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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13015 2018-03-18
第二天早晨——還不到九點——我便前往中央地鐵車站,在那兒,站在樓梯頂端一個戰略性的位置上。在相同的間隙裡,從那洞穴般的深處奔出一群拎著手提箱的人——沿樓梯往上邁步,往上邁步,推搡著,跺著腳,時不時的,有人的鞋尖會砰然一聲踢到金屬廣告牌上,不知是哪家公司覺得將廣告牌放在樓梯前方是明智之舉。在頂端倒數第二級樓梯上站著一個年邁的乞丐,他背對著牆,手中拿著帽子(誰是第一個天才的乞丐,將帽子和他的職業需要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盡可能謙卑地佝僂著身子。更上面一點兒,是一排賣報紙的小販,戴著雞冠帽,身上掛著海報。那是一個陰鬱的日子;雖然我穿著鞋罩,我的雙腳還是凍得麻木了。我不禁納悶,要是我不把我的黑皮鞋擦得鋥亮,我的腳也許不會凍得這麼糟糕:我不斷地思索這個問題。最後,正如我猜想的那樣,奧洛維烏斯於八點五十五分準時出現在深處。我立刻轉過身去,走開了;奧洛維烏斯追上了我,回過頭來,露出他極好的一口假牙。我們的相見有一種偶然的味道,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是的,我擋了你的路,”我回答他說。 “我必須趕緊到銀行去。” “這鬼天氣,”奧洛維烏斯說,在我的身邊扭來扭去。 “你妻子怎麼樣?挺好吧?” “謝謝,她挺好。” “你怎麼樣呀?不太好嗎?”他繼續有禮貌地問。 “是,不太好。神經緊張,失眠。這種小病以前讓我感到挺逗,現在可讓我煩了。” “吃檸檬,”奧洛維烏斯插嘴說。 “……以前讓我感到挺逗,現在可讓我煩了。這兒,比方說——” 我乾笑了一聲,拿出我的袖珍筆記本。 “我收到這封傻極了的訛詐信,它讓我心事重重。如果你願意的話,讀一下它吧,這是一件奇怪的事。” 奧洛維烏斯停下腳步,仔細地讀信。在他讀信的當兒,我審視我們站的地方附近的商店櫥窗:在那兒,兩個澡盆和其他的廁所用品發出雪白的光,顯得豪華而又空洞;隔壁的櫥窗裡放著棺木,而那也顯得豪華且愚蠢。

“嘖,嘖,”奧洛維烏斯哼道。 “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我將信塞進錢包裡,竊笑一聲,答道: “當然知道啦。一個流氓。他曾經在我一位遠親那兒乾過。如果不是個瘋子,也是個不正常的傢伙。他琢磨我家剝奪了他的繼承權;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了一個固定的想法,任什麼也別想改變了。” 奧洛維烏斯向我詳細解釋瘋子對一個社區的危害性,並詢問我是否準備報警。 我聳了聳肩膀:“胡說……不值得討論……告訴我,你怎麼看總理講話——讀了嗎?” 我們繼續肩並肩走下去,隨意地討論國外和國內政治。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我開始脫去——如俄羅斯禮貌所需要的——手套,手伸了出去。 “你這麼神經質,這不好,”奧洛維烏斯說。 “我請求你代為問候你妻子。”

“我會的。只是你知道,我非常妒忌你的單身生活。” “為什麼?” “是這樣的。說起它讓我痛苦,但,你知道,我的婚姻生活並不幸福。我妻子有一顆輕浮的心——嗯,她對別人感興趣。是的,冷漠而吹毛求疵,我就是這麼說她的,如果我碰巧……呃……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她不會哭很長久的。請原諒我,說了這些私人的痛苦。” “我早就注意到了,”奧洛維烏斯說,悲哀地點點頭,顯出一副智慧過人的樣子。 我握了握他毛茸茸的爪子,分手了。一切進行得都非常順利。像奧洛維烏斯那樣的老鳥是極容易用食餌來引誘的,因為一本正經加上多愁善感無疑就會使人變成一個完美的傻瓜蛋。當他急於要表示同情所有的人時,當我污衊我的堪稱楷模的妻子時,他不僅站在高貴的可愛的丈夫這一邊,而且還私下里表示他已經“注意到了”一兩件事(正如他說的)。我本來還會講得更多,看看那個半瞎的鷹在我們婚姻的萬里無雲的天際還能觀察到什麼。是的,一切進行得都挺順利。我很滿意。要不是那意大利簽證沒拿到,我還會更滿意的。

