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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15263 2018-03-18
我將眼睛瞅著地面,用我的左手搖動他的右手,一邊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杖,和他一起坐到長凳上。 “你遲到了,”我說,沒有瞧他一眼。他大笑起來。我仍然沒有瞧他,將我的大衣鈕扣解開,脫下帽子,用手掌摸了一下腦袋。我覺得渾身發熱。風在瘋人院裡止住了。 “我馬上認出了你,”菲利克斯用一種急於奉承的傻乎乎的狡黠的神情說。 我在瞧我手中的手杖。那是一根結實的歷盡風霜的手杖,椴木上有刻痕,上面清清楚楚地鐫刻著主人的名字:“菲利克斯某某”,下面是日期和村名。我將手杖放回到長凳上,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這惡棍是徒步走來的。 我終於斗膽去瞧他。但我還沒有去直視他的臉;正如人們在銀幕上所見的攝影師逗弄觀眾的手法,我先從他的腳開始,然後往上看去。首先是碩大的蒙滿灰塵的鞋,厚厚的襪子,腳脖子那兒臟兮兮的,發亮的藍褲子(燈心絨褲子,看來已破舊不堪),一隻手拿著乾麵包皮。一件藍色的大衣,裡面穿著深灰色的圓領毛衣。再往上,是我熟稔的軟領子(相對而言,較為乾淨)。我在那兒打住了。我應該不去看他的腦袋,還是繼續將他看完呢?我用手遮住眼睛,通過我的指縫瞧他的臉。

有一陣,我有一種印象,所有這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妄想——他,那個笨蛋,不可能和我一模一樣,他的眉毛翹起,斜瞅著,彷彿在期待什麼似的,一副茫然的樣子,不知道該裝出什麼樣的臉容——為了謹慎起見,我也將眉毛翹起。正如我說的,有一陣,我覺得他像我,就像任何人可能像我一樣。但是,麻雀已不再害怕,它們又飛了回來,有一隻麻雀還蹦跳到離我很近的地方,這使他的注意力移到別的地方;他的臉容又恢復到平時的位置,我又重新見到五個月前那吸引我的令我驚訝的東西。 他往麻雀那兒扔一把麵包屑。最近的那隻麻雀慌慌張張啄了一口,麵包屑彈跳了起來,被另一隻麻雀啄了去,那麻雀接著便飛走了。菲利克斯又一次轉向了我,像原來一樣,一臉的期待和畏畏縮縮的順從。

“那隻麻雀什麼也沒得到,”我說,指著遠處的一隻小麻雀,它正無助地啄著地皮。 “它太小了,”菲利克斯說。 “瞧,它的尾巴還沒長齊呢。我喜歡小鳥,”他接著說,令人作嘔地咧嘴笑一笑。 “打過仗嗎?”我問;我清了好幾次喉嚨,我的聲音嘶啞了。 “打過,”他答道。 “兩年。為什麼問這個?” “哦,沒什麼。怕被殺了,怕得要死,呃?” 他眨眨眼,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躲避的口吻說: “每一隻老鼠都有窩,但不是每一隻老鼠都會從窩裡走出來。” 在德語的原文裡,最後一個詞是押韻的;我已經發現他對毫無風趣的諺語有愛好;費腦筋去琢磨他到底想表達什麼思想是沒有用處的。 “就這些啦。沒有啦,”他對麻雀說,像一種旁白。 “我也喜歡松鼠,”(又是那眨眼)“森林裡充滿松鼠是很好的。我喜歡它們就因為它們跟地主對著幹。還跟鼴鼠對著幹。”

“那麻雀呢?”我用非常優雅的口氣問。 “像你說的,它們跟什麼'對著幹'嗎?” “在鳥類中,麻雀是乞丐——真正的流浪乞丐。乞丐,”他不斷地重複,兩手依靠在手杖上,輕輕地晃動身子。顯然,他自認為是一個機敏的辯論家。不,他不僅僅是一個笨蛋,而且是一個憂鬱型的笨蛋。甚至他的微笑也是陰沉的——讓人瞧著噁心。但我還是一個勁兒地瞅他。瞧著我們之間的相像性因為他臉上表情的變化而走樣,真是十分有趣。我想,到了老年,他的微笑和做的鬼臉會使我們之間的相像性完全消失,而現在,當他的臉容凝然不動時,這種相像性是如此完美。 赫爾曼(戲謔地)說:“啊,你是一位哲學家,我看得出來。” 這似乎使他有點不悅。 “哲學家是有錢人製造出來的,”他以強烈的信念反對道。 “還有所有其他的一切也都是製造出來的:宗教,詩歌……哦,姑娘,我多麼痛苦,哦,我可憐的心!我不相信愛情。現在,友誼——那是另一回事兒。友誼和音樂。

