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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8185 2018-03-18
要證明上帝並不存在是很簡單的。例如,人們不可能承認,一個嚴肅的、智慧的、全能的耶和華會花時間以如此無聊的方式與人體模特玩——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將他的遊戲限制在機械、化學和數學的極其陳腐的規則裡,而他永不——請記住,永不! ——露臉,只允許人們偷偷地躲躲閃閃地窺視他,只允許人們鬼鬼祟祟地在文雅的歇斯底里狂的背後輕輕議論(真正的啟示!)有爭議的真理。 我想,所有這些聖職的事務是一個巨大的騙局,但這不是牧師的錯;牧師本人也是受害者。關於上帝的思想是在歷史的早期由一個天才的無賴發明的;這思想含有太多的人性,使它的蔚藍色天際的源頭看來似乎很有道理;我這麼說,並不是表示它是極其愚昧的產物;我所說的無賴對於宇宙的詩歌是很在行的——我真的納悶哪一種天國是最好的:扇動翅膀的千眼天使炫耀的天國呢,還是那凸鏡,在凸鏡中,那自得其樂的物理教授往遠退去,變得越來越小。還有另一個理由我為什麼不能相信,或者不想相信有上帝:關於他的傳說不是真正屬於我的,它屬於陌生人,屬於所有的人;它被數百萬其他靈魂的惡臭所浸透,這些靈魂在太陽下旋轉了一會兒,然後迸裂;它充滿了原始的恐懼;在它的中間迴響著相互傾軋的無數聲音的令人迷惑的合唱;在它之中,我聽見管風琴的轟鳴和喘息,正教執事的吼聲,教會歌詠班領唱人的低吟,黑人在哭泣,新教牧師流利雄辯的佈道,銅鑼聲,雷鳴,患癲癇女人的抽搐;我看見所有哲學的蒼白的書頁像早已失去勢頭的波瀾的泡沫照耀著它;它對於我是陌生的,可憎的,絕對地無用。

如果我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不是我自己的撒旦的話,那麼,沒有人的邏輯、沒有人的令人陶醉的詩歌能使我感到我的極端愚蠢的立場——我是上帝的奴僕——不那麼愚蠢;不,不是他的奴僕,只是一根火柴,毫無目的地點亮,然後被一個富有探索心靈的孩子——他的玩具的剋星——吹滅。不過,並沒有不安的理由:上帝並不存在,正如來世並不存在一樣,這第二種妖魔般的存在就像此生一樣是非常容易消融的。只須想像你自己剛死——突然在天堂醒了過來,在那兒,你的死亡的親人帶著笑容歡迎你。 現在,請告訴我你擁有什麼可以證明這些親愛的鬼魂是真的;你怎麼可以證明那真正是你的業已死亡的母親,而不是什麼小妖魔戴著你母親的面具,以極高的技巧和相像性裝扮成你的母親,蒙蔽你呢?問題難就難在那裡,恐怖就恐怖在那裡;這種事情無窮無盡地發生著,就使問題更難了;你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永遠,永遠,永遠不會肯定在你靈魂周圍甜蜜的溫情脈脈的鬼魂不是裝扮的惡魔,你的靈魂將永遠,永遠,永遠處於懷疑之中,每時每刻都會發生可怕的變化,那窮凶極惡的冷笑會扭曲那張俯視你的親愛的臉蛋。

這就是為什麼我準備不管發生什麼都接受一切;那戴高禮帽的壯實的屠殺者,然後是蒼白的永恆的空洞的哼唧;但我拒絕經受永恆生命的折磨,我並不想要那些冰冷的雪白的小狗。放開我吧,我受不了哪怕一丁點兒的溫情的表示,我警告你,一切都是欺騙,都是低下的戲法。我對任何事情或任何人都不相信——當這個世界我認識的最親近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見到我,當我熟識的手臂伸出來擁抱我,我會發出一聲恐怖的吶喊,我會在天堂的草地上暈倒,打滾……哦,我不知道我將做什麼!不,別讓陌生人來到那受祝福的土地。 雖然我沒有信仰,我本性上仍然不是一個陰鬱的人、一個奸詐的人。