阿德利安在麗迪亞的幫助下填了申請表,此後,他被告知半個月後拿簽證(三月九日前我大約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在最壞的情況下,我還可以寫信給菲利克斯改變日期)。最終,在二月底,阿德利安拿到了簽證,買了車票。何況,我給了他一千馬克——我指望這能維持他兩到三個月。他安排三月一日動身,但不料他把所有的錢借給一個處於困境的朋友,正等著那人還錢。這真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事兒。阿德利安堅持說這是有關“信譽的事兒”。而我總是懷疑這種模棱兩可的事兒有什麼信譽可言——同時,請注意,這還沒牽涉到借貸者本人的信譽,而總是第三、第四者的信譽,這些第三、第四者的名字從不披露。阿德利安必須藉貸那錢(總是按照他的說法),而那人發誓三天內歸還;這是封建伯爵後代一般借貸的時間期限。當那時間到期,阿德利安去找那個借錢的人,極自然的,他卻已經無影無踪了。我氣得要命,問阿德利安要那人的名字。阿德利安企圖避開這個問題,說:“啊,你記得嗎——那個曾經拜訪過你的人。”那讓我簡直暴跳如雷。

我重又沉靜之後,要不是因為我缺錢而使事情複雜化,我也許會幫他的,看來身上放一點兒錢是十分必要的。我告訴他兜里揣著那張車票和幾馬克的錢儘管按計劃出發。我說,我會給他寄餘下需要的錢。他回答說,他就這麼做,但要推遲幾天出發,也許錢還能收回來。三月三日,他給我打電話,他說,我想他是相當不經意地這樣說的,他已收到了還款,第二天晚上便會出發。不知什麼理由,阿德利安將車票給了麗迪亞保管,而麗迪亞在四日記不起來她把車票放哪兒了。陰鬱的阿德利安蹲在客廳的長凳上:“沒辦法了,”他不斷地嘟嘟囔囔道。 “命運不讓去。”從隔壁房間里傳來推拉抽屜的砰砰聲和紙的瘋狂的窸窣聲:麗迪亞在找車票呢。一小時以後,阿德利安放棄了,回了家。麗迪亞坐在床上痛苦地啼哭。五日她發現車票夾在準備洗滌的髒衣服裡;六日她去給阿德利安送行。

火車十點十分出發。鐘的分針指著,就像一隻特種獵犬,一旦撲到了垂涎已久的時刻,就立刻沖向下一個目標。不見阿德利安。我們站在標著“米蘭”字樣的車廂外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麗迪亞擔心著。 “為什麼他不來?我真擔憂。” 與阿德利安出行有關的這一切可笑的事情使我如此生氣,我生怕我會鬆開咬緊的牙齒,在車站月台上抽起風來。有兩個臟兮兮的人,一個穿一件藍膠布雨衣,另一個穿一件看上去像俄羅斯式的大衣,羔皮領子已蟲蛀了,走過來,避開了我,熱情地向麗迪亞打招呼。 “為什麼他沒來?你們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麗迪亞問,用擔驚受怕的神色望著他們,手中拿著那一小束紫羅蘭,她是特地為那畜生買的。穿藍雨衣的那個人伸開雙手,而那羔皮領子卻以一種渾重的聲音說:

“Nescimus.我們不知道。” 我感到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猛地一轉身,往出口走去。麗迪亞在後面追我:“你到哪兒去,再等一會兒,我肯定他會——” 正在此時,阿德利安出現在遠處。一個一臉嚴肅的衣衫襤褸的人用胳膊肘扶著他,手中拿著他的旅行提包。阿德利安酩酊大醉,簡直無法站穩;這一臉嚴肅的傢伙嘴中也噴出股股酒氣。 “啊,親愛的,他不能就這樣走,”麗迪亞喊道。 阿德利安一臉通紅,一身濕兮兮的,恍恍惚惚,踉踉蹌蹌,沒有穿大衣(模模糊糊盼望著南方的溫暖),開始搖搖晃晃地跟人擁抱,口中淌著口水。我只是想法躲開他。 “我叫佩萊勃洛道夫,職業藝術家,”他的一臉嚴肅的同伴脫口而出,神秘兮兮地伸出一隻不宜相握的手,彷彿那手拿著一張骯髒的明信片,往我這兒握來。 “有幸在開羅的賭場遇見你。”

“赫爾曼,做點兒什麼事吧!不能讓他這樣下去,”麗迪亞扯著我的袖口,哭喊著說。 這時,車廂門在一扇扇砰然關上。阿德利安高喊著,蹣蹣跚跚跟著一輛賣三明治和白蘭地的小販的車子,但是被一雙友好的手拉住了。他突然一把緊緊抱住了麗迪亞,狂熱地吻她。 “哦,寶貝,”他溫情脈脈地說,“再見,寶貝,謝謝,寶貝……” “餵,先生們,”我非常鎮靜地說,“能幫一下手把他抬進車廂去嗎?” 火車開始滑行。阿德利安一會兒咧嘴笑著,一會兒咆哮著,把身子探出窗外。麗迪亞,一個穿著豹皮的綿羊,和車廂同時小跑著,彷彿會一直跟著它跑到瑞士去似的。當最後一輛車廂飛馳過去後,她還躬下身子去看那迅速逝去的車輪(一種民族的迷信),然後在身上劃十字。她手中仍然緊緊握住那束紫羅蘭。

