悅的波濤,湧入她的心田,而她感覺到:這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了!

他回過身來看見了她。啊!她真美,比他在任何時候所能想像的還要美。但他不能和她講話。他不能驚擾她。既然詹姆斯已經離去,她終於獨自坐在窗前,他渴望要去和她談話。但他毅然決定:不,他決不去打擾她。現在她姿容絕世,淒然沉思,在精神上和他距離遙遠。他不願去驚醒她,他在她面前經過之時默不作聲。她看上去竟然如此疏遠冷漠,雖然這傷了他的心,但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對她愛莫能助。而且,他會再一次默然經過她的面前,要不是就在那一瞬間,她出於自願,給了他那種她知道他永遠也不會開口要求的幸福——她召喚他,並且從畫框上取下了那條綠色的圍巾,走到了他的身邊。因為她知道,他希望他能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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