當我從塔尼茲回到柏林,回顧一下我靈魂所有的一切,我像一個孩子一樣對我靈魂裡所擁有的小小的但非常肯定的財富感到歡欣鼓舞,我感覺到,我一旦得到更新、振興、釋放,正如一句諺語說的,我將進入一個人生的新時期。我有一個智能低下但長得漂亮的、崇拜我的妻子;一間舒適的小小的公寓;胃口很好;一輛藍色的車。我感到我是一個詩人,一個作家的料;而且有出色的商業才能,雖然商務總是非常不景氣。與我相像的菲利克斯似乎僅僅是個無害的古董,而且很可能在那些日子裡我早就跟我的朋友們談起他了,如果我有任何朋友的話。我在琢磨放棄我的巧克力買賣,做點兒別的生意;比方說,出版詳細研究文學、藝術、科學所揭示的性關係的精裝本……簡而言之,我精力充沛,不知道如何將它們發洩出來。

我對一個十一月的晚上記得特別清晰:從辦公室回家,我發現妻子不在——她給我留了一張條兒,說她去看電影了。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便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將手指關節捏得嘎巴嘎巴響;坐到書桌前想寫一點精美的散文,但我所做的僅僅是舔筆尖,在紙上畫了不少流鼻涕的鼻子;我站起來,走了出去,因為我非常需要什麼東西——需要和世界接觸,我自己周圍的生活環境變得不可忍受,它使我太激動了,沒有任何目的。我去找阿德利安;一個健壯的可鄙的騙子。當他終於讓我進去(他將自己鎖在了房間裡,怕債主上門),我卻突然納悶我怎麼到這兒來了。 “麗迪亞在這兒,”他說,什麼東西在他嘴裡嚼來嚼去(後來證明是在嚼口香糖)。 “這女人病得很厲害。別發愁。”

麗迪亞穿得很少,躺在阿德利安的床上——也就是說,沒穿鞋,只穿一條綠色的皺不拉幾的襯裙。 “哦,赫爾曼,”她說,“你來多好啊。我的肚子出了點兒毛病。在這兒坐下。好多了,但我在電影院時疼極了。” “正看一部好極了的電影,”阿德利安抱怨說,一邊戳著他的煙斗,將黑煙灰撒得地板上到處都是。 “她就這麼伸胳膊伸腿地躺著,躺了半個小時了。這只是一個女人的想像而已。她身體棒極了。” “叫他閉嘴,”麗迪亞說。 “餵,”我轉身對阿德利安說,“我想我沒有錯,你畫了一張畫,是嗎,一支野薔薇煙斗和兩朵玫瑰的畫?” 他發出了一個聲響,一般小說家是這麼寫的:“哼。” “我不知道,”他回答說,“老兄,你似乎幹活干得太勞累了。”

“首先,”麗迪亞說,躺在床上,眼睛閉著,“我的第一感覺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浪漫感覺。第二感覺是一個畜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整個兒的感覺也是一個畜生——要不就是一個拙劣的畫匠。” “別在意她,”阿德利安說。 “至於那煙斗和玫瑰,不,我想不起來了。你可以自己去找。” 他的塗抹的畫掛在牆上,雜亂地放在桌上,堆在角落裡。這房間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塵埃。我瞧著他的模模糊糊的一攤淡紫色的水彩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撫摸著放在一把搖搖欲墜的椅子上的彩色粉筆劃…… “首先,”激情的雄獅對他的表妹說,帶著一種可怕的逗笑的成分,“你應該學會拼我的名字。” 我離開了這房間,走到女房東的餐廳。那古老的女人,就像一隻貓頭鷹,坐在窗戶旁一塊微微隆起的地板上一把哥特式扶手椅裡,正在綴補一隻繃在木織機上的長統襪。