“我會告訴你一些事兒的,”他繼續說,將手杖放在一邊,懷著熱情對著我說。 “我喜歡一個在任何時候都能和我共享他的麵包的朋友,他會贈我一片土地,一座農舍。是的,我喜歡一個真正的朋友。我會給他當園藝匠,然後他的花園就是我的了,我會永遠以感激的眼淚記住我死去的同志。我們一塊兒拉小提琴,或者,比如說,他吹橫笛,我彈曼陀林。但是女人……現在,事實上,你能說出一個不欺騙她丈夫的女人的名字嗎?” “所有你說的對極了!對極了。聽你談話真是一種快樂。你上過學嗎?” “上過很短的一個時期。在學校裡能學到什麼?什麼也學不到。如果一個人是聰明的,課程對他有什麼用?最主要的東西是自然。比如,政治不能吸引我。一般地說來……你知道,這世界只是塵土而已。”

“一個非常合乎邏輯的結論,”我說。 “是的——你的邏輯非常嚴密。非常令人驚訝。現在,餵,聰明人,把我的鉛筆還我,快。” 這使他霍地坐起來,使他進入我期望的心境之中。 “你把它忘在草地裡了,”他困惑地嘟嘟囔囔地說。 “我並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再見到你。” “偷了鉛筆,把它賣了!”我高喊——甚至跺起腳來。 他的回答是出色的:起先,他搖頭,否認偷竊,繼而立刻點頭承認這買賣。我相信在他身上凝聚了人類所有的愚蠢。 “去你的,”我說,“下次小心點兒。得,不管怎麼樣,讓過去的過去吧——抽支煙。” 見到我的憤怒消退,他鬆弛了下來,也有了笑容;開始表達他的感激之情:“謝謝你,哦,謝謝你。真的,我們多像啊!難道我的父親和你的母親犯了原罪嗎?”他甜蜜地哈哈大笑起來,對自己的玩笑話非常自得。

“言歸正傳吧,”我說,突然假裝出一種直率的嚴肅的表情。 “我請你來,並不是為了這一小會兒的閒談的快樂。在我的信中我提到了我行將給你的幫助,提到了我為你找到的工作。首先,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坦率而正確地回答我。告訴我,你認為我是什麼人?” 菲利克斯審視了我一番,轉過身去,聳了聳肩。 “我並不是讓你猜謎語,”我繼續耐心地說“。我完全知道你不可能了解我的身份。不管怎麼樣,讓我們避開你如此機智地提到的可能性。菲利克斯,我們的血統是不同的。不,我的好老兄,是不同的。我的誕生地離你的搖籃一千英里遠,我父母的聲譽是無懈可擊的,我希望你的父母也是這樣。你是獨生子,我也是獨生子。所以,無論對於你或者對於我,都不可能有那麼個神秘的人:一個老早被吉卜賽人偷走的兄弟。沒有任何關係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我對你沒有任何義務,請注意,沒有任何義務;如果我想幫助你,那是出於我自己的自由意願。請記住。現在,讓我再問你一次: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你對我的印像如何?你一定對我形成了一些印象,是嗎?”

“你也許是一個演員,”菲利克斯猶豫不決地說。 “如果我理解你沒錯的話,朋友,在我們的初次會面中,你想:'啊,他可能是一個演戲的傢伙,那種漂漂亮亮的傢伙,腦袋裡裝可笑的幻想,穿漂亮的衣服;也許是一個名人。'我說對了嗎?” 菲利克斯的鞋尖停在了碎石路上,他一直用鞋尖在那上面將碎石搓平,他的臉上現出一種相當緊張的表情。 “我什麼也沒有想,”他惱怒地說。 “我只是在看——是的,你對我有點兒好奇什麼的。你們演員報酬很高吧?” 一個小小的註解:他對我的想法在我看來是非常微妙的;它所擁有的獨一無二的曲折使它與我情節的主要部分銜接上了。 “你猜著了,”我喊道,“你猜著了。是的,我是一個演員。嚴格地說,是一個電影演員。是的,是這樣的。你說得多好啊,多美妙啊!你對我還有什麼別的想法嗎?”

這時,我注意到他的情緒低落了下來。他好像對我的職業感到失望。他坐在那兒,鬱悒地皺著眉頭,抽了一半的煙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突然抬起頭,眨眼睛。 “你想給我什麼工作呢?”他問,沒有了先前的令人感覺甜蜜的感激之情。 “別這麼快,別這麼快。到時候會說的。我在問你,你對我還有什麼別的想法嗎?來,請回答我。” “哦,嗯……我知道你喜歡旅行;就這些。” 夜快降臨了;麻雀早就消失了;紀念碑顯得更加黑黝黝的了,似乎變得更大了。從一棵幽暗的樹後面靜靜地升起一輪憂鬱的、富有肉感的明月。一片雲朵飄過月亮,給它戴上了面具,只露出月兒的胖胖的下巴。 “餵,菲利克斯,天黑了,我敢打賭你餓了。來吧,讓我們去找點兒東西吃,一邊喝啤酒,一邊繼續我們的談話。行嗎?”

