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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2568 2018-03-18
但他的兒子痛恨他。詹姆斯痛恨他走到他們跟前來,痛恨他停下腳步俯視他們;他痛恨他來打擾他們;他痛恨他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姿態;痛恨他才華過人的腦袋;痛恨他的精確性和個人主義(因為他就站在那兒,強迫他們去注意他);而他最痛恨的是他父親情緒激動時顫抖的鼻音,那聲音在他們周圍振動,擾亂了他們母子之間純潔無瑕、單純美好的關係。他目不轉睛地低頭看書,希望這能使他的父親走開;他用手指點著一個字,想要把母親的注意力吸引回來。他憤怒地發現,他的父親腳步一停,他母親的注意力馬上就渙散了。但是他枉費心機。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使拉姆齊先生走開去。他就站在那兒,要求取得他們的同情。 拉姆齊夫人剛才一直把兒子攬在懷中懶洋洋地坐著,現在精神振作起來,側轉身子,好像要費勁地欠身起立,而且立即向空中迸發出一陣能量的甘霖,一股噴霧的水珠;她看上去生氣蓬勃、充滿活力,好像她體內蘊藏的全部能量正在被融化為力量,它在燃燒、在發光(雖然她安詳地坐著、重新拿起了她的襪子),而那個缺乏生命力的不幸的男性,投身到這股甘美肥沃的生命的泉水和霧珠中去,就像一隻光禿禿的黃銅的鳥嘴,拼命地吮吸。他需要同情。他是個失敗者,他說。拉姆齊夫人晃動一下手中的鋼針。拉姆齊先生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龐,他重複地說,他是個失敗者。她反駁他說的話。 “查爾士·塔斯萊認為……,”她說。但他並不就此滿足。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他需要同情,首先要肯定他的天才,然後要讓他進入他們的生活圈子,給他以溫暖和安慰,使他的理智恢復,把他心靈的空虛貧乏化為充實富饒,而且使整幢房子的每一個房間都充滿生命——那間客廳;客廳後面的廚房;廚房上面的臥室;臥室上面的育兒室;它們都必須用家具來佈置,用生命來充實。

查爾士·塔斯萊認為他是當代最偉大的形而上學家,她說。但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他需要同情。他要得到保證,確信他處於生活的中心;確信他是人們所需要的人物;不僅僅在這兒是如此,而且在全世界都是如此。她晃動閃閃發光的鋼針,胸有成竹地挺直了身軀,把客廳和廚房都變得煥然一新,叫他在那兒寬心釋慮,踱進踱出,怡然自得。她笑容可掬,織著絨線。站在她兩膝之間的詹姆斯,毫不動彈,只覺得在她體內驟然燃燒起來的全部力量,正在被那黃銅的鳥嘴拼命地吮吸,被那刻薄的男性的彎刀無情地砍伐,一次又一次,他要求得到她的同情。 他是一個失敗者,他重複道。那麼,你看一下吧,感覺一下吧。晃動手中閃閃發光的鋼針,她環顧四周,看看窗外,看看室內,看看詹姆斯,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她以她歡快的笑聲,泰然自若的神態,充沛的精力(就像一個保姆拿著一盞燈穿過一間黑屋,來使一個倔強的孩子安心),來向他保證:一切都是真實的;屋子裡充滿著生命;花園裡微風在吹拂。如果他絕對地信任她,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他;無論他(在學術領域中)鑽得多麼深,攀得多麼高,他會發現,她幾乎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他。如此誇耀她自己追隨左右、關心愛護的能力,拉姆齊夫人覺得她幾乎連一個自己能夠加以辨認的軀殼也沒留下;她的一切都慷慨大方地貢獻給他,被消耗殆盡,而詹姆斯呢,直挺挺地站在她的兩膝之間,感覺到她已昇華為一棵枝葉茂盛、碩果累累、綴滿紅花的果樹,而那個黃銅的鳥嘴,那把渴血的彎刀,他的父親,那個自私的男人,撲過去拼命地吮吸、砍伐,要求得到她的同情。

聽夠了她安慰的話語,像一個心滿意足地入睡的孩子,他恢復了元氣,獲得了新生,他用謙卑的、充滿感激的眼光瞧著她,最後終於同意去打一盤球;他要去看看孩子們玩板球。他走了。 頃刻之間,拉姆齊夫人好像一朵盛開之後的殘花一般,一瓣緊貼著一瓣地皺縮了,整個軀體筋疲力盡地癱軟了,(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之中)她只剩下一點兒力氣,還能動一動指頭來翻閱格林童話,她感到一陣悸動,就像脈搏的一次跳動,已經達到它的頂點,現在又緩緩地靜止下來,她感到了那種成功地創造的狂喜悸動。 當他走開去的時候,這脈搏的每一次跳動,似乎都把她和她的丈夫結合在一起,而且給他們雙方都帶來一種安慰,就像同時奏出一高一低兩個音符,讓它們和諧地共鳴所產生的互相襯託的效果一樣。儘管如此,當琴瑟和諧的樂聲消散之際,拉姆齊夫人重新回過頭來閱讀格林童話,她不僅覺得肉體上的疲勞(不僅是此刻,從此以後,她常常有這種疲勞的感覺),她的疲勞之中,還帶有某種出於其他原因的令人不快的感覺。當她在大聲朗讀漁夫老婆的故事之時,她並不確切地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在翻轉書頁之時,她停了下來,聽見一股海浪沉悶地濺落,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時她理解到了她產生不滿之感的原因,但她也決不會允許自己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她不喜歡感到她自己比她的丈夫優越,即使是在一剎那間也不行;不僅如此,當她和他說話之時,她不能完全肯定她所說的都是事實,這可叫她受不了。大學需要他,人們需要他,他的講座和著作極其重要——對於這一切,她從未有過片刻的懷疑;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他那樣公開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來求助於她,這使她感到不安;因為,這樣人們就會說他依賴於她,而實際上他們應該懂得:在他們兩人之中,他是無可比擬地更為重要的一個;她對於世界的貢獻,和他的貢獻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而且,還有另外一點——她往往不敢告訴他事實的真相,例如,她不敢告訴他:溫室屋頂的修理費用也許會達到五十英鎊;關於他的著作的實際情況,她也不敢提起,恐怕他會猜測到他的新著並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她本來就有點兒懷疑那本書並非傑作(那是她從威廉·班克斯那兒聽來的);此外還有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得躲躲閃閃地隱藏起來,孩子們都看到了這種情況,並且成為他們精神上的負擔——所有這一切,都削弱了琴瑟和諧的完整、純潔的樂趣,使這協調共鳴的樂聲在她的耳際陰鬱、單調地消散。

一個人影投射到書頁上;她抬頭一看,是奧古斯都·卡邁克爾先生,恰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拖著腳步懶洋洋地走過;正當她想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多麼不恰當,想起最完美的事情也白璧有瑕,想起她不能忍受這個考驗:她有實事求是的天性,為了愛她的丈夫,她卻不得不違背事實;正當她痛苦地感覺到自己乾了可憐的蠢事,感到誇張和謊言阻礙了她去發揮真正的作用——正當她如此不體面地因為覺察到自己的優越地位而感到煩惱之時,卡邁克爾先生穿著他的黃拖鞋沒精打采地走過,而她身上的某種精靈卻使她認為,她必須向他打個招呼: “進屋去嗎,卡邁克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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