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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4280 2018-03-18
出了什麼事兒? 誰又闖了禍啦。 她從沉思中猝然驚醒,長時期毫無意義地留在她腦海中的話語,現在有了具體的含義。 “誰又闖了禍——”她的近視眼注視著她的丈夫,他現在正向著她直衝過來。她堅定的目光凝視著他,直到他走近眼前,她才明白(那句詩的簡單的韻律,在她的頭腦中自動地對偶):出了什麼事兒,誰又闖了禍啦。但她一輩子也甭想猜得出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哆嗦,他顫抖。他所有的虛榮心,他對自己輝煌的才華所有的驕傲自滿,他像閃電雷鳴一般的磅礴氣勢,他像一隻兀鷹一般帶領著他的隊伍穿越死亡的幽谷之時那種勇猛的氣概,已經被粉碎了,被摧毀了。冒著槍林彈雨,威風凜凜,我們躍馬前行,衝過死亡的幽谷,排槍齊射,大砲轟鳴——突然間他和莉麗·布里斯庫、威廉·班克斯面對面地撞見了。他哆嗦,他顫抖。

她無論如何不會在此刻和他攀談。從他避開去的目光,還有那一些他個人的怪僻行徑,從這些熟悉的信號之中可以看出,他好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躲入一角不受侵犯的地方,好讓自己在那兒恢復心理上的平衡;她心裡明白:他被人激怒了,惹火了。她拍拍詹姆斯的頭,把她對於丈夫的感覺也傳給了孩子。當她看到他把陸海軍商店的商品說明書中一位紳士的白襯衫用粉筆塗成黃色之時,她想,如果他將來成為一位大畫家,她會多麼高興。為什麼他就不能當畫家?他的額角可長得好極啦。後來,當她的丈夫再一次打她面前經過,她舉目一望,發現那種精神崩潰的表情已經被掩蓋起來了;家庭的溫暖氣氛佔了上風;生活的習慣又婉轉低吟它消愁息怒的韻律,因此,當他重新再走過來時,他特意停下腳步,在窗前彎下了腰,突然異想天開地用一條小樹枝嘲弄地搔搔詹姆斯赤裸的小腿。她責備他剛才不該把“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塔斯萊先生打發走。塔斯萊必須到屋裡去寫他的學位論文,他說。

“總有一天,詹姆斯也得寫他的學位論文,”他諷刺地加上一句,用他手中的樹枝輕拂孩子的腿。 心裡痛恨他的父親,詹姆斯揮手擋開那根樹枝。拉姆齊以一種他所特有的方式,嚴厲和幽默兼而有之,用那條小樹枝來逗弄他小兒子裸露的腿部。 她想要把這雙討厭的襪子織完,明天好去送給索爾萊的小孩,拉姆齊夫人說。 他們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燈塔去,拉姆齊先生粗暴地打斷她說。 他怎麼知道?她反問道。風向是經常會改變的。 她說的話極端沒道理,那種愚蠢的婦人之見使他勃然大怒。他方才躍馬穿越死亡的幽谷,卻被人驚破了美夢,氣得顫抖;而現在,她卻蔑視事實,使他的孩子們把希望寄託在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上,實際上,這就是說謊。他氣得在石階上跺腳。 “真該死!”他說。但是,她說了些什麼呢?不過說明日可能天晴罷了。可能明日就是晴天。

氣溫在下降,風向又朝西,這就不可能。 如此令人吃驚地絲毫不顧別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實,如此任性、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紗,對她說來,是對於人類禮儀的可怕的蹂躪。因此,她迷惑地茫然凝視,她低頭不語,好像讓那傾盆而下、有棱有角的冰雹,那濕透衣裙的污水,都濺落到她身上而不加反抗。她沒什麼可說的。 他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他終於非常謙卑地說,如果她高興的話,他願意去問問海岸警衛隊的氣象哨。 再也沒有比他更受她尊敬的人了。 她已樂於接受他的意見啦,她說。他們不必準備夾肉麵包了——不過如此而已。既然她是一位女性,自然而然地他們就整天來找她:某人要這個,另一位要那個;孩子們正在成長;她經常感覺到,她不過是一塊吸飽了人類各種各樣感情的海綿罷了。剛才他還說,真該死。他說過肯定會下雨。可是現在他又說,明天不會下雨;於是一個平安的天國之門,立即就在她面前開啟了。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覺得自己還不配給他系鞋帶。