“行,”菲利克斯以一種稍微快樂一點兒的口吻說,然後又接著故作莊重地說:“餓漢是聾子。”(我將他的諺語試著翻譯了出來;在德語中,是押韻的,琅琅上口。) 我們起身,往大道黃色的燈光走去。夜色中,我很少意識到我們的相像性。菲利克斯沒精打采地在我身邊走,似乎沉浸在沉思之中,他走路時的樣子跟他本人一樣十分沉悶。 我問:“你以前到過塔尼茲嗎?” “沒,”他答道。 “我對城鎮不感興趣。我和我那幫子人膩味城鎮。” 一家小酒館的招牌。窗戶上有一隻酒桶,兩邊站著蓄鬍鬚的泥塑的仙童。相當不錯了。我們走了進去,選了一個靠角落的桌子。在我脫手套的當兒,我對周圍審視了一遍。酒館裡只有三個酒客,他們並不注意我們。侍者走上前來,一個戴夾鼻眼鏡的矮小的男人(這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戴夾鼻眼鏡的侍者,但我不記得在哪兒和在什麼時候見到過這樣的一個人)。在等待酒菜上桌的時候,他瞧瞧我,然後瞧瞧菲利克斯。當然啦,由於我蓄了唇髭,我們之間的相像性不非常明顯;事實上,我讓唇髭長起來,就是為了當我和菲利克斯在一塊兒時可以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我相信帕斯卡在什麼地方說得非常智慧:兩個相像的人,在單獨見到時,不會引起興趣,但當兩人同時出現時,就會引起相當的轟動。我從沒有讀過帕斯卡,也不記得從哪兒摘來這句語錄的。啊,在我年輕的時候,對於這種信手拈來的事兒,我是非常在行的!不幸的是,幹這種偷竊警句的事兒不光是我一個人。在聖彼得堡一次聚會上,我說:“屠格涅夫說,有些感情是只能用音樂來表達的。”幾分鐘之後,來了一位客人,在談話中他引用了同樣的一句話,引語偷自一份音樂會節目單,在那次音樂會上,我看見他往演員休息室走去。當然啦,是他,而不是我出了自己的洋相;但這終究讓我不痛快(雖然我狡黠地問他,他覺得偉大的薇阿勃拉諾娃怎麼樣,而得到些許安慰),所以,我決心從此不再乾這種自炫博學的事兒。所有這些是一種退卻,不是躲避——絕對不是一種躲避;因為我還是什麼都不懼怕,並把什麼都直說出來。應該承認,我不僅微妙地控制我自己,而且控制我的寫作風格。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寫了多少長篇小說啊——就是寫,隨意地,沒有將它們出版的任何念頭。又是一句引言:斯威夫特說,發表的手稿無異於一個妓女。 (在俄羅斯)我有一天碰巧請麗迪亞讀一下我的手稿,跟她說那是一個朋友的作品;她覺得作品很沉悶,沒有讀完。直到今天,她仍然不熟悉我的手跡。我一共有二十五種手書體,最好的(也就是說我用起來最得心應手的)手書是這樣的:一個個細小的圓圓的字母,彎曲時飽飽滿滿的,讓人看上去感到愉悅,這樣,每一個詞就像一個剛出爐的花式蛋糕;然後,是飛快的草體,鋒利而難看,這是一個駝背在倥傯之中的亂塗亂畫,充滿了縮寫符號;接著,是自殺者的字體,每一個字母就是一個套索,每一個逗點就是一個扳機;然後就是我最珍愛的:偌大的、容易辨認的、剛勁有力的和絕對非個人化的筆跡;這樣,就可以從一個奇長無比的袖口裡寫出抽象的字體,這人們一般在招牌上和物理課本里都可以見到。我就是用這種筆跡來寫作這本現在奉獻在讀者面前的書的;但很快我的筆不聽使喚了:這本書是用我所有二十五種筆跡混成書寫的,這樣,我不認識的排字工或者打字員,或者我自己挑選的那位俄羅斯作家——適當的時候,我將把我的手稿寄給他——也許會以為幾個人參加我的書的寫作;也非常可能有個長著老鼠臉的狡猾的小專家會在這拙劣的亂舞的筆跡中明確地發現一種不正常的心理跡象。這樣倒更好。

那兒……我曾經提到你,我最初的讀者,你這位聞名遐邇的心理小說作家。我讀過它們,發現它們雖然結構還算不錯,但人工雕琢的痕跡太明顯。我的既是讀者又是作家的朋友,當你在讀我的故事時,什麼感覺?快樂?妒嫉?或者甚至……誰知道? ……在我無限期的退隱時,在你的小說中用我的材料……作為自己富有匠心的成果……是的,我給予你那……富有匠心和經驗的想像;將我打入冷宮吧。對於我來說,預先採取措施對付這種厚顏無恥是並不困難的。但我是否會這樣做,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如果我覺得你偷竊我的知識產權是我的一種榮耀,那又會怎麼樣呢?偷竊是人對一件事物的最好的褒獎。你知道還有更讓人快樂的事兒嗎?我猜想,在你下決心作出那快樂的剽竊時,你一定會壓制那些折中妥協的句子——這些我正在寫的句子——而加上你喜歡的東西(當然就不是那麼快樂的一種思想了),就像偷車賊將偷得的車重新油漆一樣。在這一方面,我要講一個小故事,那是我知道的最可笑的小故事了。 十多天以前,也就是說一九三一年三月十日左右(半年就這麼倏然飛逝過去了——在幻夢中的一個秋天,穿著時間的襪子跑步),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穿過公路,或者走過森林(這一點,我想,在適當的時候會明了的),在森林的邊緣窺探,非法佔有了一輛什麼什麼牌什麼什麼馬力的藍色小汽車(我省略了技術細節)。事實上,就是這些。 我並不認為所有的人對這故事都有興趣:它的含意太不明顯了。它讓我哈哈大笑,只是因為我知道這一切。我還要加一句,沒有任何人將這故事告訴我,我也不是從哪兒讀來的;其實,我所做的就是從汽車丟失的事實本身用合理的推導琢磨出來,丟車的事實被報紙十分錯誤地闡釋了。言歸正傳,時間啊! 