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絕望

第10章 第九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9649 2018-03-18
說實話,我感到困倦。我從中午寫到天亮,每天寫一章——甚至於更多。藝術是一件多麼偉大而強有力的東西!在我這樣的處境中,我應該驚慌失措,倉皇走開,扭頭往回跑……當然馬上並沒有什麼危險,我敢說永遠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我的反應卻是十分不同凡響的,我這樣靜靜地坐著,寫作,寫作,寫作,或者漫長地沉思,這些真的其實都一樣。我越往下寫,就越感到我不能將故事就這麼撂下,我必須堅持寫下去,直至達到我的主要目標,我當然會冒險將我的作品發表——其實也無所謂風險,因為我的手稿一旦寄出,我將隱沒,這世界足夠博大,完全能讓一個蓄鬍子的安安靜靜的人安身立命。 我並不是自發地決定將我的作品寄給那目光敏銳的小說家的,我想我已提到過這位小說家,甚至通過我的故事親自和他進行了對話。

我也許錯了,我早就不讀我寫的手稿了——沒有時間做那個,再說那使我感到噁心。 我最初起意將稿子直接寄給一位編輯——不管他是德國、法國或美國編輯——但作品是用俄文寫的,並不是一切都能翻譯的——嗯,坦率地說,對於我的文學色彩,我是非常在意的,我堅定地認為哪怕一小點兒細微的含意或思想丟失,都會無望地損害整個作品。我也想到寄往蘇聯,但我缺乏必要的地址,也不知道怎麼寄到那兒,他們是否會讀我的手稿,因為我用的是舊制度時的拼寫,重寫完全超出我的能力。我說了“重寫”嗎?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忍受再寫它。 我在下了決心將手稿寄給一個肯定喜歡我的作品、並會竭力將它出版的人之後,我便非常肯定我選擇的這個人(你,我的第一讀者)一定是位移民小說家,他的作品是不可能在蘇聯出現的。也許這本書會是一個例外,因為真正寫它的不是你。哦,我多麼希望雖然有你的移民簽字(那潦草的偽裝誰也騙不了),我的書還是能在蘇聯找到市場!由於我根本不是蘇維埃政權的敵人,我肯定在書中無意地表述了一些完全合乎當前辯證法的觀念。有時候在我看來我的基本的主題,兩個人之間的相像性,有一種深刻的隱喻性的含意。我也許欣賞(下意識地!)這一身體上的相像性,把它作為未來無階級社會中將人們團結在一起的理想的相像性的象徵;儘管我仍然對社會現實視而不見,但通過一個孤立的例子,我完成了一定的社會功能。還有其他的東西;當我實際運用這種相像性時,我沒能完全成功,這可以用純粹的社會經濟原因來解釋,也就是說,菲利克斯和我屬於不同的嚴格規範的階級,誰也無法單槍匹馬地達到融合,尤其在今天,階級的衝突已經達到這樣的程度,妥協已經根本不可能了。是的,我母親出身低下,我祖父在年輕的時候放過鵝,這就解釋了像我有這樣烙印和習俗的人為什麼那樣強烈地傾向真正的意識,雖然它仍然沒有完全地表述出來。在幻想中,我看見一個新的世界,在新世界裡,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就像赫爾曼和菲利克斯兩人相像一樣;一個赫利克斯們和菲爾曼們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一個工人倒在機器腳下死了,另一個與他相像的人,帶著安詳的完全社會主義的微笑,取代他。因此,我認為,今天的蘇維埃青年應該從我的書中獲得巨大的好處,我的書是在一位頗有經驗的馬克思主義者監督下寫的,這位馬克思主義者在書中將幫助他們理解此書所包含的基本的社會含意。啊,讓別的國家將這翻譯成它們的語言吧,這樣,美國讀者將有可能滿足他們對血淋淋的榮耀的期盼;法國讀者將有可能在我對流浪漢的喜好中發現雞奸的幻影;而德國讀者將有可能欣賞一個半斯拉夫人靈魂的輕佻的一面。讀吧,讀吧,讀得越多越好,女士們,先生們!我歡迎我所有的讀者。