“……看看畫,”我說。 “看吧,”她有禮貌地答道。 我立刻在餐具櫃右邊找到了我所要找的;它原來畫的不是兩朵玫瑰和一支煙斗,而是兩個桃子和一隻玻璃煙灰缸。 我十分不快地走回來。 “嗯,”阿德利安問,“找到了?” 我搖頭。麗迪亞已經穿上了衣服和鞋,正在鏡子麵前用阿德利安的梳子梳理頭髮。 “真好玩——得吃點兒東西了,”她說,做了一下她慣常的縮一下鼻子的小動作。 “吃風,”阿德利安說。 “等一會兒,朋友們。我一會兒就來。我馬上就可以穿好。轉過身去,麗迪。” 他穿著一件打補丁的、沾滿顏料的畫家罩衫,罩衫幾乎拖曳到腳後跟。他將罩衫脫去。罩衫下面除了銀十字架和對稱的一綹毛以外,什麼也沒有。我特別討厭邋遢和污穢。菲利克斯一定比他要乾淨些。麗迪亞望著窗外,不斷哼著一首早已不時髦的小曲(她德語的發音多麼糟糕)。阿德利安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一邊在最不起眼的什麼地方發現一件什麼衣服,便一件一件地穿上。

“啊,天!”他立刻高聲喊道。 “還有比窮藝術家更慘的嗎?要是有個好人幫助我搞個展覽會,我立馬就會成名,就會有錢。” 他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和麗迪亞玩了一會兒牌,半夜就走出去了。我寫這一切,是為了顯示一個典型的夜晚是如何快樂地有益地度過的。是的,一切都好,一切都美妙極了,我感覺成了另一個人,重新振作了,煥然一新,得到了釋放(一間公寓房,一個妻子,柏林的無處不在的鐵一般冰冷的愉快的冬天)等等。我不禁要奉獻一段文學的習作——我想,從我目前創作這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故事來看,這是一種下意識訓練。那個冬天所包含的隱蔽的細節都淡忘了,只有一個還殘留在記憶裡……它使我回想起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在鋼琴伴奏下的吟唱:“這些玫瑰多麼美麗,多麼新鮮。”請允許我在這兒用一點兒音樂。

從前有一個羸弱的、下流的但非常富有的人,名叫XY 先生。他愛上了一個令人著迷的年輕女人,哦,而她對他不感興趣。一天,這個蒼白的沉悶的人在旅行中碰巧在海邊注意到一個叫馬里奧的漁夫,漁夫是一個快樂的、壯實的、被太陽曬黑的人,儘管這樣,漁夫還是神奇般地十分像他。我們的主人公生起了一個美妙的念頭:他邀請那年輕女人到海邊來。他們住在不同的旅館裡。第一天上午,她走出去散步,在懸崖頂上看到XY 先生——誰?那真是XY 先生嗎?哦,不可能!他正站在下面的沙灘上,快快樂樂,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穿著一件條紋運動衫,壯實的手臂裸露著(但那是馬里奧!)。這姑娘回到旅館,渾身發抖,等著,等著!黃金的時刻就這麼變成了鉛塊……

同時,真正的XY 先生躲在一棵月桂樹後面,看見她瞧了馬里奧,那個與他相像的人(他也給她的心以真正成熟的時間),穿著一件城裡的西服,繫著一條紫色的領帶,在村子裡閒逛。突然,一個穿著紅裙子的褐膚色的打漁姑娘在一家農舍的門檻上喊他,伴著一種拉丁民族表示驚訝的手勢叫道:“你穿得多麼漂亮呀,馬里奧!我總以為你是一個簡單的粗俗的漁夫,像我們所有的年輕漁夫一樣,我以前不愛你;但現在,現在……”她將他拉進農舍。喃喃細語的嘴唇,魚與髮油混合在一起的味兒,令人燃燒般的撫摸。時間飛快地逝去…… 最後,XY 先生張開了眼睛,回到旅館,在那兒,他的親愛的,他的惟一的愛,正在熱切地等待著他。 “我曾經是瞎子,”他走進房間時,她大聲說。 “由於你在陽光燦爛的海灘光裸了你古銅色的身子,我的視力恢復了。是的,我愛你。在我身上,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喃喃細語的嘴唇?令人燃燒般的撫摸?時間飛快地逝去?不,哦,不——絕不。只是揮之不去的魚腥味兒。這可憐的人兒被他最近的行為完全消耗殆盡了,他坐在那兒,非常陰鬱而頹唐,想想他真是一個傻瓜,他自己叛變並取消了他自己的計劃。

