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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5497 2018-03-18
凱姆在畫架旁邊擦身而過,她不會為了班克斯先生和莉麗·布里斯庫停下腳步,顯然班克斯先生很希望自己也有這樣一個女兒,伸出手來想拉住她;她甚至不會為了她的父親停下腳步,她在他的旁邊擦身而過;她母親在她衝過去時喊道:“凱姆!我要你停一會兒!”但這也不能使她停留。她往前直奔,像一隻小鳥、一顆彈丸、一支飛箭,是什麼慾望在驅使她,是什麼力量在推動她,是什麼目標在吸引她?誰能說明其中的原因?究竟為什麼,為什麼?拉姆齊夫人瞧著她的女兒,心中暗自思忖。也許是一個幻影——一片貝殼、一輛小車、樹籬遠處一個神話王國的幻影,在吸引著她;或者僅僅是由於跑得快而感到光榮自豪;誰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是,當拉姆齊夫人第二次喊道:“凱姆!”那枚火箭中途墜落了,凱姆停下腳步,慢吞吞地走回來,半路上順手揪下一片樹葉,來到了母親身邊。

拉姆齊夫人不知道她的女兒在夢想些什麼,她只看見她站在那兒出神地想她自己的事兒,使她不得不把話重新說一遍——去問問瑪德蕾特:安德魯、多伊爾小姐和雷萊先生都回來了沒有?這些話就像石子投進了井裡,它們如此奇異地盤旋扭曲,如果井水是清澈的話,甚至可以看見它們迂迴曲折地下沉,在孩子的心底里留下一幅天曉得什麼樣的圖案花紋。拉姆齊夫人心裡沒底:凱姆會給那廚娘捎個什麼樣的口信呢?說實在的,只有經過耐心的等待,聽著廚房裡一個面頰紅潤的老婦人在喝盤子裡的湯,拉姆齊夫人才最終使她的女兒發揮鸚鵡學舌的本能,把瑪德蕾特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下來,又等待著,讓她用一種干巴巴的唱歌一般的聲調把那些話複述出來。凱姆把身體的重心一會兒放在左腳上,一會兒放在右腳上,重複廚娘的回話:“不,他們還沒回來。我已經叫愛倫把喫茶點用的杯盆撤下來啦。”

那麼,敏泰·多伊爾和保羅·雷萊還沒回來。拉姆齊夫人認為,這只能意味著一件事情:她或者接受了他的求婚,或者拒絕了他,二者必居其一。吃完午飯就出去散步直到現在——雖然安德魯和他們在一起——這又能意味著什麼呢?除非她已經作出了正確的抉擇,拉姆齊夫人想道(她是非常、非常喜歡敏泰的),接受了那個好小伙子的請求,他可能並無才華,然而,拉姆齊夫人思忖(她發覺詹姆斯在拉她的衣角,催她講漁夫和他老婆的故事),憑她自己的心願,她寧可選個笨拙的小伙子,也不要那種撰寫學位論文的才子,譬如說,查爾士·塔斯萊。現在,她肯定已經作出了某種抉擇:或者接受,或者拒絕。 她念道:“第二天,那漁夫的老婆先醒來,剛好天亮,她在床上看到眼前一片美麗的農村景色。她的丈夫還在伸懶腰……。”

但是,如果敏泰同意整個下午單獨陪伴他在鄉間漫遊,現在她又怎麼能說她不願接受他的求婚呢? ——因為安德魯可能會離開他們去捉蟹的——但也許南希和他們在一塊兒。她試圖回憶午飯之後他們站在大門口的情景。他們站在那兒,仰首望天,不知道下午天氣如何。一半是為了掩飾他們的羞怯,一半是為了鼓勵他們出遊,因為她同情保羅,她說道: “在幾英里以內,一絲雲彩也沒有。”當時她就听到跟在他們後面出來的查爾士·塔斯萊在暗笑。但她是故意那樣說的。她在自己的心眼裡從這個人看到那一個,她沒法肯定,當時南希是否在場。 她繼續念下去:“啊,老婆子,”那個漁夫說,“為什麼我們要做國王?我才不想當國王呢。”“好吧,”漁夫的老婆說,“要是你不想當國王,我想。去找那條比目魚吧,因為我要當國王。”