這不是一本容易寫的書。特別我現在到了描寫決定性行動的部分,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我的任務的挑戰性便完全呈現在我面前了;你可以看得出來,我在這兒繞來繞去,喋喋不休,本來應該屬於本書前言的東西,我卻錯放在讀者看來是最重要的一章中。但我已經解釋了,不管我的手法多麼巧妙,多麼謹慎,但在寫作的不是我的理智,而只是我的記憶,我的誤入歧途的記憶。你看得出來,那時,也就是說,當寫小說之手一停下來,我的手也停下來了;當它們在戲嬉,我也在戲嬉;當我沉浸在同樣複雜的跟我的商務毫無干系的說理之中時,那約定的時間慢慢快到了。我早晨就出發了,雖然我與菲利克斯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鐘,但我無法待在家中,我一直在納悶我怎麼來打發那段漫長而沉悶的空白時間。我舒適地,甚至睡意矇矓地坐在駕駛盤前,用一根手指駕駛著穿過柏林安靜的、冷冽的、微風吹拂的街道;就這麼走啊走啊,直到我發現我已經出了柏林。天色僅成兩種顏色:黑色(那種光禿的樹的黑色,柏油路面的黑色)和微白色(天空的白色,雪堆的白色)。我的充滿睡意的車往前開著。有時候,在我眼前出現一包偌大的醜陋的破爛的衣服吊在卡車的後面,那種卡車裝滿了長長的戳在外面的貨物,這包也只能掛在車往外延伸的屁股上了;不久便消失了,想來是拐彎了。我還是沒有將車開得快一點。一輛出租車正在我面前從一條小街衝將出來,噝的一聲緊急剎車,由於路面滑溜,車身怪怪地打了個轉。我仍安詳地駛過去,就好像往河流的下游飛滑下去一樣。在遠一些的地方,一個在深深哀悼的女人斜著穿過馬路,背對著我;我既不鳴喇叭,也不改變我靜靜的平穩的速度,而只是從離她面紗幾英寸的地方滑將過去;她甚至都沒有註意到我——一個悄沒聲兒的鬼。任什麼車都超過我;有好一陣,一輛爬行著的有軌電車與我並駕而駛;從眼角望出去,我可以看見乘客,傻乎乎地面對面地坐著。有一兩次我走上了糟透了的卵石街面;雞群出現了;短短的翅膀張開來,長脖子伸著,不是這隻雞就是那隻雞飛奔著穿過馬路。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在一條無窮無盡的公路上開車,駛過滿是莊稼茬儿的田野,到處覆蓋著白雪;在一個闃無一人的地方,我的車似乎快要睡著了,彷彿從藍色變成了鴿灰色——漸漸慢了下來,最後停了,我把腦袋伏在方向盤上,想著那些無從琢磨的思想。我可能在想什麼呢?思想是一片空白;好像一切都糾纏在一起,我快要睡著了,在半昏沉的狀態下,我不斷地跟自己討論些廢話,不斷地想起我在車站月台上跟一個人談過的關於人在夢中是否能見到太陽的問題,一時好像感到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都在說話,而後又都沉默了,互相交辦模模糊糊的任務,然後就悄然散開了。過了一會兒,我又往下開去,中午駛過一座村莊,我決定停下來,因為即使以這樣睡意矇矓的速度開,我在一小時左右也能到達科尼格斯道夫,那也太早了。