我自己明白這一切是非常平庸的玩意兒。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有這樣的印象,我正在創作非常有才華的、智慧的東西;有時候,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夢中:你夢到自己作了一個最精彩的演講,但醒過來以後,當你回憶一切的時候,你只記得這毫無意義的“除了在進茶點之前沉默外,在泥沼之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也是沉默的”,等等。 另一方面,那賦有奧斯卡·王爾德風格的小小說非常適合報紙的文學專欄、文學專欄的編輯,特別是德國編輯,喜歡給讀者這種矯揉造作又略帶放蕩味的小小說,一共四十行,小說具有一個優雅的主題和沒有知識的人所謂的悖論(“他的談話閃耀著悖論的光輝”)。是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故事,只要使喚一下筆就是了,但我是在一種痛苦和恐怖的狀態中,寫這些多愁善感的蠢話的,我咬著牙,憤懣地將所有鈕扣解開,完全意識到這根本無法使我解脫,而只是一種更為巧妙的自我折磨而已,用這種方法我永遠也不能使我佈滿塵垢的蒙昧不明的靈魂自由,而只會使事情更加糟糕。當我告訴你這一切,你一定會驚訝不已。 我多多少少是在這種心境中迎來新年前夜的;我記得那漆黑如屍體般的夜,那晚愚鈍的母夜叉,凝神屏息,傾聽敲打那聖餐時刻的鐘聲。據披露,麗迪亞、阿德利安、奧洛維烏斯和我坐在一張桌邊,凝神不動,像紋章人像一樣僵硬。麗迪亞的胳膊肘擱在桌上,她的食指警覺地抬起,肩膀裸露著,衣服色彩斑駁,就像一張撲克牌的背面;阿德利安圍著膝毯(因為陽台門開著),他肥胖的獅子般的臉上映著紅光;奧洛維烏斯穿著一件黑色的長禮服,眼鏡片閃著光,垂下的領子將他精緻的黑領帶的頭兒吞沒了;而我,人性的閃電,照亮了這一切。 好極了,你又能動彈一下了,把那瓶酒喝完,鐘聲快要敲響了。阿德利安將香檳倒出來,我們重又像死人一般紋絲不動了。奧洛維烏斯從眼鏡片上斜視出來,瞧那放在餐桌布上的他的舊銀懷錶;還有兩分鐘。街上有人怎麼也耐不住了,大聲地高喊了一下;接著便又是那緊張的沉默。奧洛維烏斯瞧著他的懷錶,他那年邁的、指頭像鷲頭飛獅爪般的手緩緩地伸向酒杯。 陡然間,夜空開始撕裂開來;從街上轉來歡呼聲;我們拿著香檳酒杯走了出去,像國王一樣,來到陽台。煙火呼嘯著沖向大街的上空,轟的一聲炸裂成五光十色的淚花點點;在所有的窗口,所有裝飾著楔形和方形節日燈火架的陽台,在點著節日燈火的廣場上,人們站著,一遍又一遍地高呼著同樣愚蠢的歡呼聲。 我們四個人碰杯;我從我的酒杯裡呷飲了一口。 “赫爾曼在喝什麼?”麗迪亞問阿德利安。 “不知道,也不去管它,”後者說。 “不管怎麼樣,他今年將被砍頭。因為隱瞞利潤。” “去你的,說得多難聽!”奧洛維烏斯說。 “我為普世的健康乾杯。” “好極了,”我說。 幾天后,在一個星期日上午,當我正準備跨進澡盆時,女傭來敲門;她不斷說著什麼,因為自來水聲,我一點兒也聽不清:“什麼事?”我吼道。 “你要幹什麼?”——但我的聲音和水聲壓住了埃爾西的聲音,每一次她開始說話,我就又吼起來,好像兩個人在一條寬闊的完全空曠的人行道上對走,誰也躲不開對方一樣。我終於關上了水龍頭,奔到門口,在突然降臨的沉默中,埃爾西孩子般的嗓音說: “先生,有人找您。” “一位男子?”我問,打開了門。 “一位男子,”埃爾西重複說,彷彿在評論我的裸體。 “他想要幹什麼?”我問,我不僅感到渾身出汗,而且真的看見自己從頭到腳都是汗珠。 “他說是商務上的事,先生,他說你知道。” “他長什麼樣?”我著重地問。 “等在大廳裡,”埃爾西說,用絕對的冷漠瞧著我珍珠般的盔甲。 “什麼人?” “好像很窮,先生,背著一個背包。” “叫他滾蛋!”我大聲吼道。 “叫他立刻滾蛋,我不在家,我不在城裡,我不在這個世界。” 我砰然關上門,拉上門閂。我的心似乎要跳到喉嚨裡。大約半分鐘過去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高聲喊叫起來,我突然打開門,仍然裸露著,從浴室裡跳將出去。