“要末進來,要末出去,凱姆,”拉姆齊夫人說。她知道凱姆被“比目魚”這個詞兒吸引住了,但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和往常一樣坐立不安,把詹姆斯惹惱了吵起架來。凱姆飛快地跑開了。拉姆齊夫人繼續朗讀,她鬆了口氣,因為她和詹姆斯志趣相投,他們在一起融洽而愉快。 “當漁夫來到海邊,天空陰沉灰暗,海水咆哮沸騰,發出腐爛的臭味。他走到海邊站住,開口說道: “'魚兒魚兒,在海裡, “'請你過來,我求你; “'我的老婆依莎貝兒, “'不要我求的心願兒。'” “'好,那末她要求什麼呢?'那魚兒問道。”現在敏泰他們在什麼地方啊?拉姆齊夫人邊讀邊想。這兩件事很容易同時進行;因為漁夫和他老婆的故事就像給一支曲調輕柔地伴奏的低音部分,它時常出乎意料地穿插到那旋律中來。應該在什麼時候告訴她呢?如果什麼也沒發生,她要嚴肅地和敏泰談一次。她可不能這樣在鄉間到處閒逛,即使有南希和他們作伴也不行。 (她又一次試圖回想他們沿著那條道路離去時的背影,想數一數他們究竟是幾人同行,但她記不清楚。)她得對敏泰的父母——那隻貓頭鷹和那條撥火棍——負責。在她朗讀的時候,她給他們起的綽號闖入了她的腦海。貓頭鷹和撥火棍——對啦,要是他們聽到——而且他們肯定會聽到——敏泰待在拉姆齊家時,曾經被人看到如此這般,等等,等等——他們會生氣的。 “他在下議院當上了議員,而她能乾地幫助他爬到社會的上層,”她重複了在一次宴會之後回家途中她為了使她丈夫高興而說過的話,這句話使敏泰父母的形象現在又在她的記憶中浮現出來。哎唷,我的天哪,拉姆齊夫人自言自語,他們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不相稱的女兒呢?他們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男孩子般的野姑娘敏泰呢?她穿的襪子上破了好大一個洞!她家的女僕總是不斷地用畚箕清除那隻鸚鵡撇在地上的沙子,她家的談話內容幾乎總是局限於那隻鳥兒的豐功偉績,——也許這很有趣,但畢竟是很狹隘的話題。她怎麼會在那種異乎尋常的環境中生存的呢?自然啦,你得請她來吃午飯,用茶點,進晚餐,最後還得請她來待上幾天,結果她同她的母親,那隻貓頭鷹,發生了一點摩擦。接下來是更多的拜訪和談話,更多的沙子,到最後,實際上她已經說了許許多多關於鸚鵡的謊言,夠她受用一輩子的啦。 (那天晚上宴會之後回家時,她就那麼對她丈夫說的。)不管怎樣,敏泰來啦。 ……是的,她到他們家來作客啦,拉姆齊夫人想道。她懷疑,在這紛繁複雜的思緒中,似乎暗藏著什麼刺人的荊棘;她把這纏結的思緒解開,發現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有一次,一個女人指責她“奪走了她的女兒對她的愛”;多伊爾夫人說過的一番話,又使她回想起那種指責。喜歡支配別人,喜歡干涉別人,喜歡別人照她的意思來辦事,——那就是對她的指責,而她覺得,這種指責是最不公正的。她看上去就“像那個樣子”,這叫她又有什麼辦法呢?沒有人能夠指責她竭力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經常為自己的寒傖而感到羞愧。她並不盛氣凌人,也不專橫任性。要是說她關心的是醫院、下水道和牧場,倒是更為確切。對於這種事情,她的確易動感情。要是她有機會的話,她會抓住別人的脖子,強迫他們去關注這些問題。在整個島上沒有一所醫院,這簡直是丟人。在倫敦,牛奶送到你家門口時,已被塵土污染成棕色了。應該宣布這是非法的,在這兒應該建立一個模範牧場和一所醫院——這兩件事她但願能夠親自辦到。但怎樣才能辦到呢?像她這樣拖兒帶女的,能行嗎?等孩子們年齡大一點,等他們都上學了,也許她就會有時間。

