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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909 2018-03-18
她把綠色的圍巾披在肩上。她挽住了他的手臂。他太漂亮了,她說;她開始說起園丁肯尼迪,他一下子變得如此英俊,使她簡直不忍辭退他。在暖房前面靠著一把梯子,周圍黏著幾小塊油灰,因為他們就要修理暖房了。是的,當她和丈夫一路散步過去,她覺得那個特別令人憂慮的禍根,早已埋伏在那兒了。在他們散步之時,她的話兒已經到了嘴邊:“修理費用要五十鎊呢。”但她沒說,因為一提起錢的問題,她就失去了勇氣。她另外找個話題,說起傑斯潑射鳥的事兒。他馬上安慰她說,對於一個男孩子說來,那是很自然的,他相信傑斯潑不久就會找到更好的消遣辦法。她的丈夫是如此明智,如此公正。因此她說:“是的,所有的孩子都要經歷各種發展階段。”她開始考慮那個大花壇中的大利花,不知道明年花開得如何。她又問他,是否聽到孩子們給查爾士·塔斯萊起的綽號。無神論者,他們稱他為渺小的無神論者。 “他可不是個舉止優雅的楷模,”拉姆齊先生說。 “差得遠哪,”拉姆齊夫人說道。

她認為最好還是讓他自行其是,拉姆齊夫人說,同時她心裡懷疑,把花的球莖交給僕人是否有用,他們會不會去種植呢? “噢,他還有他的學位論文要寫呢,”拉姆齊先生說。關於那篇論文的事情她全知道,拉姆齊夫人說,其內容是關於某人對於某事的影響。除了這篇論文,別的他什麼也不談。 “嗯,他就完全指望這篇論文啦,”拉姆齊先生說。 “求求老天爺;可別叫他愛上了普魯,”拉姆齊夫人說。要是她和塔斯萊結婚,他就剝奪她的繼承權,拉姆齊先生說。他的目光並不去注視他的妻子正在仔細察看的花朵,而是望著它們上方一英尺左右的地方。塔斯萊並無惡意,他接著說,而他幾乎馬上就要說,無論如何,他是在英國崇拜他的著作的唯一青年——但他忍住了,沒把它說出來。他不願再拿他的著作來煩擾她了。這些花卉好像值得讚賞,拉姆齊先生說。他向下俯視,注意到一些紅色和棕色的東西。是的,這些是她親手種的花,拉姆齊夫人說。問題在於,如果她把這些花的球莖都交給園丁,肯尼迪會去種植嗎?他可懶得沒法治,她接著說,一面向前走去。如果她整天手裡拿著把鏟子在旁邊督促他,他有時還乾點活。他們就這樣信步而行,走向那火紅色的鐵柵欄。 “你在教你的女兒們誇大其詞,”拉姆齊先生責備她說。她的姨媽卡米拉比她更善於誇張,拉姆齊夫人說。 “據我所知,從來沒人把你的卡米拉姨媽當作品德高尚的楷模。”拉姆齊先生說。 “她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拉姆齊夫人說。 “最美的不是她,是別人,”拉姆齊先生說。普魯將要比她美得多,拉姆齊夫人說。拉姆齊先生說他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好,那末今天晚上你就瞧一瞧吧,”拉姆齊夫人說。他們停住了。他希望能促使安德魯更用功點。如果他不用功,他就會錯過得獎學金的一切機會。 “噢,獎學金!”她說。拉姆齊先生認為,她用這樣輕忽的口吻來說獎學金這樣嚴肅的事情,可有點兒傻。他將為安德魯感到驕傲,如果他得到獎學金的話,他說。如果他得不到獎學金,她也同樣為他感到驕傲,她回答說。對此他們總是意見分歧,但這沒有關係。她就喜歡他如此相信獎學金的作用;而他也喜歡她不管安德魯幹什麼,她都為他感到驕傲。突然間,她想起了在懸崖峭壁邊緣上的那些羊腸小道。