啊,這是怎樣的寬釋……我深深地大聲地唏噓了一聲。一整天麗迪亞都有點悶悶不樂,擔心著,後來,來了一封電報,一行字:“旅行愉快”——那安慰了她。我必須做一件最冗長的事:跟她談話,勸說她。 我已不記得我是怎麼開始的了:當我一回憶,談話便在熱烈地進行之中了。我看見麗迪亞坐在長沙發椅裡,用一種茫然的驚愕瞧著我。我看見自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邊上,時不時像醫生一樣摸一摸她的手腕。我聽見我的平穩的聲音不斷地說著說著。首先,我告訴她一些事兒,我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告訴她關於我弟弟的事兒。當戰爭爆發時,他正在德國學習;在那兒被徵入伍,和俄國人打仗。我總記得他是一個安靜而憂鬱的人。我父母慣常打我而寵他;他對他們沒有多少愛,但對我卻有一種簡直難以置信的遠遠超出兄弟情誼的愛,到處跟隨我,瞧著我的眼睛,喜愛我的一切,愛聞我的手帕,喜歡穿還存有我體溫的襯衣,用我的牙刷刷牙。開始,我們共睡一張床,床的兩端各有一隻枕頭,後來發現他不吮吸我的大腳趾睡不著,於是我被驅逐到一間雜物房的墊子上去睡,由於他堅持要半夜換著睡,我們不知道,親愛的媽媽也不知道誰睡在哪兒。這不是反常——哦,絕對不是——這是他表述我們的相像性的最好的方式,我們是如此相像,連至親也往往錯認我們倆,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之間的相像性變得越來越完美。我記得當他前往德國,我給他送行時(那發生在普林西普暗殺的槍聲之前不久),這可憐的人兒哭得那麼傷心,彷彿他預見到一個漫長而殘酷的分離。月台上的人們瞧著我倆,瞧著這兩個完全一樣的青年人,兩人的手互相扣住,以一種悲哀的激情互相注視……

然後發生了戰爭。當我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監禁中痛苦地度著歲月時,我沒有任何關於我弟弟的消息,只是有點肯定他被殺了。陰鬱的歲月,黑暗的歲月。我告誡自己不要再去想他;即使後來我結婚了,也沒有對麗迪亞說過哪怕一個字——這一切太悲傷了。 在我將妻子帶到德國之後,一個表弟(他是一個只有很少戲的角色,只要說一句道白)告訴我菲利克斯雖然活著,但道德上完蛋了。我從來沒有得知他的靈魂是如何墮落的……想當然,大概他脆弱的心理結構無法承受戰爭的痛苦,同時想到我已經不在世了(奇怪得很,他也肯定他哥哥死了),他將永遠見不到他愛慕的與他完全相像的人了,或者說得更文雅一點,永遠見不到他自己人格的最佳版本了,這一思想摧殘了他的心靈,他感到他失去了支撐和勃勃雄心,從此便得過且過了。於是,他墮落了。那個像樂器一樣可以演奏出甜蜜音樂的人現在變成了一個小偷和偽造者,染上了毒癮,最後犯了謀殺罪:他毒死了那個養他的女人。我是從他自己嘴裡知曉這事兒的;甚至沒任何人懷疑他——他把這整個罪惡掩蓋得非常狡猾。至於我和他重新相見……得,那是極偶然的,一個在布拉格咖啡館裡非常出乎意料的痛苦的會面(其後果之一就是我改變了,我得了抑鬱症,即使麗迪亞都注意到了):我記得一看見我,他站起來,伸開雙手,卻往後一倒深深地昏迷過去,不省人事了十八分鐘。 是的,太痛苦了。我發現他不再是那個懶散的喜歡做夢的溫柔男孩了,已然變成一個嘮嘮叨叨的瘋子,不斷地扭動,心神不定。與我——這親愛的老赫爾曼,穿著漂亮的灰西服,突然從死人堆里活過來了——重逢所帶來的歡樂不僅沒有使他的良知安靜下來,而且反使他堅信在心中和一個謀殺者共處是完全不允許的。我們的談話是可怕的;他不斷地吻我的手,說再見。甚至侍者也哭泣了。 我很快意識到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人的力量可以改變他做出自殺的決定;即使我也無能為力,我以前總是對他具有有效的影響力的。我所生活的那幾分鐘是愉悅的。