噢,可是她永遠不願詹姆斯長大一丁點兒!也不願凱姆長大。這兩個孩子是她的掌上明珠,她希望他們能夠永遠保持現狀,永遠是淘氣的魔鬼、歡樂的天使,永遠別看到他們發育成腿兒長長的龐然怪物。什麼也彌補不了這個損失。她剛給詹姆斯念到“有許多帶有銅鼓和軍號的兵士”,他的目光變得黯淡起來,她想,他們為什麼要長大成人,而失去所有這一切呢?他是她所有的子女中最有天賦、最敏感的一個。但是,她想,所有的孩子都大有前途。普魯,和其他孩子相比,是個十分完美的小天使,現在有些時候,特別是在晚上,她的美麗簡直令人吃驚。安德魯——甚至她的丈夫也承認他有非凡的數學天才。南希和羅傑,他們倆現在都是野孩子,整天在鄉間遊逛。至於露絲,她的嘴太大了點兒,但她的雙手卻有著奇妙的天賦。如果他們家要開詩畫字謎遊藝晚會,就由露絲來縫製服裝,準備一切道具;她最喜歡鋪設桌子,佈置花卉,照料一切。拉姆齊夫人不喜歡傑斯潑獵鳥;但這不過是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階段罷了;孩子們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階段。她把頦部貼在詹姆斯的腦袋上問道,他們為什麼成長得這麼快呢?他們為什麼要去上學呢?她但願永遠有一個小娃娃留在身邊。懷裡抱著個娃娃,她就是最幸福的了。那末,要是人們說她專橫任性、盛氣凌人、頤指氣使,如果他們願意這麼說,她可不在乎。她的嘴唇撫摸著詹姆斯的頭髮,她想,他長大後,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樂了。但是,她又自己打斷了這種念頭,因為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會多麼憤怒,要是她說出那樣的話來。但這仍舊是事實。他們現在比將來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幸福。一套十個便士的小茶具,會使凱姆高興幾天呢。當他們早晨醒來之時,她就听到他們在她頭頂上方的樓板上跺腳、喧鬧。他們吵吵嚷嚷地沿著走廊跑來。然後,門一下子打開了,他們湧了進來,像鮮豔的玫瑰,清醒地睜大著眼睛,好像到飯廳裡來尋找他們的早餐(他們一生中天天如此),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就這樣,諸如此類的事一樁接著一樁,一整天就這麼過去了,直到她上樓去祝他們晚安,發現他們都鑽進了放下蚊帳的小床裡,就像在放滿櫻桃和木莓的鳥窩中的小鳥一樣,還在編造一些故事,來描述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們白天聽到的、或者在花園裡偶然看到的事情。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小小的寶藏……。於是她下樓來對她的丈夫說,為什麼他們要長大成人,而失去所有這一切天真的樂趣呢?他們不會再感到如此幸福的了。他生氣了。為什麼對人生抱這種悲觀的態度?他說。這種想法不合理。這是很奇怪的;然而她相信這是事實:儘管他有時憂鬱絕望,但總的說來,他比她更幸福,對前途更為樂觀。他接觸人生的煩惱要比她少一些——也許原因就在於此。他永遠有他的工作可以作為他的精神支柱。她自己並非像他所指責的那樣“悲觀主義”。她只是想到了生活——而且是想到呈現在她眼前的短暫的一段時間——她五十年的生涯。生活——它就展現在她眼前。生活,她想道——但她沒有結束她的思索。她向生活瞥了一眼,因為她清晰地意識到它的存在,某種真實的、純粹屬於個人的東西,她既不和子女又不和丈夫分享的東西。他們之間一直在互相較量,她處於一方,生活處於另一方,而她總是盡可能地去戰胜對方,就像對方要戰勝她一樣;有時候,他們之間也展開談判(當她一個人獨自坐著的時候);她記得也有妥協和解的場面;但說來也真怪,就大體而論,她必須承認,生活是可怕的、充滿敵意的,它會迅速地向你猛撲過來,如果你讓它有機可乘的話。還有那些永遠存在的問題:苦難、死亡、貧困。總有某一個女人正在患癌症而奄奄一息,甚至在眼前就有。她不得不對這些孩子們說:你們必須經歷所有這一切人生的考驗。她曾經對八個孩子無情地說明那個問題(而溫室修理費的賬單將達到五十英鎊)。她知道他們將面臨什麼——愛情的歡樂,事業的抱負,孤獨地在陰暗的地方忍受不幸的煎熬——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她經常有這種感覺:為什麼他們要成長起來,而失去童年的一切幸福呢?後來,向生活揮舞著手中的利劍,她自言自語道:胡說!他們將會獲得完美的幸福。她在這兒考慮如何使敏泰和保羅結婚,她又感覺到人生的險惡;因為,不論她對自己和生活之間的較量有何感受,她有著並非人人都會遭遇的經歷(這是她自己也無以名之的隱痛);她被某種力量驅使著前進,她知道速度太快了,幾乎對她自己來說,似乎這也是一種逃避,她要說:人們必須結婚;人們必須生兒育女。