所以,我就在一家陰暗的啤酒屋消磨時光,我獨自坐在像是一間後屋的房間裡,面前是一張偌大的桌子,牆上掛著一幅舊照片——一群穿著長大衣的人,唇髭兩端往上翹,在前排有人蹲著一隻腿,臉上一副無憂無慮的表情,在兩端有兩人像海豹那樣伸張開來,這使我想起同樣的一群俄羅斯學生。我在那兒喝了好多檸檬水,然後重又以那種睡意矇矓的樣子上路,事實上,以非常不合適的迷迷糊糊的樣子上路。後來,我記得在一座橋上停了下來:一個穿著藍色毛線褲、背著一個背包的老女人正在修她的自行車的什麼毛病。我沒有走出車外,給了她一些建議,這些建議她不想要,也毫無用處;接著,我沉默下來,用拳頭撐著腮幫,瞪了她好久:她在那兒胡亂地鼓搗著,鼓搗著,最後,我的眼皮抽動起來,啊,那女人不在了:她早就搖搖晃晃地走了。我重又走我的路,在路途上,我在腦袋裡不斷用一個陌生的數字乘上另一個數字,顯得笨拙得很。我不知道它們意味著什麼,是從哪兒浮現出來的,但既然它們來了,我覺得應該讓它們上鉤,然而它們卻相互格鬥起來,消失了。倏然間,我發現我在用瘋狂的速度開車;車在路上飛奔,就像魔術師一樣吞吃著一碼一碼的綢帶;我瞧了一下速度計指針:它在五十公里上顫抖;車窗外景色緩慢地一個接一個地往後駛去:松樹,松樹,松樹。我記得遇見兩個臉色蒼白的小學生,他們用帶子捆綁著書;我跟他們說話。他們的臉都像鳥兒似的,醜陋得很,讓我覺得像烏鴉。他們似乎有點兒怕我,當我開走了之後,他們還不斷瞧著我,黑嘴張開著,他們一個高一點兒,另一個矮一點兒。我突然驚奇地發現我竟然抵達了科尼格斯道夫,瞧一下表,快五點鐘了。駛過車站那棟紅樓時,我想也許菲利克斯遲了,還沒來到我看見的在那花花綠綠的巧克力攤後面的這些階梯,也沒有辦法從那蹲坐著的磚樓的外表來判斷他是否經過了那兒。不管怎麼樣,他被指示到科尼格斯道夫乘坐的火車是兩點五十五分抵達,所以,如果菲利克斯沒有錯過火車的話——

哦,我的讀者!他被指示在科尼格斯道夫下車,沿公路往北走,到十公里處,那兒有一根黃色的杆儿作標誌;眼下,我正在公路上飛駛:難以忘懷的時刻!周圍沒一個人。冬天,公共汽車每天只去兩次——上午和中午;在這整個十公里的路上,我只見到一輛由一匹栗色馬拉的車。終於,在遠處,那熟稔的黃色杆儿立在那兒,像一根手指似的,手指不斷地增長,直到到達它自然的高度;它的頂上積著雪。我停下車,瞧一下我周圍。沒人。這黃色的杆儿真黃。在我的右手,在荒野盡頭,森林在蒼白的天空襯映下蒙上了一層灰色。沒有人。我走出了車,隨手砰然關上了門,這砰然之聲比任何槍聲還要響。突然,我注意到,從溝裡生長起來的縱橫交錯的矮樹叢細枝後面站著一個人,瞧著我,粉色的,就像一尊蠟像,蓄著一綹小小的時髦的唇髭,真的,還挺快樂——

我一隻腳放在車的踏板上,像一個憤怒的男高音歌手,用脫下的手套猛拍我的手,我凝視著菲利克斯。他微微笑著,猶豫不決地從溝裡走出來。 “你這惡棍,”我從牙齒縫裡說,聲音特別有力,“你這惡棍,你這騙子,”我重複道,這次聲音更加強而有力,我用手套更加用力地敲打自己(在我發聲的間隙充滿了樂隊的轟鳴聲)。 “你怎麼敢洩露秘密,你這雜種狗?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去向別人討教,吹噓你在那麼一天那麼個地方有出頭之日了——哦,你真該槍斃!”——(嘈雜漸漸增大,鏗鏘的丁當聲,然後又是我的聲音)——“你倒是撈著了,你這傻瓜蛋!遊戲開始了,而你卻犯了這樣大的錯誤,你一分錢也拿不到,畜牲!”(樂隊的鑼聲。) 我就這樣懷著極度的冷漠詛咒他,同時注視他臉部的表情。他完全嚇呆了;真正生氣了。他一隻手放在胸口,不斷地搖腦袋。那段歌劇片斷結束了,廣播員重又回到他平常的聲調:

“就這麼著吧——我那麼罵你完全是形式而已,為了安全起見……我親愛的朋友,你瞧上去挺滑稽的,這只是平常的噱頭而已!” 按我的特別的指令,他讓他的唇髭長了;我猜想還給它上了蠟。除此之外,他還主動讓他的臉上多了幾處彎彎的刻痕。我發現那假裝的刻痕挺好玩的。 “你一定是按我說的路線來的吧?”我微笑著問。 “是的,”他答道,“我遵循你的指令。至於吹牛的事兒——嗯,你知道,我是一個孤獨的人,跟人聊天沒什麼好處。” “我知道,我也與你同感。告訴我,在路上你遇見什麼人了嗎?” “當我看見一輛馬車或什麼的,我就按你說的,躲進溝裡去。” “好極了。你的面容非常出色地掩蓋了起來。嗯,別再在這兒逛蕩了。上車。哦,把那留下——你以後要扔掉那包。快進來。我們得趕快開走了。”

“到哪兒?”他問。 “到那森林。” “那兒?”他問,用他的手杖指了一指。 “是的,就那兒。你到底進不進來,你這該死的?” 他滿意地審視了一下車。他不慌不忙地爬進了車,坐在我的旁邊。 我轉動駕駛盤,車緩慢地起動了。嘎。又一聲:嘎。 (我們駛離道路開進田地。)薄雪和枯萎的草在車輪下發出噝噝的聲音。車在土堆上猛然彈跳起來,我們也猛然向上蹦將起來。他這時說: “要是我來開的話,就不會有這種麻煩啦(砰)。天啊,這是什麼路啊(砰)。別害怕(砰——砰)我不會弄壞它的!” “是的,這車將會是你的。很快(砰)就會是你的。現在,別打盹兒,老朋友,瞧著你周圍。在路上沒人吧,是不是?”

他往回看,搖搖頭。我們駕著車,還不如說我們讓車爬著駛過一座平順的坡而進入了森林。在最外面的幾棵松樹跟前,我們停了車,走了出來。菲利克斯不再帶著那種窮光蛋急於奉承的表情,而是懷著一個車主的安詳的滿足感審視光滑如鏡的藍色伊卡勒斯。他的眼睛裡浮現出一種夢幻的神色。很可能(請注意我沒有插入任何東西,只是說“很可能”,)很可能他的思緒是這樣的:“如果我駕著這瀟灑的兩座車溜走,怎麼樣?我預先拿了現金,一切就不會再有事兒了。我將讓他相信我會去做他希望我做的,溜得遠遠的就是了。他不能報警,他將不得不保持沉默。而我在自己的車裡——” 我打斷了這些自得其樂的思想。 “嗯,菲利克斯,偉大的時刻來到了。你換上衣服,獨個兒待在車裡,在林子裡。半小時以後,天會黑下來;沒有人會來打擾你。你將在這兒過夜——你將穿上我的大衣——那會多麼舒適而厚實——啊,我是這麼想的;另外,車裡也暖和,你完全可以睡著;天一亮——但我們還是以後再討論那個吧;讓我給你的容貌來個必要的整理,否則在天黑以前我們不可能做完。首先,你必須刮鬍子。”

“刮鬍子?”菲利克斯在我說完後以一種傻乎乎的驚訝重複說。 “怎麼刮?我沒帶刀片,我真想不出一個人怎麼在森林裡找到可以刮鬍子的玩意兒,除了石頭之外。” “為什麼是石頭?像你這樣的傻瓜腦袋應該用斧頭來理一理。但我已預先想到了,我帶了刮鬍子的工具,我親自來刮。” “哈,那真是太可笑了,”他笑了起來。 “我納悶你會怎麼幹。現在,請當心別讓你的刀片割了我的喉嚨。” “別害怕,傻瓜蛋,那是安全刀片。那,請……是的,在什麼地方坐下來。這兒,如果你願意的話,坐在汽車踏板上。” 他卸下背包後坐了下來。我拿出我的小包,將刮臉的家甚放在車的踏板上。得趕緊點兒了:白天很快就要消逝,空氣變得越來越沉悶。多靜謐啊……那安靜似乎是那些凝然不動的灌木樹叢,那些直挺挺的樹幹,那些地上這裡那裡毫無光彩的雪堆固有的內在的東西,與它們渾然不可分割。