在過道,我與埃爾西撞了個滿懷,她正往廚房走去。 “攔住他,”我喊道。 “他在哪兒?攔住他。” “他走了,”她說,禮貌地從我的不是故意的擁抱中解脫出來。 “你到底為什麼要——”我說,但沒有說完,便跑開了,穿上鞋子、褲子、大衣,奔下樓去,衝到大街上。闃無一人。我走到一個街角,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瞧了一下我的周圍,然後回到屋裡去。我一個人在家,麗迪亞外出了,她說她去見一個女性朋友了。當她回來,我告訴她我感覺不好,不和她按計劃好的去咖啡館了。 “可憐的人兒,”她說。 “躺一會兒,吃點兒什麼藥吧;家中有阿司匹林。好吧。我一個人去咖啡館。” 她走了。女傭也走了。我痛苦地傾聽著門鈴,期待著它打響。 “一個笨蛋,”我不斷地說,“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笨蛋!” 我處於一種可怕的、相當病態的惱怒之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要向一個並不存在的上帝禱告,祈求門鈴響起來。當夜幕降臨,我也不打開燈,仍然躺在長沙發里——傾聽著,傾聽著。在前門入夜鎖上之前,他肯定會來的,即使他不來,嗯,那麼,明天,或者後天他肯定、肯定會來。如果他不來,我會死的——哦,他一定會來……在大約八點鐘的時候,門鈴終於響了起來。我衝到門口。 “啊,累死了!”麗迪亞走進來,脫下帽子,甩著她的頭髮時,毫無拘束地說。 阿德利安陪伴著她。他和我到客廳去,我妻子則在廚房裡忙。 “寒冷是朝聖者和飢餓!”阿德利安說,在中央空調那兒暖著手心,引了詩人涅克拉索夫的一句話,但引錯了。 一陣沉默。 “不管你怎麼說,”他繼續說,瞅著我的肖像畫,“是相像,事實上,相像極了。我知道我很自滿,但,真的,我每次有幸見到它,就會情不自禁地讚歎這相像性。你幹得棒極了,我親愛的朋友,又把你的唇髭刮掉了。” “晚飯好了,”麗迪亞在餐室輕輕地吟唱道。 我不能碰我的食品。我不斷地用一隻耳朵傾聽我寓所的門,雖然夜已經很深了。 “我有兩個美夢,”阿德利安說,將火腿一層層地疊起來,就好像是餅似的,他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兩個天堂般的美夢:辦展覽和到意大利旅遊。” “這傢伙一個多月沒沾一滴伏特加了,”麗迪亞解釋道。 “講到伏特加,”阿德利安說,“佩萊勃洛道夫來看過你嗎?” 麗迪亞將手放在嘴上。 “說漏嘴了,”她在手指縫裡說,“絕對。” “從沒見過這麼個笨蛋。我曾經請她告訴你……這是一個窮藝術家——名字叫佩萊勃洛道夫——我的一位老朋友,就這麼回事。你知道,他徒步從但澤走到這兒,至少,他自己這麼說。他賣手繪的煙盒,所以,我給了他你的地址——麗迪亞認為你會幫他的。” “哦,是的,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答道,“是的,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對他說見鬼去吧。要是你不再給我送來各種各樣吃閒飯的流氓,我會非常感謝你的。請告訴你的朋友不要勞他駕再來了。真的——太過分了。誰都認為我是一個職業慈善家。去你媽的那個叫什麼來著的笨蛋——我根本不會……” “得了,得了,赫爾曼,”麗迪亞溫和地插進嘴來。 阿德利安的嘴唇發出了一聲巨響。 “真是可悲,”他說。 我繼續生了一陣悶氣——不記得真正說了什麼——這並不重要。 “看來,”阿德利安說,斜瞟了一眼麗迪亞,“我瞎攙和了。對不起。” 我突然沉默下來,坐著沉思著,攪拌茶,茶裡的糖早化了;過了一會兒,我大聲地說: “我真是一頭蠢驢。” “哦,餵,別太敏感了,”阿德利安脾氣很好地說。 我的蠢行讓我直發樂。