她這樣做是否不很妥當,她捫心自問。她回顧了自己在過去一兩個星期中的所作所為,拿不准她是否真的曾經給敏泰(她才二十四歲)施加過任何壓力,促使她作出抉擇。她感到不安。她沒有對此加以嘲笑嗎?結婚需要具備——噢,各種各樣的條件(溫室的修理費要五十英鎊);其中有一條——她不必明言——那是最基本的;那是她和她的丈夫之間的事情。他們倆有那種默契嗎? “然後,那漁夫穿上他的褲子,像個瘋子似地逃跑了,”她朗讀道。 “但是,在外面,狂風暴雨來勢如此兇猛,使他幾乎站不住腳,房屋被掀翻了,大樹連根拔起,地動山搖,岩石滾進了大海,天空一片漆黑,電閃雷鳴,黑色的海浪滾滾而來,就像教堂的尖塔和高聳的山峰,浪尖兒上泛著白沫。”

她翻過一頁,那故事只剩下最後幾行了,因此,她想把它講完,雖然已經超過了就寢時間。園中的暮色使她明白,時間已不早了。逐漸變得蒼白的花朵和葉瓣上灰黑的陰影湊合在一起,在她心中喚起一種憂慮的感覺。起初她想不起這憂慮之感從何而來,後來她想起來了:保羅、敏泰和安德魯還沒回來。她在心目中重新喚起這幾個人的形象,他們站在大廳門口的陽台上,抬頭仰望天空。安德魯拿著他的網兜和籃子,這表明他要去捕魚捉蟹。這意味著他會爬到一塊凸出到大海中的岩石上去;他會脫離他的遊伴。或者,他們三人在歸途中,在斷崖峭壁的羊腸小道上排成單行前進之時,其中有人會不慎失足。他會滾下山溝,摔得粉身碎骨。因為天已經黑了。 但她不讓自己的聲音在講故事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她合上書本,再加上最後幾句話,彷彿這是她自己杜撰出來的。她凝視著詹姆斯的眼睛說:“直到現在,他們還在那兒生活著呢。”

“故事講完了,”她說。她看見,在他的眸子裡,對於那故事的興趣消失了,某種其他的事物取而代之;那是某種猶豫不定的、蒼白的東西,就像一束光芒的反射,立即使他凝眸注視,十分驚詫。她回過頭來,她的目光越過海灣望去,就在那兒,毫無疑問,穿過波濤洶湧的海面,有規律的燈光先是迅速地閃了兩下,然後一道長長的、穩定的光柱在煙光瑩凝之中直射過來,那是燈塔發出的光芒。塔上的燈已被點燃了。 他馬上就會問她,“我們將要到燈塔去嗎?”她就不得不回答:“不,明天不去;你爸爸說不能去。”幸虧瑪德蕾特進來找他們了,她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但是,當瑪德蕾特抱他出去的時候,他繼續回首凝視,她肯定他心裡在思忖,咱們明天不會到燈塔去了;她想,他一輩子都會記住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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