我脫掉大衣,這樣幹活可以自由些。菲利克斯好奇地瞧著安全刀片的鋒利的刃口和銀色的把。然後他審視了剃須刷子;將它按在臉上瞧瞧它的柔軟度;剃須刷子的毛讓人感到非常舒適:我花了十七馬克五十分買的。昂貴的剃須膏管也讓他感到非常新奇。 “來,讓我們開始吧,”我說。 “修臉,揮手。請側著一點兒坐,否則我沒法給你刮臉。” 我抓了一把雪,用安全刀刮了一片拳曲的肥皂摻進雪裡去,用剃須刷子猛打,然後將這冷冰冰的肥皂泡沫刷在他的唇髭和連鬢鬍鬚上。他做鬼臉,斜眼瞅我;有一小點兒肥皂泡沫灌進了他的鼻孔:他皺起了鼻子,因為那使他感到癢癢的。 “抬起頭,”我說,“再抬高一點。” 我勉強將膝蓋磕在踏腳板上,開始刮去他的連鬢鬍鬚;鬍鬚發出噝噝的聲音,鬍鬚和肥皂泡沫混在一塊兒的味兒讓人感到噁心;我輕輕地刮他的臉,臉上出現了血跡。當我刮他的唇髭時,他皺起眉頭,那肯定不好受,但他很勇敢,沒吱聲:我急急忙忙地刮著,他的鬍鬚很硬,刀片刮起來很費勁。

“有手絹嗎?”我問。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塊破布來。我用破布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臉上的血、雪和泡沫。他的腮幫發亮了——燦然一新。他漂漂亮亮地修了面;只是有一處,在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塊紅色的刀痕,刀痕由鮮紅而變成黑色。他拿手心去撫摸一下剛修過的部分。 “等一等,”我說,“還沒完。你的眉毛需要修一下:它們比我的厚了一點。” 我取出剪子,利索地剪去了一些眉毛。 “現在好了。當你換了襯衣後,我將梳理一下你的頭髮。” “你將把你的襯衣給我嗎?”他問,故意摸了一下我的綢襯衣的領子。 “餵,你的手指甲不太乾淨!”我快活地喊道。 我給麗迪亞的手指修過好多次了——幹這個,我很在行的,我沒費多大勁兒便將他的十個粗糙的手指修理整齊了,在修剪的過程中,我將他的手指和我的相比:他的大些,黑些;但沒關係,我想,它們會慢慢淡下去的。我從沒戴過結婚戒指,所以我只要給他戴上手錶便行了。他活動他的手指,將手腕來迴轉動,非常滿意。 “現在,快。讓我們換衣服。你脫去所有的衣服,我的朋友,脫得光光的。” “哼,”菲利克斯嘟嘟囔囔了一聲。 “太冷了。” “沒關係。只要一分鐘就行了。請快一點兒。” 他脫去舊的褐色大衣,將他深色的破破爛爛的絨衣從腦袋上脫出來。絨衣下面的襯衣是一種混濁的綠色,領帶也屬於同樣的材料。他取下業已不成形的鞋子,脫去襪子(一個男人修補過的襪子),光溜溜的腳一踩上寒冬的土地,他便一個勁兒地打起嗝來。與你酷似的人喜歡赤腳:在夏天,在快樂的草地上,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脫去鞋子和襪子;但在冬天,要這樣做,也不是一般的快樂——也許會回憶起童年或類似的事情。 我無動於衷地站著,解著領帶,不斷地留意瞧著菲利克斯。 “快脫,快脫,”我喊道,我注意到他的速度緩下來了。 當他將褲子從他白白的光溜的大腿上脫下時,有一點兒羞澀。最後,他脫去襯衣。在這凜冽的森林中,在我的面前,站著一個赤裸的男子。 我以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脫去衣服,簡直像弗萊戈利在玩魔術噱頭一樣地快,利索地將襯衣和短褲外面的衣物扔給他,當他費勁地將它們穿上時,我從西服口袋裡將錢啦、煙盒啦、胸針啦、槍啦我放進去的幾樣東西拿出來,將它們塞進有一點兒緊的褲子口袋裡,這褲子我是以雜耍大師般的迅捷穿上的。雖然他的絨衣還相當暖和,但我仍然保留我的圍巾,由於我最近瘦了,他的大衣完全合適。我應該請他抽支煙嗎?不,那樣的話,趣味就太低下了。 菲利克斯這時已經穿好了我的襯衣和短褲;他仍赤著腳,我給他襪子和襪帶,但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腳指甲也需要修剪一下……他將腳放在汽車踏板上,我們有點匆匆忙忙地修了一下腳。