我怎麼沒想到,要是菲利克斯真的來了(考慮到他壓根兒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來到本身就是一個奇蹟),女僕一定會驚訝不已,因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和我完全一樣的人! 既然我想到了這一點,我便真切地幻想這姑娘的驚愕,她會如何奔到我跟前來,喘著氣,抱住我,喃喃說著我們奇蹟般的相像。我會跟她解釋說,這是我的一個兄弟,從俄羅斯來的;我沒想到他會來。由於我在荒唐的痛苦中獨自一人已經有一整天了,我沒有因他的來到而感到驚詫,我反而一直在琢磨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他會永遠離開,還是會回來,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他的來到是否會損害我的還沒有泯滅的、荒誕的、奇妙的夢;或者,要是有熟悉我臉的二十個人在街上見到他,這是否會使我的計劃流產。 這麼思索了一番我能想到的缺陷,危險很容易地排除了之後,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我感到全身充溢了快樂和善意。 “我今天有點兒神經質。請原諒我。說真的,我壓根兒沒有見到你的令人愉悅的朋友。他來的不是時候。我正在洗澡,埃爾西告訴他我不在家。聽著:當你見到他時,請把這三馬克給他——我很高興做我力所能及的——告訴他我再沒有別的能力了,他最好去找別的人——也許可以去找符拉基米爾·伊薩科維奇·達維多夫。” “那倒是個好主意,”阿德利安說,“我自己會到那兒去喝上一口。順便說一句,那佩萊勃洛道夫老兄可能喝啦。問我的那個姨媽,她嫁了一個法國農夫——我告訴過你關於她的事兒——一個非常活躍的女人,但非常小氣。她在克里米亞有些地產,在一九二○年的戰鬥中,我和佩萊勃洛道夫把她地窖裡的酒全喝完了。” “至於到意大利去旅遊——嗯,看情況吧,”我說,微微一笑,“是的,看情況吧。” “赫爾曼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麗迪亞說。 “親愛的,請將香腸遞給我,”我說,像原來一樣地微笑。 在那時,我仍然不明白我心裡在想什麼——但現在我知道了:對於與我相像的那個人的激情,雖被壓抑,但仍然以無法抗拒的勢頭又重新燃燒起來。我開始意識到在柏林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中心點,一種迷亂不堪的力量迫使我圍著它越來越近地團團轉。深藍色的郵箱,那黃色的車輪鼓鼓的、在裝著鐵條的車窗下印著黑羽毛鷹標誌的郵車;郵包掛在肚前、緩步而行的郵差(那種特殊的富人般悠閒的緩步而行顯示他是一個頗有經驗的郵差),地鐵車站往外吐郵票的自動售票機;或者一些小郵票店,它們擁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叫人歡喜得了不得的駁雜的郵票,裝在有玻璃紙窗口的封套裡;簡言之,所有和郵遞有關的東西開始對我產生一種奇異的壓力,一種無情的影響。 我記得有一天,我夢遊般地來到我非常熟悉的小巷,我在那兒,向我的存在的支柱——一個磁性點——越靠越近;但我猛吃一驚,清醒過來,逃逸了;不久——在幾分鐘內或在幾天內——我又發現我走進了那條小巷。正是送信的時刻,十幾個穿藍色衣服的郵差悠閒地向我走來,在街角又悠閒地散開。我轉過身,咬自己的大拇指,我搖頭,我仍然在竭力抗拒著;在明白無誤的本能的瘋狂驅動下,我知道信就在那兒,等待著我去拿,我遲早會抵禦不了那誘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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