我設身處地想一下,我完全能想像他的記憶所給他帶來的細微的折磨;啊,我看出他所面對的惟一的問題便是死亡。讓任何人經歷這樣的考驗是上帝不允的——也就是說,眼看一個人的弟弟委頓下去,卻沒有道德的權利使他免於這最後的毀滅。 問題的複雜性就在於:他的神秘的靈魂希冀得到贖罪,希冀犧牲:往腦袋上開上一槍對他來說似乎並不夠。 “我希望將我的死亡作為一件禮物送給一個人,”他突然說,眼睛裡充滿了瘋狂的寶石般的光。 “使我的死亡成為一種禮物。我們兩人仍然像從前一樣相像。在我們的相像性中我看到一種神聖的願望。將手按放在鋼琴上並不意味著音樂,我需要的是音樂。請告訴我,如果用某種方式從地球上消失,你是否會得到好處?” 起先,我沒有註意他的問題:我琢磨菲利克斯也許譫妄;咖啡館一支吉卜賽樂隊的音樂壓過了他說的有些話;不管怎樣,他後來的話表明他有一個完美的計劃。原來這樣!一方面,靈魂在深淵中受苦,另一方面,美好的商務前景。在他悲劇性命運的暗淡微光中和他遲到的英雄行為中,也就是說與我的利潤、我的幸福有關的計劃那部分,看上去愚蠢至極,就像,比方說,在一次地震中舉行火車的通車典禮一樣。 寫我的故事的這一部分,我停了下來,雙手交叉在胸前,靠在椅背上,定目凝視著麗迪亞。她似乎從沙發上滑到地毯上,跪著爬到我跟前,將腦袋貼在我的大腿上,細聲細語地安慰我:“哦,可憐,可憐的人兒,”她咕嚕咕嚕地說。 “我為你,為你的弟弟感到遺憾……天啊,這世界上多麼不幸的人們啊!他一定不能死,拯救一個人永遠是可能的。” “救不了他,”我說,我相信我臉上帶著一種所謂的苦笑。 “他下決心在生日那天去死;三月九日——也就是說後天;國家總統也無法阻止他。自殺是自我放縱的最糟糕的形式。人們所能做的就是順應這殉道者的任性,把事情光明的一面說出來,讓他知道他的自殺實際上是做了一件有用的好事——也許屬於一種殘酷的物質的性質,但不管怎麼樣,是有用的。” 麗迪亞抱住我的腿,抬頭瞧我。 “他的計劃是,”我繼續用一種平淡的口氣說,“我的生命,比方說,保了五十萬的險。在一座森林的什麼地方,發現了我的屍體。我的遺孀,那就是你——” “哦,別說這些可怕的話,”麗迪亞哭喊道,從地毯上爬起來。 “我剛讀了這樣的一個故事。啊,請別說了——” “……我的遺孀,也就是你,拿這錢。然後她退居到國外一個偏僻的地方。過了一陣,我以一個假名和她會合,如果她好的話,甚至娶她。你瞧,我的真名將和我的弟弟一樣死亡。我們相互很像,互不干擾,就像兩滴血,他死了之後,將會更加像我。” “請別說了,請別說了!我不相信沒有拯救他的辦法……哦,赫爾曼,多麼狡猾!……他真正在哪兒?——在柏林這兒嗎?” “不,在德國的別處。你像個傻瓜似的不斷地說:救他,救他……你忘了他是一個謀殺者、一個神秘的人。至於我,我不會拒絕能減輕和粉飾他死亡的哪怕一點點小事。你必須懂得我們在這裡進入了一個更高的精神境界。當我對你說:'餵,老娘兒們,我的買賣糟透了,我要破產了,我已經厭煩一切,希冀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在那兒沉思,養雞,讓我們利用這少有的機會吧!'這是一回事兒。但我不會說這種話,雖然我在破產的邊緣,且一直夢想,你知道,在大自然懷抱中生活。我真正會說的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真正會說:不管多麼艱難,多麼可怕,一個人是不可能拒絕他弟弟臨死時的要求的,人是不能阻止他做好事的——即使是死後的好事。” 麗迪亞的眼皮顫跳起來——我對她總是很不敬——儘管我滔滔不絕,她仍然趴在我身上,將我抱得緊緊的。我們兩人都在沙發上了,我繼續說: “拒絕那樣的事兒將是一種罪惡。我不想犯這種罪惡。我不想將這種罪惡的重擔壓在我的良知上。難道你認為我沒有反對他,和他說理嗎?難道你認為接受他的好處我好受嗎?難道你認為這些夜晚我睡得踏實嗎?我最好告訴你,我親愛的,自從去年以來,我很痛苦——我不願我最好的朋友這麼痛苦。我也是很在意那筆保險金的!但是請告訴我,我怎麼能剝奪他最後的快樂呢——夠了,談這個有什麼用!” 我將她推向一邊,幾乎將她推下長沙發,開始踱來踱去。我喘不過氣來,我哭泣。血淋淋的情節劇的魔影在我周圍旋轉。 “你比我聰明一百萬倍,”麗迪亞細聲地說,雙手互相絞扭著(是的,讀者,dixi,雙手互相絞扭著),“但這一切是多麼令人噁心,多麼意想不到,我想這只能發生在書中……啊,這意味著……哦,一切都會改變——整個兒地改變。