我記得,當侍者並沒有覺察到我們之間的任何怪異而把檸檬汽水放在我的面前,把一罐啤酒放在菲利克斯的面前,我的面目模糊的化身急切地將上唇伸向那濃郁的啤酒泡沫時,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會開車嗎?” “什麼?”他極其快樂地哼了一聲。 “我在問你會開車嗎?” “我怎麼會開車!我曾經交了一個司機朋友,他在我們村旁一座城堡里幹活。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們軋死了一頭母豬,你要是能聽見它尖叫就好了!” 侍者送上一種澆肉汁的大雜燴,量好多,搗土豆泥,也灑上了醬汁。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侍者戴夾鼻眼鏡的?啊——想起來了(僅僅在寫這個的時候想起來了!)——在柏林一家破舊的俄式小飯店裡;那個侍者非常像這一個——同樣一個一頭金黃色頭髮的憂鬱的矮小男人,出身卻較為高貴。 “就這麼著了,菲利克斯。我們吃飽喝足了;現在讓我們聊聊吧。你對我做了一些猜測,這些猜測證明是對的。現在,在進入更為深入的談話以前,我想為你大概描述一番我的性格和生活;你很快就會明白為什麼這很緊要。首先……” 我呷飲了一口汽水,接著說: “首先,我出身於一個富有的家庭。我們有一棟房子和花園——啊,多好的一座花園啊,菲利克斯!請想像一下,不僅有玫瑰花樹,而且有玫瑰花叢,各種各樣的玫瑰花,每一種花都掛著鑲嵌的小牌兒:你知道,玫瑰花就像賽馬一樣有非常響亮的名字。除了玫瑰花,在花園裡還有許多別的花卉,每個清晨,當花園在晨露中閃閃發光時,菲利克斯,這整個情景就好像一個夢。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我就喜歡照管花園,我對我的活兒很在行:我有一隻小小的澆水的罐兒,菲利克斯,一把小鶴嘴鋤,我的父母往往坐在一棵我祖父種的古老的櫻桃樹樹陰下,充滿溫情地瞧著我,這個忙忙碌碌的孩子(請想一想這情景!)將看上去像花枝一樣的毛毛蟲從玫瑰花里抓出來,卡死。我們有許多農家的牲畜,比方說兔子,這是所有動物中體形最像雞蛋的了,不知道你是否懂我所說的意思;易怒的有肉冠的火雞(我在這兒用了像火雞發出咯咯咯的聲韻),可愛的小孩兒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 “後來,我父母失掉了他們的錢財,死了,那可愛的花園消失了;只是現在,幸福似乎又回到了我身邊:我最近在湖畔獲得了一小塊土地,那兒將會有一座比以前的花園更美的新的花園。我的精力充沛的童年充滿了這些花朵和果實的芬芳,花園邊的森林,巨大而蓊鬱,在我的心靈上投下了浪漫而憂鬱的影子。 “我總是非常孤獨,菲利克斯,我現在仍然很孤獨。女人……沒有必要談論這些反复無常的卑鄙的人們。我遊覽了許多地方;就像你一樣。我喜歡背著背包遊逛,當然啦,我遊逛總是有比你更充足的理由(我毫無保留地譴責這些理由)。這真是一件奇特的事:你考慮過下面的問題嗎?——兩個男人,同樣貧困,但生活得不一樣;比方說你,坦率地無望地過一種乞丐的生活,而另一個,雖然同樣貧困,生活方式卻完全不同——一個無憂無慮的營養充足的人,混跡於快樂的富裕人群中……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菲利克斯,這兩個人屬於不同的階級;談到階級,讓我們想像一下一個人沒買票乘四等車旅行,另一個人也沒買票坐頭等車:X坐在硬座席上;Y先生懶洋洋地坐在軟席上;兩人的錢包都空空如也——或者嚴格地說,Y先生的錢包雖然是空的,但他將錢包拿出來炫耀一番,而X卻連可以炫耀的錢包也沒有,讓人看到的只能是他口袋脫線的破洞而已。 “說這些,我是想讓你懂得我們之間的不同點:我是一個演員,生活在空中樓閣之中,但對於未來我有富有彈性的希望;這些希望能無限地拉長,而不會折斷。你連這個也沒有;如果不是出現了奇蹟的話,你只能總是安於當一個窮光蛋;這個奇蹟就是我遇見了你。 “菲利克斯,世上沒有一件事情你不可能利用的。不,說得清楚點兒:世上沒有一件事情你不可以長期並卓有成效地加以利用。也許在你更為熾熱的夢中,你見到一個兩位數,這是你期望的極限。而現在,你的夢不僅實現了,而且同時出現了三位數。但對於你的幻想來說,要理解它們都是很困難的,是不是,當你在數十以上的數字時,你不是感覺在挨近一個不可想像的無限了嗎?現在我們轉過了那個無限的角,一張百元大鈔在向你微笑,在這張的肩上——另一張;天知道,菲利克斯,也許第四位數就要出現了;是的,它使你的頭腦昏旋,心臟直跳,神經緊張,但它卻是真的。請明白這一點:你已經完全安於你的悲慘的命運,以至於我納悶你是否真正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說的,對於你來說,簡直不可理喻而怪異;接下來的還要不可理喻,還要怪異。” 按這樣的思路,我說了好長時間。他一直用一種不信任的眼光瞧著我;他很可能漸漸明白了我在逗他。像他那樣的人只在一定限度內保持好脾氣。當他們意識到他們受到了玩弄,他們所有的好脾氣就都會消失殆盡,他們的眼睛裡會閃閃發光,全身心陷於一種強烈的憤懣之中。 我含含糊糊地說,但我的目的不是要激怒他。正相反,我希冀討他的喜歡;迷惑他,同時也吸引他;總而言之,模糊地但令人信服地將與他的脾性和習慣一樣的一個男子的形象告訴他。但我的想像放縱不已,變得相當令人生厭,且玩世不恭,就像一個雖是明日黃花,但仍在假裝微笑的喝得醉醺醺的女人。 當我注意到我所產生的印象,我停了一會兒,我把他嚇得夠嗆,有點兒感到內疚,但突然我又感到甜蜜異常,因為我能把自己的聽講者弄得如此坐立不寧。