剛才那陣暴躁的脾氣,(在吟詩的想像境界中)帶領他的隊伍衝鋒陷陣時那種手舞足蹈的樣子,已經使他感到羞愧,拉姆齊先生不好意思地又戳了一下他兒子的光腿,這時,好像他已經獲得她的允許而可以告退了,他的舉動使他的妻子很奇特地聯想起動物園中的大海獅,在吞食了給它的魚兒之後,它向後翻個筋斗退回水中,笨拙地遊開去,使池中的水向兩旁激盪。拉姆齊先生潛入了一片暮色之中。傍晚的空氣已經變得更為稀薄,它正在把樹葉和籬笆的形體悄悄地吞沒,似乎是作為補償,它又把一種白天所沒有的色澤和幽香償還給玫瑰和石竹花。 “誰又闖禍啦?”他又說了一聲,他邁著大步走開了,在平台上踱來踱去。 然而,那聲調已經起了多麼奇妙的變化啊!那聲調宛如杜鵑的鳴啼;“在六月裡,他的聲音走了調;”好像他正在重新試試調門兒,他在作暫時性的試探,要找出一句話來表達一種新的情緒,而手頭只有這句話,他就用上了它,儘管它有點不太悅耳。不過這聽起來可有點滑稽——“誰又闖禍啦”——用那樣的聲調來說,幾乎像一個問句,帶著優美的韻律,一點確信的語氣也沒有。拉姆齊夫人不禁微笑。他在踱來踱去的時候,嘴裡還哼著它,過了不久,毫無疑問,他漸漸地把它忘了,他終於沉默了。

他安全了,他又恢復了他孑然獨處不受干擾的狀態。他停下腳步點燃了煙斗,對窗內的妻兒瞧了一眼,好比坐在一列特快火車中看書的人,舉目一望,看到窗外有一個農場、一棵樹、一排茅舍,覺得就好像是一幅插圖。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書頁上,那插圖正好證實了書中的內容。他的信心加強了,他的心情滿足了。就這樣,拉姆齊的目光並未分辨出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他的兒子還是妻子,對他們兩人的一瞥鼓舞了他,滿足了他,使他的思想集中到他卓越的頭腦正在竭力思考的問題上去,獲得一種完全清晰透闢的理解。 那是一個卓越的腦袋。如果思想就像鋼琴的鍵盤,可以分為若干個音鍵,或者像二十六個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那麼他卓越的腦袋可以穩定而精確地把這些字母飛快地一個一個辨認出來而不費吹灰之力,一直到,譬如說,字母Q。他已經達到了Q。在整個英國,幾乎沒有人曾經達到過Q。他在插著天竺葵的石甕面前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他的妻兒一起坐在窗內,但現在看來非常遙遠,就像正在拾貝殼的孩子們,他們天真無邪地集中註意力於腳邊微不足道的東西,而對於他所看到的厄運,他們卻毫無戒備。他們需要他的保護,他就來保護他們。但是,Q以後又如何?接下去是什麼?在Q以後有一連串字母,最後一個字母,凡胎肉眼是幾乎看不見的,但它在遠處閃爍著紅光。在整整一代人中,只有一個人能夠一度到達Z。儘管如此,要是他自己能夠達到R,就很不錯了。這兒至少是Q。他的腳跟牢牢地立在Q上。對於Q,他是有把握的。 Q,是他所能夠闡明的。假如Q就是Q——後面是R——想到這兒,他把煙斗在石甕的柄部響亮地敲了兩三下,磕去了煙灰,他的思考又繼續下去。 “接著就是R……”他打起精神。他堅持不懈。