我們的整個人生!啊……比如,阿德利安怎麼辦?” “去他的,去他的!我們在這兒討論最偉大的人類悲劇,而你卻插進來說——” “不,我只是問問而已。你幾乎讓我昏眩,我腦袋裡只覺得怪怪的。我琢磨——不是現在,而是將來——有可能見到他,跟他解釋……赫爾曼,你以為如何?” “別為芝麻小事兒擔心。將來會解決一切的。真的,真的,真的,”(我的嗓音突然變成了一種尖厲的吶喊)“你是一個多麼愚蠢的人!” 她哭泣起來,立刻變成了一個完全順從的人,在我的胸口顫抖:“請,”她結結巴巴地說,“請原諒我。哦,我是一個笨蛋,你是對的,請原諒我!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只有今天上午,一切才顯得這麼美好,這麼親切,這麼隨意。哦,親愛的,我真為你感到遺憾。我將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 “我想要的是咖啡——我想咖啡想得要死。” “到廚房來,”她說,將眼淚擦去。 “我將做任什麼事。不過,請跟我待在一起,我害怕死了。” 在廚房裡。雖然她還時不時抽咽,但安靜下來了,她將咖啡豆倒進碾碎器的盛器裡,將碾碎器夾在兩腿中間,開始搖把柄。起先把柄有點澀滯,發出嘎嘎的響聲,然後突然一切順當起來。 “想像一下,麗迪亞,”我說,坐在桌上,兩腿盪空吊著,“想像一下,我告訴你的全是胡編的。你知道,我一直很嚴肅地設法使自己相信這純粹是我胡編的一個插曲,或者一個在什麼地方讀過的故事而已;這是惟一可以不使自己因害怕而發瘋的辦法。所以,聽著;這兩個人物是:一個有事業心的自暴自棄的人和得到保險的與他相像的人。由於保險公司在自殺的情況下可以不予支付——” “咖啡很濃,”麗迪亞說。 “你會喜歡的。是的,親愛的,我在聽著呢。” “——這一廉價的神秘故事的主人公要求:故事應該這樣來展開,以至於看上去這僅僅是一起普通的謀殺事件。我並不想細述技術方面的細節,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一把槍綁在一棵樹幹上,扳機上拴一根繩,自殺者走開,拉繩,子彈就擊中他的後背。這就是故事的大概。” “哦,等一等,”麗迪亞喊道,“我記起來了:他似乎將左輪手槍綁在一座橋上……不,不是那樣:他起先在石頭上綁著一根繩……讓我想想,怎麼來著?哦,想起來了:他在一端綁上石頭,另一端綁上左輪手槍,向自己開槍。石頭掉進水里,繩子越過欄杆,然後左輪手槍也越過欄杆——所有的一切全砰然掉進水里。我只是不記得為什麼他必須要自殺。” “很快水面就平靜了;橋上留下了死者。咖啡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東西!我頭疼得要死;現在好多了。所以,現在你多多少少明白了——我說的那一切就必然會那麼發生的。” 我呷了一口滾燙的咖啡,沉思了一會兒。奇怪,她毫無想像力。在幾天之中,生活便改變了——兜底翻了個個兒……一場地震……而她在這兒,愜意地和我一塊兒喝著咖啡,回憶著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一些冒險故事。 但我錯了:麗迪亞開始說,緩慢地放下她的咖啡杯: “我在想,赫爾曼,既然一切會那麼快就發生,我們不如趕緊打包。哦,親愛的,所有的衣服都在洗衣房。你的小夜禮服在洗衣房。” “首先,我親愛的,我並不想穿著夜禮服火化;其次,趕緊並永遠地把那些想法從你的腦袋中趕出去,例如你應該做些什麼啦,準備些什麼啦等等。你不應該做任何事,道理很簡單,你什麼都不知道,都不知道——請記住這個。所以,在你的朋友面前不要作任何神秘的暗示,不要紛紛揚揚,不要去買東西——忘掉這一切,我的好女人——否則我們都會纏上麻煩事兒。我重複一遍:你現在什麼都不知道。明天以後,你的丈夫開車出去,不再回來。在那時,只有在那時,你才開始行動。雖然簡單,但要非常負責。我希望你以最大的注意力聽我說話。在十日早晨,你給奧洛維烏斯打電話,告訴他我出門了,沒有在家睡,也還沒回家。你問他怎麼辦。你按他說的去做。讓他了解整個事件的情況,讓他去做一切,例如通知警方什麼的。屍體很快就會出現。你必須讓人相信我是真的死了。其實,這離事實也不遠,我弟弟就是我靈魂的一部分。” “為了他和你的緣故,我將做任何事,”她說,“任何事。