不是已經很晚了嗎?她問道。他們還沒回來。他漫不經心地打開他的掛錶。只有七點多鐘。他讓表蓋開著,過了一會兒,他決定把剛才他在陽台上的感覺告訴她。首先,這樣大驚小怪是毫無道理的,安德魯能夠照應他自己;然後,他要告訴她,剛才在陽台上散步之時——說到這兒他有點窘,好像他私自闖入了她孑然獨處、神魂飛馳、遠離塵世的精神世界……但她緊緊地挽住了他。他想對她說些什麼呢?她問道。她猜想,他會說起到燈塔去的事;他會表示遺憾,因為他剛才說了一聲“真該死”。不。他不喜歡她剛才看上去如此淒涼寂寞,他說。不過是在出神罷了,她反駁道,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他倆都感到彆扭,好像不知道該繼續散步呢還是回去。她剛才給詹姆斯念童話來著,她說。不,在這方面他們沒有共同的感受;這個話題他們談不下去。

他們走到了裝著火紅色鐵柵欄的兩簇樹籬之間的空隙處,又可以見到那座燈塔了,但她不讓自己去瞧它。要是她知道剛才他在瞧著她,她想,她就不會讓自己坐在那兒沉思了。她不喜歡會使她想起曾經有人看到她坐著出神的任何東西。因此,她回過頭去瞧那城鎮。那些燈火波動奔流,宛若被一陣微風穩穩地托起的一股銀光閃爍的水珠。所有的貧窮和苦難,都化為那一片光芒,拉姆齊夫人想道。城鎮、港口和船隻的燈火,像一個懸浮在那兒的幻影般的網,標出了沉沒在茫茫暮色之中的物體。如果他不能分享她的思緒,拉姆齊先生對自己說,他就獨自走開吧。他要繼續思索,和自己講講休謨如何陷入泥沼的故事;他要大笑一場。不過他首先要說,為安德魯擔憂可真是杞人憂天。當他在安德魯那樣的年齡,他就經常整天在鄉間漫遊,除了口袋裡有一片餅乾之外,什麼也不帶,也沒人為他擔憂,恐怕他會從懸崖上摔下去。他大聲地說,他想,如果明天天氣很好,他倒願意出去遊逛一整天。班克斯和卡邁克爾可真叫他受夠啦。他希望能夠離群索居。好吧,她說。她並不提出異議,這可叫他生氣。她知道他永遠也不會這樣幹的。他的年齡太大了,他不可能在口袋裡帶片餅乾出去一整天。她擔心孩子們的安全,就是不為他擔心。他們站在兩簇裝著火紅色鐵柵欄的樹籬之間,他遙望著海灣的彼岸,心裡思忖:多年以前,那時他們還沒結婚,他曾經走了一整天,在一個小酒店裡吃了一點麵包和乾酪,權充午餐。他曾經一口氣工作十個小時;只有一個老婦人不時進屋來照管一下爐子。那就是他最喜愛的鄉村,就在那兒,那些沙丘漸漸地隱沒在夜色之中。你可以走上一整天,也遇不到一個人,在好幾英里路之內,沒有一所房子,一座村莊。獨自一個,你就能絞盡腦汁來思索,解決一些問題。在那兒,有一些自古以來人跡罕至的小小的沙灘。海豹豎起它們的身軀盯著你瞧。有時候,他似乎覺得,在那野外的一座小屋子裡,獨自一人,他就可以——他的思緒突然中斷,他嘆了口氣。他沒那個權利。他可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啊——他提醒自己。要是他還想把現狀稍為改變一下,他就是個不知足的畜生和惡棍。安德魯將成為一個比他更好的人。普魯將成為一個美人兒,這是她母親說的。他們會稍稍阻擋住那股洪流。但整個說來,那是件小小的傑作——他的八個孩子。他想,他們的存在表明,他並不完全詛咒這個可憐渺小的宇宙,因為在這樣一個黃昏,他瞧著眼前的這片土地在夜色中漸漸縮小,那個小島似乎小得可憐,它的一半已經被海水吞沒了。