能夠拯救帶著六片餅乾和一壺淡水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漂泊的一船難友的優秀素質——毅力、公正、遠見、忠誠和技巧,會來幫助他。下一步就是R——R又是什麼? 一扇百葉窗,像一條蜥蜴的眼皮一樣,在他強烈注視的雙眸之上閃爍開闔,使他看不清字母R的真相。在那眼皮闔攏的黑暗的一剎那間,他聽到了人們說——他是個失敗者——R是他不可企及的東西。他永遠也達不到R。向R衝刺,再來一次。 R—— 他具有優秀的素質,這會使他在越過千里冰封、萬籟俱寂的北極地區的一次孤獨的探險遠征中成為領隊、嚮導和顧問。這種人物的性格,既不盲目樂觀,又不悲觀失望,能夠沉著鎮定地觀察未來,正視現實。這些素質會再一次來幫助他。 R—— 那條蜥蜴的眼皮又在閃爍開闔。他的額角上青筋凸露。在石甕中的天竺葵變得令人驚奇地清晰可見,出乎意料地,他能夠看見,在它的葉片中間,展現出那兩類人物之間古老的、明顯的差別;一方面是具有超人力量的紮紮實實穩步前進的人物,他們按部就班地埋頭苦幹,堅持不懈,從頭至尾按順序把二十六個字母全部複寫出來;另一方面是有天賦、有靈感的人物,他們奇蹟般地在一剎那間把所有的字母一氣呵成地全部攻克——那是天才的方式。他不是天才;他沒有那種天賦;但是他有,或者說應該有,精確地按順序複寫從A到Z每一個字母的能力。目前他停留在Q。進軍,接下去就向R進軍。

雪花開始飄揚,雲霧籠罩山巔,他知道自己將在黎明之前死去,決不會玷辱探險隊長身份的種種情緒,悄悄湧上他的心頭,使他的雙眸黯然失色,當他在平台上躑躅一圈的兩分鐘之內,甚至使他顯出衰邁蒼老的模樣。但他不願躺在那兒束手待斃;他要尋找一片懸崖峭壁,他要站在那兒,凝視著暴風雪,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目光仍力圖穿透那茫茫的黑暗,他要站著死去。他將永遠也達不到R。 他呆若木雞,站在開滿了天竺葵的石甕旁邊。他問自己:在十億人之中,究竟能有幾人,可以達到Z?當然,一位希望渺茫的隊長,可能會如此自問,並不叛離他以往經歷的征途而坦然回答:“也許只有一個。”在一代人中間,只有一個。如果他不是那個人,他就該受到責備嗎?如果他已經踏踏實實地埋頭苦幹,已經毫無保留地竭盡全力,是否還要受到非難?他的聲譽能夠維持多久?是否可以允許一位垂死的英雄,在他瞑目之前想一想,此後人們將如何來評論他?他的英名也許能延續兩千年之久。而兩千年又意味著什麼? (拉姆齊先生凝視著籬笆,諷刺地問道。)如果你從山頂上遙望那虛度的漫長歲月,它到底又意味著什麼?你腳下踢到的那顆石子,也會比莎士比亞活得更久。他自己的微弱光芒,會不很輝煌地照耀一兩年,然後會融合在某個更大的光芒之中,而那光芒,又會再融合到一片更加巨大的光芒中去。 (他的目光向籬笆中間,向虯蟠錯雜的枝椏中間望去。)如果在死亡使他的肢體僵硬而失去活動能力之前,他確實略有意識地把凍得麻木的手指舉到眉梢,並且挺起胸膛去迎接死亡,那末,當搜索部隊來到之時,他們就會發現,他以一個軍人的美好姿態,在他的崗位上以身殉職了,而他所率領的探險隊伍畢竟已經攀登到一定的高度,可以看到歲月的虛度和星球的隕落,誰還能去責備那孤立無援的探險隊的隊長呢?拉姆齊先生挺起胸膛,巍然屹立在石甕旁邊。

如果,他這樣佇立片刻,想到了自己的聲譽,想到了搜索部隊,想到了充滿感激之情的追隨者們在他的遺骸之上建立起來的紀念石堆,有誰會來責備他呢?最後,如果他已經竭盡全力、歷盡艱險,昏然入睡而不在乎是否還會復蘇(他現在覺得足趾有點刺痛而感到他還活著,而且基本上並不反對活下去),但他需要同情,需要威士忌酒,需要立即向別人傾訴他痛苦的經歷,誰又能來責備這位注定要滅亡的探險隊長呢?當那位英雄卸下鎧甲,佇立窗前,凝視他的妻兒,誰能不暗暗慶幸?起初,她離得很遠,漸漸地越來越近,直到嘴唇、書本和頭顱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儘管他感到極其孤獨,並且想到了那虛度的歲月和隕落的星球,他覺得她依然嫵媚可愛、新奇動人。最後,他把煙斗放進口袋裡,在她面前低下了他漂亮的腦袋——如果他向這位絕代佳人致敬,誰又能責備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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