只是我怕得要死,我腦子裡一片胡塗。” “別胡塗。主要的事情是要讓痛苦自然地流露出來。它當然不會一下子讓你的頭髮變白,但要自然。為了使你的任務輕鬆一些,我給了奧洛維烏斯一點暗示,說你已經不愛我多年了。所以,將你的悲哀靜靜地壓抑在那兒。嘆口氣,便沉默著。當你見到我的屍體,也就是說一個無法與我區分的人的屍體時,你將會得到一次真正的震驚。” “啊唷,我做不到,赫爾曼!我會嚇死的。” “如果在停屍所你就開始哭鼻子,那就更糟了。不管怎麼樣,控制你自己。別哭喊,哭喊了,你就會提高悲傷的水平,你知道那樣的話,你將會是一個多麼糟糕的演員。現在讓我們說下去。我的保單和遺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在我的屍體火化後,按照我的遺囑,在完成所有的手續,從奧洛維烏斯那兒獲得你的錢,並按他說的用了你的錢之後,你出國去巴黎。在巴黎你將住在哪兒?” “我不知道,赫爾曼。” “記得當我們一起在巴黎時住的地方嗎?嗯?” “是的,想起來了。旅館。” “哪個旅館?” “你那麼瞧著我,我什麼也不記得了,赫爾曼。我告訴你我有點兒想起來了。反正是個什麼旅館。” “我給你一點啟示:與草有關的。法語中草怎麼說?” “等一等——herbe。哦,知道啦;馬勒布。” “對啦,以防你再忘掉,你可以瞧一下你的黑箱子。上面仍然留著那旅館的名字。” “瞧,赫爾曼,我並不是一個笨蛋呀。我想我還是拿上那隻箱子。黑色的那隻。” “那就是你要住的地方。然後將發生極其重要的事。不過,我還是要你再說一遍剛才我說的一切。” “我要悲傷。我不要哭得太厲害。奧洛維烏斯。兩件黑衣服和麵紗。” “別說得這麼快。當你見到那屍體,你做什麼?” “跪下來,別哭喊。” “對啦。你瞧一切籌劃得多麼棒。嗯,然後呢?” “然後我將埋了他。” “首先,不是他,而是我。請不要搞混了。其次:不是埋葬,而是火化。沒人喜歡被從地下挖出來。奧洛維烏斯將把我的優點告訴牧師;道德的、禮節上的、婚姻上的優點。牧師將在火葬場教堂作一個感人肺腑的佈道。隨著風琴音樂的伴奏,我的棺木將緩緩地沉入地獄。就這樣。然後呢?” “然後——巴黎。不,等一等!首先,各種各樣保險的表格。你知道,奧洛維烏斯恐怕會讓我無聊得要死。然後,巴黎,我將去旅館——我知道會這樣的,我想我會忘掉的,果然忘了。你真有點兒讓我難受。旅館……旅館……哦——馬勒布!為了可靠起見——箱子。” “黑的。現在到了重要的部分啦:你一到巴黎,就讓我知道。我有什麼辦法讓你記住地址呢?” “最好寫下來,赫爾曼。我的腦袋現在不管用。我真害怕我會將這一切搞得一塌胡塗。” “不,我親愛的,我不會寫下任何東西。你準會將寫的東西掉了的。不管你喜不喜歡,你必須將地址背下來。絕無別的辦法。我禁止你在任何情況下寫下任何東西。清楚嗎?” “清楚了,赫爾曼,但如果我記不住呢?” “廢話。地址挺簡單。法國匹格南郵電局。” “那是愛麗莎姨以前居住的地方嗎?哦,是的,那不難記。但她現在住在尼斯。最好到尼斯去。” “好主意,但我不會那麼做。現在是關於名字的問題。為了簡單起見,我建議你這麼寫:馬勒布先生。” “她也許還像從前那樣肥胖,那樣活躍。你知道嗎,阿德利安給她寫信要錢,但當然啦——” “有趣極了,是這樣的,但我們現在在談論正事兒。你將在地址上寫什麼名字呢?” “你還沒有告訴我,赫爾曼!” “不,我告訴你了。我建議寫馬勒布先生。” “但……那是旅館,赫爾曼,是嗎?” “正是。那就是為什麼我要這麼建議。你將它們聯繫在一起好記。” “哦,天啊,我肯定要忘記它們之間的聯繫,赫爾曼。我真是無可救藥。拜託啦,我們不要任何联系。而且——現在很晚了,我乏死了。” “那你自己想一個名字吧。想一個你肯定能記住的名字。寫阿德利安行吧?” “好極了,赫爾曼。” “那就這麼定了。阿德利安先生。匹格南郵電局。現在談談內容。你開始這麼寫:'親愛的朋友,你肯定聽說了我的不幸'——等等類似的玩意兒。幾行字就行。你將親自去寄信。你將親自去寄信。明白嗎?” “明白,赫爾曼。” “現在請重複一遍。” “你知道這讓我太緊張了,我快崩潰了。天啊,一點半啦。我們能明天談嗎?” “明天你照樣要重複一遍。來,讓我們將它做完。我聽著……” “馬勒布旅館。我到達。我寄信。我自己。阿德利安。法國匹格南郵電局。我寫完後,幹什麼呢?” “那不關你的事。我們將瞧著辦。