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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2824 2018-03-18
拉姆齊夫人抬起頭,望見威廉·班克斯和莉麗經過窗前。 “如果明兒天不放晴,”她說,“還有後天呢。現在……”她邊說邊在心裡思忖:莉麗那雙斜嵌在蒼白而有皺紋的小臉蛋上的中國式眼睛挺秀氣,不過要一個聰明的男人才會發現。 “現在站起來,讓我量一量你的腿。”因為,也許他們明天會到燈塔去,她必須看一看那襪統是否還需要加長一二英寸。 她嫣然微笑,因為這時在她腦袋裡閃過的可是個好主意——威廉和莉麗應該結婚。她拿起那雙混色毛線襪子,襪口上帶著十字交叉的鋼針,去量詹姆斯的腿。 “親愛的,站著別動。”她說。出於嫉妒,詹姆斯不願意為燈塔看守人的小孩當量襪子的標尺。他故意煩躁不安地動來動去。如果他老是那個樣子,她怎麼能看出襪子是太長還是太短呢?她問道。

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寶貝兒,給什麼鬼迷了心竅?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房間,看見了那些椅子,覺得它們破舊不堪。那些椅墊的芯子,像那天安德魯說過的那樣,漏得遍地都是。但是,買了好椅子,讓它們整個冬天放在這兒濕淋淋地爛掉,又有什麼好處?她問道。在冬天,這兒只有個老媽子看屋,這房子肯定會淅淅瀝瀝地漏水。沒關係,房租正好是兩個半便士一天,孩子們挺喜歡它。讓她的丈夫遠離他的圖書館、講座和弟子們三千英里,或者,如果她必須說得確切一點的話,三百英里,對他可是件大好事;何況這兒還有接待賓客的房間。那些草蓆、行軍床和搖搖晃晃的桌椅,在倫敦早已服役期滿——在這兒它們倒是挺不錯;還有一兩張照片,還有一些書。書,她想,是會自動增加的。她可從來沒時間看書,哎喲!甚至那些別人送她的書,上面還有詩人的親筆題詞“贈給必須服從她願望的夫人”……“比海倫更為幸福的當代佳人”……說來也丟人,這些書她從來也沒讀過。還有克羅姆的《論意識》和貝茨的《論波里尼細亞人的野蠻風俗》(“親愛的,站著別動,”她說)——那些書不論哪一本都不能送到燈塔去。到了一定的時候,她猜想,這屋子會破舊不堪,以至於不得不採取一些措施。如果他們肯聽她的話,在進屋以前把腳擦一下,別把海灘上的泥沙帶進來,那也許是個辦法。她不得不讓他們帶螃蟹進屋,如果安德魯真的要解剖它們的話;或者傑斯潑相信用海藻也可以煮湯,你可沒法阻擋;或者是露絲選中的東西——貝殼、蘆葦、石塊;因為她的孩子們都有點兒天才,但各人的嗜好大不相同。而結果呢,當她拿襪子去量詹姆斯的腿時,她嘆了口氣,把整個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打量一番,結果就是如此:秋來暑往,年復一年,屋裡的家具日益破舊,草蓆在褪色,糊牆紙的碎片在風中劈啪作響,你再也分辨不出那紙上印著玫瑰的花紋。還有,如果一幢房子所有的門戶都是永遠開著,而整個蘇格蘭沒有一個鎖匠會修理門上的插銷,東西肯定都會霉爛。每一扇門都開著。她聽了一下。客廳的門開著;大廳的門開著;聽起來好像臥室的門也開著;而樓梯平台上的窗肯定開著,因為那是她自己開的。窗必須開著,門必須關起來——就這麼簡單的事兒,難道他們就沒人記得住?她常常在晚上走進女僕的房間,發現窗戶都關著,屋子像烤爐一樣密不透風。只有那個瑞士姑娘瑪麗的房間是個例外,她寧可不洗澡也不能沒有新鮮空氣。在家鄉,她曾經說過:“那些山巒多麼美麗。”她的父親正在遠方奄奄待斃,拉姆齊夫人知道。他就要離開他的子女,讓他們當孤兒了。她一邊責備婢女,一邊示範(該怎麼鋪床,怎麼開窗,像一個法國女人一樣,把雙手一會兒合攏,一會兒伸開),在這個姑娘說話的時候,她身旁所有的被褥都悄悄地自動折疊好了,就像一隻鳥兒在陽光下飛翔了一陣之後,它的翅膀悄悄地自己收攏,它的藍色的羽毛一下子由明亮的藍鋼色變成了淡紫。她默默地站在那兒,因為沒話可說。他患了喉癌。她在回想——她如何站在那兒,那姑娘又如何說,“家鄉的山巒多麼美麗”,但是沒有希望,無論如何沒有希望。她感到一陣煩躁,厲聲對詹姆斯說:

“站著別動。別不耐煩。”他馬上明白她是真的發火了,就把腿站直了讓她量。 燈塔看守人索爾萊的小男孩可能個兒要比詹姆斯矮小得多,即使把這個情況也估計在內,那襪子還至少短了半英寸。 “太短了,”她說,“實在太短了。” 從來沒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愁苦而陰鬱,在黑暗之中,在從地面的陽光通向地底的深淵的豎井裡下墜的途中,也許一滴淚珠湧上了眼角;淚珠兒往下淌;湧來湧去的潮水接納了它,又平靜了下來。從來沒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 但是,人們在議論,難道除了外表的憂傷,就沒什麼別的了嗎?她的美貌和丰采後面——有什麼東西隱藏著?他用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嗎,他們問道。他在他們結婚之前的那個星期中死去了嗎——那另一位更早的情人?人家聽到了有關他的流言蜚語。或者真的沒發生過什麼事情?除了一個美麗無比、不受干擾的外表,就再也沒什麼別的了?因為,當她遇到偉大的熱情、愛情的騷亂和事業的挫折之時,她本來可以在一些親密無間的場合,輕易地透露出她自己也知道、感覺到或經歷了的這一切,但她卻始終守口如瓶。她當時就知道——沒聽人說她就知道。她單純的心靈一下子就猜測到聰明人往往會搞錯的事情。她單純的心靈,使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飛撲到事實真相之上,像石塊的下墜一樣乾脆,像飛鳥的降落一般精確。而這事實真相,已被愉快、輕鬆、坦然地接受了——這也許僅是假象而已。

有一次,班克斯先生在電話裡聽到她的聲音大為動心,雖然她不過是在告訴他火車的時刻表罷了。 “大自然用來塑造您的那種黏土可實在罕見呀,”他說。他在想像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站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像希臘雕塑一樣體態優美、身材挺直,眼珠碧藍。和這樣一位女性通電話,似乎是多麼不相稱呀。希臘神話中賜人以美麗和歡樂的三位格雷絲女神,似乎在綠草如茵、長滿了長春花的園地裡攜手合作,才塑造出那張臉龐。他該搭十點三十分的火車到厄斯頓去。 “但她像個孩子似地絲毫也沒意識到自己的美貌,”班克斯先生說,一邊把電話聽筒掛回原處。他穿過房間,到窗前去看那些工人在他的屋子後面建造旅館的工程進展如何。當他看到在那尚未竣工的牆壁之間,工人們穿梭往來亂成一團,他又想起了拉姆齊夫人。他想,總有一些不協調的因素,摻雜到她臉上的和諧氣氛中去。她把一頂打獵用的草帽隨手往頭上一戴;她穿著一雙雨靴奔過草地去抓住一個淘氣的孩子。因此,如果你想到的僅僅是她的美貌,你還得想起那些顫動著的、活生生的東西(他看到那些工人把磚塊運到腳手架的一條小木板上),並且把它添進那幀肖像中去。或者,如果你僅僅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來看待,你就會賦予她一些奇特的怪癖——她不喜歡被人傾慕——或者她有某種潛在的願望,要拋棄她優雅高貴的儀表,好像美貌和所有男子們對美貌的讚揚都叫她厭煩,而她別無所求,但願能和其他人一樣,平平常常。他不知道。他可不知道。他得去幹活了。

她在編織那雙紅棕色的絨線襪子。那隻鍍金的畫框,披在畫框上的那條綠色的紗巾,那幅鑑定過的米開朗琪羅的不朽傑作,把她頭部的輪廓可笑地襯托出來。拉姆齊夫人平靜下來,剛才那種嚴厲的態度消失了,她把小男孩的頭抬起來,吻一下他的額角。 “讓我們另外找一張圖片來剪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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