這些醜陋的黑腳指甲剪下時砰然有聲,蹦得很遠,近來在夢中我經常看到它們非常明顯地拋灑在地上。我真擔心他穿著襯衣長久地站著會感冒。他就像莫泊桑小說中不洗澡的浪子一樣用雪洗腳,穿上襪子,也沒去管一隻襪上的洞眼。 “快,快,”我不斷地重複道。 “天很快就要黑了,我該走了。明白嗎。我已經穿好了。天,這鞋多大!你的帽子呢?啊,在這兒,謝謝。” 他系上了褲帶。靠著鞋拔的幫助,他將腳塞進了我的黑色鹿皮皮鞋中。我幫他套上鞋罩,打上紫色領帶。最後,我小心翼翼地拿上他的木梳,將他油光光的頭髮從眉頭和鬢角往後梳理。 現在他準備好了。他,酷似我的人,穿著我的寧靜的深灰色西服,站在我面前。他瞧了自己一眼,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口袋。摸到打火機,很高興。將一些小玩意兒換了個地方,打開錢袋。空空如也。 “你預先答應給我錢的,”菲利克斯哄著說。 “是的,”我答道,將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揚一揚一把鈔票。 “在這兒。我會數出給你的一個數,馬上就給你。這鞋怎麼樣,合腳嗎?” “不合,”菲利克斯說。 “疼死了。不管怎麼樣,我會熬著的。我想我晚上可以將它們脫掉吧。我明天將車開到哪兒去?” “現在就開,現在就開……我要把事情說清楚。瞧,這地方要打掃乾淨……你到處扔破布……你那袋裡裝著什麼?” “我就像一隻蝸牛,將我的房子背在背上,”菲利克斯說。 “你要拿這個袋嗎?裡面有半根香腸。想吃點兒嗎?” “以後再吃吧。將所有這些東西放進去,好嗎?那鞋拔也放進去。還有那剪子。好極了。現在穿上我的大衣,讓我們來瞧瞧你能否裝得像我。” “你不會忘了給錢吧?”他問。 “我一直在告訴你我不會忘。別傻帽了。我們就要將一切都做好了。現金在這兒,在我口袋裡——確切地說,在你原來的口袋裡。現在,請打起精神來。” 他穿上了我漂亮的駝毛大衣,(特別地小心翼翼地)戴上我優雅的帽子。然後,最後的一件事:黃色的手套。 “好極了。走幾步。看看一切對你合不合適。” 他往我這兒走來,一會兒手插在口袋裡,一會兒又將手抽出來。 當他走近時,他挺了挺肩膀,假裝擺出一副紈絝子弟的架子來。 “就這樣了嗎,就這樣了嗎,”我不斷地大聲說。 “等一等,讓我徹底地想一想——是的,似乎一切都做好了……現在轉過身來,我想看看後背的形象——” 他轉過身來,我往他肩膀中間開了一槍。 我記得許多事情:那槍口的青煙,裊裊盤繞在半空中,形成一個透明的圈兒,然後便緩緩地消散了;菲利克斯摔倒的樣子;他並不是一下子就摔下去的;起先,他剛做完一個還表現出生命的動作,幾乎是一個完全的轉身動作;我想,他希冀在我面前開玩笑地搖擺一下,彷彿是在一面鏡子跟前;結果,這自然地結束了他的蠢行,他(這時已經被穿透了)來面對我,張開雙手,彷彿在問:“這一切是什麼意思?”——沒有得到回答,慢慢地往後倒去。是的,我記得所有這一切;我也記得當他開始變硬,開始顫動時,他在雪地上發出的拖曳的聲音,彷彿這新衣服使他感到不舒服似的;他很快就僵硬了,只有地球的自轉能讓人感到,帽子靜靜地離開了他的腦袋,掉在後面,張開它的大嘴,彷彿在跟它的主人說“再見”(或者,讓人回想起那陳腐的句子:“所有在場的都露出了他們的腦袋”)。是的,我記得所有這一切,但有一件事記憶忘了:那槍聲。是的,在我的耳際一直響著那歌吟。槍聲追逐著我,爬在我身上,在我的嘴唇上顫抖。我穿過這聲幕,走到屍體旁,貪婪地望著它。 人一生中會遇到神秘的時刻,那就是其中之一。