嗯,你能讓我放心你會將一切做得十分妥帖的吧?” “是的,赫爾曼。只是別讓我重複說一遍。我疲倦極了。” 她站在廚房中央,伸一伸她的肩膀,將腦袋望後一甩,猛然搖一下頭,手撫摸著頭髮,連續說了好幾次:“啊,我多麼困呀,啊——”說“啊”的時候便打個哈欠。我們終於回到臥室。她脫去衣服,將長衣、長統襪,以及其他女人用的玩意兒撒得滿房間都是;上了床,很快便打起呼嚕來。我也上床,關了燈,但睡不著。我記得她突然醒來,摸我的肩膀。 “你想要什麼?”我故意裝出睡意矇矓的樣子。 “赫爾曼,”她喃喃地說,“赫爾曼,告訴我,我納悶……難道你不認為……這是詐騙嗎?” “睡覺吧,”我回答說。 “你的頭腦幹不了這活。深沉的悲劇……而你卻來這套廢話……睡覺吧!” 她快樂地嘆息了一聲,轉過身去,馬上又打起呼嚕來了。 真奇怪,雖然關於我妻子的能力我一點兒也沒有欺騙自己,我知道她是多麼愚蠢,多麼易忘,多麼笨拙,但我沒有疑惑,我絕對相信她的忠誠將使她本能地做對一切事兒,不讓她自己失誤,最重要的是,迫使她為我保密。在幻想中,我清晰地看到奧洛維烏斯會怎麼瞧著她假裝悲傷的樣子,痛苦而嚴肅地搖搖他的頭,(天曉得)也許納悶這位女子的情人殺了她可憐的丈夫的可能性;但那不知名字的瘋子寄來的恐嚇信將及時地提醒他。 第二天一整天我們待在家裡,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費勁地指導我妻子,向她灌輸我的遺囑,就像強力往鵝肚子裡塞填玉米撐大它的肝一樣。到晚上,她幾乎走不動了;我對她的這種狀況非常滿意。那也正是我準備好的時候。我記得我怎麼花好幾個小時傷透腦筋盤算我帶多少錢,留給麗迪亞多少錢;現金並不多,壓根兒沒多少……我一想最好拿上點兒值錢的東西,於是我對麗迪亞說: “餵,把你的莫斯科胸針給我。” “啊,是的,胸針,”她悶悶地說;詭秘地跑出房間,很快就回來了,躺在長沙發上,開始哭號起來,她還從來沒有這麼哭喊過。 “你這糟糕的女人,怎麼回事?” 她好長時間沒回答,然後,在傻乎乎的抽噎中,眼睛閃避著,說那寶石胸針,一位皇后贈與她曾祖母的禮物,為了阿德利安的旅行當掉了,因為他的朋友沒有還他錢。 “行了,行了,別號了,”我說,將當票塞進口袋裡。 “這該死的狡猾傢伙。感謝上帝他走了,溜走了——這才是重要的事。” 她很快就重新平靜下來,見我並沒生氣,她臉上甚至還掛起燦爛的笑容。她走到臥室去,在那兒找了好長時間,終於給我帶來原是她媽媽的一隻廉價的小戒指,一對耳墜,一隻老式的香煙盒……我沒拿任何一件東西。 “聽著,”我說,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咬著大拇指。 “聽著,麗迪亞。當他們問你我是否有仇家,當他們審問你誰有可能殺我,回答:'我不知道。'還有:我要拿走一隻手提箱,但那是絕對保密的。我不應該看起來像是準備去旅行的樣子——那會引起懷疑的。事實上——” 在那時,我記得我突然止住了。多麼奇怪,當你將一切都完美地籌劃、預見好了,卻節外生枝,也就是說,當你打包時,你猛然注意到你忘了放進去一件細小的但卻累贅的小玩意兒——是的,就是有這種煩人的玩意兒。公正地說,我惟一想改變的正是手提箱:所有其他仍按我早就籌劃的做——也許好幾個月之前就籌劃好了,也許就在我看見一個像我的屍體的流浪漢睡在草地上那一瞬間籌劃的。不,我想,我最好別拿這手提箱;這有風險,總會有人注意到我拎著手提箱走出屋子的。 “我不拿手提箱了,”我大聲說,繼續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我怎麼可能忘掉三月九日的早晨呢?隨著清晨消逝,天空蒼白而冷冽;昨夜下了雪,每家的看門人在掃門前的那段人行道,人行道上堆出一溜矮矮的雪脊,而柏油路面已經變得乾淨,露出黑色的本色來——只是還有點泥濘。麗迪亞仍然安靜地睡著。一切靜悄悄的。我開始穿衣服。是這樣的:兩件襯衣,一件套一件:昨天的那件穿在外面,那是給他的。襯褲——也是兩條;外面的那條是給他的。我打了一個小包,裡面放了一套修指甲的工具,一套刮鬍子的工具,一把鞋拔。為了不會忘記,我馬上將小包塞進掛在客廳裡的大衣口袋裡。我穿上兩雙襪子(外面的那雙有一個洞眼),黑襪子,鼠灰色的鞋罩;我這麼穿著,也就是說,我還是這麼漂漂亮亮地穿著內衣,站在房間中間,在心裡檢查我的行動,看看它們是否在按計劃進行著。