我於是微微一笑,繼續道: “你必須原諒我的所有這些嘮叨,菲利克斯,但,你瞧,我很少有機會將靈魂顯示出來。我現在趕緊將我所有的方面顯示出來,好讓你徹底了解你將與之一塊兒工作的人,特別是這個工作將與我們的相像性有關。告訴我,你知道替身演員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搖頭,下嘴唇耷拉下來;我早就覺察到他喜歡用嘴呼吸——他的鼻子塞了,或者別的什麼原因。 “如果你不懂,讓我給你解釋。請想像一下一個電影公司的經理——你去過電影院吧,是嗎?” “嗯,是的……” “好極了。想像一下這經理或者導演……對不起,朋友,你似乎想說什麼?” “嗯,我去得不多。當我想花錢時,我有比看電影更有趣的事兒。” “是的,但有些人卻不這麼看——要是沒有這些人,就不會有我所從事的職業了,是嗎?所以,正如我說的,一位導演答應給我一筆小報酬——大約一萬美元吧——小數目,當然啦,只夠乘飛機的,但如今報酬掉價了——他請我在一部主角是音樂家的電影裡演戲。那對我太合適了,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也熱愛音樂,會演奏好幾種樂器。在夏日的晚上,我有時拿著小提琴到最近的樹林裡——還是言歸正傳吧——替身演員,菲利克斯,就是一個可以在緊急情況下替補角色的人。 “演員演他的角色,鏡頭正對著他;要拍一個並不重要的場景;主角,比方說,要開著車走過鏡頭;但他不能,他正患重感冒躺在床上。不能浪費時間,這樣,他的替身來演,十分酷地駕著車飛馳過鏡頭(你能開車,真棒),電影放映時,沒有一個觀眾意識到是替身。越相像,價格就越高。有專門經營提供電影替身演員的公司。替身演員的生活很優裕,拿著固定的工資,但只要偶然地工作一下,工作量也不多——只要穿上主角的衣服,開上一輛漂亮的車作為主角飛馳而過,就這樣!自然,一個替身演員不應該吹噓他的工作;要是記者得到一點關於這種置換的風聲,觀眾知道了他們偶像演員的角色是假的,那就會有一場風波。你現在明白了當我發現你跟我完全一模一樣時,我為什麼會那麼快樂而激動。那一直是我的最美好的夢幻。請想一想那對我意味著什麼——特別是現在,電影已經開拍了,而我,一個身體羸弱的人,是這部電影的主角。如果我發生什麼,他們會馬上給你打電話,你來——” “誰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到哪兒去,”菲利克斯打斷我說。 “你為什麼那麼說話,我親愛的老兄?”我說,輕微地反駁了他一下。 “因為,”菲利克斯說,“欺凌一個窮困的人是不仁慈的。我首先相信了你。我以為你會給我找一個地道的工作。來到這兒,走了好長好長索然無味的路。瞧瞧我的鞋底……現在,這工作,不,它不適合我。” “恐怕有一點兒小小的誤會,”我溫和地說,“我給你找的工作既不丟臉,也不非常複雜。我們將簽一份合同。你將每月從我那兒得到一百馬克。讓我重複一遍:這活兒簡直是玩兒;小孩遊戲——你知道小孩怎麼穿上士兵、魔鬼、飛行員的衣服玩。請想一想:你只要穿上——很少的次數,也許一年才一次——跟我現在穿的完全一樣的衣服,你就可以每月得到一百馬克。現在你明白我們應該做什麼嗎?讓我們定下一個日子見面,排演一個小小的場景,只是想瞧瞧那會是怎麼樣……” “對於這些事兒,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菲利克斯相當粗莽地反對道。 “我跟你說,我姨有個兒子,他在集市上演丑角,他酗酒,太喜歡姑娘了,我姨為他傷透了心,有一天,感謝上帝,他沒抓住飛馳的鞦韆和他老婆的手,腦袋砸在了地上。所有這些電影院和馬戲場——” 是真的這麼發生的麼?我是忠實地按記憶在寫,還是我的筆有可能偏離了方向而任意妄為起來?我們的談話有一點兒太文學性了,透出那種舞台小酒館裡的拇指夾發出的嚓嚓聲兒,對於這種對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非常在行的;再加上一點兒,我們就能聽見那種虛偽的謙卑的發噝音的耳語,聲息裡的哽塞,那些不斷重複的詛咒的副詞——結果,按那位著名的俄羅斯偵探小說家的風格加以神秘的修飾,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這在某種程度上使我痛苦;也就是說,這不僅使我痛苦,而且將我的心靈攪得一片糊塗;我對於我的筆的力量太自信了,我敢說,這種自信的想法對我是致命的——你注意到這個短句聲調的抑揚變化了嗎?你注意到了。至於我,我對我們的談話記得非常清晰,記得所有旁敲側擊和vsyu podnogotnuyu,即“全部底細”,那指甲下的秘密(用一下刑室裡的行話,在那兒,指甲被撬開,這是一句常常被引用的話——斜體加強了語氣——這句話是我們國家的那些專門醫治靈魂寒熱症和人類自尊錯亂症的專家最喜歡使用的)。是的,我記得那次談話,但已不能完全忠實地寫出來了,有什麼東西使我梗塞了,那讓人發熱、厭惡、無法忍受的東西,我無法擺脫它們,就像一個赤裸裸的人在漆黑一團之中撞上黏糊糊的粘蠅紙一樣。何況,你無法找到光亮。 不,我們的對話並不是像這兒寫的那樣;也就是說,字詞也許完全像申述的那樣(又是那細小的喘息),但我沒有設法或者敢於將伴隨的特別的喧嘩寫出來;那兒出現了奇怪的忽高忽低的喧鬧聲;然後又是那嘟噥聲,喃喃低語,陡然間,一個硬邦邦的嗓音清晰地說:“來,菲利克斯,再來一杯。” 牆上棕褐色的花朵圖案;有一行字粗魯地宣稱遺失財物此處概不負責;圓厚紙板權作啤酒杯的底座(在一張這樣的厚紙板上用鉛筆匆匆寫上的一個相加的總數);遠處的酒吧,一個男人在喝酒,兩腿交叉成黑色的渦卷形,青煙在他周圍裊繞;所有這些是對我們之間交往的評述性提示,和麗迪亞的垃圾書邊頁空白處寫的玩意兒一樣的無聊。 