像一位作家讀他的作品讀了一千次,掂量、探討每一個音節,最終還是不能決定所使用的各種各樣的詞是否妥帖,我也是這樣,也是這樣——但其中肯定存在著造物主的秘密;造物主是不可能犯錯的。在那時,當所有需要的面容都安排好,並凍上了,我們是如此相像,誰也說不好到底是誰被殺了,是我還是他。當我在瞧著的當兒,在風中搖曳的森林漸漸黑了,我面前的那張臉緩緩消融了,越來越凝靜不動了,我似乎在一座死水的池中瞧著自己的形象。 我怕玷污自己,沒有去碰屍體;也不敢去瞧他是否真正死了;我本能地知道他是死了,我的子彈精確地沿著那由意志和眼力刻畫出來的短短的將空氣隔絕的線射將出去的。老默里先生將手插在褲子裡喊道,得趕緊了,得趕緊了。我們別模仿他。我迅捷地仔細地瞧了一下我的周圍。除了手槍之外,菲利克斯將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包裡;但我仍然有足夠的沉著檢查一番確定他沒落下任何東西;我甚至擦拭了一下在那兒給他剪指甲的踏腳板,我曾經將木梳踩進了地裡去,現在決定將它挖出來,以後再扔。然後我做了我早就盤算要做的:我本來把車停在一個長著樹的緩坡上,頭朝大路;現在我將小伊卡勒斯往前開了幾碼,這樣有人可以在早晨從公路上就能看見它,就有可能讓人發現我的屍體。 夜色很快降臨了。耳中的鼓譟幾乎安靜下來了。我鑽進森林,又走到離屍體不遠的地方;但我沒有停下來——只是拿起包,我在湖周圍毫無畏懼地大踏步地走起來,彷彿我穿的並不是這樣死沉死沉的鞋,我在這魔鬼般的薄暮中,在這魔鬼般的雪地裡一直走下去,從不離開森林……我對方位了解得多麼透徹,多麼精確,在夏季,當我研究通往埃肯伯格的路時,我多么生動地預見了這一切! 我及時地抵達車站。十分鐘以後,感謝幻覺的幫助,我希冀乘的火車來了。我花了半夜的時間坐在一輛丁零噹啷、搖搖晃晃的火車三等車廂的硬座上,在我的旁邊坐著兩個年邁的人,他們在打撲克,他們打的撲克十分奇特:撲克牌很大,紅的和綠的,有橡子和蜜蜂窩。半夜以後,我不得不換車了;幾小時以後,我坐在西行的車裡了;早晨,我又換了車,這次是快車。在那時,我才在僻靜的廁所裡打開背包看看裡面放了些什麼。除了最近塞進去的東西(包括沾了血蹟的手帕),我發現幾件襯衣,一根香腸,兩隻大蘋果,一隻皮鞋底,一隻女士錢袋裡有五馬克,一本護照;以及我寫給菲利克斯的信。我在廁所里當場就將蘋果和香腸吃了;我將信放進我的口袋,以極大的興趣審視了一番護照。護照仍保存得很好。他到過蒙斯和梅斯。奇怪極了,他照片上的臉和我的不太像;當然,那可以很容易地說成是我的照片——不過,那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我記得我想到過那就是為什麼他很少意識到我們的相像性:他從鏡子裡瞧他自己,也就是說,從右到左,而不是像在現實生活中那樣按陽光光線的走向來瞧。關於個人特點的官方的簡短描述並不與我自己的護照(留在家裡了)中的描述相吻合,這一事實完全揭示了人的愚蠢、粗枝大葉和感覺的遲鈍。這當然是小事,但具有典型的意義。在“職業”欄下,他竟然被稱為“音樂家”,這個笨蛋,他當然拉拉小提琴啦,就像俄羅斯那些裝腔作勢的男僕在夏日的夜晚會彈一下吉他一樣,於是,我也成了音樂家了。這天稍晚些時候,在一座邊界小鎮,我買了一隻手提箱,一件大衣,等等,同時將背包和手槍都扔掉了——不,我不會說我怎麼處置它們的:閉嘴,萊茵河水!這樣,一個穿著廉價的黑大衣、很久沒有修臉的紳士到了安全邊界的一邊,往南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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