我想起我必須帶上一副多餘的襪帶,找到幾副舊的,塞進了小包裡,這就使我必須走進客廳裡。最後,我選了我最喜歡的紫色領帶和一件近來我常常穿的厚厚的深灰色西服。下面諸物件分別塞在口袋裡:錢包(裡面放了大約一千五百馬克),護照,各種各樣寫著地址和賬目的紙片。 等一等,錯了,我對自己說,難道我沒有決定不帶護照嗎?這是非常微妙的一步:這些隨意的紙片更能不失體面地確定一個人的身份。我還拿了鑰匙,香煙盒,打火機。戴上手錶。我現在穿戴好了。我拍拍口袋,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在我的雙層繭中我感到相當溫暖。現在輪到最重要的物件了。一個儀式;緩緩地拉開抽屜,它就待在那兒,仔細地檢查一番,當然不是第一次了。是的,它令人羨慕地上了油;它塞滿了好玩意兒……它是一九二○年在雷瓦爾一個不認識的軍官給我的;或者精確地說,他把它留給了我,便消失了。我不知道那位可愛的中尉後來怎麼樣了。 當我在這麼做的時候,麗迪亞醒來了。她給自己披上了一件令人作嘔的粉紅色長袍,坐下喝早晨咖啡。當女傭離開房間時: “嗯,”我說,“這一天終於來到了!我馬上就走。” 現在來上一次細小的文學性質的離題;節奏對現代語言來說是陌生的,但它卻特別成功地使我的史詩具有一種寧靜的氛圍,使它突出了緊張情景的戲劇性成分。 “赫爾曼,請留下,哪兒也別去……”麗迪亞低聲地說(我想,她甚至雙手緊握)。 “你把所有的都記住了,是嗎?”我毫無所動地繼續說。 “赫爾曼,”她重複說,“別走。讓他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吧,那是他的命運,你不要去干預。” “我很高興你記住一切了,”我微笑著說。 “好姑娘。讓我再吃一隻麵包卷,然後就走。” 她哭了。她大聲地擤鼻涕,想說什麼,又哭泣起來。這真是一場奇怪的情景:我鎮靜地在給一個羊角麵包卷塗黃油,而她坐在對面,整個身子因為抽噎而顫抖。我嘴裡塞滿了麵包,說: “不管怎麼樣,你將在世人面前,”(這當兒,我咀嚼,咽了一口)“回憶說你有不祥的預感,雖然我經常外出,從不說到哪兒去。'夫人,你知道他有什麼仇家嗎?''我不知道,法醫先生。'” “然後呢?”麗迪亞微微地哼唧了一下,緩慢而無望地將手鬆了開來。 “夠了,我親愛的,”我用另一種口吻說。 “你已經哭了一小陣子,夠了。順便說一下,今天你別在埃爾西的面前號哭。” 她用一條皺巴巴的手絹輕輕拭了幾下眼睛,悲傷地哼了一聲,又一次做了一個無望的困惑的手勢,只是這次是默默的,沒有眼淚。 “你把一切都記住了?”我最後問,逼視著她。 “是的,赫爾曼,一切。但我非常,非常害怕……” 我站起來,她也站起來。我說: “再見。後會有期。我該去見我的病人了。” “赫爾曼,告訴我——你不會在場吧,是嗎?” 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在場?在哪兒?”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麼。當他——哦,你知道……那拉扳機的事兒。” “傻瓜蛋,”我說,“你期望什麼?事後必須有人在那兒打掃現場。我請求你別再去想這事兒了。今晚去看電影。再見,傻瓜蛋。” 我從沒吻過她的嘴:我膩味吻嘴唇時的口水。據說,古代的斯拉夫人,也是這樣——甚至在性高潮時也從不吻他們的女人——他們覺得將一個人裸露的嘴唇去接觸另一個人的上皮細胞是很奇怪的,甚至有點兒令人厭惡。但在那時,我有一種衝動,要去那樣吻我的妻子;但她毫無準備,因此,沒吻上,只是用嘴唇掠過了一下她的頭髮;我控制自己沒有再試一次,而只是蹬一下後跟,握了一下她那無精打采的手。在客廳,我穿上大衣,拿上我的手套,瞧一下我帶上那小包了沒有,正要往門口走,聽見她從廚房用一種低低的嗚咽的聲音喊我,但我沒去管它,我正匆匆忙忙急著趕緊離開那兒。 我穿過後院走向一座停滿了汽車的停車場。令人愉悅的微笑在那兒向我打招呼。我坐進了車,將車發動了起來。這院子的柏油路面比街面略高,一駛進那窄窄的傾斜的將院子和街面聯繫起來的地道,我剎了車,車輕輕地無聲地滑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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