要是那三個遠離我們、坐在血紅窗簾邊的人,那三個安靜的憂鬱的飲酒者轉過頭來瞧我們,他們便會看見:幸運的和不幸的兄弟兩人:一個蓄小唇髭,頭髮梳得漂漂亮亮,另一個刮了鬍鬚,但頭髮蓬亂(他瘦瘦的頸背下有一綹魔鬼般的細鬃毛);兩人面對面,坐的姿勢一樣;胳膊肘撐在桌上,握著拳頭托著顴骨。一面古舊的、鏡面模糊的鏡子映著我們,形象畸異地斜拉著,一副瘋癲的樣子,要不是它碰巧照上了一張真正的人臉,真應該把它砸掉。 我們就這麼坐著,我不斷地進行我的規勸性的嘮叨;我是一個糟糕的演說家,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宣讀的演講似乎沒有寫在紙面上的那麼輕快而流暢。事實上,不可能將我不連貫的演說寫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那麼蹦出來,從句隔得老遠,好像迷了路,你簡直找不到它們修飾的主詞了,而所有那些嘰嘰喳喳的嘮叨,要么給字詞一點兒伴奏,要么使它們顯得生澀;但我的思想如此有條不紊地在運作,如此堅定地追求著它的寶藏,我遣詞造句的傾向給我留下的印像是決不混亂,決不斷章取義。我談話的對象卻依舊茫然而不知所云。這傢伙的反抗——這對於一個智力有限、脾性膽怯的人是非常自然的——必須粉碎。我對於談話主題的簡潔的流暢性是如此投入,我忽略了這會使他生厭的可能性,我更忽略了這會將他嚇跑的可能性,我忽略了這種主題會將他自然而然地嚇退,就像這種主題會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幻想一樣。 我這麼說並不表示我與電影和戲劇沒有任何联系;事實上,我惟一的一次演出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在我們鄉下老家的縣城(我父親管理著)裡業餘客串而已。我只須說幾句台詞:“王子讓我宣布他很快就會駕到。啊,他來了!”但我沒有說這句台詞,我充滿了優雅的謔趣,因為快樂而顫抖,我這樣說:“王子不能駕臨了:他用刀片將自己的喉管割斷了”;當我在說這台詞時,演王子的那位先生已經來了,他粉彩濃妝的臉上堆著笑容,剎那間一切都停止了,整個世界都凝神屏息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我是如何倒吸了一口神聖的冷氣,這冷氣彷彿是從魔鬼般肆虐的風暴和災禍裡飛來的。雖然從演員這個詞的嚴格含意來說,我並不是一個演員,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卻總是帶著一套折疊的小舞台,演不止一個角色,我的演出總是妙極了;如果你以為我的提詞人的名字叫蓋恩——是大寫的G而不是C——那你就大大地錯了。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我親愛的先生們。 就拿與菲利克斯的談話來說,我所做的一切證明只是浪費時間,我突然意識到如果繼續大談關於電影的獨白,他會站起來,走開去,把我給他的十馬克還給我;(不,繼而一想,我相信他不會把馬克還給我的——不,永遠不會!)當他發出那表示“錢”的沉重的德語時(在德語中,錢是金子,在法語中,錢是銀子,在俄語中,錢是銅),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敬意,然而,非常奇怪,這種敬意有可能變成一種殘酷的慾望。但他當然會走開,帶著一種“我不想受到侮辱”的神情! 完全坦率地說,我總弄不明白,為什麼與戲劇和電影有關的一切對於他來說總顯得徹頭徹尾地殘忍;總顯得怪異,陌生——是的,但……殘忍?讓我們從德國平民的落後性來解釋這種狀況。德國農民是舊式的,過分拘謹的;什麼時候你可以試試,什麼也不穿,只穿游泳褲穿過一個德國村莊。我試過,所以我知道會發生什麼;男人站著發呆了,而女人們竊竊地傻笑,將臉遮掩,就像舊世界喜劇中的客廳女僕。 我沉默下來。菲利克斯也沉默了下來,手指沿著桌線在撫摸。他也許期望我給他一個園丁的活兒,或者司機的活兒,現在失望了,一臉陰沉。我把侍者叫來,付了錢。我們又在街上躑躅起來。那是一個凜冽而荒涼的夜。一輪明月在一小片一小片俄國羔皮般捲起的浮雲中時隱時現。 “聽著,菲利克斯。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我們不能就此打住。我在旅館租了一個房間;來吧,你和我一起過夜。” 他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邀請。雖然他的智力遲鈍,但他明白我需要他,在還沒有獲得肯定的什麼東西之前,就將關係切斷是不明智的。我們又一次走過騎手銅像的複製品。大街上看不見一個人。住房裡也沒有一線燈光;要是我注意到有一扇窗戶裡有燈光,我一定會以為那兒有人上吊死了,留下燈火沒關——一盞燈從來沒有這樣地不被人所需,這樣地被認為是不正當的。我們默默地抵達旅館。一個穿無領衣服的夢遊者給我們開的門。走進臥房,我又有一種非常熟稔的感覺;但其他的事情佔有了我的心靈。 “請坐。”他坐下,拳頭放在膝蓋上;嘴半張著。我脫去大衣,將雙手塞進褲子口袋裡,在褲兜里晃蕩著鋼鏰兒,開始走來走去。順便說一下,我戴著一條紫色的間雜黑點的領帶,我每轉一次身,領帶便飛揚起來。我這樣走了好一陣;靜寂,我的踱步聲,我的動作帶起的一陣風。 倏然間,菲利克斯腦袋耷拉下來,彷彿被打死了似的,開始解鞋帶。