“可憐、渺小的地方,”他喃喃自語,嘆了口氣。 她聽見了。他說了最憂鬱的話。但她注意到,他說過這樣的話之後,往往馬上顯得比平時更為興高采烈。這些措詞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而已,她想,要是她說了他所說的話的一半,她就會用槍打碎自己的腦殼。 這樣玩弄辭藻真叫她生氣,於是她用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對他說,這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可愛的黃昏。他無病呻吟些什麼呢,她一半好笑,一半埋怨地問道,因為她猜到了他在想些什麼——要是他沒結婚,他會寫出更好的著作。 他可沒抱怨,他說。她知道他沒抱怨。她知道他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舉到他的唇邊,帶著強烈的感情親吻了它。這使她熱淚盈眶。他立刻放下了她的手。

他們轉身離開了這片景色,挽著手臂,開始走上那條長著銀綠色長矛似的植物的小徑。他的胳膊差不多像個小伙子的胳膊,拉姆齊夫人想道,瘦削而堅定。她高興地想,雖然他已年逾花甲,還是多麼強健,多麼豪放,多麼樂觀。像他那樣,確信世界上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情,但這似乎毫不使他氣餒,反而叫他高興,那可多麼奇怪。這不是很奇怪嗎?她在心中琢磨。她似乎覺得,他有時確實與眾不同:對於平凡的瑣事,他生來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置一詞;但對於不平凡的事情,他的目光像兀鷹一般敏銳。他透闢的理解能力,常常使她吃驚。但是,他注意到那些花朵了嗎?不。他注意到這片景色了嗎?不。他注意到自己親生女兒的美麗了嗎,或者,他是否注意到他的盤子裡是塊布丁還是烤肉?和他們一起坐在餐桌旁邊,他心不在焉,就像在做夢一般。她擔心,他那種大聲自語、高聲吟詩的習慣,恐怕是發展得越來越厲害了;因為有時候這使人發窘——

最美好、最光明的日子,已經消逝! 可憐的吉廷斯小姐,當他對著她吼出那詩句之時,她幾乎大吃一驚。儘管拉姆齊夫人馬上會站在他一邊,去對抗世界上所有吉廷斯之類的傻瓜,然而,她想……,她親暱地輕輕捏緊他的胳膊,因為上山時他跑得太快了,她要停留一會兒,看看海岸邊隆起的沙丘,是不是新的鼴鼠窩。然後,她一邊彎腰凝視,一邊想道,一個像他這樣偉大的腦袋,必然處處和我們的有所不同。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偉大的人物,她想(她肯定是一隻兔子而不是鼴鼠鑽進了沙丘),都是像他那個樣子。只要聽聽他發表的高談闊論,看看他的堂堂儀表,對小伙子們就大有裨益(雖然對她來說,講堂裡的氣氛幾乎沉悶壓抑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除了射殺那些兔子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剷平那些小丘。那可能是兔子;也可能是鼴鼠。總之,有某種動物,正在破壞她的櫻草花。舉目仰望,她透過稀疏的枝葉,看見了閃閃繁星的第一束光芒。她要她的丈夫也看上一眼,因為那景象使她感到強烈的喜悅。但她抑制住自己。他從來不觀賞景色。如果他瞧上一眼,他只會嘆一口氣說:可憐、渺小的世界啊!

當時他說了聲“很好”,以便取悅他的夫人,並且假裝在欣賞那些花卉。但是,她知道得很清楚,他並不欣賞那些花,或者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這不過是為了討好她罷了……。啊,那不是莉麗·布里斯庫和威廉·班克斯在一塊兒散步嗎?她的近視眼盯著退回去的那一對兒的背影直瞅。沒錯,真是他們倆。這不是意味著,將來他們會結合嗎?對,他們倆必須結婚!多好的主意!他們倆必須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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