我注視他露在外面的脖頸,瞧著他脊背第一塊脊椎骨那種焦渴的表現,思忖我就要和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人睡在同一間臥房裡了,幾乎是在同一條毯子下,因為兩張單人床並排放著,相當靠近,一想到這兒,我便覺得怪怪的。一個可怕的思想猛然襲來,我想也許他的肉體遍布皮膚病留下的紅疙瘩,或者刺了粗莽的文身圖案,我要求他的身體最小限度地與我相似;至於他的臉,倒沒有這些問題。 “是的,繼續幹下去,把你的衣服脫掉,”我說,踱著步,轉著身。 他抬起頭,將一隻也算是鞋子的鞋拿在手裡。 “我睡在一張床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微微一笑(傻瓜蛋,別亮出你的齒齦來)。 “睡在一張真正的床上。” “將所有的衣服都脫去,”我不耐煩地說。 “你肯定很髒,渾身塵垢。我將給你一件襯衣穿著睡覺。但首先必須洗澡。” 他露齒一笑,嘟噥了幾聲,也許在我面前還有點兒害羞,他脫得赤裸裸的,從碗櫥式臉盆架的臉盆中弄出水來澆他的胳肢窩。我往他那兒溜了幾眼,熱切地瞧著這個一絲不掛的男人。他的背脊跟我的一樣充滿肌肉,尾骨淺粉色的,屁股更加醜陋。當他轉過身來,我不覺瞅一眼他的碩大的鼓起的肚臍眼——但我的也不怎麼美。我納悶他一輩子是否洗過他的陰部:就這種玩意兒而言,還過得去,但不能細看。他的腳指甲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可厭。他身上瘦瘦的,皮膚比臉白多了,這樣,看上去好像我的臉,蒼白的軀幹上仍然保留著夏日太陽曬的痕跡。你甚至可以看清連接腦袋的脖頸處的紋路。從這種審視中我得到極大的快樂;這使我的心靈寧靜;他身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記。 他穿上我從箱子裡拿出來的干淨襯衣,上了床,我坐在他的腳邊,用一種毫不掩飾的藐視盯著他。我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那種不同尋常的整潔讓他平靜了下來,他羞澀地撫摸我的手,那種奔湧而出的羞澀帶有令人討厭的多愁善感的味兒,但也是一種非常溫情的舉動,他說——我大意翻譯成這樣:“你是一個好人。” 我咬緊牙關,渾身抖著哈哈大笑起來;我猜想,也許我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古怪,他的眉毛挑起,高抬起頭。我不再壓制我的歡樂,將一支煙塞進他的嘴裡。他差點嗆死。 “你這蠢驢!”我高聲叫道。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叫你來這兒,一定是有重要的、非常重要的事兒?”我從錢包裡撿出一張一千馬克的鈔票,我嬉戲地拿著它在這傻瓜蛋臉前晃來晃去。 “是給我的?”他問,扔掉點著的煙;彷彿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分開了,準備來抓錢。 “你要將被單燒個洞了,”我說(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要不在你的寶貴的皮上燒個洞了!你似乎被感動了,我看得出來。是的,這錢將是你的。你甚至可以預先得到它,如果你同意做我將建議的事兒。你沒明白吧,我大談電影只是想試探試探你,我根本不是一個演員,而是一個狡猾的、難以對付的商人。簡而言之,就這件事兒:我計劃做一件事兒,有那麼點兒可能性事後他們可能抓著我。如果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在那件事兒發生的時候,我正巧在離事發處很遙遠的地方,那麼,所有的懷疑便立刻不能成立了。” “搶劫?”菲利克斯問,臉上閃過一絲奇怪的滿足的影子。 “我看得出來,你並不是我想像的那麼愚蠢,”我繼續說,嗓音變成了細語。 “看得出來,你早就察覺這裡有點蹊蹺了。你現在很高興,因為你沒錯算,任何人如果他被證明猜對了,都會欣喜若狂的。我們兩人都有喜好金銀的弱點——你是這麼想的,是嗎?也許真正使你高興的是我根本不是一個騙子,也不是一個有點兒瘋的夢想家,而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 “搶劫?”菲利克斯又問,眼睛裡充滿了新的生命力。 “不管怎麼樣,是一件非法的事兒。在適當的時候,你會了解細節的。首先,讓我給你解釋我要你做什麼。我有一輛車。穿上我的衣服,你將坐在那車裡,在一條路上駕駛。就這些。為這快樂的旅行,你將獲得一千馬克報酬——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拿兩百五十美元。” “一千?”他重複了一遍,根本不理會幣值的誘惑。 “你什麼時候把錢給我?” “自然會有的,我的朋友。在穿上我的大衣之後,你會發現我的錢包就在大衣口袋裡,而錢包裡,就有現金。” “我下一步做什麼呢?” “我已經告訴你了。開車去旅行。我將消失;人們見到的是裝扮成我的你;你會回來,並……嗯,我的目的達到後,我也會回來。還要我說得更具體嗎?好極了。在某一個小時,你將驅車穿過一座村莊,在那兒,人們都熟悉我的臉;你不用跟任何人說話,只幾分鐘的事兒。但我將為這幾分鐘支付很高的報酬,因為這幾分鐘將給我一個美妙的機會同時在兩個地方。” “你將會因劫物而被捕,”菲利克斯說,“然後,警察會來抓我;在審判時一切都會兜出來;你會哇哇亂叫的。” 我笑道:“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的朋友,我喜歡你很快就意識到我是一個惡棍。” 他接著說,他不喜歡坐牢;監獄消磨掉一個人的青春;沒有比自由和鳥兒的歌唱更美好的了。他相當友好地說,沒有一點兒仇視。過了一會兒,他變得沉思起來,胳膊肘撐在枕頭上。房間裡有一股臭味,但非常靜謐。他的床和我之間只相隔幾步或者說一躍步而已。我打哈欠,沒有脫衣服就按俄羅斯方式躺在羽毛褥墊上(而不是在其下)。一個奇怪的想法讓我不安:夜裡,菲利克斯也許會殺了我,把我的東西搶走。我將一隻腳伸到床邊來,踩著一隻鞋頂著牆往開關那兒蹭;滑了一下;更小心點兒,再慢慢試一次,用腳後跟終於將燈踢滅了。 “如果這一切全是謊話呢?”他沉悶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如果我不相信你呢?” 我動也沒動。 “一個謊話,”幾分鐘後他重複道。 我沒動窩兒,很快我開始像一個熟睡者那樣單調地呼吸起來了。 他聆聽著,這是肯定的。我則傾聽他聆聽的聲息。他側耳聽著我對他的聆聽的傾聽。有一聲啪的響聲。我注意到我壓根兒沒在想我以為我在想的什麼;我試圖抓住我業已迷失的思想,卻變得更困惑了。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三重的噩夢。首先是一隻小狗;並不簡單是一隻小狗;一隻假狗,非常小,黑眸子就像一隻甲殼蟲的幼蟲那麼大;從頭到尾是一片白,有點兒森冷。肉體?不,不是肉體,而是油脂或者肉凍,或者可能是一隻小白蟲的脂肪,這小白蟲的身體上有一棱棱像雕刻出來的表面,讓人想起俄羅斯逾越節宰殺的小羊的黃油——讓人噁心的比喻。一個冷血動物,自然的力量將它變成一隻與狗相像的東西,有尾巴和腿,像它應該有的那樣。它總是來擋我的路,我沒法躲避它;當它碰上了我,我有一種電擊的感覺。我醒來了。在我旁邊的床單上躺著那隻可怕的小假狗,渾身蜷作一團,就像一隻昏厥的小白蟲……我厭惡地呻吟起來,張開了眼睛。在我周圍影子浮動起來;我旁邊的床空空如也,只剩下寬闊的牛蒡葉,由於潮濕的緣故,牛蒡從床架里長出來。人們從這些葉片上看到一種黏糊糊的可能暴露私情的東西;我湊得更近些看個仔細;它粘在一根粗大的床柱上坐著,很小,牛脂般白,小小的黑色的鈕扣般的眼睛……終於,我徹底地醒了。 我們忘了將百葉窗拉下來。我的手錶停了。也許五點或五點半。菲利克斯睡著,裹在羽毛床褥裡,背對著我;只能看見他的黑髮。一個奇異的夢醒,一個奇異的黎明。我回憶了我們的談話,我記得我沒能使他相信我;一個全新的非常吸引人的思想向我襲來。 哦,讀者,在我略微睡了一會兒後,我感到像一個孩子一樣清新;我的靈魂被洗滌乾淨了;說真的,我才三十六歲,我以後的人生——上帝慷慨給予我的歲月——應該干些比做一個卑劣的行踪不定的人更好的事情。真的,一個多麼令人陶醉的思想;聽從命運的勸告吧,現在,立刻離開這個房間,永遠離開,並忘掉它,讓可憐的與我相像的人……天知道,也許他根本不像我,我只能見到他的頭髮,他熟睡了,背對著我。這樣,一個成年人,在又一次屈從了孤獨的令人羞恥的罪惡之後,對自己有力而清晰地說:“這一切就此結束了;從此以後,生活將是純潔的;純潔的快樂”;這樣,在說了所有的話,預先體驗了各種生活,享受了所有的痛苦和愉悅之後,說來迷信,我急於永遠遠離誘惑了。 一切顯得那麼簡單;在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流浪者,我碰巧給了他一個住的地方;他的可憐的積滿塵垢的鞋放在地板上,鞋尖凹陷了下去;他的賴以支撐的手杖橫放在椅子上,椅子上掛著他的衣服,衣服折疊得透出一種無產階級整潔的習性。我在那間鄉下的旅館裡到底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到處閒逛?一個陌生人的濃重的汗臭,那窗戶顯現的凝重的天空,那停棲在圓酒瓶上的碩大的黑蒼蠅……都在對我說:起身,離開這兒吧。 牆上離開關近處有一攤黑色的石灰泥污跡,這使我想起布拉格那個春日。哦,我是可以將它刮去,從而不留任何痕跡,任何痕跡,任何痕跡!我期望著在我那美麗的家洗一個熱水澡——繼而又苦笑著更正自己,想到阿德利安也許已經用了那澡盆,我捉摸他仁慈的表妹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早讓他洗過一兩次了。 我將腳放到一塊地毯翻了個兒的角上;用一把真正玳瑁做的小梳子將頭髮從鬢角往後梳去——這可不是那種我見過的遊民使用的假龜殼梳子;我躡手躡腳悄然地走過房間,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起箱子,便往外走,在身後輕輕地關上門。我假設,即使我再看上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與我相像的人的臉,我也會出走的;但我沒有這樣做的願望,正如上面提到的成年人在清晨不想看一眼他在床上曾經欽羨不已的情景一樣。 我有點兒暈眩地走下樓梯,在廁所裡用毛巾擦了皮鞋,重又梳了頭髮,付了房租,在守夜人昏昏欲睡的目光注視下,走到大街上。半小時後,我坐在一節火車車廂裡;旅途中,我喝了有一種白蘭地風味的啤酒,在我的嘴角仍然殘留著我剛在車站飯館匆匆忙忙吃的簡單但味道極好的荷包蛋的鹽跡兒。這樣,這含糊不清的一章便在低調討論食品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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